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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青的時候




  潘汝良讀書,有個坏脾气,手里握著鉛筆,不肯閒著,老是在書頭上畫小人,他對于圖畫沒有研究過,也不甚感興趣,可是鉛筆一著紙,一彎一彎的,不由自主就勾出一個人臉的側影,永遠是那一個臉,而且永遠是向左。從小畫慣了,熟极而流。閉著眼能畫,左手也能畫,唯一的區別便是:右手畫得圓溜些,左手畫得比較生澀,凸凹的角度較大,顯得瘦,是同一個人生了場大病之后的側影。

  沒有頭發,沒有眉毛眼睛,從額角到下巴,极簡單的一條線,但是看得出不是中國人——鼻子太出來了一點,汝良是個愛國的好孩子,可是他對于中國人沒有多少好感。他所認識的外國人是電影明星与香煙廣告肥皂廣告俊俏大方的模特儿,他所認識的中國人是他的父母兄弟姊妹。他父親不是個坏人,而且整天在外面做生意,很少見到,其實也還不至于討厭。可是他父親晚餐后每每獨自坐在客堂間喝酒,吃油炸花生,把臉喝得紅紅的,油光賊亮,就像任何小店的老板。

  他父親開著爿醬園,也是個店老板,然而……既做了他的父親,就應當是個例外。

  汝良并不反對喝酒。一個人,受了极大的打擊,不拘是愛情上的還是事業上的,踉踉蹌蹌扶牆摸壁走進酒吧間,爬上高凳子,沙嗄地叫一聲:“威士忌,不擱蘇打!”然后用手托住頭發起怔來,頭發頹然垂下一綹子,掃在眼睛里,然而眼睛一瞬也不瞬,直瞪瞪,空洞洞——那是理所當然的,可同情的。雖然喝得太多也不好,究竟不失為一种高尚的下流。

  像他父親,卻是猥瑣地從錫壺里倒點暖酒在打掉了柄的茶杯中,一面喝,一面与坐在旁邊算帳的母親聊天,他說他的,她說她的,各不相犯。看見孩子們露出饞相了,有時還分兩顆花生給他們吃。

  至于母親,母親自然是一個沒受過教育,在舊禮教壓迫下犧牲了一生幸福的可怜人,充滿了愛子之心,可是不能夠了解他,只懂得為他弄點吃的,逼著他吃下去,然后泫然送他出門,風吹著她的飄蕭的白頭發。可惡的就是:汝良的母親頭發還沒白,偶然有一根兩根白的,她也喜歡拔去。有了不遂心的事,并不見她哭,只見她尋孩子的不是,把他們慪哭了。閒下來她听紹興戲,叉麻將。

  汝良上面的兩個姊姊也和他一般地在大學里讀書,涂脂抹粉,長的不怎么美而不肯安分。汝良不要他姊姊那樣的女人。

  他最看不上眼的還是底下那一大群弟妹,髒,憊賴,不懂事,非常孩子气的孩子。都是因為他們的存在,父母和姊姊每每忘了汝良已經大了,一來便把他們混作一談,這是第一件使他痛心疾首的事。

  他在家里向來不開口說話。他是一個孤伶伶的旁觀者。他冷眼看著他們,過度的鄙夷与淡漠使他的眼睛變為淡藍色的了,石子的青色,晨霜上的人影的青色。

  然而誰都不覺得。從來沒有誰因為他的批評的態度而感到不安。他不是什么要緊的人。

  汝良一天到晚很少在家。下課后他進語言專修學校念德文,一半因為他讀的是醫科,德文于他很有幫助,一半卻是因為他有心要避免同家里人一桌吃晚飯——夜校的上課時間是七點到八點半。像現在,還不到六點半,他已經坐在學生休息室里,烤著火,溫習功課。

  休息室的長台上散置著几份報紙与雜志,對過坐著個人,報紙擋住了臉。不會是學生——即使是程度高的學生也不見得看得懂德文報紙。報紙上的手指甲,紅蔻丹裂痕斑駁。汝良知道那一定是校長室里的女打字員。她放下報紙,翻到另一頁上,將報紙折疊了一下,伏在台上看。頭上吊下一嘟嚕黃色的鬈發,細格子呢外衣,口袋里的綠手絹与襯衫的綠押韻。

