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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艾




  下午的陽光照到一座紅磚老式洋樓上。一只黃蜂被太陽照成金黃色,在那黑洞洞的窗前飛過。一切寂靜無聲。

  這种老式房子,房間里面向來是光線很陰暗的。席五太太坐在靠窗的地方,桌上支著一面腰圓大鏡,對著鏡子在那里剪前劉海。那時候還流行那种人字形的兩撇前劉海,兩邊很不容易剪得齊,需要用一种特別長的剪刀,她這一把還是特地從杭州買來的。

  她忽然把前劉海一把擄上去,要看看自己不打前劉海是什么樣子。五太太明年就三十了,在當時的“女界”仿佛有一种不成文法,一到三十歲,就得把前劉海撩上去了,過了三十歲還打前劉海,要給人批評的。五太太在鏡子里端詳著自己的臉。胖胖的同字臉,容貌很平常,但是,都說她福相,也還有人說她長得很甜淨。無論如何,是一點也不帶薄命相,然而……卻生就了很奇异的命運。

  她是填房,前面那太太死得很早,遺下一子一女。五老爺年紀輕輕的,倒已經有了三房姬妾,后來因為要續弦,把她們都打發了,單留下一個三姨太太,這五老爺在他們兄弟間很是一個人才,談吐又漂亮,心計又深,老輩的親戚們說起來,都說只有他一個人最有出息,頗有重振家聲的希望。果然他出去做過兩任官,很會弄錢。可惜更會花錢。揮霍起來,手面大得惊人。

  他們席家和五太太娘家本來是老親,五老爺的荒唐,那邊也知道得很清楚的。因此五太太出閣之前,她家里人就再三地叮囑,要她小心,不要給人家壓倒了,那三姨太太是一向最得寵的,得要給她一個下馬威。五太太過門后的第二天,三姨太太來見禮,給她磕頭,据說是五太太的態度非常倨傲。

  其實也并不是五太太自己的意思,她那兩個陪房的老媽子都是家里預先囑咐過的,一邊一個攙住了她,硬把她胳膊拉緊了,連腰都不能彎一彎。三姨太太委屈得了不得,事后不免加油加醬向五老爺哭訴,五老爺十分生气,大概對太太發了話了,太太受不了,大哭大鬧了兩回,大家都傳為笑談,說這新娘子脾气好大。五老爺也并不和她爭吵,只是從此以后就不理睬她了。他本來在北京弄了個差使,沒等滿月就帶著姨太太上任去了。

  這時候已經是辛亥革命以后,像席五老爺這樣,以一個遺少的身份在民國時代出仕,一般人議論起來,已經要罵他變節了,何況他本身還做過清朝的官。大家都覺得他這時候再出去,很犯不著。但是五老爺一半也是由于負气,因為他揮霍得太厲害了,屢次鬧虧空,總是由家里拿出錢來替他清了債務,弟兄們自然對他非常不滿,他覺得他在家里很受歧視,他哪里受得了這個气,所以宁可出外另謀發展。五太太為了這緣故,一直恨著她那几個大伯。她一恨自己娘家,二恨她那婆婆不替她做主叫她跟著一塊儿去,三恨他們兄弟們,都是他們那种冷淡的態度把他逼走了。也不知怎么,恨來恨去,就是恨不到他本人身上。

  五老爺到了北京,起初兩年甚是得意,著實大闊了一陣。

  后來也是因為浪費過分,大筆的挪用公款,不知怎么又給鬧穿了,幸而有人從中斡旋,才沒有出事,結果依舊是由家里拿出錢去彌縫,他不久也就回來了。三姨太太這几年在北方獨當一面,散誕慣了,嫌老公館里規矩大,不愿意回去,便另外租了房子住在外面,對老太太只說她留在北京沒有一同回來。老太太裝糊涂,也不去深究。五老爺也住在外面,有時候到老公館里來一趟,也只在書房里坐坐,老太太房里坐坐。

  時間一年年的過去,在這家庭里面,五太太又像棄婦又像寡婦的一种很不确定的身份已經确定了。小姑和侄女們常常到她房里來玩,一天到晚串出串進,因為她這里沒有男人,不必有什么顧忌。五太太天性也是一個喜歡熱鬧的人,人來了她總是很歡迎,成天嘻嘻哈哈,熱熱鬧鬧的,人都說她沒心眼儿。

  這一天她正半閉著眼睛在那里剪前劉海,免得短頭發落到眼睛里去,她的一個小姑婉小姐在外面叫了聲“五嫂,你在干什么呢?”便一掀帘子走了進來。五太太笑道:“沒有事情做。這兩天天越過越長了,悶死了!”婉小姐道:“可不是嗎!”一面伸著懶腰,就在一張楊妃榻上坐了下來,隨手摸了摸榻上蟠著的一只大狸花貓,又道:“可有什么吃的沒有?上回那糖還有吧?”說著,便去開那只洋鐵筒,向里面張了一張,便鼓著嘴撒起嬌來道:“五嫂!那松子糖沒有了!”五太太道:

  “明儿再去買去。剛才我叫陶媽去買枇杷去了,等著吃枇杷吧。”五太太對于吃零食最感興趣,平常總是她領看頭想吃這個,想吃那個,買了來大家一塊儿吃,所以她每月貼在這上面的錢為數很可觀。那些妯娌們其實也不短吃她的,在背后卻常常批評,說大家同時拿這一點月費,只有她一個人又沒有小孩,又沒有什么別的負擔,全給她瞎花了。

  五太太自己剪完了前劉海,又和婉小姐說:“你那劉海儿也長了,我來給你絞絞。”因把一張椅子挪了過來,兩人臉對臉坐著。五太太一面剪著,婉小姐閉著眼睛說道:“你看我這臉,反而比從前更黑了!”五太太便道:“你看我呢?”婉小姐眯縫著眼睛向她臉上端詳著。她們前一向因為看見報上有一种西洋藥品的廣告,說是搽在臉上可以褪掉一層皮、使皮層變為白嫩,就去買了來嘗試。一搽,果然臉上整大塊的皮褪下來,只好躲在房里裝病不見人,等到褪完了,也确實又白又嫩。白了總有十几天,那嫩皮膚大概是特別敏感,并沒有經過風吹日晒,倒已經變黑了,以前倒還沒有那樣黑。大家都十分气憤。

  那女佣陶媽買了一簍子枇杷回來,正遇見老姨太也到她們這里來,便叫了聲“老姨太”,替她打起帘子。這老姨太年紀其實也并不大,不過三十來歲模樣,也還很有几分風韻,穿著一件月白紗衫,黑華絲葛褲子。婉小姐是一身月白紗衫褲。

  五太太最羡慕的就是像她們那种瘦怯怯的身材,袖管里露出的一截手腕骨瘦如柴,她拉著她們的手,說不出來的又愛又恨,嫌自己太胖了蠢相。

  陶媽送了茶進來,五太太笑道:“姨,我們正是三缺一。”

  她們常常瞞著老太太偷偷地打牌,似乎五太太的興致比誰都好。她只管鬼鬼祟祟的含著微笑輕聲問著:“來不來?來來?”

  老姨太笑道:“不知道三太太有工夫沒有。”那陶媽一听見說打牌就很高興,因為可以有進賬,所以老在旁邊逗留著沒有走開。五太太對于這陶媽卻有几分畏懼,她原來的那兩個陪房的老媽子已經走了,換了這個陶媽,但是五太太還是一樣地怕她,和她說起話來總是小心翼翼的,支使她做什么事的時候,也總是笑嘻嘻的,用一种攛掇的口吻。當時五太太便悄悄的向她笑道:“老陶,你去看看三太太有工夫沒有!”陶媽一走,這里就忙著叫另一個女佣劉媽把桌子擺起來,婉小姐和老姨太也幫著,把桌布扎起來,桌布底下再墊上一床毯子,打起牌來可以沒有聲音,怕給老太太听見了。同時陶媽已經把三太太請了來,他們家是三太太當家,她本來就比較忙,這兩天快過節了,自然更忙一點。一走進來,看見大家在那里數籌碼,便笑道:“呦,又要打牌啦?我還當是什么事情!”五太太笑道:“你不想打呀?又要來裝腔作勢的!”三太太笑道:“待會儿人家說婉妹妹全給我們帶坏了。”一面說著,已經坐了下來。

  五太太讓三太太吃枇杷,老姨太早已剝了一顆,把那枇杷皮剝成一朵倒垂蓮模樣,蒂子朝下,十指尖尖擎著送了過來。老姨太從前是堂子里出身,這种應酬功夫是最拿手的。五太太在旁說道:“今年的枇杷不好,沒有買著一回甜的。”三太太道:“今天田上來了人,帶了好些枇杷來,不知道比這儿買的可好些。還帶了些糯米來。哦,那兩個丫頭也買來了。”

  他們平常買丫頭,因為老太太不喜歡外省人,總是帶信給他們原籍鄉下的師爺,叫他在那里買了送來。他們在鄉下有許多田地,有一個師爺常住在那里收租。

  大家坐下來打牌,打了四圈,看看已經日色西斜,三太太便道:“這時候老太太該醒了,得有一個人去一趟。”五太太道:“好,我去我去!”照規矩她們全得去,但是如果大家一同去,老太太勢必要疑心,說怎么這許多人在一起,剛好一桌麻將。所以只好輪流地去。他們老太太其實是最愛打牌的,現在因為年紀大了,有腰疼的毛病,在牌桌上坐不了一會就得叫別人代打,所以不大打了,就也不許她們打。老太太每天一大早起來,睡得又晚,媳婦們也得陪著她起早睡晚,但是她每天下午要睡午覺,卻不許媳婦們睡,只要看見她們頭發稍微有點毛,就要罵出很不好听的話來。不過她從來不當面罵人的,總是隔著間屋子罵,或者叫一個女佣傳話,使那媳婦更覺得羞辱些。

