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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語本《海上花》譯后記


  陳世驤教授有一次對我說:“中國文學的好處在詩,不在小說。”有人認為陳先生不夠重視現代中國文學。其實我們的過去這樣悠長杰出,大可不必為了最近几十年來的這點成就斤斤較量。反正他是指傳統的詩与小說,大概沒有疑義。
  當然他是對的。就連我這最不多愁善感的人,也常在舊詩里看到一兩句切合自己的際遇心情,不過是些世俗的悲歡得失,詩上竟會有,簡直就像是為我寫的,或是我自己寫的——不過寫不出——使人千載之下感激震動,像流行歌偶有個喜歡的調子,老在頭上心上蒙回不已。舊詩的深廣可想而知。詞的世界就仿佛較小,較窒息。
  舊小說好的不多,就是几個長篇小說。
  《水滸傳》源自民間傳說編成的話本,有它特殊的歷史背景,近年來才經學者研究出來,是用梁山泊影射南宋抗金的游擊隊。當時在异族的統治下,說唱者与听眾之間有一种默契,現代讀者沒有的。在現在看來,純粹作為小說,那還是金圣歎刪剩的七十一回本有真實感。因為中國從前沒有“不要君主”的觀念,反叛也往往號稱勤王,清君側。所以梁山泊也只反抗貪官污吏,雖然打家劫舍,甚至于攻城略地,也還是“忠心報答趙官家”(阮小七歌詞)。這可以歸之于眾好漢不太認真的自騙自,与他們的首領宋江或多或少的偽善——也許僅只是做領袖必須有的政治手腕。當真受招安征方腊,故事就失去了可信性,結局再悲涼也沒用了。因此《水滸傳》是歷經金、元兩朝長期淪陷的時代累積而成的巨著,后部有built—in(与藍圖俱來的)毛病。
  《金瓶梅》采用《水滸傳》的武松殺嫂故事,而延遲報复,把奸夫淫婦移植到一個多妻的家庭里,讓他們多活了几年。這本來是個巧招,否則原有的六妻故事照當時的標准不成故事。不幸作者一旦离開了他最熟悉的材料,再回到《水滸》的架构內,就机械化起來。事實是西門慶一死就差不多了,春梅、孟玉樓,就連潘金蓮的個性都是与他相互激發行動才有戲劇有生命。所以不少人說過后都還不如前。
  大陸的《文匯》雜志一九八一年十一月號有一篇署名夏闊的《雜談<金瓶梅詞話>》,把重心放在當時的官商勾結上。那是典型的共產主義的觀點,就像蘇俄贊美狄更斯暴露英國產業革命時代的慘酷。其實盡有比狄更斯寫得更慘的,狄更斯的好處不在揭發當時社會的黑暗面。但是夏文分析應伯爵生于一節很有獨到處。西門慶剛死了儿子,應伯爵倒為了生儿子的花費來借錢,正触著痛瘡,只好极力形容丑化小戶人家添丁的苦處,才不犯忌。我看過那么些遍都沒有看出這一層,也可見這部書精彩場面之多与含蓄。書中色情文字并不是不必要,不過不是少不了它就站不住。
  《水滸傳》被腰斬,《金瓶梅》是禁書,《紅樓夢》沒寫完,《海上花》沒人知道。此外就只有《三國演義》、《西游記》、《儒林外史》是完整普及的。三本書倒有兩本是歷史神話傳說,缺少格雷亨,葛林(Greene)所謂“通常的人生的回聲”。似乎實在太貧乏了點。
  《海上花》寫這么一批人,上至官吏,下至店伙西崽,雖然不是一個圈子里的人,都可能同桌吃花酒。社交在他們生活里的比重很大。就連陶玉甫、李漱芳這一對情侶,自有他們自己的內心生活,玉甫還是有許多不可避免的應酬。李漱勞這位東方茶花女,他要她搬出去養病,“大拂其意”,她宁可在妓院“住院”,忍受嘈音。大概因為一搬出去另租房子,就成了他的外室,越是他家人不讓他娶她為妻,她偏不嫁他作妄;而且退藏于密,就不能再共游宴,不然即使在病中,也還可以讓跟局的娘姨大姐盯著他,寸步不离。一旦內外隔絕,再信任他也還是放心不下。
  陶玉甫、李漱芳那樣強烈的感情,一般人是沒有的。書中的普通人大概可以用商人陳小云作代表——同是商人,洪善卿另有外快可賺,就不夠典型化。第二十五回洪善卿見了陳小云,問起庄荔甫請客有沒有他,以及庄荔甫做搞客搞的古玩有沒有銷掉點。“須爽詞窮意竭,相對無聊。”在全國最繁華的大都市里,這兩個交游廣闊的生意人,生活竟這樣空虛枯燥,令人愕然慘然,原來一百年前与現代是不同。他們連麻將都不打,洪善卿是不會,陳小云是不賭。唯一的娛樂是嫖,而都是四五年了的老交情,從來不想換新鮮。這天因為悶得慌,同去應邀吃花酒之前先到小云的相好金巧珍處打茶圍。小云故意激惱巧珍,隨又說明是為了解悶。——這顯然是他們倆維持熱度的一种調情方式。后文巧珍也有一次故起波瀾,拒絕替他代酒,怪她姐姐金愛珍不解風情,打圓場自告奮勇要替他喝這杯酒。——巧珍因而翻舊帳,說她“翻前事搶自更多情。”兩人性格相仿,都圓融練達。小云結交上了齊大人,向她夸耀,當晚過了特別歡洽的一夜。丈夫遇見得意的事回家來也是這樣。這也就是愛情了。
