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借銀燈


  有一出紹興戲名叫《借銀燈》。因為听不懂唱詞,內容我始終沒弄清楚,可是我酷愛這風韻天然的題目,這里就擅自引用了一下。《借銀燈》,無非是借了水銀燈來照一照我們四周的風俗人情罷了。水銀燈底下的事,固然也有許多不近人情的,發人深省的也未嘗沒有。
  我將要談到的兩張影片,《桃李爭春》与《梅娘曲》,許是過了時了,第三輪的戲院也已放映過,然而內地和本埠的游藝場還是演了又演,即使去看的是我們不甚熟悉的一批觀眾,他們所欣賞的影片也有討論的价值。
  我這篇文章并不能算影評,因為我看的不是電影里的中國人。
  這兩張影片同樣地涉及婦德的問題。婦德的范圍很廣,但是普通人說起為妻之道,著眼處往往只在下列的一點:怎樣在一個多妻主義的丈夫之前,愉快地遵行一夫一妻主義。《梅娘曲》里的丈夫尋花問柳,上“台基”去玩弄“人家人”。“台基”的一般的嫖客似乎都愛做某一种噩夢,夢見他們自己的妻子或女儿在那里出現,姍姍地應召而至,和他們迎頭撞上了。這石破天惊的會晤當然是充滿了戲劇性。我們的小說家抓到了這點戲劇性,因此近三十年的社會小說中常常可以發現這一類的局面,可是在銀幕上還是第一次看到。梅娘被引誘到台基上,碰巧遇見了丈夫。他打了她一個嘴巴。她沒有開口說一句話的余地,就被“休”掉了。
  丈夫在外面有越軌的行動,他的妻是否有權利學他的榜樣?
  摩登女子固然公開反對片面的貞操,即是舊式的中國太太們對于這問題也不是完全陌生。為了點小事吃了醋,她們就恐嚇丈夫說要采取這种報复手段。可是言者諄諄,听者藐藐,總是拿它當笑話看待。
  男子們說笑話的時候也許會承認,太太群的建議中未嘗沒有一种原始性的公平。很難使中國人板著臉作此項討論,因為他們認為世上沒有比奸淫更為滑稽可笑的事。但是如果我們能夠強迫他們采取較嚴肅的評盼態度的話,他們一定是不贊成的。從純粹邏輯化的倫理學觀點看來,兩個黑的并在一起并不是等于一個白的,二惡相加不能成為一善。中國人用不著邏輯的幫助也得到同樣的結論。他們覺得這辦法在實際上是行不通的。女太大若是認真那么做去,她自己太不上算。在理論上或許有這權利,可是有些權利還是備而不用的好。
  雖如此說,這一類的問題是茶余酒后男賓女賓舌戰最佳的資料。在《梅娘曲》中,艷窟里的一個“人家人”便侃侃地用晚餐席上演說的作風為自己辯護著。然而我們的天真的女主角是做夢也沒有想到什么權利不權利的話。一個坏蛋把她騙到那不名譽的所在去,她以為他要創辦一個慈善性質的小學,請她任校長之職,而丈夫緊跟著就上場,發生了那致命的誤會。她根本沒有机會考慮她是否有犯罪的權利——還沒走近問題的深淵就滑倒了,爬不起來。
  《桃李爭春》里的丈夫被灌得酩酊大醉,方才屈服在誘惑之下,似乎情有可原。但是這特殊情形只有觀眾肚里明白。他太太始終不知道,也不想打听——仿佛一點好奇心也沒有。她只要他——落到她分內的任何一部分的他。除此之外她完全不感興趣。若是他不幸死了,她要他留下的一點骨血,即使那孩子是旁的女人為他生的。
  《桃李爭春》是根据美國片《情謊記》改編的,可是它的題材卻貼戀著中國人的心。這里的賢妻含辛茹苦照顧丈夫的情人肚里的孩子,經過若干困難,阻止那怀孕的女人打胎。——這樣的女人在基本原則上具有東方精神,因為我們根深蒂固的傳統觀念是以宗祠為重。
  在今日的中國,新舊思想交流,西方個人主義的影響頗占优勢,所以在現代社會中,這樣的婦女典型,如果存在的話,很需要一點解釋。即在禮教森嚴的古代,這一類的犧牲一己的行為,里面的錯綜心理也有可研究之處。《桃李爭春》可借淺薄了些,全然忽略了妻子与情婦的內心過程,仿佛一切都是理所當然的。
  導演李萍情的作風永遠是那么明媚可喜。尤其使男性觀眾感到滿意的是妻子与外婦親狎地、和平地、互相擁抱著入睡的那一幕。
  有這么一個動听的故事,《桃李爭春》不難旁敲側擊地分析人生許多重大的問題,可是它把這机會輕輕放過了。《梅娘曲》也是一樣,很有向上的希望而渾然不覺,只顧駕輕車,就熟路,駛入我們百看不厭的被遺棄的女人的悲劇。梅娘匆匆忙忙,像名人赴宴一般,各處到了一到——她在大雨中顛頒,隔著玻璃窗吻她的孩子,在茅廬中奄奄一息,終于死在仟悔了的丈夫的坏中,在男人的回憶里唱起了湖上的情歌。合法的傳奇劇中一切百試百驗的催淚劑全在這里了,只是受了燈光的影響,演出上很受損失。
  多半是因為這奇慘的燈光,劇中所表現的“歡場”的空气是异常陰森嚴冷。馬驥飾台基的女主人,那一聲刻板的短短的假笑,似嫌單調。嚴俊演反角,熟极而流。王熙春未能完全擺脫京戲的拘束,倉隱秋演勢利的小學校長,諷刺人骨,偷了許多的場面去——看得見的部分几乎全被她壟斷了。
  陳云裳在《桃李爭春》里演那英勇的妻,太孩子气了些。白光為對白所限,似乎是一個稀有的朴油的蕩婦,只會執著酒杯:“你喝呀!你喝呀!”沒有第二句話,單靠一雙美麗的眼睛來彌補這缺憾,就連這位“眼科專家”也有點吃力的樣子。

             (收入《流盲》,1944年12月中國科學公司初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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