  五太太到老太太那里去,硬著頭皮走進那陰暗高敞的大房間,老太太睡中覺剛起來,正坐在那里吃牛奶,因為嫌牛奶腥气,里面摻著有姜汁。一個女佣拿著把梳子站在椅子背后替她籠籠頭發。五太太叫了聲“媽”,問道:“媽睡好了沒有?”老太太只是帶理不理地哼了一聲。五太太便站在一旁,准備著在旁邊遞遞拿拿的,其實也無事可做。她一有點窘,就常常在喉嚨口發出一种輕微的“啃”“啃”的咳嗽的聲音。

  忽然听見汽車喇叭響。上海這時候已經有汽車了,那皮球式的喇叭,一捏“叭”一響,聲音很短促,遠遠听著就像一聲聲的犬吠。五老爺新買了一部汽車,所以五太太一听見這聲音就想著,不要是他回來了,頓時張惶起來。他們夫婦倆也并不是不見面,不過平常五老爺來了,她們妯娌們本來要到老太太房里請安的,听見說五老爺在那里,就不去了,五太太也是如此,但是要是她先在那里,然后他來了,當然她也沒有回避的道理。可是老太太有沒有听見這汽車喇叭聲音呢?也甚至于老太太還以為她待在這儿不走,是有心要想跟他見面,那可太難為情了。

  五太太正是六神無主,這里門帘一掀,已經有一個男子走了進來,那女佣叫了聲“五老爺”。這席五老爺席景藩身材相當高,蒼白的長方臉儿,略有點鷹鉤鼻,一雙水靈靈的微爆的大眼睛,穿著件櫻白華絲紗長衫,身段十分瀟洒,一頂巴拿馬草帽拿在手里,進門便在桌上一擱。老太太向來對儿子們是非常客气的,尤其因為景藩向不住在家里,隔兩天從小公館里回來一次,陪老太太談談,老太太看見他更是眉花眼笑的,非常的敷衍他。因見他已經穿上了夏天的衣裳,便笑道:“你倒換了季了?不嫌冷哪,這兩天早晚還很涼呢。”又別過頭去向女佣說:“我還有那半瓶牛奶,熱了來給五爺吃,姜汁擱得少一點,剛才把我都辣死了!”

  那女佣自去燙牛奶,五老爺便在下首一張椅子上坐了下來。五太太依舊侍立在一邊。普通一般的夫妻見面,也都是不招呼的,完全視若無睹,只當房間里沒有這個人,他們當然也是這樣,不過景藩是從從容容的,態度很自然,五太太卻是十分局促不安,一雙手也沒處擱,好像怎么站著也不合适,先是斜伸著一只腳,她是一雙半大腳,雪白的絲襪,玉色繡花鞋,這雙鞋似乎太小了,那鞋口扣得緊緊的,腳面肉唧唧的隆起一大塊。可不是又胖了!連鞋都嫌小了。她急忙把腳縮了回來,越發覺得自己胖大得簡直無處容身。又疑心自己頭發毛了,可是又不能拿手去掠一掠,因為那种行動仿佛有點近于搔首弄姿。也只好忍著。要想早一點走出去,又覺得他一來了她馬上就走了,也不大好,倒像是賭气似的,老太太本來就說景藩不跟她好是因為她脾气不好,這更有的說了。因此左也不是右也不是,站在那里迸了半天,方才搭訕著走了出來。一走出來,立刻抬起手來攏了攏頭發,其實頭發如果真是蓬亂的話,這時候也是亡羊補牢,已經晚了。她的手指無意中触到面頰上,覺得臉上滾燙,手指卻是冰冷的。

  她還沒回到自己房里,先彎到下房里,悄悄的和陶媽說:

  “待會儿三太太她們在這儿吃飯,你看有什么菜給添兩樣,稍微多做一點,分一半送到書房里去。五老爺今天回來了。”他們這里的飯食本來是由廚房里預備了,每房開一桌飯,但是廚房里備的飯雖然每天照開,誰都不去吃它,嫌那菜做得不好,另外各自拿出錢來叫老媽子做“小鍋菜”,所以也可以說是行的分炊制。五太太房里就是陶媽做菜,陶媽是吃長素的,做起菜來沒法儿嘗咸淡,但是手藝很不錯,即或有時候做得不大好,五太太當然也不敢說什么,依舊是人前人后的贊不絕口。

  當下她向陶媽囑咐了一番,便回到自己房里去,三太太婉小姐老姨太几個人干坐在牌桌旁邊,正等得不耐煩,嗑了一地的瓜子。五太太急急地入座,馬上就又打了起來。陶媽進來倒茶,五太太一面打著牌,又賠笑向陶媽說道:“老陶,等會儿菜里少擱點醬油,昨天那魚太咸了一點。”陶媽頓時把臉一沉,拖長了聲气說道:“哦,太咸啦?”五太太忙笑道:

  “挺好吃的,不過稍微太咸了點。”陶媽也沒說什么,自出去了。

  她們這里打著牌,不覺已經天黑了下來,打完了這一圈就要吃晚飯了。劉媽已經在外房敲著貓缽子“咪咪!咪咪!”

  地喚著。五太太這里養了很多的貓。

  牌桌上點著一盞綠珠瓔珞電燈,那燈光把人影放大了,幢幢的映在雪白的天花板上。陶媽忽然領著一個襤褸的小女孩走了進來,在那孩子肩頭推搡了一下,道:“叫太太。”眾人一齊回過頭來看著,猜著總是那新買來的丫頭,看上去至多不過七八歲模樣,灰扑扑的頭發打著兩根小辮子,站在那里仿佛很恐懼似的。婉小姐不由得笑了起來道:“這么小會做什么事呀?”五太太問了一聲:“几歲呀?”陶媽便道:“太太問你几歲呢。說呃!”又推了她一下道:“說呀!——說呀!”那孩子只是不做聲。陶媽道:“說是當九歲買來的呢,這樣子哪有九歲?”老姨太便笑著說:“小一點好,可以多使几年。”五太太向陶媽說道:“把她辮子給絞了,頭發給絞短了洗洗,別帶了虱子過到貓身上。”陶媽答應著,就又把她帶出去了。

  三太太她們在這里吃了晚飯,又續了几圈,方才各自回房。陶媽等人都走了,便气烘烘的和五太太說道:“太太,一個好的丫頭給三太太揀去了!那一個總有十一二歲了,又机靈,這一個好了,連梳頭自己都不會梳!”五太太怔了一怔,方道:“算了,別說了。太机靈了也不好。”陶媽恨道:“太太就是太隨便了,所以人家總欺負你。”五太太也沒言語。

  五太太因為那小丫頭來的時候正是快要過端午節了,所以給取了個名字叫小艾。此后她們晚上打牌,就是小艾在旁邊伺候著。打牌打到夜深,陶媽劉媽都去睡了,小艾常是靠在門上打盹,等到打完了牌,地下吃了一地的瓜子殼花生衣果子核,五太太便高叫一聲:“小艾!掃地!”小艾睡眼蒙朧的搶著從門背后拿出掃帚來,然后卻把掃帚拄在地下,站在那里發糊涂。大家都哄然笑起來。

  自從小艾來了,倒是添了許多笑料。据說是叫她喂貓,她竟搶貓飯吃。她年紀實在小,太重的事情當然也不能做,晚上替五太太捶捶腿,所以常常要熬夜,早上陶媽劉媽是一早就得起來的,小艾來了以后,就是小艾替她們拎洗臉水,下樓去到灶上拎一大壺熱水上來。廚房里的人是勢利的,對于五太太房里的人根本也就不怎么放在眼里,看這小艾又是新來的,又是個小孩子,所以總是叫她等著,別房里的人來在她后面,卻先把水拎了去了,等到小艾拎了洗臉水上來,陶媽便向她嚷:“我還當你死在廚房里了!丫頭坯子懶骨頭,拎個水都要這些時候!跑哪儿去玩去了?”劈臉一個耳刮子。小艾才來的時候總是不開口,后來有時候也分辯,卻是越分辯越打得厲害,并且說:“這小艾現在學坏了,講講她還是她有理!”

  五太太照說是個脾气最好的人,但是打起丫頭來也還是照樣打。只要連叫個一兩聲沒有立刻來到,來了就要打了。五太太沒事就愛嗑瓜子,所以隨時的需要掃地,有時候地剛掃了,婉小姐她們或者又跑來一趟,嗑些瓜子在地下,就要罵小艾掃地掃得不干淨。五太太屋里這些貓都是經過訓練的,貓屎通常都是拉在灰盆子里,但是難免也有例外的時候。倘然在別處發現了貓屎,就又要打小艾,總是她沒有把貓灰盆子擱在最适當的地方。

  無論什么東西砸碎了,反正不是她砸的也是她砸的。五太太火起來就拿起雞毛撣帚呼呼地抽她!后道:“下回還敢吧?