  上半身的影子恰巧落在報紙上。她皺皺眉毛,扭過身去湊那燈光。她的臉這一偏過去,汝良突然吃了一惊,她的側面就是他從小東涂西抹畫到現在的唯一的側面,錯不了,從額角到下巴那條線。怪不得他報名的時候看見這俄國女人就覺得有點眼熟。他再也沒想到過,他畫的原來是個女人的側影,而且是個美麗的女人。口鼻間的距离太短了,据說那是短命的象征。汝良從未考慮過短命的女人可愛之點,他不過直覺地感到,人中短了,有一种稚嫩之美。她的頭發黃得沒有勁道,大約要借點太陽光方才是純正的,圣母像里的金黃。

  唯其因為這似有如無的眼眉鬢發,分外顯出側面那條線。他從心里生出一种奇异的喜悅,仿佛這個人整個是他手里創造出來的。她是他的。他對于她,說不上喜歡不喜歡,因為她是他的一部分。仿佛他只消走過去說一聲:“原來是你!你是我的,你不知道么?”便可以輕輕掐下她的頭來夾在書里。

  他朝她發怔,她似乎有點覺得了。汝良連忙垂下眼去看書。書頭上左一個右一個畫的全是側面,可不能讓她看見了,她還以為畫的是她呢!汝良性急慌忙抓起鉛筆來一陣涂,那沙沙的聲音倒引起了她的注意。她探過身來向他書上望了一望,笑道:“很像。像极了。”汝良囁嚅著不知說了點什么,手里的筆疾如風雨地只管涂下去,涂黑了半張書。她伸手將書往那邊拉,笑道:“讓我瞧瞧。要不我也不認識自己的側面——新近拍了照,有一張是半邊臉的,所以一看見就知道是我。畫的真不錯,為什么不把眼睛嘴給補上去呢?”

  汝良沒法子解釋說他不會畫眼睛同嘴,除了這側面他什么都不會畫。她看了他一眼,見他滿臉為難的樣子,以為他說不慣英文,對答不上來,便搭訕道:“今天真冷,你是騎自行車來的么?”汝良點頭道:“是的。晚上回去還要冷。”她道:

  “可不是,真不方便。你們是哪個先生教?”汝良道:“施密德。”

  她道:“教的還好么?”汝良又點點頭,道:“就是太慢,叫人不耐煩。”她道:“那他也是沒法子。學生程度不齊,有些人赶不上。”汝良道:“隨班上課,就是這點不好,不比私人教授。”她將手支著頭,隨意翻著書,問道:“你們念到哪儿了?”

  掀到第一頁,她讀出他的名字道:“潘汝良。……我叫沁西亞·勞甫沙維支。”她提起筆來待要寫在空白上,可是一點空白也沒有剩下了,全畫滿了側面,她的側面。汝良眼睜睜看著,又不能把書給搶過來,自己兜臉徹腮漲得通紅。沁西亞的臉也紅了,像電燈罩上歇了個粉紅翅的飛蛾,反映到她臉上一點最輕微的飄忽的紅色。她很快地合上了書,做出隨便的神气,另在封面上找了塊空地將她的名字寫給他看。

  汝良問道:“你一直住在上海?”沁西亞道:“小時候在哈爾濱。從前我說的一口的中國話呢,全給忘了。”汝良道:

  “那多可惜!”沁西亞道:“我還想從頭再學起來呢。你要是愿意教我的話,我們倒可以交換一下,我教你德文。”汝良笑道:

  “那敢情好!”正說著,上課鈴朗朗響起來了,汝良站起身來拿書,沁西亞將手按在書上,朝他這面推過來,笑道:“這樣:

  明天晌午你要是有空,我們就可以上一課試試。你到蘇生大廈九樓怡通洋行來找我。我白天在那儿做事。吃中飯的時候那儿沒人。”汝良點頭道:“蘇生大廈,怡通洋行。我一定來。”