  “婊子無情”這句老話當然有道理,虛情假意是她們的職業的一部分。不過就《海上花》看來,當時至少在上等妓院——包括次等的么二——破身不太早,接客也不太多,如周雙珠几乎閒适得近于空閨獨守——當然她是老鴇的親生女儿,多少有點特殊身份,但是就連雙寶,第十七回洪善卿也詫异她也有客人住夜。白晝宣淫更被視為异事(見第二十六回陸秀林引楊家媽語)。在這樣人道的情形下,女人性心理正常,對稍微中意點的男子是有反應的。如果對方有長性,來往日久也容易發生感情。
  洪善卿、周雙珠還不止四五年,但是王蓮生一到江西去上任,洪善卿就“不大來了。”顯然是因為洪善卿追隨王蓮生,替他跑腿,應酬場中需要有個長三相好,有時候別處不便密談,也要有個落腳的地方,等于他的副業的辦公室。但是他与雙珠之間有徹底的了解。他替沈小紅轉團,一定有酬勞可拿,与雙珠拍檔調停雙玉的事,敲詐到的一万銀元他也有份。
  雙珠世故雖深,宅心仁厚。她似乎厭倦風塵,勸雙玉不要太好胜的時候,就說反正不久都要嫁人的,對善卿也說這話。他沒接這個碴,但是也坦然,大概知道她不屬意于他。
  他看出她有點妒忌新來的雙玉生意好,也勸過她。有一次講到雙玉欺負雙寶,他說:“你幸虧不是討人,不然她也要看不起你了。”明指她生意竟不及一個清倌人。雙珠倒也不介意,真是知己了。
  書中屢次刻畫洪善卿的勢利淺薄,但是他与雙珠的友誼,他對雙寶、阿金的同情,都給他深度厚度,把他這人物立体化了。慰雙寶的一場小戲很感動人。——雙寶搬到樓下去是貶滴,想必因為樓下人雜,沒有樓上嚴緊。
  羅子富与蔣月琴也四五年了。她有點見老了,他又愛上了黃翠風。但是他對翠風的傾幕倒有一大半是佩服她的為人,至少是靈肉并重的。他最初看見她坐馬車,不過很注意,有了個印象,也并沒打听她是誰,不能算是惊艷或是一見傾心。听見她制伏鴇母的事才愛上了她。此后一度稍稍冷了下來,因為他詫异她自立門戶的預算開支那么大,有點看出來她敲他竹杠。她遷出的前夕,他不預備圖宿,而她堅留,好讓他看她第二天早上改穿素服,替父母補穿孝,又使他戀慕這孝女起來。
  戀愛的定義之一,我想是夸張一個异性与其他一切异性的分別。書中這些嫖客的從一而終的傾向,并不是從前的男子更有惰性,更是“習慣的動物”,不想換口味追求刺激,而是有更迫切更基本的需要,与性同樣必要——愛情。過去通行早婚,因此性是不成問題的。但是婚姻不自由,買萎納嬸雖然是自己看中的,不像堂子里是在社交的場合遇見的,而且總要來往一個時期,即使時間很短,也還不是穩能到手,較近通常的戀愛過程。這制度化的賣淫,已經比賣油郎、花魁女當時的手續高明得多了——就連花魁女這樣的名妓,也是陌生人付了夜度資就可以住夜。日本歌舞伎中的青樓(劇中也是漢字“青樓”)也是如此。——到了《海上花》的時代,像羅子富叫了黃翠風十几個局,認識了至少也有半個月了。想必是气她對他冷淡,故意在蔣月琴處擺酒,饞她,希望她對他好點,結果差點弄巧成拙鬧翻了。他全面投降之后,又還被澆冷水,飽受挫折,才得遂意。
  琪官說她和瑤官羡慕倌人,看哪個客人好,就嫁哪個。雖然沒這么理想,妓女從良至少比良家婦女有自決權。嫁過去雖然家里有正室,不是戀愛結合的,又不同些。就怕以后再娶一個回去,不過有能力三妻四要的究竟不多。
  盲婚的夫婦也有婚后發生愛情的,但是先有性再有愛,缺乏緊張懸疑、撞撮与神秘感,就不是戀愛,雖然可能是最珍貴的感情。戀愛只能是早熟的表兄妹,一成年,就只有妓院這髒亂的角落里還許有机會。再就只有《聊齋》中狐鬼的狂想曲直到民初也還是這樣。北伐后,婚姻自主、廢妻、离婚才有法律上的保障。戀愛婚姻流行了,寫妓院的小說忽然過了時,一掃而空,該不是偶然的巧合。
  《海上花》第一個專寫妓院,主題其實是禁果的果園,填寫了百年前人生的一個重要的空白。書中寫情最不可及的,不是陶玉甫、李漱勞的生死戀,而是王蓮生、沈小紅的故事。
  王蓮生在張蕙貞的新居擺雙台請客,被沈小姐發現了張蕙貞的存在,兩番大鬧,鬧得他“又羞又惱,又怕又急”。她哭著當場尋死覓活之后,陪他來的兩個保駕的朋友先走,留下他安撫她。