  還敢不敢了?”有時候也罰跪,罰她不許吃飯。小艾這孩子,本來是怎樣一個性情,是也看不出來了,似乎只是陰沉而呆笨。剛來的時候,問她家里有些什么人,她也答不上來,大家都笑,說哪有這樣快倒已經不記得了。其實記是記得的,不過越是問,她越是不說,因為除此以外她也沒有別的方法可以表示絲毫的反抗。漸漸的也就真的忘記了。仿佛家里有父親有母親,也有弟弟妹妹,但是漸漸的連這一點也都不确定起來。也是因為在這樣小的年紀,就突然的好像連根拔了起來,而且落到了這樣一個地方,所以整個地覺得昏亂而迷惘。

  她的衣服是主人家里給她做的,所以比一般的女佣要講究些,照例給她穿得花花綠綠的很是鮮艷,也常常把六孫小組的舊衣服給她穿。六孫小姐是五老爺前頭的太太生的那個小姐,照大排行是行六。六孫小姐那些綾羅綢緞的衣服,質地又不結實,顏色又嬌嫩,被小艾穿著操作,有時候才上身就撕破了或污損了,不免又是一場打罵,說她不配穿好衣裳。

  她大概身体實在好,一直倒是非常結實。要是不受那些折磨的話,會長得怎樣健壯,簡直很難想象。六孫小姐出嫁那一年,小艾總也有十四五歲了,個子不高,圓臉,眼睛水汪汪的又大又黑,略有點吊眼梢。臉上長得很“喜相”,雖然她很少帶笑容的。也許因為終年不見天日的緣故,她的皮膚是陰白色的,像水磨年糕一樣的瓷實。

  那年正是北伐以后,到南京去謀事的人很多。五老爺也到南京去活動去了,帶著姨太太一塊儿去,在南京賃下了房子住著,住了些時,忽然寫了封信來,要接五太太到南京去。

  家里的人听見這話都非常惊异,在背后議論著,大都認為這里面一定有什么花頭。五太太雖然也和她們同樣地覺得非常意外,但是她自有一种解釋,她想著一個人年紀大些,閱歷多了,自然把那些花花草草的事情都看得淡了,或者倒會念起夫婦的情分,也未可知。而且她一向在家里替他照應他那兩個孩子,現在一個男孩子也大了,在一個洋學堂里念書,女孩子呢也已經嫁了。她在這方面的責任已了。從前沒好接她出去,大概也是因為有一個女孩子在她身邊——如果把六孫小姐也帶著,和姨太太住在一起,似乎不大好,人家要批評的,甚而至于對她的婚事也有妨礙。現在當然沒有這些問題了。五太太心中自是十分高興,當下就去整理行裝,把陶媽劉媽小艾都帶去,單留下一個粗做的女佣看守房間,照管那一群貓。她想著要是把貓也帶了去,給家里這些人看著,好像這一去就不打算回來了,倒有點不好意思,而且五老爺恐怕也不喜歡貓。

  五太太到了南京,自然有仆人在車站上迎接,一同回到家里。五老爺有應酬,出去了,只有三姨太太在那里,三姨太太很客气地招待著,但是卻改了稱呼,不叫她“太太”而叫“五太太”,像是妯娌間或是平輩的親戚的稱呼,無形中替自己抬高了身份。五太太此來是抱著妥協的決心的,所以態度也非常謙遜,而且跟她非常親熱。當下兩人前嫌盡釋,五太太擦了把臉,姨太太便陪著她一同用飯。

  這三姨太太從前在堂子里的時候名字叫做憶妃老九,她嫁給五老爺有十多年了,能夠一直寵擅專房,在五老爺這樣一個沒長性的人,不能不說是一個奇跡。五太太帶來的几個佣人都是久已听見說這三姨太太生得怎樣美貌。不過一直沒有見過。計算她的年齡,總也有三十多了,倒是一點也看不出來。她是嬌小身材,頭發剪短了燙得亂蓬蓬的,斜掠下來掩住半邊面頰,臉上胭脂抹得紅紅的,家常穿著件雪青印度綢旗衫,敞著高領子,露出頸子上四五條紫紅色的揪痧的痕跡。她用一只細長的象牙煙嘴吸著香煙,說著一口蘇州官話,和五太太談得十分熱鬧。

  景藩不久也就回來了,五太太這几年比從前又胖了,景藩一過四十歲,卻是一年比一年瘦削,夫婦兩人各趨极端。這一天天气很熱,他一回來就把長衣脫了,穿著一身紡綢短衫褲,短衫下面拖出很長的一截深青繡白花的汗巾。烏亮的分發,刷得平平的貼在頭上。他和五太太初見面,不過問問她這一向老太太身体可好,又隨便問問上海家中的事情,態度卻很和悅,五太太也就不像以前見了他那樣拘束得難受了。

  憶妃想必和景藩預先說好了的,此后家下人等稱呼起來,不分什么太太姨太太,一概稱為“東屋太太”,“西屋太太”,并且她有意把西屋留給五太太住,自己住了東屋,因為照例凡是“東”“西”并稱,譬如“東太后”“西太后”,總是“東”比較地位高一些。五太太也并不介意,對憶妃仍舊是极力地聯絡,沒事就到她房里去坐著,說說笑笑,親密异常,而且到照相館里去合拍了几張照片,兩人四手交握,斜斜地站著拍了一張,同坐在一張S形的圈椅上又拍了一張。

  景藩和憶妃此后出去打牌看戲吃大菜,也總帶她一個。他們所交往的那些人里面,有許多女眷都是些青樓出身的姨太太,五太太也非常隨和,一點也不搭架子。她對于那种繁華場中的生活与那些魅麗的人物也未始沒有羡慕之意。

  五太太來了沒有多少日子,景藩就告訴她說,他這次到南京來,雖然有很好的門路,可惜運動費預備得不夠充裕,所以至今還沒有弄到差使,但是他已經羅掘俱空了,想來想去沒有別的法子,除非拿她的首飾去折變一筆款子出去,想必跟她商量她不會不答應的,一向知道她為人最是賢德。五太太听了這話,當然沒有什么說的,就把她的首飾箱子拿了出來給他挑揀,是值錢些的都拿了去了。那年年底,景藩的差使發表了,大家都十分興奮。景藩寫了信回去告訴上海家里,一方面憶妃早就在那里催著他,要他把五太太送回去。這一天又在那里和他交涉著,忽然看見有人在門口探了探頭,原來五太太有一件夾背心脫在憶妃房里忘了帶回去了,所以差小艾來拿,小艾看見景藩在這里,就沒敢冒冒失失地走進去。

  卻被憶妃看見了,便向景藩扁著嘴笑了一笑,輕聲道:“准是打發了來偷听話的。”景藩便皺著眉喝道:“在那儿賊頭鬼腦的干什么?滾出去!”小艾忙走開了。她在景藩跟前做事情的時候很少,但是一向知道這老爺的脾气最難伺候。給他打手巾把子,那水一定要燙得不能下手,一個手巾把子絞起來,心里都像被火灼傷了似的,火辣辣地燒痛起來。

  他們這里有一架電話,裝在堂屋里。有一天下午,電話鈴響了,剛巧小艾從堂屋里走過,不見有人來接,只得走去接听,是一個男子的聲气,找老爺听電話。小艾到憶妃房里去說了,景藩才起來沒有一會,正在那里剃胡子,他向來是那种大爺脾气,只管不慌不忙的,一面還和憶妃說著話,把胡子剃完了,方才趿著拖鞋走了出來,拿起听筒。不料那邊等不及,也說不定以為電話斷了,已經挂上了。景藩道:“咦,怎么沒有人了?”便把小艾叫了來問道:“剛才是誰打來的?”

  小艾道:“他沒說。”景藩道:“放屁!他沒說,你怎么不問?——你不會听電話,誰叫你听的?”一面罵著,走上來就踢了她一下。小艾滿心冤屈,不禁流下淚來。五太太在房里听見了,覺得她要是在旁邊不做聲,倒好像是護著丫頭,而且這小艾當著憶妃的那些佣人面前給她丟人,也實在是可气,便也赶出房來,連打了小艾几下,厲聲道:“下回什么電話來你都不許去听!事情全給你耽誤了!”正說著,電話鈴倒又響了起來,是剛才那個人又打了來了,邀景藩去吃花酒。這一天晚上景藩本來答應兩位太太陪她們去看戲的,已經定好了一個包廂,結果是憶妃和五太太自己去了。

  他們租的這房子是兩家合住的,后面一個院子里住著另外一家人家,這家人家新死了人,這天晚上正在那里做佛事。

  憶妃房里的几個女佣知道她出去看戲總要到很晚才會回來,而且景藩也出去了,她們估量著他只有回來得更晚,便趁這机會溜了出去,到后面去看熱鬧去了。陶媽向來不大喜歡和她們混在一起的。今天卻也破了例,她本來是個吃齋念佛的人,所以也跟著一同去看放焰口。

  家里就剩下小艾一個人,陶媽臨走丟下話來,叫她把五太太房里的爐子封上。她捧了一大畚箕煤進去,把火爐里的灰出干淨了,然后加滿了碎煤,把五太太的床也舖好了。她只要是一個人的時候,總是很愉快的,房間里靜悄悄的,只听見鐘擺的滴嗒,她几乎可以想象這是她自己的家,她在替自己工作。

  快過年了,桌上的一盆水仙花照例每一枝都要裹上紅紙。

  她拿起剪刀,把那紅紙剪出來,匝在水仙花梗子上,再用一點漿糊粘上。房間里的燈光很暗,這城市的電燈永遠電力不足,是一种昏昏的紅黃色。窗外的西北風嗚嗚吼著,那雕花的窗欞吹得格格的響。

  景藩回來了。他本來散了席出來,就和兩個朋友到他相熟的一個姑娘那里去坐坐,不知怎么一來,把他給得罪了,他相信她一定有一個小白臉在那邊房里,賭气馬上就走了,坐了汽車無情無緒地回到家里來。走進院門,走廊上點著燈,一看上房卻是漆黑的,這才想起來,憶妃和五太太去听戲去了,想必老媽子們全都跑哪儿賭錢去了,他越發添了几分焦躁。五太太這邊他向來不大來的,看看這邊有一間房里窗紙上卻透出黃黃的燈光,景藩便踱了過來,把那棉門帘一掀。小艾吃了一惊,聲音很低微地說了聲:“老爺回來了。”景藩道:“人都上哪儿去了?怎么太太去听戲去了,這些人就跑得沒有影子了!”小艾道:“我去叫陶媽去。”景藩卻皺著眉道:“不用了——這爐子滅了?怎么這屋里這樣冷?”小艾忙把那火爐上的門打開了,讓那火燒得旺些,又拿些火鉗戳了戳。

  她低著頭撥火,她那剪得很短的頭發便披到腮頰上來,頭發上夾著一只假琺藍的薄片別針,是一只翠藍色的小鳳凰。景藩偶爾向她看了一眼,不覺心中一動。他倒挽著一雙手,在火爐旁邊前前后后踱了几步,便在床上坐下了,說了聲:“拿牙簽來。”他接過牙簽,低著頭努著嘴很用心地剔著牙,一雙眼睛卻只管盯著她看著。小艾覺得他那眼睛里的神气很奇怪,不由得心里突突地跳了起來,跟著就漲紅了臉。可是一方面又覺得她這种模糊的恐懼是沒有理由的,她從來也不想看自己長得好看,從來也沒有人跟她說過。而且老爺是一向對她很凶的,今天下午也還打過她。