  當下兩人別過了。汝良那天晚上到很晚方才入睡。這沁西亞……她誤會了,以為他悄悄地愛上了她,背地里畫來畫去只是她的臉龐。她以為他愛她,而她這么明顯地給了他一個机會与她接近。為什么呢?難道她……

  她是個干練的女孩子,白天在洋行里工作,夜校里還有兼職——至多也不過他姊姊的年紀罷?人家可不像他姊姊。

  照說,一個規矩的女人,知道有人喜歡她,除非她打算嫁給那個人,就得遠著他。在中國是如此,在外國也是如此。

  可是……誰不喜歡同喜歡自己的人來往呢?難道她非得同不喜歡她的人來往么?沁西亞也許并沒有旁的意思。他別誤會了,像她一樣地誤會了。不能一誤再誤……

  果真是誤會么?

  也許他愛著她而自己沒有疑心到此。她先就知道了——女人据說是比較敏感。這事可真有點奇怪——他從來不信緣分這些話,可是這事的确有點奇怪……

  次日,汝良穿上了他最好的一套西裝,又覺得這么煥然一新地去赴約有些傻气,特意要顯得潦草,不在乎,臨時加上了一條泛了色的舊圍巾。

  清早上學去,冬天的小樹,葉子像一粒粒膠質的金珠子。

  他迎著太陽騎著自行車,車頭上吊著書包,車尾的夾板上拴著一根藥水煉制過的丁字式的枯骨。從前有過一個時候,這是個人的腿,會騎腳踏車也說不定。汝良迎著太陽騎著車,寒風吹著熱身子,活人的太陽照不到死者的身上。

  汝良把手按在疾馳的電車上。跟著電車颼颼跑。車窗里望進去,里頭坐著兩個女人,臉對臉嘁嘁喳喳說話,說兩句,點一點頭,黑眼睫毛在陽光里晒成了白色。臉對臉不知說些什么有趣的故事,在太陽里煽著白眼睫毛。活人的太陽照不到死者的身上。

  汝良肚子里裝滿了滾燙的早飯,心里充滿了快樂。這樣無端端的快樂,在他也是常有的事,可是今天他想,一定是為了沁西亞。

  野地里的狗汪汪吠叫。學校里搖起鈴來了。晴天上憑空挂下小小一串金色的鈴聲。沁西亞那一嘟嚕黃頭發,一個鬈就是一只鈴。可愛的沁西亞。

  午前最后一課他沒有去上,赶回家去換圍巾,因為想來想去到底是那條簇新的白羊毛圍巾比較得体。

  路上經過落荒地帶新建的一座華美的洋房,想不到這里的無線電里也唱著紹興戲。從妃紅累絲窗帘里透出來,寬亮的無表情的嗓子唱著“十八只抽斗”……文化的末日!這么优美的環境里的女主人也和他母親一般無二。汝良不要他母親那樣的女人。沁西亞至少是屬于另一個世界里的。汝良把她和洁淨可愛的一切歸在一起,像獎學金,像足球賽,像德國牌子的腳踏車,像新文學。

  汝良雖然讀的是醫科,對于文藝是极度愛好的。他相信,如果不那么忙,如果多喝點咖啡,他一定能夠寫出動人的文章。他對于咖啡的信仰,倒不是因為咖啡的香味,而是因為那构造复雜的,科學化的銀色的壺,那晶亮的玻璃蓋。同樣地,他獻身于醫學,一半也是因為醫生的器械一概都是嶄新爍亮,一件一件從皮包里拿出來,冰涼的金屬品,小巧的,全能的。最偉大的是那架電療器,精致的齒輪孜孜輾動,飛出火星亂迸的爵士樂,輕快,明朗,健康。現代科學是這十分不全的世界上唯一的無可訾議的好東西。做醫生的穿上了那件洁無纖塵的白外套,油炸花生下酒的父親,听紹興戲的母親,庸脂俗粉的姊姊,全都無法近身了。