  小紅欲也抬身送了兩步,說道:“倒難為了你們。
  明天我們也擺個雙台謝謝你們好了。”說著倒自己笑了。蓮生也忍不住要笑。

  她在此時此地竟會幽默起來,更奇怪的是他也笑得出。可見他們倆之間自有一种共鳴,別人不懂的。如沈小紅所說,他和張蕙貞的交情根本不能比。
  第五回寫王蓮生另有了個張蕙貞,回目“墊空當快手結新歡”,“墊空檔”一語很費解。沈小紅并沒有离開上海,一直与蓮生照常來往。除非是因為她跟小柳儿在熱戀,對他自然与前不同了。他不會不覺得,雖然不知道原因。那他對張蕙貞自始至終就是反激作用,借她來填滿一种無名的空虛張憫。
  异性相吸,除了兩性之間,也适用于性情相反的人互相吸引。小紅大鬧時,“蓬頭垢面,如鬼怪一般”,蓮生也并沒倒胃口,后來還舊事重提,要娶她。這純是感情,并不是暴力刺激情欲。打斗后,小紅的女佣阿珠提醒他求歡贖罪,他勉力以赴,也是為了使她相信他還是愛她,要她。
  他們的事已經到了花錢買罪受的階段。一方面他倒十分欣賞小悍婦周雙玉,雖然雙玉那時候還圭角未露。人生的反諷往往如此。
  劉半農為書中白描的技巧舉例,引這兩段,都是与王蓮生有關的:

  蓮生等撞過“亂鐘”,屈指一數,恰是四下,乃去后面露台上看時,月色中天,靜悄悄的,并不見有火光。
  回到房里,适值一個外場先跑回來報說:“在東棋盤街那儿。”蓮生忙踹在桌子旁高椅上,開直了玻璃窗向東南望去,在牆缺里現出一條火光來。(第十一回)
  阿珠只裝得兩口煙,蓮生便不吸了,忽然盤膝坐起,意思要吸水煙。巧固送上水煙簡,蓮生接在手中,自吸一口,無端掉下兩點眼淚。(第五十四回,原第五十七回)