  景藩抬起胳膊來半伸了個懶腰,人向后一仰,便倒在床上,道:“來給我把鞋脫了。”他橫躺在那燈影里,青白色的臉上微微浮著一層油光,像蜡似的。嘴黑洞洞的張著,在那里剔牙。小艾手扶著椅背站在一張椅子背后,似乎躊躇了一會,然后她很突然的快步走了過來,蹲下來替他脫鞋。他那瘦長的腳穿著雪青的絲襪,腳底冰冷的,略有點潮濕。他忽然問道:“你几歲了?”小艾沒有做聲。景藩微笑道:“怎么不說話?唔?……干嗎看見我總是這樣怕?”小艾依舊沒說什么,站直了身子,便向房門口走去。景藩望著她卻笑了,然后忽然換了一种聲气很沉重地說道:“去給我倒杯茶來!”小艾站住了腳,但是并沒有掉過身來,自走到五斗櫥前面,在托盤里拿起一只茶杯,對上一些茶鹵,再沖上開水送了過來,擱在床前的一張茶几上。景藩卻伸著手道:“咦?拿來給我!”小艾只得送到他跟前,他不去接茶,倒把她的手一拉,茶都潑在褥子上了。

  她在惊惶和混亂中仍舊不能忘記這是專門給老爺喝茶的一只外國瓷茶杯,砸了簡直不得了,她兩只手都去護著那茶杯,一面和他掙扎著。景藩气咻咻的吃吃笑了起來。

  燈光是黯淡的紅黃色。

  一到了將近午夜的時候,電力足了,電燈便大放光明起來,房間里照得雪亮的,卻是靜悄悄的聲息毫無。陶媽推開房門向里面張望了一下,見景藩睡熟在床上,帳子沒有放下來,她心里想他今天倒早,也不知道他什么時候回來的。她輕輕地掩上了門,自退了出去,估量著五太太也就快要回來了,得要到廚房里去看看那火腿粥炖得怎樣了,她們看了戲回來要吃宵夜的。

  廚房离開上房很遠,陶媽沿著那長廊一路走過去,只見前前后后的房屋都是黑洞洞的,那些別的女佣都還在隔壁看人家做佛事。沒有回來,陶媽是先回來了一步。她兩手抄在棉襖底下,縮著脖子快步走著,一陣寒風吹過來,身上就像是一絲不挂沒穿衣裳似的,嗦嗦地抖起來。院子里黑沉沉的,遠遠听見隔壁的和尚念經,那波顫的喃喃的音調,夾雜著神秘的印度語,高音与低音唱和著一起一落,丁呀當呀敲著磬鈴鼓鈸,那音樂仿佛把半邊天空都籠罩住了,听著只覺得惘惘的,有一种奇异的哀愁。陶媽這時候不知怎么一來,忽然想起來隔壁新死了人。這樣一想,正是有一點害怕,卻听見一陣嗚嗚咽咽的聲音,仿佛有人在那黑暗中哭泣,不禁毛發皆豎。越是害怕,倒越是不敢停留下來,壯著膽子筆直的向前走去,再走了几步,這就听出來了,那聲音是從她們住的那間對廂房里發出來的,這沒有別人,一定是小艾在那里睡覺魘住了。

  當下陶媽定了定神,便走過去把房門一推,電燈一開,果然看見小艾伏在床上,她那哭聲卻已經停止了,只是不免還有些赶赶咐咐的,發出那抽噎的聲音。陶媽高聲道:“小艾!

  睡得發糊涂啦?太太她們就要回來了,還不起來?”正說著,劉媽已經在走廊那一頭遙遙向她叫喚著:“回來了,回來了!”

  陶媽便又向小艾吆喝了一聲:“太太回來了,還不起來!”匆匆地回身向上房走去。

  五太太看了戲回來,便跟著憶妃一同到她房里去了。陶媽便也跟著到憶妃房里去伺候著,幫著五太太把一件灰背領子黑絲絨斗篷脫了下來,搭在自己手臂上,當時便說了一聲:

  “老爺已經睡了。”五太太和憶妃听見這話,卻是不約而同的都向床上看了一眼,床上并沒有人。原來是睡在那邊房里。大家都覺得很出意料之外,憶妃心里自然是有點不痛快,便道:

  “老爺什么時候回來的?這么早倒已經睡了?”陶媽道:“老爺回來我都沒听見。”五太太倒有點不好意思起來,本來到憶妃這里來也沒打算久坐的,這時候倒不便馬上就走了,因搭訕著向陶媽笑道:“餓了!那火腿粥熬好了沒有?拿到這儿來吃,揀點泡菜來。”又向憶妃笑道:“你也吃點儿吧?”陶媽便到廚下去,把一鍋火腿粥和兩樣下粥的菜用一只托盤端了來,這里憶妃的女佣已經擺上了碗筷,兩人對坐著,吃過了粥,又閒談了一會,五太太方才回房去了。

  陶媽和劉媽都進房來伺候著,劉媽拎了水來預備五太太洗臉,雖然都是悄悄地踮著腳走路,依舊把景藩惊醒了,睜開眼來看了看。五太太笑道:“你醒了?今天怎么睡得這么早?”

  她倒有點擔心起來,想著他不要是病了。

  景藩也沒說什么。五太太道:“有火腿粥挺好的,你要吃不要?”景藩隔了一會,方才懶洋洋地應了聲:“吃點儿也好。”

  五太太一回頭。忽然看見小艾來了,挨著房門站著,并沒有進來。五太太不由得生起气來道:“回來這半天怎么不看見你影子?淨讓陶媽在這儿做事,你就不管了?”但是當著景藩,她向來不肯十分怎樣責罵佣人的,免得好像顯著她太凶悍了,失去了閨秀的風度,因此就這樣說了兩聲,也就算了,只道:

  “你去!去把粥拿來給老爺吃!”小艾灰白著臉色,一聲也沒言語,自出去了。然后她手里拿著一只托盤,端了一碗粥進來,向床前走去,低著眼皮并不去看他,但是心里就像滾水煎熬著一樣,她真恨极了,恨不得能夠立刻吐出一口血來噴到他臉上去。她一步步地走近前來,把那托盤放下來,擱在枕邊,景藩歪著身子躺著,便挑起一匙子來送到嘴里去。他那眼光無意之間射到她臉上來,卻是冷冷的,就像是不認識她一樣。對于小艾,卻又是一种刺激,就仿佛憑空給人打了個耳刮子,心里說不出的難受,雖然自己也不解是為什么緣故。

  還剩下大半碗粥,景藩便放下匙子,把那托盤一推,自睡下了。五太太便道:“給老爺打個手巾把子來。”小艾擦了個手巾把子遞過去,這天冷,從廚房里提來的熱水冷得很快,從壺里倒到臉盆里,已經不是太熱了。景藩接過毛巾,只說了一聲:“一點也不燙!”便隨手一扔,那毛巾便落在地下。五太太皺著眉向小艾說道:“你這人這么沒有記性!要燙一點!”

  見她仍舊呆呆的樣子,便又提醒她道:“不會把熱水瓶里的開水倒上一點么?”

  小艾把臉盆里的水倒了,再倒上些熱水瓶里的水,她那生著凍瘡的紅腫的手插到那開水里面,在一陣麻辣之后,雖然也感覺到有些疼痛,心里只是惚惚恍恍的,仿佛她自己是另外一個人。五太太把那熱手巾把子接了過去,親自遞給景藩,小艾便把臉盆端了出去,粥碗和托盤也拿了出去,掩上房門,五太太自去收拾安寢不提。

  沒有几天就過年了,景藩在正月里照例總是大賭,一開了頭似乎就賭興日益濃厚,接連一個月賭下來,輸得昏天黑地。一直到二三月里,他們也還是常常有豪賭的場面。有一天家里來了客,在憶妃這邊打牌,景藩因為前一天晚上推牌九熬了夜,要想補一個中覺,嫌這邊屋里吵嚷得太厲害,便說到五太太那邊去睡去。五太太正坐在桌下打牌,陶媽也在旁邊伺候著,五太太便別過頭來和她說了一聲,叫她跟了去給他把窗帘放下來。陶媽先是說:“小艾在那儿呢。”后來也就去了。還沒走到五太太房門口,卻看見小艾從里面直奔出來,剛巧正撞到她身上,仿佛很窘似的,也沒顧到和她說什么,就這么跑了。陶媽見這情形,也就明白了几分,當時就沒有敢進去,恐怕老爺正在那里生气,不犯著去碰在他气頭上。

  她心里忖度著,便向后面走去,劉媽在后面小院子里洗衣裳,陶媽忍不住就把剛才那樁事情說給她听,不過被陶媽一說,就好像小艾是因為听見她來了,所以跑了。劉媽怔了一會,便道:“噯呀,這兩天小艾怎么吃了東西就要吐,不要是害喜吧?……我們這個老爺倒也說不定。”兩人只是私下里議論著,陶媽和憶妃那邊的佣人向來是一句話也不多說的,但是劉媽恐怕比較嘴敞,這句話也不知怎么,很快的就傳到那邊去了,那邊自然有人獻殷勤,去告訴了憶妃。

  五太太那天打牌打了個通宵,所以次日起得很晚,下午正在那里梳頭,忽然听見憶妃在那邊高聲罵人,隔著几間屋子,也听不仔細,就仿佛听見一句:“不要臉!自己沒本事,叫個丫頭去引老爺!”陶媽站在五太太背后,在那儿替她梳頭,听見那邊千“不要臉”万“不要臉”的罵著,曉得是在那里罵五太太,不由得便有些變貌變色的。五太太不知就里,還微笑著問:“她在那儿罵什么?”陶媽輕聲歎了口气,便放低了聲音,彎下腰來附耳說道:“我正要告訴太太的,怕你生气——昨天你在那邊打牌,我看老爺到這邊來睡中覺,我跟進來看看可要把帘子拉起來,哪儿曉得小艾在房里,老爺跟她拉拉扯扯的,后來她看見我來,就赶緊跑出去了。看這樣子,恐怕已經不止一天了。……這個丫頭,這么點儿大年紀,哪儿想到她已經這樣坏了!真是‘人小鬼大’!”