  這是汝良期待著的未來。現在這未來里添了個沁西亞。汝良未嘗不知道,要實現他的理想,非經過一番奮斗不可。醫科要讀七年才畢業,時候還長著呢,半路上先同個俄國女孩子拉扯上了,怎么看著也不大合适。

  自行車又經過一家開唱紹興戲的公館,無線電悠悠唱下去,在那寬而平的嗓門里沒有白天与黑夜,仿佛在白晝的房間里點上了電燈,眩暈,熱鬧,不真實。

  紹興姑娘唱的是:“越思越想越啦懊呃悔啊啊!”穩妥的拍子。汝良突然省悟了:紹興戲听眾的世界是一個穩妥的世界——不穩的是他自己。

  汝良心里很亂。來到外灘蘇生大廈的時候,還有點惴惴不宁,愁的卻是別一類的事了。來得太早,她辦公室里的人如果還沒有走光,豈不是窘的慌?人走光了,一樣也窘的慌。

  他延挨了好一會,方才乘電梯上樓。一推門,就看見沁西亞單獨坐在靠窗的一張寫字台前面。他怔了一怔——她仿佛和他記憶中的人有點兩樣。其實,統共昨天才認識她,也談不上回憶的話。時間短,可是相思是長的——他想得太多了,就失了真。現在他所看見的是一個有几分姿色的平凡的少女,頭發是黃的,可是深一層,淺一層,近頭皮的一部分是油膩的栗色。大約她剛吃完了簡便的午餐,看見他來,便將一個紙口袋團成一團,向字紙簍里一拋。她一面和他說話,一面老是不放心嘴唇膏上有沒有黏著面包屑,不住地用手帕在嘴角揩抹。小心翼翼,又怕把嘴唇膏擦到界線之外去。她藏在寫字台底下的一只腳只穿著肉色絲襪,高跟鞋褪了下來,因為圖舒服。汝良坐在她對面,不是踢著她的鞋,就踢著了她的腳,仿佛她一個人長著几雙腳似的。

  他覺得煩惱,但是立刻就責備自己:為什么對她感到不滿呢?因為她當著人脫鞋?一天到晚坐在打字机跟前,腳也該坐麻了,不怪她要松散松散。她是個血肉之軀的人,不是他所做的虛無飄渺的夢。她身上的玫瑰紫絨線衫是心跳的絨線衫——他看見她的心跳,他覺得他的心跳。

  他決定從今以后不用英文同她談話。他的發音不夠好的——不能給她一個惡劣的印象。等他學會了德文,她學會了中文,那時候再暢談罷。目前只能借著教科書上的對白:“馬是比牛貴么?羊比狗有用。新的比舊的好看。老鼠是比較小的。蒼蠅還要小。鳥和蒼蠅是飛的。鳥比人快。光線比什么都快。比光線再快的東西是沒有的了。太陽比什么都熱。比太陽再熱的東西是沒有的了。十二月是最冷的一月。”都是顛扑不破的至理名言,就可惜不能曲曲表達出他的意思。

  “明天會晴嗎?——也許會晴的。”

  “今天晚上會下雨嗎?——也許會下雨的。”

  會話書的作者沒有一個不是上了年紀的人,鄭重而羅唆。

  “您抽煙嗎?——不大抽。”

  “您喝酒嗎?——不天天喝。”

  “您不愛打牌嗎?——不愛,我最不愛賭錢。”

  “您愛打獵嗎?——喜歡。我最喜歡運動。”

  “念。念書。小說是不念。”

  “看。看報。戲是不看。”

  “听。听話。坏話是不听。”

  汝良整日价把這些話顛來倒去,東拼西湊,只是無法造成一點柔情的暗示。沁西亞卻不像他一般地為教科書圈住了。

  她的中文雖然不行,抱定宗旨,不怕難為情,只管信著嘴說去。缺乏談話的資料,她便告訴他關于她家里的情形。她母親是再醮的寡婦,勞甫沙維支是她繼父的姓。她還有個妹妹,叫麗蒂亞。她繼父也在洋行里做事,薪水不夠養活一家人,所以境況很窘。她的辭匯有限,造句直拙,因此她的話往往是最生硬的,不加潤色的現實。有一天,她提起她妹妹來:“麗蒂亞是很發愁。”汝良問道:“為什么呢?”沁西亞道:“因為結婚。”汝良愕然道:“麗蒂亞已經結了婚了?”沁西亞道:

  “不,因為她還沒有。在上海,有很少的好俄國人。英國人,美國人也少。現在沒有了。德國人只能結婚德國人。”汝良默然,半晌方道:“可是麗蒂亞還小呢。她用不著發愁。”沁西亞微微聳了聳肩道:“是的。她還小。”

  汝良現在比較懂得沁西亞了。他并不愿意懂得她,因為懂得她之后,他的夢做不成了。

  有時候,他們上完了課還有多余的時間,他邀她出去吃午飯。和她一同進餐是很平淡的事,最緊張的一剎那還是付帳的時候,因為他不大确實知道該給多少小帳。有時候他買一盒點心帶來,她把書攤開了當碟子,碎糖与胡桃屑撒在書上,她毫不介意地就那樣合上了書。他不喜歡她這种邋遢脾气,可是他竭力地使自己視若無睹。他單揀她身上較詩意的部分去注意,去回味。他知道他愛的不是沁西亞。他是為戀愛而戀愛。

  他在德文字典上查到了“愛”与“結婚”,他背地里學會了說:“沁西亞,我愛你。你愿意嫁給我么?”他沒有說出口來,可是那兩句話永遠在他舌頭尖上。一個不留神,難保不吐露那致命的話——致命,致的是他自己的命,這個他也明白。冒失的婚姻很可以毀了他的一生。然而……僅僅想著也是夠興奮的。她听到了這話,無論她是答應還是不答應,一樣的也要感到興奮。若是她答應了,他家里必定要掀起惊天動地的大風潮,雖然他一向是無足重輕的一個人。

  春天來了。就連教科書上也說:“春天是一年中最美麗的季節。”

  有一天傍晚,因為微雨,他沒有騎自行車,搭電車從學校里回家。在車上他又翻閱那本成日不离身的德文教科書。書上說:

  “我每天早上五點鐘起來。

  然后穿衣洗臉。

  洗完了臉之后散一會儿步。

  散步回來就吃飯。

  然后看報。

  然后工作。

  午后四點鐘停止工作,去運動。

  每天大概六點鐘洗澡,七點鐘吃晚飯。

  晚上去看朋友。

  頂晚是十點鐘睡覺。好好地休息,第二天再好好地工作。”

  最標准的一天,穿衣服洗臉是為了個人的体面。看報,吸收政府的宣傳,是為國家盡責任。工作,是為家庭盡責任。看朋友是“課外活動”,也是算分數的。吃飯,散步,運動,睡覺,是為了要維持工作效率。洗澡似乎是多余的——有太太的人,大約是看在太太面上罷?這張時間表,看似理想化,其實呢,大多數成家立業的人,雖不能照辦,也都還不离譜儿。

  汝良知道,他對于他父親的譴責,就也是因為他老人家對于体面方面不甚注意。儿子就有權利干涉他,上頭自然還有太太,還有社會。教科書上就有這樣的話:“怎么這樣慢呢?怎么這樣急促呢?叫你去,為什么不去?叫你來,為什么不就來?你為什么打人家?你為什么罵人家?為什么不听我的話?