  第一段有舊詩的意境。第二段是沈小紅的舊仆阿珠向蓮生問起:“小紅先生那儿這就是個娘在跟局?”又問:“那么大阿金出來了,大姐也不用了?”蓮生只點點頭。下接吸水煙一節。
  小紅為了拼戲子坏了名聲,落到這地步。他對她徹底幻滅后,也還余情未了。寫他這樣令人不齒的懦夫。能提升到這樣凄清的境界,在愛情故事上是個重大的突破。
  我十三四歲第一次看這書,看完了沒得看了,才又倒過來看前面的序。看到劉半農引這兩段,又再翻看原文,是好!此后二十年,直到出國,每隔几年再看一遍《紅樓夢》、《金瓶梅》,只有《海上花》就我們家從前那一部亞東本,看了《胡适文存》上的《海上花》序去買來的,別處從來沒有。那么些年沒看見,也還記得很清楚,尤其是這兩段。
  劉半農大概感性強于理性,竟輕信清華書局版許廑父序与魯迅《中國小說史略》所記傳聞,以為《海上花》是借債不遂,寫了罵趙朴齋的,理由是(一)此書最初分期出版時,《例言》中說:

  所載人名事實,均系憑空捏造,井無所指。

  劉半農認為這是小說家慣技,這樣鄭重聲明,更欲蓋彌彰,是“不打自招”;(二)趙朴齋与他母妹都不是什么坏人,在書中還算是善良的,而下場比誰都慘,分明是作者存心跟他們過不去。
  “書中人物純系虛构”,已經成為近代許多小說例有的聲明,似不能指為“不打自招”。好人沒有好下場,就是作者借此報复泄憤,更是奇談,仿佛世界上沒有悲劇這樣東西,永遠善有善報,惡有惡報。
  胡适分析許序与魯迅的小說史,列舉二人所記傳聞的矛盾:

  許:趙朴齋盡買其書而焚之。 (顯然出單行本時趙尚未死)
  魯:趙重賂作者,出到第二十八回輟筆。趙死后乃續作全書。
  許:作者曾救濟趙。
  魯:趙常救濟作者。
  許:趙妹實曾為娟。
  魯:作者誣她為娟。

  胡适又指出韓子云一八九一年秋到北京應鄉試,与暢銷作家海上漱石生(孫玉聲)同行南歸,孫可以證明他當時不是個窮极無聊靠敲詐為生的人。《海上花》已有甘四回稿,出示孫。次年二月,頭兩回就出版了,到十月出版到第二十八回停版,十四個月后出單行本。

  寫印一部二十五万字的大書要費多少時間?
  中間哪有因得“重路”而綴筆的時候?

  又引末尾趙二寶被史三公子遺棄,吃盡苦頭,被惡客打傷了,昏睡做了個夢,夢見三公子派人來接她,她夢中向她母親說的一句話,覺得單憑這一句,“這書也就不是一部謗書”:

  “媽,我們到了三公子家里,起先的事,不要去提起。”
  這十九個字,字字是血,是淚,真有古人說的“溫柔敦厚,怨而不怒”的風格!這部《海上花列傳》也就此結束了。
           ——胡适序第二節