  五太太听了,气得話都說不出來了,只是喃喃的再三重复著說:“你給我把她叫來!”陶媽去把小艾叫了來,五太太頭也沒梳好,紫漲著臉,一只手挽著頭發,便站起身來,迎面沒頭沒臉地打上去,道:“不要臉的東西,把你帶到南京來,你給我丟人!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說!說!你不說出來我打死你!”她只恨兩只胳膊气得酸軟了,打得不夠重,從床前拾起一只紅皮底的繡花鞋,把那鞋底劈劈啪啪在小艾臉上抽著。

  小艾雖是左右躲閃著,把手臂橫擋在臉上,眼梢和嘴角已經涔涔地流下血來,但是立刻被淚水沖化了,她的眼淚像泉水一樣地涌出來,她自從到他們家來,從小時候到現在,所有受的冤屈一時都涌上心來,一口气堵住了咽喉,雖然也叫喊著為自己分辯,卻抽噎得一個字也听不出。

  五太太在這里拷問小艾,那邊憶妃也在那里向景藩質問,景藩卻是一口就承認了。憶妃跟他鬧,他只是微笑著說:“誰當真要她。你何必這樣認真。”又瞅著她笑了笑,道:“誰叫你那天也不在家。”他盡管是這种口吻,憶妃終究放心不下,尤其因為根据報告,小艾恐怕已經有了身孕,憶妃自己這些年來一直盼望著有個孩子,但是始終就沒有,倘然小艾倒真生下個孩子,那是名正言順的竟要冊立為姨太太了,勢必要影響到自己的地位。她因此十分動怒,只管釘著他和他吵鬧,要他馬上把那丫頭給打發了。景藩后來不耐煩起來,戴上帽子就出去了。

  五太太也正是為這樁事情有些委決不下,因為盤問小艾,知道她有喜了,無論如何,總是老爺的一點骨血,五太太甚至于想著,自己一直想要一個小孩子,只是不能如愿,他前妻生的一儿一女是和她沒有什么感情的,這一個小孩子要是一生下來就由她撫養,總該兩樣些吧?但是這孩子生下來以后,卻把小艾怎樣處置呢?要是留下她,那是越發應了人家說的那話,說這件事情全是我的主謀,誠心地叫自己的丫頭去籠絡老爺。要是把她打發了呢,倒又不知道老爺到底是一個什么態度。五太太心里斟酌著,不免左右為難起來,剛才拿著打小艾的一只花鞋也扔在地下了,退后兩步坐在梳妝台前面的一只方凳上。小艾背著身子斜靠了桌子角站著,抬起一只手臂把臉枕在臂彎里,只是痛哭。五太太坐在那里發一會愣,又指著她罵個一兩聲,但是火气似乎下去些了,陶媽便在旁邊解勸著,正要替她挽起頭發來繼續梳頭,忽見憶妃气乎乎的一陣風似的走了進來,不覺怔了一怔。

  憶妃一言不發地走進來,一把揪住小艾的頭發,也并不毆打,只是提起腳來,狠命向她肚子上踢去,腳上穿的又是皮鞋。陶媽看這樣子,簡直要出人命,卻也不便上前拉勸,只是心中十分不平,丫頭無論犯了什么法,總是五太太的丫頭,有什么不好,也該告訴五太太,由五太太去責罰她。哪有這樣的道理,就這么闖到太太房里來,當著太太的面打她的丫頭,也太目中無人了。五太太也覺得實在有點面子上下不來,坐在那里气得手足冰冷。這時小艾卻已經一掙掙脫了,跳到一張椅子背后躲著,憶妃搶上前去,小艾便把那張椅子高高地舉起來,迎頭劈下去。陶媽不覺吃了一惊,也來不及喝阻,心里想這孩子不知輕重,這是以下犯上,簡直造反了,忙從后面奔上去,緊緊執住她兩只胳膊,憶妃本來有兩個女仆跟了來,在房門口觀望著,至此便一擁而上,奪下那張椅子。憶妃又惊又气,趁這机會便用盡平生之力,向小艾一腳踢去,眾人不由得一聲“噯喲!”齊聲叫了出來,看小艾時,已經面色慘白,身子直挫下去,倒在地下。大家一陣亂哄哄的,把她半拖半抬地弄了出去。憶妃心里雖然也有些害怕,嘴里也還是罵罵咧咧的,自有她的佣人把她勸回房中。

  一剎那間人都走光了,只剩五太太一個人呆呆地坐在梳妝台前的方凳上。經過剛才的一場大鬧,屋子里亂得很,也不知道什么時候桌上的一只茶杯給帶翻了,滾到地下去,蜿蜒一線茶汁慢慢地流過來,五太太眼看著它像一條小蛇似的亮晶晶的在地板上爬著,向她的腳邊爬過來,她的腳也不知怎么,依舊一動也不動。

  隔了有一會工夫,陶媽方才走了進來,悄悄地說道:“太太,她肚子疼得在那儿打滾,血流得不止,一定要小產了。”

  五太太便道:“讓她死了就死了!我也管不了她!我都給她气死了!”陶媽拿起梳子來又來替她梳頭,五太太忽然一轉念,又吩咐陶媽道:“去告訴老爺去。”陶媽哼了一聲,冷笑道:

  “老爺!剛才那邊跟他鬧了一場,他就出去了。”五太太不言語了。

  憶妃和五太太之間,雖然并沒有怎樣正面沖突過,也已經鬧得很僵了。五太太當晚就沒有出來吃飯。這時候小艾已經小產了,陶媽告訴五太太,還是一個男孩子,五太太听了,不由得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惋惜的感覺。憶妃听見這話,卻是覺得僥幸,幸而被她打掉了。但是留著小艾總是個禍根,因此急于要把她隨便給個人。陶媽听見這話,便又來告訴五太太,五太太只是喃喃地說:“讓她嫁掉了算了!——給她气死了!”陶媽卻极力的攛掇五太太,叫她無論如何要賭這口气,倒偏要把小艾留著,不要讓憶妃趁了愿。但是結果也并不是出于五太太的力量,卻是因為大家都不敢兜攬這件事,家里這些女佣誰也不敢替小艾做媒。男佣也不敢要她,因為怕得罪了老爺。憶妃后來急了,要叫人販子來賣了她。向來他們這种大宅門里,只有買人,沒有賣人之說,憶妃固然是不管這些,但是小艾自從小產以后便得了病,一直也不退燒,一拖几個月,把人拖得不像樣子,所以說是要賣她,也沒有成為事實。

  小艾的病,五太太說她是自作自受,也并沒有給她醫治。

  五太太對小艾實在是有一點恨,因為她心里總覺得,要不是出了這樁事情,大家都過得和和气气的。現在給這樣一來,竟把自己委曲求全的一番苦心全都付之東流。

  現在倒成了個僵局,五太太和憶妃一直也沒見面,憶妃也把景藩管得很緊,不許他上這邊來。五太太總是在自己房里吃飯,他們這里的廚子本來也是憶妃用進來的。給五太太這邊預備的飯菜一天比一天坏。同時陶媽也天天向五太太訴苦,說那些別的佣人怎樣欺負她。陶媽在上海那時候一向是“自在為王”慣了的,哪里受得了這個气,就极力的勸五太太回上海去。在五太太的意思,卻認為她跟著老爺過活,是名正言順的,眼前雖然鬧了這個別扭,還能老這樣下去么?總有熬出頭的一天。而且老爺拿了她的首飾,答應過她將來一有了錢就買了還她。倘若在他跟前守著呢,也說不定還有點希望,雖然她心里明白,這希望也很渺茫。她要是走了呢,那就簡直沒有了。但是五太太這一點苦衷卻無法對陶媽說,因為那首飾的事情她根本就沒有告訴陶媽,怕陶媽要埋怨她。

  又一次陶媽又非常生气,她因為吃素,一向總給自己預備一兩樣素菜,不知道什么人有意和她過不去,給她在素菜里攙上几根肉絲,害得她整個的一碗菜都不能吃。陶媽跑來向五太太訴說,鬧著要辭工回上海去。五太太被她一鬧,也就認真的考慮著要回去了。恰好上海有一封信來,說老太太病了,五太太要是回去侍疾,倒也是應當的。她便叫陶媽去通知老爺。她不愿意跌這個架子去請他過來,但是他倒自動的來了,說了几名很冠冕的話,贊成她回去。于是五太太在這以后不久就离開了南京,小艾的病還沒有好。但是也把她帶著一同回去了。

  回上海之前,五太太雖然囑咐過陶媽劉媽,不要把小艾的事情說出去,但是這种事情,到底也沒法禁止人說,漸漸鬧得上上下下都知道了。在那些女佣們看來,無非是覺得這丫頭不規矩,不免對她更是冷淡一些。家里几位奶奶太太們卻另有一种好奇心,都說“年紀這樣小就這樣作怪。這五老爺也真是——怎么會看中她的!”因此都用一种特殊的眼光去看她。特別注意的結果,果然覺得她外表上雖然不聲不響的,骨子里有一种妖气,這是逃不過她們的眼睛的,于是大家都留了神,凡是老爺少爺們都絕對不讓她有机會接近。

  當著五太太的面,當然誰也不去提起這樁事情,因為五太太對于這回事始終保持緘默,而且忌諱得非常厲害,別人談話中只要偶爾提起一聲小艾,五太太立刻臉色陰沉下來,一聲也不言語,使人覺得好像吃饅頭忽然吃到一塊沒發起來的死面疙瘩。

  小艾的病一直老不見好,也不能老是躺在床上,后來也就撐著起來做事了。五太太其實從前也并不喜歡她,不過總是一天到晚“小艾!小艾!”的挂在口邊叫著,現在好像這名字叫不響亮了,輕易也不肯出口。她恨她。尤其因為時間一天天的過去,五太太在南京的一段生活在她的記憶中漸漸的和事實有些出入了,她只想著景藩對她也還不錯,他虧待她的地方卻都忘怀了,因此她越發覺得怨恨,要不是因為小艾,也不至于產生這樣一個隔膜,他們的感情不好,她除了怪她娘家,怪她婆家的人,現在又怪上了小艾。然而五太太的性格就是這樣,雖然這樣恨著小艾,也并不采取任何步驟或是遣開她或是把她怎么樣,依舊讓她在身邊伺候著。