  為什么不照我們的樣子做?為了什么緣故,這么不規矩?為了什么緣故,這么不正當?”于是教科書上又有微弱的申請:

  “我想現在出去兩個鐘頭儿,成嗎?我想今天早回去一會儿,成嗎?”于是教科書又愴然告誡自己:“不論什么事,總不可以大意。不論什么事,總不能稱自己的心意的。”汝良將手按在書上,一抬頭,正看見細雨的車窗外,電影廣告牌上偌大的三個字:“自由魂”。

  以后汝良就一直發著愣。電車搖聳鏜答從馬霍路駛到愛文義路。愛文義路有兩棵楊柳正抽著膠質的金絲葉。灰色粉牆濕著半截子。雨停了。黃昏的天淹潤寥廓,年青人的天是沒有邊的,年青人的心飛到遠處去。可是人的膽子到底小。世界這么大,他們必得找點网羅牽絆。

  只有年青人是自由的。年紀大了,便一寸一寸陷入習慣的泥沼里。不結婚,不生孩子,避免固定的生活,也不中用。

  孤獨的人有他們自己的泥沼。

  只有年青人是自由的。知識一開,初發現他們的自由是件稀罕的東西,便守不住它了。就因為自由是可珍貴的,它仿佛燙手似的——自由的人到處磕頭禮拜求人家收下他的自由。……

  汝良第一次見到這一層。他立刻把向沁西亞求婚的念頭來斷了。他愿意再年青几年。

  他不能再跟她學德文了,那太危險。他預備了一席話向她解釋。那天中午,他照例到她辦公室里去,門一開,她恰巧戴著帽子夾著皮包走出來,險些与他撞個滿怀。沁西亞喔了一聲,將手按在嘴上道:“你瞧我這記性!要打電話告訴你別來的,心里亂亂的,就給忘了!今儿我打算趁吃中飯的時候出去買點東西,我們休息一天罷。”

  汝良陪她走了出來,她到附近的服裝店里看了几件睡衣,晨衣,拖鞋,打听打听价格。咖啡館櫥窗里陳設著一只三層結婚蛋糕,標价一千五。她停住腳看看,咬了一回指甲,又往前走去。走了一段路,向汝良笑道:“你知道?我要結婚了。”

  汝良只是望著她,說不出話來。沁西亞笑道:“說:‘恭喜你。’”

  汝良只是望著她,心里也不知道是如釋重負還是單純的惶駭。

  沁西亞笑道:“‘恭喜’。書上明明有的。忘了么?”汝良微笑道:“恭喜恭喜。”沁西亞道:“洋行里的事,夜校里的事,我都辭掉了。我們的書,也只好擱一擱,以后——”汝良忙道:“那當然。以后再說罷。”沁西亞道:“反正你知道我的電話號碼。”汝良道:“那是你母親家里。你們結婚之后住在什么地方?”沁西亞很迅速地道:“他搬到我們家來住。暫時的,現在房子真不容易找。”汝良點頭道是。他們走過一家商店,櫥窗上涂了大半截綠漆。沁西亞筆直向前看著,他所熟悉的側影反襯在那強烈的戲劇化的綠色背景上,异常明晰,仿佛臉上有點紅,可是沒有喜色。

  汝良道:“告訴我,他是怎么樣的一個人。”沁西亞的清淺的大眼睛里藏不住一點心事。她帶著自衛的,戒備的神气,答道:“他在工部局警察所里做事。我們從小就在一起的。”汝良道:“他是俄國人?”沁西亞點點頭。汝良笑道:“他一定很漂亮?”沁西亞微笑道:“很漂亮。結婚那天你可以看見他。你一定要來的。”

  仿佛那是世上最自然的事——一個年青漂亮的俄國下級巡官,從小和她在一起的。可是汝良知道:如果她有較好的机會的話,她決不會嫁給他。汝良自己已經是夠傻的,為戀愛而戀愛。難道他所愛的女人竟做下了更為不可挽回的事么——為結婚而結婚?

  他久久沒有收到請帖,以為她准是忘了給他寄來,然而畢竟是寄來了——在六月底。為什么耽擱了這些時?是經濟上的困難還是她拿不定主意?

