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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与胡說


  夏天的日子一連串燒下去,雪亮,絕細的一根線,燒得要斷了,又給細細的蟬聲連了起來,“吱呀,吱呀,吱……”
  這一個月,因為生病,省掉了許多飯萊、車錢,因此突然覺得富裕起來。雖然生的是毫無風致的病,肚子疼得哼哼唧唧在席子上滾來滾去,但在夏天,閒在家里,万事不能做,單只寫篇文章關于Cezanne1的畫,關于看過的書,關于中國人的宗教,到底是風雅的。我決定這是我的“風雅之月”,所以索性高尚一下,談起詩來了。
  周作人翻譯的有一首著名的日本詩:“夏日之夜,有如苦竹,竹細節密,頃刻之間,隨即天明。”我勸我姑姑看一遍,我姑姑是“輕性智識分子”的典型,她看過之后,搖搖頭說不懂,隨即又尋恩,說:“既然這么出名,想必總有點什么東西吧?可是也說不定。一個人出名到某一個程度,就有權利胡說八道。”
  我想起路易士2。第一次看見他的詩,是在雜志的“每月文摘”里的《散步的魚》,那倒不是胡說,不過太做作了一點。
  小報上逐日笑他的時候,我也跟著笑,笑了許多天。在這些事上,我比小報還要全無心肝,譬如上次,听見說顧明道3死了,我非常高興,理由很簡單,因為他的小說寫得不好。其實我又不認識他,而且如果認識,想必也有理由敬重他,因為他是這樣的一個模范文人,歷盡往古來今一切文人的苦難。而且他已經過世了,我現在來說這樣的話,太豈有此理,但是我不由得想起《明月天涯》在《新聞報》上連載的時候,我非常討厭里面的前進青年孫家光和他資助求學的小姑娘梅月珠,每次他到她家去,她母親總要大魚大肉請他吃飯表示謝意,添萊的費用超過學費不知多少倍。梅太太向孫家光敘述她先夫的操行与不幸的際遇,報上一天一段,足足敘述了兩個禮拜之久,然而我不得不讀下去,純粹因為它是一天一天分載的,有一种最不耐煩的吸引力。我有個表嬸,也是看《新聞報》的,我們一見面就罵《明月天涯》,一面嘰咕一面往下看。
  1Cezanne,通譯塞尚(1839-1906),法國畫家,后期印象派代表人物之一。
  2路易士(1913-),原名路逾,筆名又作紀弦,現代詩人。一九四八年去台灣,創辦《現代詩》雜志,為台灣現代詩派開創者,后移居美國。
  3顧明道(1837-1944),筆名梅倩女史,現代小說家。其作品為歷史題材的言情小說。
  顧明道的小說本身不足為奇,值得注意的是大眾讀者能夠接受這樣沒顏落色的愚笨。像《秋海棠》1的成功,至少是有點道理的。
  1(秋海棠),鴛鴦蝴蝶派作家秦瘦鷗寫于四十年代初的富情小說。
  把路易士和他深惡痛疾的鴛蝴派相提并論,想必他是要生气的。我想說明的是,我不能因為顧明道已經死了的緣故原諒他的小說,也不能因為路易士從前作過好詩的緣故原諒他后來的有些待。但是讀到了《傍晚的家》,我又是一樣想法了,覺得不但《散步的魚》可原諒,就連這人一切幼稚惡劣的做作也應當被容忍了。因為這首詩太完全,所以必須整段地抄在這里……
    傍晚的家有了烏云的顏色,
    風來小小的院子里,
    數完了天上的歸鴉,
    孩子們的眼睛遂寂寞了。

    晚飯時妻的瑣碎的話——
    几年前的舊事已如煙了,
    而在青菜湯的淡味里,
    我覺出了一些生之凄涼。

  路易士的最好的句子全是一樣的洁淨,凄清,用色吝惜,有如墨竹。眼界小,然而沒有時間性,地方性,所以是世界的,永久的。譬如像:

    二月之雪又霏霏了,
    黯色之家浴著春寒,
    哎,縱有溫情已迢迢了;
    妻的眼睛是寂寞的。

  還有《窗下吟》里的

    然而說起我的,
    青青的,
    平如鏡的戀,
    卻是那么遼遠。
    那遼遠,
    對于瓦雀与幼鴉們,
    乃是一個荒誕……

  這首詩較長,音調的變換极盡娉婷之致。《二月之窗》寫的是比較朦朧微妙的感覺,倒是現代人所特有的:——

    西去的遲遲的云是憂人的,
    載著悲切而悠長的鷹呼,
    冉冉地,如一不可思議的帆。
    而每一個不可思議的日子,
    無聲地,航過我的二月窗。

  在整本的書里找到以上的几句,我已經覺得非常之滿足,因為中國的新詩,經過胡适,經過劉半農、徐志摩,就連后來的朱湘,走的都像是絕路,用唐朝人的方式來說我們的心事,仿佛好的都已經給人說完了,用自己的話呢,不知怎么總說得不像話,真是急人的事。可是出人意料之外的好詩也有。倪弘毅1的《重逢》,我所看到的一部分真是好:——1倪弘毅,未詳。

    紫石竹你叫它是片戀之花,
    三年前,
    夏色癱軟
    就在這死市
    你困憊失眠夜……
    夜色滂薄
    言語似夜行車
    你說
    未來的墓地有夜來香
    我說种‘片刻之戀’吧……

  用字像“癱軟”,“片戀”,都是极其生硬,然而不過是為了經濟字句,得壓緊,更為結實,決不是蓄意要它“語不惊人死不休”。我尤其喜歡那比方,“言語似夜行車”,斷斷續續,遠而凄搶。再如后來的

    你在同代前殉節
    疲于喧嘩
    看不到后面,
    掩臉沉沒……

  末一句完全是現代畫幻麗的筆法,關于詩中人我雖然知道得不多,也覺得像极了她,那樣的宛轉的絕望,在影子里徐徐下陷,伸著弧形的,無骨的白手臂。
  詩的末一句似是純粹的印象派,作者說恐怕人家不懂:——

    你盡有蒼綠。

  但是見到她也許就懂了,無量的“蒼綠”中有安詳的創楚。
  然而這是一時說不清的,她不是樹上撇下來,缺乏水份,褪了色的花,倒是古綢緞上的折技花朵,斷是斷了的,可是非常的美,非常的應該。
  所以活在中國就有這樣可愛:髒与亂与憂傷之中,到處會發現珍貴的東西,使人高興一上午,一天,一生一世。听說德國的馬路光可鑒人,寬敞,筆直,齊齊整整,一路种著參天大樹,然而我疑心那种路走多了要發瘋的。還有加拿大,那在多數人的印象里總是個毫無興味的,模糊荒漠的國土,但是我姑妨說那里比什么地方都好,气候偏于涼,天是藍的,草碧綠,到處是紅頂的黃白洋房,干淨得像水洗過的,個個都附有花園。
  如果可以選擇的話,她愿意一輩子佐在那里。要是我就舍不得中國——還沒离開家已經想家了。

  (原刊1944年8月《雜志》月刊第13卷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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