  那一年交了冬之后,因為老太太病重,景藩也從南京回來過兩次。五太太听見說他這一向常常到上海來,但是過門不入,沒有到家里來。現在又和上海的一個紅妓女打得火熱,要娶她回去。憶妃已經失寵了,她大概是什么潛伏著的毛病突然發作起來,在短短的几個月內把頭發全掉光了。景藩馬上就不要她了。他本來在南京做官,自從迷上了現在這一個,就想法子調到上海來,卻把憶妃丟在南京。

  第二年老太太去世了,憶妃便到上海來奔喪,借著這名目來找五老爺。她來到老公館里,剛巧景藩那天沒有來,后來景藩听見說她來了,索性連做七開吊都不到場了。憶妃便到里面去見五太太,五太太倒是不念舊惡,仍舊很客气的接待她。憶妃渾身縞素,依舊打扮得十分俏麗,只是她那波浪紋的燙發顯然是假發,像一頂帽子似的罩在頭上,眉毛一根也沒有了,光光溜溜的皮膚上用鉛筆畫出來亮瑩瑩的兩道眉毛,看上去也有點异樣。但是她的魔力似乎并沒有完全喪失,因為她跟五太太一見面,一訴苦,五太太便對她十分同情,留她住在自己房里,兩人抵足長談,憶妃把她的身世說給五太太听,說到傷心的地方,五太太也陪著她掉眼淚。妯娌們和小輩有時候到五太太房里去,看見五太太不但和她有說有笑的,還仿佛有點恭維著她,赶著替她遞遞拿拿地做點零碎事情,而憶妃卻是安之若素。家里的人刻薄些的便說,倒好像她是太太,五太太是姨太太。五太太大概也覺得自己這种態度需要一點解釋,背后也對人說:“她現在是失勢的人了,我犯不著也去欺負她。從前那些事也不怪她,是五老爺不好。”

  小艾不見得也像五太太這樣不記仇。五太太卻也覺得小艾是有理由恨憶妃的,因此憶妃住在這里的時候,五太太一直不大叫她在跟前伺候,一半也是因為怕事,怕万一惹出什么事來。

  憶妃在上海一住住了好几個月,始終也沒有見到景藩,最后只好很失意的回去了。陶媽劉媽對于這樁事情都覺得非常快心,說:“報應也真快!”小艾卻并不以此為滿足。一個憶妃,一個景藩,她是恨透了他們,但是不光是他們兩個人,根本在這世界上誰也不拿她當個人看待。她的冤仇有海樣深,簡直不知道要怎樣才算報了仇。然而心里也常是這樣想著:“總有一天我要給他們看看,我不見得在他們家待一輩子。我不見得窮一輩子。”

  席家在老太太死了以后就分了家。五房里一點也沒拿到什么,因為景藩歷年在公賬上挪用的錢已經超過了他應得的部分。五太太從老宅里搬了出來,便住了個一樓一底的小房子,帶著前頭太太生的一個寅少爺一同過活,每月由寅少爺到景藩那里去領一點生活費回來,過得相當拮据。五太太卻是很看得開,她住的一間屋子收拾得干干淨淨的,擺著几件白漆家具,一張白漆小書桌上經常有几件小玩意陳列在那里,什么小泥人,顯微鏡,各种花哩胡哨的卷鉛筆刀,火車式的,汽車式的。她最愛買這些東西,又愛給人,人家看見了只要隨便贊一聲好,她就一定要送給他,笑著向人手里亂塞,說:

  “你拿去拿去!”她實在心里很高興,居然她有什么東西為人們很喜愛。她仍舊養著好些貓,貓喂得非常好,一個個肥頭胖耳的,美麗的貓臉上帶著一种驕傲而冷淡的神气忍受著她的愛撫。

  她也仍舊常常打麻將。她在親戚間本來很有個人緣。雖然現在窮下來了,而人都是勢利的,但是大家都覺得她不討厭。她頭發已經剪短了,滿面春風的,戴著金腳無邊眼鏡,穿著銀灰縐綢旗袍,雖然胖得厲害,看上去非常大方。常有人說:“不懂五老爺為什么不跟她好。”

  景藩有時候說起她來,總是微笑著說“我那位胖太太”,或是“胖子”。他現在的境況也很坏,本來在上海做海關監督,因為虧空過巨,各方面的關系又沒有敷衍得好,結果事情又丟了。漸漸的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他現在的一個姨太太叫做秋老四,他一向喜歡年紀大一點的女人,這秋老四或者年紀又太大了一點,但是她是一個名人的下堂妾,手頭的積蓄很丰富,景藩自己也承認他們在銀錢方面是兩不來去的,實際上還是他靠著她。所以他們依舊是洋房汽車,維持著很闊綽的場面。大概每隔几個月,遇到什么冥壽忌辰祭祀的日子,景藩便坐著汽車到五太太那里去一次,略微坐個几分种,便又走了。

  寅少爺若是在家,就是寅少爺出來見他,五太太就不下樓來了。難得有時候五太太下來和他相見,雖然大家都已經老了,五太太也不知為什么,在他面前總是那樣□坼不安,把脖子僵僵著,垂著眼皮望著地下,窘得說不出話來,時而似咳嗽非咳嗽的在鼻管和喉嚨之間輕輕地“啃!”一聲,接著又“啃啃”兩聲。

  每回景藩來的時候,小艾當然是避開了。好在他也不是常來。小艾的病雖然已經好了,臉色一直有點黃黃的,但是倒比小時候更秀麗了。她的年齡是連她自己也不知道的,假定當初到南京去那時候是十四五歲,這時候總也有二十三四了。一直也沒有誰提起她的婚姻的事情。五太太是早已聲言“不管她的事了”。不過這句話的意思,當然也并不是就可以容許她自由行動。

  陶媽有一個儿子名叫有根,一向在蕪湖一爿醬園里做事,因為和人口角,賭气把事情辭了,到上海來找事。陶媽的丈夫死得早,就這樣一個儿子,自然是非常鐘愛。他到了上海,便住在五太太這里,在樓下客廳里搭上一張行軍床,睡在那里,白天有時候就在廚房里坐著,吃飯也是在廚房里大家一桌吃。他和小艾屢次同桌吃飯,也并沒有交談過。有一天下雨,有根冒雨出去奔走著,下午回到家里來,陶媽炒了碗飯給他吃。他們那扇后門上面空著一截,鑲著一截子暗紅漆的矮欄杆,她便把他那把橙黃色的破油紙傘撐開來插在欄杆上晾著。有根坐在那里吃飯,她坐在一旁和他說著話,問他今天出去找事的經過。忽然小艾捧著個貓灰盆子走了來,要出去倒在外面的垃圾箱里,有根馬上放下了飯碗搶著上前去把那把傘拿了下來,讓她好走出去。他這种神气陶媽卻是有點看不慣。她本來早就覺得了,他對小艾是很注意。陶媽也是因為小艾過去有那段歷史,總認為她不是一個安分的人,因此總防著她,好像唯恐自己的儿子會被她誘惑了去。他們母子二人的心事,小艾也有點覺得了,所以有根在那儿的時候,她總是躲著他。

  有一天她一個人在廚房里洗抹布,有根忽然悄悄地走了來,把兩個小紙包遞給她,囁嚅著笑道:“我買了雙襪子……

  還有一瓶雪花膏,送給你搽。”小艾忙道:“不要,你干嗎那么客气。”她一定不肯接,有根便擱在桌上,笑道:“你不要見笑,東西不好。”小艾把兩只手在圍裙上一陣亂揩,便把紙包拿起來硬要還給他,道:“不不,我真不要,你留著送別人。”

  有根笑道:“你就拿著吧,你不拿就是嫌不好。”一面說著,已經一溜煙從后門跑了。

  小艾拿著那兩樣東西,倒沒有了主意,想拆開來看看,躊躇了一會,也沒有拆開,依舊擱在桌上,希望他自己看見了會收回去。她草草洗完了抹布,自上樓去了,不料有根這一天直到吃晚飯的時候方才回來。劉媽在桌上擺碗筷,看見那紙包,隨手打開來一看,卻是一雙肉色長統女式線襪,便道:

  “咦,這是誰的襪子?”陶媽也覺得詫异。小艾在旁邊就沒有做聲,有根也沒說什么,臉色卻很難看,隔了一會,方才說了聲“是我買的。”拿過來便向衣袋里一塞。陶媽狠狠的向他瞅了一眼,當時也沒有說什么。

  那天晚上,五太太有一只貓不知跑了哪儿去了沒有回來,叫小艾出去找去。她走下樓來,看見客廳里點著燈,房門半掩著,大概陶媽已經給有根舖好了床,坐在床上跟他說話,只听見她一個人的聲音,有根似乎一直不開口。陶媽雖然把喉嚨放得低低的,顯然是帶著滿腔怒气,漸漸的聲音越說越高,道:“你趁早死了這條心吧!你當她是個什么好東西,我娶媳婦要娶個好的!”小艾也沒有再听下去。其實她一點也不是屬意于有根,但是這几句話實在刺心。她走到廚房里,把后門開了,走到弄堂里去,但是并沒有馬上開口喚貓,因為怕自己一張開口來,聲音一定顫抖得厲害,听上去很奇异。因此只是悄悄的在暗影中走著。

  她出來的時候是把后門虛掩著的,后門那扇門被風吹著一開一關,訇訇地響,卻被有根听見了,他本來已經睡了,陶媽也已經上樓去了,他心里想著:“這是誰忘了關門,万一放了個賊進來,剛巧這兩天我住在這里,丟了東西不要疑心我嗎。”便又披衣起床,到后面去把門關上了。