  他決定去吃她的喜酒,吃得酩酊大醉。他沒有想到沒有酒吃。

  俄國禮拜堂的尖頭圓頂,在似霧非霧的牛毛雨中,像玻璃缸里醋浸著的淡青的蒜頭。禮拜堂里人不多,可是充滿了雨天的皮鞋臭。神甫身上披著平金緞子台毯一樣的氅衣,長發齊肩,飄飄然和金黃的胡須連在一起,汗不停地淌,須發兜底一層層濕出來。他是個高大俊美的俄國人,但是因為貪杯的緣故,臉上發紅而浮腫。是個酒徒,而且是被女人寵坏了的。他瞌睡得睜不開眼來。

  站在神甫身邊的是唱詩班領袖,長相与打扮都跟神甫相仿佛,只是身材矮小,喉嚨卻大,激烈地連唱帶叫,腦門子上掙得長汗直流,熱得把頭發也脫光了。

  圣壇后面悄悄走出一個香伙來,手持托盤,是麻而黑的中國人,僧侶的黑袍下露出白竹布褲子,赤腳趿著鞋。也留著一頭烏油油的長發,人字式披在兩頰上,像個鬼,不是《聊齋》上的鬼,是義冢里的,白螞蟻鑽出鑽進的鬼。

  他先送了交杯酒出來,又送出兩只皇冕。親友中預先選定了兩個長大的男子高高擎住了皇冕,与新郎新娘的頭維持著寸許的距离。在那陰暗,有气味的禮拜堂里,神甫繼續誦經,唱詩班繼續唱歌。新郎似乎局促不安。他是個浮躁的黃頭發小伙子,雖然有個古典型的直鼻子,看上去沒有多大出息。他草草地只穿了一套家常半舊白色西裝。新娘卻穿著隆重的白緞子禮服,汝良身旁的兩個老太太,一個說新娘的禮服是租來的,一個堅持說是借來的,交頭接耳辯了半日。

  汝良不能不欽佩沁西亞,因而欽佩一切的女人。整個的結婚典禮中,只有沁西亞一個人是美麗的。她仿佛是下了決心,要為她自己制造一點美麗的回憶。她捧著白蜡燭,虔誠地低著頭,臉的上半部在障紗的影子里,臉的下半部在燭火的影子里,搖搖的光与影中現出她那微茫蒼白的笑。她自己為自己制造了新嫁娘應有的神秘与尊嚴的空气,雖然神甫無精打彩,雖然香伙出奇的肮髒,雖然新郎不耐煩,雖然她的禮服是租來的或是借來的。她一輩子就只這么一天,總得有點值得一記的,留到老年時去追想。汝良一陣心酸,眼睛潮了。

  禮儀完畢之后,男女老少一擁上前,挨次和新郎新娘接吻,然后就散了。只有少數的親族被邀到他們家去參加茶會。

  汝良遠遠地站著,怔了一會。他不能夠吻她,握手也不行——他怕他會掉下淚來。他就這樣溜走了。

  兩個月后,沁西亞打電話給他,托他替她找個小事,教英文,德文,俄文,或是打字,因為家里待著悶的慌。他知道她是錢不夠用。

  再隔了些時,他有個同學要補習英文,他打電話通知沁西亞,可是她病了,病的很厲害。

  他躊躇了一天一夜,還是決定冒昧地上門去看她一次,明知道他們不會讓一個生人進她的臥房去的,不過盡他這點心罷了。湊巧那天只有她妹妹麗蒂亞在家,一個散漫隨便的姑娘,長得像跟她一個模子里印出來的,就是發酵粉放多了,發得東倒西歪,不及她齊整。麗蒂亞領他到她房里去,道:“是傷寒症。醫生昨天說難關已經過去了,險是險的。”

  她床頭的小櫥上放著她和她丈夫的雙人照。因為拍的是正面,看不出她丈夫那古典美的直鼻子。屋子里有俄國人的气味。沁西亞在枕上兩眼似睜非睜蒙卑地看過來。對于世上一切的漠視使她的淡藍的眼睛變為沒有顏色的。她閉上眼,偏過頭去。她的下巴与頸項瘦到极點,像蜜棗吮得光剩下核,核上只沾著一點毛毛的肉衣子。可是她的側影還在,沒大改——汝良畫得熟极而流的,從額角到下頷那條線。

  汝良從此不在書頭上畫小人了。他的書現在總是很干淨。

  (一九四四年一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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