  此書結得現代化,雖然而止。作者踽踽走在時代前面,不免又有點心虛膽怯起來,找補了一篇《跋》,一一交代諸人下場,假托有個訪客詢問。其實如果有讀者感到興趣,絕不會不問李烷勞是否嫁給陶玉甫,唯一的一個疑團。李漱勞死后,她母親李秀姐要遵從她的遺志,把烷勞給玉甫作妻,玉甫堅拒,要認她作義女,李秀姐又不肯。陶云甫自稱有辦法解決,還沒來得及說出來,被打斷了,就此沒有下文了。
  陶云甫唯一關心的是他弟弟,而且他絕沒有逼著弟弟納妻之理,不過他也覺得浣勞可愛(見第四十一回——原第四十三回),要防玉甫將來會懊悔,也許建議把浣芳交給云甫自己的太太,等她大一點再說,還是可以由玉甫遣嫁。但是玉甫會堅持名份未定,不能讓她進門。僵持拖延下去,時間于李秀姐不利,因為浣芳不宜在妓院里待下去。一明白了云甫是真不要她,也就只好讓他收作義女了。
  浣勞雖然天真爛漫,對玉甫不是完全沒有洛麗塔心理。納博柯夫名著小說《洛麗塔》——拍成影片由詹姆斯·梅遜主演——寫一個中年男子与一個十二歲的女孩互相引誘成奸。在心理學上,小女孩會不自覺地誘惑自己父親。院芳不但不像洛麗塔早熟,而且晚熟到近于低能儿童,所以她初戀的激情更百無禁忌,而仍舊是無邪的。如果嫁了玉甫,兩人之間過去的情事就仿佛給追加了一層暖昧的色彩。玉甫也許就是為這緣故拒絕,也是向漱勞的亡靈自明心跡,一方面也對自己撇清——他不是鐵石人,不會完全無動于衷。
  作者不愿設法代為撮合,大快人心,但是再寫下去又都是反高潮,認義女更大殺風景。及早剪斷,不了了之,不失為一個聰明的辦法。
  劉半農惋惜此書沒多寫點下等妓院,而掉轉筆鋒寫官場清容。我想這是劉先生自己不寫小說,不知道寫小說有時候只要剪裁得當,予人的印象仿佛對題材非常熟悉;其實韓子云對下等妓院恐怕知道的盡于此矣。從這書上我們也知道低級妓院有性病与被流氓毆打的危險,妓女本身也帶流气,碰見殷實點的客人就會敲詐。大概只能偶一觀光,不能常去。文藝沒什么不應當寫哪一個階級。而且此處結构上也有必要,因為趙二寶跟著史三公子佐進一簽園,過了一陣子神仙眷屬的日子,才又一跋栽下來,爬得高跌得重。如果光是在他公館里兩人終日相對,她也還是不能完全進入他的世界,比較單調,容易膩煩。
  寫一簽園,至少讓我們看到家妓制度的珍貴的一瞥。《紅樓夢》里學戲的女孩子是特殊情形,專為供奉歸宁的皇媳的。一般大概橡此書的班官、瑤官的境遇。瑤宮虛歲十四,才十三歲,被主人收用已經有些時了。書中喜歡幼女的只有齊韻輿一人——別人喜歡跟她們鬧著玩。尹痴鴛倒是愛林翠芬,但是也宁可用張秀英泄欲。而齊韻輿也并不是因為年老体衰,應付不了成熟的女性——他的新寵是嫁人复出的蘇冠香。
  琪官、瑤官与孫索蘭夜談,瑤官說孫索蘭跟華鐵眉要好,一定是嫁他了。孫索蘭笑她說得容易,取笑她們也嫁齊大人。瑤官說她“說說就說到歪里去”,也就是說老人奸淫幼女,不能相提并論。書中韻叟与琪官的場面寫得十分蘊藉,只借口沒遮攔的瑤官口中點一筆。
  齊韻叟帶著琪官、瑤官在竹林中撞見小贊,似乎在向另一人求告,投看清楚是誰,這人已經跑了。事后盤問她們,琪官示意瑤官不要說,只告訴韻叟“不是我們花園里的人”,想必是說不是齊府的人,不致玷辱門風。這件事從此沒有下文了,直到《跋》列舉諸人下場,有“小贊小青挾資遠遁”句。原來小贊私會的是蘇冠香的大姐小青。相等于“詩婢”的詩僮小贊,競拋下舉業,与情人私奔卷逃。那次約會被撞破,琪官代為隱瞞,想必是怕結怨。蘇冠香是小小姨身份,皇親國戚兼新寵,正如楊貴紀的妹妹虢國夫人。琪官雖然不知道冠香向韻叟誣賴她与孫素蘭同性戀,一定也曉得她是冠香的“眼中釘”(見回目)。再揭破丑聞使冠香大失面子,更勢不兩立了。那神秘人物是小青,書中沒有交代,就顯不出琪官的机警与她處境的艱難。
  總是因為書至此已近尾聲,下文沒有机會插入小贊、小青的事,只好在跋內點破,就像第十三回“抬轎子周少和碰和”的事也只在回目中點明,回內只字不提。
  但是由跋追補一筆,力道不夠。當時琪官一味息事宁人,不許瑤官說出來,使人不但气悶而且有點反感。她說与小贊在一起的是外人,棺人帶來的大姐除了小青,還有林素芬、林翠芬也帶了大姐來,大概是娘姨大姐各一,兩人合用。像趙二寶就只帶了個娘姨阿虎,替她梳頭,那是不可少的。孫素蘭只帶一個大姐,想必是像衛霞仙處阿巧的兩個同事,少數會梳頭的大姐。
  娘姨不大有年輕貌美的。小贊向這人求告,似是向少女求愛或求歡——再不然就是身份較高的人。
  書中男仆如張壽、匡二都妒忌主人的艷福,從中搗亂,激動得簡直有點心理變態。曾經有人感歎中國的女仆長年禁欲,其實男仆也不能有家庭生活。固然可以嫖妓,倒從來沒有妄想棺人垂青的,這一點上階級觀念非常嚴。不過小贊不是普通的佣仆,有學問有前途,而且屢次當眾出風頭。平時倌人時刻有娘姨跟著,在一簽園中卻自由自在,如蘇冠香、林翠芬都獨自游蕩。因此有可能性的女子浩如煙海,無從揣測。比較像是孫索蘭的大姐,琪官代瞞是衛護義嬸——還是失意的林翠芬移情別戀?
  這些模糊的疑影削弱了琪官的這一場戲,也是她的最后一場,使這特殊的少女整個的畫像也為之減色。等到看到跋才知道是小青,這才可能琢磨出琪官有她不得已的苦衷,已經遲了一步。
  作者的同鄉松江顛公寫他“与某校書最呢,常日匿居其妝閣中”,但是又說他“家境……寒素”。劉半農說:

  相傳花也怜依本是巨万家私,完全在堂予里混去了。這句話大約是确實的,因為要在堂子里混,非用錢不可;要混得如此之熟,非有巨万家私不可。

  也許聰明人不一定要有巨万家私,只要肯揮霍,也就充得過去了。他沒活到四十歲,倒已經“家境……寒素”,大概錢不很多,經不起他花。
  作者在“例言”里說:“全書筆法自謂從《儒林外史》脫化出來,惟穿插藏閃之法則為從來說部所未有。”其實《紅樓夢》已有,不過不這么明顯。(參看宋淇著《紅樓夢》里的病症等文)有些地方他甚至于故意學《紅樓夢》,如琪官、瑤官等小女伶住在梨花院落——《紅樓夢》的芳官、藕官等住在梨香院。小贊學詩更是套香菱學詩。《海上花》里一對對的男女中,華鐵眉、孫素蘭二人唯一的兩場戲是吵架与或多或少的言歸于好,使入想起賈寶玉、林黛玉的屢次爭吵重圓。這兩場比高亞白、尹痴鴛二才子的愛情場面都格調高些。
  華鐵眉顯然才學不輸高亞白、尹痴鴛,但是書中對他不像對高、尹的譽揚,是自畫像的謙抑的姿勢。口角后与孫索蘭在一簽園小別重逢,他告訴她送了她一打香擯酒,交給她的大姐帶回去了。不論作者是否知道西方人向女子送花道歉的習俗——往往是一打玫瑰花——此處的香擯酒也是表示歉意的。一送就是一箱,——十二瓶一箱——手面闊綽。孫素蘭問候他的口吻也听得出他身体不好。作者早故,大概身体不會好。
  當時男女仆人已經都是雇佣性質了,只有婢女到本世紀還有。書中只有華鐵眉的“家奴華忠”十分触目。又一次稱為“家丁”,此外只有洋廣貨店主殳三的“小家丁奢子”。
  明人小說“三言”、“二拍”中都是仆從主姓。脾女稱“養娘”,“娘”作年輕女子解,也就是養女。僮仆想必也算養子了。所以《金瓶梅》中仆人稱主人主婦為“爹”、“娘”,后世又升格為“爺(爺)”、“奶奶”。但是《金瓶梅》中仆人無姓,只有一個善頌善禱的名字如“來旺”,像最普通的狗名“來富”。這可能是因為“三言”、“二拍”是江南一帶的作品,保留了漢人一向的習俗,《金瓶梅》在北方,較受胡人的影響。遼、金、元都歧視漢人,當然不要漢人仆役用他們的姓氏。
  清康熙時河南人李綠園著《歧路燈》小說,書中譚家仆人名叫王中。乾隆年間的《儿女英雄傳》里,安家老仆華忠也用自己的姓名。顯然清朝開始讓仆人用本姓。同是歧視漢人,卻比遼、金、元開明,不給另取寵物似的名字,替他們保存了人的尊嚴。但是直到晚清,這不成文法似乎還沒推廣到南方民間。
  年代介于這兩本書之間的《紅樓夢》里,男仆有的有名無姓,如來旺(旺儿)、來興(興儿),但是絕大多數用自己原來的姓名,如李貴、焦大、林之孝等。來旺与興儿是賈璉夫婦的仆人,來自早稿《風月寶鑒》,賈瑞与二尤等的故事,里面當然有賈璉、鳳姐。此后寫《石頭記》,先也還用古代官名地名,仆名也仍遵古制;屢經改寫,越來越寫實,仆人名字也照本朝制度了。因此男仆名字分早期后期兩派。唯一的例外是鮑二,雖也是賈璉、鳳姐的仆人,而且是二尤故事中的人物,卻用本性。但是這名字是寫作后期有一次添寫賈母的一句雋語:“我哪記得背著抱著的?”——賈璉鳳姐為鮑二家的事吵鬧時——才為了諧音改名鮑二,想必原名來安之類。
  《海上花》里也是混合制。齊韻奧的總管夏余慶,未藹人兄弟的仆人張壽,李實夫叔侄的匡二,都用自己原來的姓名。朱家、李家都是官宦人家。知縣羅子富的仆人高升不會是真姓高,“高升”、“高發”是官場仆人最普通的“藝名”,可能是職業性跟班,流動性大,是熟人荐來的,不是羅家原有的家人,但是仍舊可以歸入自己有姓的一類。