  等到小艾把貓找了回來,推門推不開,只得在門上拍了几下。又是有根來開門,他卻沒有想到是小艾。她穿著一件藍白蘆席花紋的土布棉襖,臉上凍得紅噴噴的,像搽了胭脂一樣,燈光照著,把她那長睫毛的影子一絲絲的映在面頰上,有根不由得看呆了。她一看見有根,卻是馬上就想起陶媽剛才說的那話,心中實在气忿不平,忽然想小小的報复一下,便含著微笑溜了他一眼,道:“還沒睡呀?不冷哪?”有根越發呆住了,一時也想不出什么話來說,小艾倒已經抱著貓走了。

  小艾后來想想,倒又覺得懊悔,不該去招惹他。有根已經找到了事情,是陶媽托人把他荐進去的,在法大馬路一爿南貨店里,离這里很遠,他搬出去以后,卻差不多天天晚上總要來一趟,乘電車只有很短的一截可乘,所以要走非常長的一段路,陶媽又是心疼,又是生气,卻也無法可施。他來了也不過在廚房里坐一會,有時候并也見不到小艾。后來他忽然絕跡不來了,小艾還以為是她對他的態度太冷淡的緣故。

  隔了有一兩個月光景,有一天忽然又來了,卻已經把頭發養長了,梳得光溜溜的,大概前一向他因為頭發剛剛養長,長到一個時期就矗立在頭上,很不雅觀,所以沒有來。

  日子一久,小艾心里也就有點活動起來了。因為除了嫁人以外也沒有別的方法可以离開席家。從前三太太有一個丫頭,就是和她同時買來的,比她大几歲,很机靈的那個,名叫連喜,后來逃走了,小艾那時候還小,但是對于這樁事情印象非常深。后來卻又听見說,有人碰見連喜,已經做了沿街拉客的妓女,她是遇見了坏人,對她說介紹她到工厂里去做工,把她騙了賣掉了。小艾听到這話,心里非常難受,對于這吃人的社會卻是多了一層認識。

  她因此打消了逃走的念頭,這許多年來一直在這里苦熬著。現在這有根倒是對她很好,別的不說,第一他是一個知道底細的人,總比較可靠。但是小艾對于他總覺得有點不能決定。倒并不是為了她對他有沒有感情的問題。她因為從來沒有愛過任何人,根本不知道愛情是什么,所以也不知道重視它。她最認為不妥的,還是他是陶媽的儿子這一層。即使陶媽肯要她做媳婦,她也還不愿意要陶媽這樣一個婆婆——難道受陶媽的气還沒有受夠。同時她也覺得有根這人不像是一個有作為的人。怎樣才是一個有志气有作為的人,她也說不出來,然而總有這樣一個模糊的意念,在這种社會里,一個人要想揚眉吐气,大概非發財不行吧。至于怎樣就能夠發財,她卻又是很天真的想法,以為只要勤勤懇懇的,好好的做人就行了。

  他們住的這弄堂,是在一個舊家的花園里蓋起几排市房,從前那座老洋房也還存留在那里,不過也已經分租出去了,里面住了不知道多少人家,樓下還開著一爿照相館。那幢大房子也就像席家從前住的那种老式洋樓一樣,屋頂上矗立著方形的一座座紅磚砌的煙囪,還豎著定風針。常常有一個人坐在那屋頂上讀書。小艾在夏天的傍晚到晒台上去收衣裳,總看見對門的屋頂上有那么一個青年坐在那里看書,夕陽照在那紅磚和紅瓦上,在那樓房的屋脊背后便是滿天的紅霞,小艾遠遠地望過去,不由得有些神往,對于那個人也就生出种种幻想。對門那屋頂上搭著個鉛皮頂的小棚屋,這人大概就住在那里,那里面自然光線很坏,所以他總坐到外面來看書。

  看他穿著一身短打,也不像一個學生,怎么倒這樣用功呢?

  夏天天黑得晚,有一天晚飯后,天色還很明亮,小艾在窗口向對過望去,那人已經不在那里了,屋頂上斜架著一根竹竿,晾著一件藍布褂子,在那暮色蒼茫中,倒像是一個人張開兩臂欹斜地站在那里。她正向那邊看著,忽然听見底下弄堂里鬧哄哄的一陣騷動,向下面一看,來了兩部汽車;就在他們門口停下了,下來好几個穿制服帶槍的人,小艾倒怔住了,正要去告訴五太太,那些法警已經蜂擁上樓,原來是因為景藩在外頭借的債積欠不還,被人家告了,所以來查封他們的財產,把家里的箱籠櫥柜全都貼上了封條,一方面出了拘票來捉人。其實景藩這時候已經遠走高飛,避到北邊去了,起初五太太這邊還不知道。五太太出去替他奔走設法,到處求人幫忙,但是親戚間當然誰也不肯拿出錢來,都說:“他們這是個無底洞。”寅少爺雖然也著急,卻很不愿意他后母參預這些事情,因為她急得見人就磕頭,徒然丟臉,一點用處也沒有。

  五太太自從受過這番打擊,性格上似乎有了很顯著的變化,不那么嘻嘻哈哈的了,面色總是十分陰沉,在應酬場中便也不像從前那樣受歡迎了。有時候人家拉她打牌,說替她解悶,她的牌品本來很好的,現在也變坏了,一上來就怕輸,一輸就著急,一急起來便將身体左右搖擺著,搖擺個不停。和她同桌打牌的人都說:“我只要一看見她搖起來我就心里發煩。”因此人家都怕跟她打,她常常去算命,可是又害怕,怕他算出什么凶險的事來,因此總叫他什么都不要說,“只問問財气。”

  五太太不久就得了病。有一次她那心髒病發得很厲害,家里把她娘家的兄嫂也請了來,他們給請了個醫生,大家忙亂了一晚上,家里的一只貓出去了一夜也沒回來,大家也沒有注意。

  五太太這一向因為節省開支,把所有的貓都送掉了,只剩下這一只黑尾巴的“雪里拖槍”,是她最心愛的。第二天五太太病勢緩和了些,便問起那只貓,陶媽樓上找到樓下,也沒找到,只得騙她說:“剛才還在這儿呢,一會儿倒又跑出去了。”一面就赶緊叫小艾出去找去。小艾走到弄堂里,拿著個拌貓飯的洋瓷盤子鏜鏜敲著,“咪咪!咪咪!”的高叫著,同時嘴里嘖嘖有聲,她是常常這樣做的,但是今天不知怎么,總覺得這种行為實在太可笑了,自己覺得非常不自然,仿佛怕給什么人听見了。

  在弄堂里前前后后都走遍了,也沒有那貓的影子。回到家里來,才掩上后門,忽然有人撳鈴,一開門,卻吃了一惊,原來就是對過屋頂上常常看見的那俊秀的青年,他抱著個貓問道:“這貓是不是你們的?”越是怕他听見,倒剛巧給他听見了。小艾紅著臉接過貓來,覺得應當道一聲謝,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那青年便又解釋道:“給他們捉住關起來了——我們家里老鼠太多,他們也真是,也不管是誰家的,說是要把這貓借來几天讓它捉捉老鼠。”小艾便笑道:“哦,你們家老鼠多?過天我們有了小貓,送你們一個好吧?”那青年先笑著說“好”,略頓了一頓,又說了聲:“我就住在八號里。我叫馮金槐。”說著,又向她點了個頭,便匆匆的走開了。

  小艾抱著貓關上了門,便倚在門上,低下頭來把臉偎在那貓身上一陣子揉擦,忽然覺得它非常可愛。她上樓去把貓送到五太太房里。五太太房里有一個日歷,今天這一張是紅字,原來是星期日,他今天大概是放假吧,要不然這時候怎么會在家里。那天天气非常好,小艾便一直有點心神不定,老是往對過屋頂上看著,那馮金槐卻一直沒有出來。也許出去了,難得放一天假,還不出去走走。

  陶媽做菜的時候發現醬油快完了,那天午飯后便叫小艾云打醬油,生油也要買了。小艾先把藍布圍裙解了下來,方才拿了油瓶走出去。他們隔壁有一家鞋店,遇到這天气好的時候,便把兩張作台搬到后門外面來擺著,几個店員圍著桌子坐著,在那里粘貼繡花鞋面,就在那藍天和白云底下,空气又好,光線又好,桌上攤滿了各色鞋面,玫瑰紫的,墨綠的,玄色、藍色的,平金繡花,十分鮮艷。小艾每次走過的時候總要多看兩眼,今天卻沒有怎樣注意,心里總覺得有些惴惴不安,不知道為什么很怕碰見那馮金槐。

  從弄堂里走出去,一路上也沒有碰見什么人。回來的時候,卻老遠的就看見那馮金槐穿著一件破舊的短袖汗衫,拿著個洋瓷盆在自來水龍頭那里洗衣裳。他一定也覺得他這是“男做女工”,有點難為情似的,微笑著向她點了點頭,小艾也點點頭笑了笑,偏赶著這時候,她的頭發給風吹的,有一綹子直披到臉上來,她兩只手又都占著,拿著一瓶油,一瓶醬油,只得低下頭來,偏著臉一直湊上去,把頭發扶到耳后去。同時自己就又覺得,這一個動作似乎近于一种羞答答的樣子,見了人總是這樣不大方,因此便又紅著臉笑道:“今天放假呀?”然而也就說了這么一句,因為看見鞋店里那些伙計坐在那邊貼鞋面,有兩個人向他們這邊望過來,仿佛對他們很注意似的。她也沒有等他回答,便在他身邊走了過去,走回家去了。

  以后她注意到,每星期日他總拿著一卷衣服,到那公用的自來水龍頭那里去洗衣裳。想必他家里總是沒有什么人,所以東西全得自己洗。

  平常在弄堂里有時候也碰見,不過星期日這一天是大概一定可以碰見一次的。見面的次數多了偶爾也說說話。他說他是在一個印刷所里做排字工作的,他是一個人在上海。

  五太太房里的日歷一向是歸小艾撕的,從此以后,這日歷就有點靠不住起來,往往一到了星期六,日歷上已經赫然是星期日了,而到了星期一,也仍舊是一張紅字的星期日,星期二也仍舊是星期日,或許是因為過了這一天之后,在潛意識里仿佛有點懶得去撕它,所以很容易忘記做這樁事情。五太太是反正在生病,病中光陰,本來就過得糊里糊涂的,所以也不會注意到這些。