  火災時王蓮生向外國巡警打了兩句洋文,才能通過,顯然是洋務官員。他對詩詞的態度倫俗(第三十三回),想必不是正途出身。他的仆人名叫來安,商人陳小云的仆人叫長福,都是討吉利的“奴名”,無姓。
  洋廣貨店主殳三的“小家丁奢子”,“奢”宇是借用宇音,原名疑是“舍子”(舍給佛門),“舍”音“奢”,但是吳語音“所”,因此作者設想到是這個宇。孩子八字或是身体不好,挂名入寺為僧,消災祈福,所以乳名叫舍子,不是善頌善禱的級名,因此應當有姓——姓量,像華鐵眉的家丁華忠姓華一樣。
  華鐵眉住在喬老四家里,顯然家不在上海。他与賴公子王蓮生都是世交,該是舊家子弟。受三是廣東人,上代是廣州大商人,在他手里賣掉許多珍貴的古玩。
  “華”、“花”二字相通,華鐵眉想必就是花也怜依了。作者的父親曾任刑部主事,他本人沒中舉,与受三同是家道中落,一個住在松江,一個寄籍上海,都相當孤立,在當代主流外。那是個過渡時代,江南、華南有些守舊的人家,仆人還是“家生子儿”(《紅樓夢》中語),在法律上雖然自由,仍舊終身依附主人,如同美國南北戰爭后解放了的有些黑奴,所以仍舊像明代南方的仆從主姓。
  官場仆人都照滿清制度用本姓,但是外圍新進如王蓮生——海禁開后才有洋務官員——還是照民間習俗,不過他与陳小云大概原籍都在長江以北,中原的外緣,還是過去北方的遺風,給仆人取名來安、長福,——如河南就已經滿化了。以至于有三种制度并行的怪現象。
  華鐵眉“不喜熱鬧”,酒食“征逐押呢皆所不喜”。這是作者自視的形象,聲色場中的一個冷眼人,寡欲而不是無情。也近情理,如果作者体弱多病。
  寫華鐵眉特別簡略,用曲筆,因為不好意思多說。本來此書已經夠簡略的了。《金瓶梅》、《紅樓夢》一脈相傳,盡管長江大河滔滔汩汩,而能放能收,含蓄的地方非常含蓄,以致引起后世許多誤解与爭論。《海上花》承繼了這傳統而走极端,是否太隱晦了?
  沒有人嫌李商隱的詩或是英格瑪,柏格曼的影片太晦。不過是風气時尚的問題。胡适認為《海上花》出得太早了,當時沒人把小說當文學看。我倒覺得它可惜晚了一百年。一七九一年《紅樓夢》付印,一百零一年后《海上花》開始分期出版。《紅樓夢》沒寫完還不要緊,被人續補了四十回,又倒過來改前文,使風姐、襲人、尤三姐都變了質,人物失去多面复雜性。風姐雖然貪酷,并沒有不貞。襲人雖然失節再嫁,“初試云雨情”是被寶玉強迫的,并沒有半推半就。尤三姐放蕩的過去被刪掉了,殉情的女人必須是純洁的。
  原著八十回中沒有一件大事,除了晴文之死。抄檢大觀園后,寶玉就快要搬出園去,但是那也不過是回到第二十三回人園前的生活,就只少了個晴文。迎春是眾姐妹中比較最不聰明可愛的一個,因此她的婚姻与死亡的震撼性不大。大事都在后四十回內。原著可以說沒有輪廓,即有也是隱隱的,經過近代的考据才明确起來。一向讀者看來,是后四十回予以輪廓,前八十回只提供了細密真切的生活質地。
  前几年有報刊舉行過一次民意測驗,對《紅樓夢》里印象最深的十件事,除了黛玉葬花与鳳姐的兩段,其他七項都是續書內的!
  如果說這种民意測驗不大靠得住,光從常見的關于《紅樓夢》的文字上——有些大概是中文系大學生的論文,拿去發表的——也看得出一般較感興趣的不外鳳姐的淫行与臨終冤鬼索命;妙玉走火入魔;二尤——是改良尤三姐;黛玉歸天与“掉包”同時進行,黛玉向紫鵑宣稱“我的身子是清白的”,就像連紫鵑都疑心她与寶玉有染。這几折單薄的傳奇劇,因為抄本殘缺,經高鶚整理添寫過(詳見拙著《紅樓夢魘》),補綴得也相當草率,像棚戶利用大廈的一面牆。當時的讀者徑視為原著,也是因為實在渴望八十回抄本還有下文。同一愿望也使現代學者樂于接受讀書至少部分來自遺稿之說。一般讀者是已經失去興趣了,但是每逢有人指出續書的种种毛病,大家太熟悉內容,早巳視而不見,就仿佛這些人無聊到對人家的老妻評頭品足,令人不耐。
  拋開《紅樓夢》的好處不談,它是第一部以愛情為主題的長篇小說,而我們是一個愛情荒的國家,它空前絕后的成功不會完全与這無關。自從十八世紀末印行以來,它在中國的地位大概全世界沒有任何小說可比——在中國倒有《三國演義》,不過《三國》也許口傳比讀者更多,因此對宗教的影響大于文字上的。
  百廿回《紅樓夢》對小說的影響大到無法估計。等到十九世紀末《海上花》出版的時候,閱讀趣昧早巳形成了,唯一的標准是傳奇化的情節,寫實的細節。迄今就連大陸的傷痕文學也都還是這樣,比大陸外更明顯,因為多年封閉隔絕,西方的影響消失了。當然,由于壓制迫害,作家第一要有膽气,有犧牲精神,寫實方面就不能苛求了。只要看上去是在這一類的單位待過,不是完全閉門造車就是了。但也還是有無比珍貴的材料,不可磨滅的片段印象,如收工后一個女孩單獨蹲在黃昏的曠野里繼續操作,周圍一圈大山的黑影。但是整個的看來,令人惊异的是一旦擺脫了外來的影響与一部分的禁條,露出的本來面目這樣稚嫩,仿佛我們沒有過去,至少過去沒有小說。
  中國文化古老而且有連續性,沒中斷過,所以滲透得特別深遠,連見聞最不廣的中國人也都不太天真。獨有小說的薪傳中斷過不止一次。所以這方面我們不是文如其人的。中國人不但談戀愛“含情脈脈”,就連親情友情也都有約制。“爸爸,我愛你”,“孩子,我也愛你”只能是譯文。惟有在小說里我們呼天搶地,耳提面命誨人不倦。而且像我七八歲的時候看電影,看見一個人物出場就急著問:“是好人坏人?”
  上世紀末葉久已是這樣了。微妙的平淡無奇的《海上花》自然使人嘴里談出鳥來。它第二次出現,正當五四運動進入高潮。認真愛好文藝的人拿它跟西方名著一比,南轅北轍,《海上花》把傳統發展到极端,比任何古典小說都更不像西方長篇小說——更散漫,更簡略,只有個姓名的人物更多。而通俗小說讀者看慣了《九尾龜》与后來無數的連載妓院小說,覺得《海上花》挂羊頭賣狗肉,也有受騙的感覺。因此高不成低不就。當然,許多人第一先看不懂吳語對白。
  當時的新文藝,小說另起爐灶,已經是它歷史上的第二次中斷了。第一次是發展到《紅樓夢》是個高峰,而高峰成了斷層。
  但是一百年后倒居然又出了個《海上花》。《海上花》兩次悄悄的自生自滅之后,有點什么東西死了。
  雖然不能全怪吳語對白,我還是把它譯成國語。這是第三次出版。就怕此書的故事還沒完,還缺一回,回目是:

  張愛玲五詳《紅樓夢》
  看官們三棄《海上花》

    (原刊1983年10月1—2日台北《聯合報·聯合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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