  五太太那只貓怀著小貓,后來沒有多少時候就養下來了,一窠有五只,五太太一只也不預備留著,打算誰要就給誰。小艾便想著,等看見金槐的時候要告訴他一聲,但是這一向倒剛巧沒有机會見到他。已經有好兩個星期沒有看見他出來洗衣服了。近來天气漸漸冷了,大約因為這緣故,一直也沒看見他在屋頂上看書。有一天她又朝那邊望著,心里想不會是病了吧。那屋頂上斜搭著一根竹竿,晾著几件衫褲,里面卻有一件女人的衣服,一件紫紅色魚鱗花紋的布旗袍。她忽然想起來,前些時有一次看見兩輛黃包車拉到八號門口,黃包車上堆著紅紅綠綠的棉被和衣服,是人家辦喜事“舖嫁妝”,八號那一座房子里面住了那么許多人家,也不知道是哪一家娶新娘子。當時也沒有注意,后來新娘子是什么時候進門的,也沒有看見。

  其實也很可能就是金槐結婚。除非他已經有了女人了,在鄉下沒有出來。兩樣都是可能的。她這時候想著,倒越想越像——也說不定就是他結婚。怪不得他這一向老沒出來洗衣裳,一定是有人替他洗了。

  小艾自己想想,她實在是沒有理由這樣難過,也沒有這權利,但是越是這樣,心里倒越是覺得難過。

  小貓生下來已經有一個多月,要送掉也可以送了。小艾便想著,借著這机會倒可以到金槐那里去一趟,把這貓給他們送去,順便看看他家里到底是個什么情形。她趁著有一天,是一個陰歷的初一,陶媽劉媽都到廟里燒香去了,五太太在床上也睡著了,她便去換上一件干淨的月白竹布旗袍,拿一條冷毛巾匆匆地擦了把臉,把牙粉倒了些在手心里,往臉上一抹,把一張臉抹得雪白的,越發襯托出她那漆黑的眼珠子,黑油油的齊肩的長發。她悄悄的把貓抱著,下樓開了后門溜了出去,便走到對過那座老房子里,走上台階,那里面卻是一進門就是黑洞洞的,有點千門万戶的模樣。她略微躊躇了一下,便徑自走上樓梯。樓梯口有一個女人抱著孩子嗚嗚做聲的哄著拍著,在那里踱來踱去,看見了小艾,便只管拿眼睛打量著她。小艾便笑道:“對不起,有個馮金槐是不是住在這里?”那女人想了一想道:“馮金槐——是呀,他本來住在上頭的,現在搬走了呀。”小艾不覺怔了怔,道:“哦,搬走啦?”那女人見她還站在那里,仿佛在那里發呆,便問道:

  “你可是他的親戚?”小艾忙笑道:“不是,我是對過的,因為上回听見他說他們這儿老鼠多,想要一只貓,我答應他我們那儿有小貓送他一只的。”說著,便把那小貓舉了一舉給她看看。那女人說道:“他搬了已經一個多月了,本來他跟他表弟住在一間房里的,現在他表弟討了娘子了,所以他搬走了。”

  小艾哦了一聲,又向她點了個頭,便轉身下樓,手里抱著那只小貓,另一只手握著它兩只前爪,免得它抓人,便這樣一直走出去,下了台階。太陽晒在身上很暖和,心里也非常松快,但同時又覺得惘然。雖然并不是他結婚,但是他已經搬走了。她又好像得到了一點什么,又好像失去了什么,心里只是說不出來的悵惘。

  又過了些日子。有一天黃昏的時候,小艾在后門外面生煤球爐子,彎著腰拿著把扇子极力地肩著,在那寒冷的空气里,那白煙滾滾的住橫里直飄過去。她只管彎著腰扇爐子,忽然听見有人給煙嗆的咳嗽,無意之中抬起頭來看了看,卻是金槐。他已經繞到上風去站著了。他覺得他剛才倒好像是有心咳那么一聲嗽來引起她的注意,未免有點可笑,因此倒又有點窘,雖然向她點頭微笑道,那笑容卻不大自然。小艾卻是由衷地笑了起來,道:“咦?……我后來給你送小貓去的,說你搬走了。”金槐喲了一聲,仿佛很抱歉似的,只是笑著,隔了一會方道:“叫你白跑一趟。我搬走已經好几個月了。我本來住在這儿是住在親戚家里。”小艾便道:“你今天來看他們啦?”金槐道:“噯。今天剛巧走過。”說到這里,他也想不出還有什么話可說,因此兩人都默然起來,小艾低著頭只管扳弄著那把扇爐子的破蒲扇。半晌,她覺得像這樣面對面地站在后門口,又一句話也不說,實在不大妥當,不要給人看見了。因見那煤球爐子已經生好了,便俯身端起來,向金槐笑了笑,自把爐子送了進去。

  她在爐子上擱上一壺水,忍不住又走到后門口去看看,心里想他一定已經到他親戚家里去了。但是他并沒有進去,依舊站在對過的牆根下,點起一支香煙在那里吸著。小艾把兩手抄在圍裙底下,便也慢慢的向那邊走了過去。她并沒有發問,他倒先迎上來帶笑解釋著,道:“我想想天太晚了,不上他們那儿去了。”他頓了頓,又道:“因為正是吃晚飯的時候,回頭他們又要留我吃晚飯,倒害人家費事。”小艾也微笑著點了點頭,應了一聲,隨即問道:“你是不是從印刷所來?你們几點鐘下工?”金槐說他們六點鐘下工,又告訴她印刷所的地址,說他現在搬的地方倒是离那儿比較近,來回方便得多。兩人一面閒談著,在不知不覺間便向弄口走去。也可以說是并排走著,中間卻隔得相當遠。小艾把手別到背后去把圍裙的帶子解開了,仿佛要把圍裙解下來,然而帶子解開來又系上了,只是把它束一束緊。

  走出弄口,便站在街沿上。金槐默然了一會,忽然說道:

  “我來過好几次了,都沒有看見你。”小艾听他這樣說,仿佛他搬走以后,曾經屢次的回到這里來,都是為了她,因為希望能夠再碰見她,可見他也是一直惦記著她的。她這樣想著,心里這一份愉快簡直不能用言語形容,再也抑制不住那臉上一層層泛起的笑意,只得偏過頭去望著那邊。金槐又道:“你大概不大出來吧?夏天那時候倒常常碰見你。”小艾卻不便告訴他,那時候是因為她一看見他出來了,就想法子借個緣故也跑出來,自然是常常碰見了,她再也忍不住,不由得噗嗤一笑。

  金槐想問她為什么笑。也沒好問,也不知道自己說錯了什么話,只管紅著臉向她望著,小艾也有點不好意思起來,便扭身靠在一只郵筒上,望著那街燈下幢幢往來的車輛。金槐站在她身后,也向馬路上望著。小艾回過頭來向他笑道:“你真用功,我常常看見你在那儿看書。”金槐笑道:“你在哪儿看見我,我怎么沒看見你?”小艾道:“你不是常常坐在那房頂上的嗎?”金槐笑道:“我因為程度實在太差,所以只好自己看看書補習補習。別的排字工人差不多都中學程度,只有我只在鄉下念過兩年私塾。”她問他是哪里人,几時到上海來的。他說他十四歲的時候到上海來學生意,家里還有母親和哥哥在鄉下种田。他問她姓什么,她倒頓住了,她很不愿意剛認識就跟人家說那些話,把自己說得那樣可怜,連姓什么都不知道;因此猶豫了一會,只得隨口說了聲“姓王”。她估計著她已經出來了不少時候,便道:“我得要進去了,恐怕他們要找我了。”金槐也知道她是那家人家的婢女,行動很不自由的,不要害她挨罵,便也說道:“我也要回去了。”這樣說了以后,兩人依舊默默相向,過了一會,小艾又說了聲:“我進去了。”便轉身走進弄堂。

  雖然并沒有約著几時再見面,第二天一到了那時候,小艾就想著他今天下了班不知會不會再來,因此就揀了這時候到廚房里去劈柴,把后門開著,不時的向外面看看,果然看見他來了。陶媽剛巧也在廚房里,小艾就沒有和他說話,金槐也就走開了。小艾等劈好了柴,便造了個謊說頭發上插的一把梳子丟了,恐怕在弄堂里了,便跑出去找。走到弄堂口,金槐還在昨天那地方等著她,便又站在那儿說起話來。

  以后他們常常這樣,隔兩天總要見一次面。后來大家熟了,小艾有一天便笑著說:“你這人真可笑,從前那時候住在一個弄堂里,倒不大說話,現在住得這樣遠,倒天天跑了來。”

  金槐笑道:“那時候倒想跟你說話,看你那樣子,也不知道你愿意理我不愿意理我。”小艾不由得笑了,心里想他也跟她是一樣的心理,她也不知道他喜歡她。怎么都是這樣傻。

  金槐又說:“我早就知道你叫小艾了。”小艾卻說她最恨這名字,因為人家叫起這名字來永遠是惡狠狠的沒好气似的。

  后來有一次他來,便說:“我另外給你想了個名字,你說能用不能用。”說著,便從口袋里掏出一支鉛筆頭和一張小紙片,寫了“王玉珍”三個字,指點著道:“王字你會寫的,玉字不過是王字加一點,珍字這半邊也是個王字,也很容易寫。”小艾拿著那張紙看了半晌,拿在手里一折兩,又一折四,忽然抬起頭來微笑道:“我那天隨口說了聲姓王,其實我姓什么自己也不知道。”她對于這樁事情總覺得很可恥,所以到這時候才告訴他,她從小就賣到席家,家里的事情一點也記不起了,只曉得她父母也是种田的。她真怨她的父母,無論窮到什么田地,也不該賣了她。六七歲的孩子,就給她生活在一個敵意的環境里,人人都把她當作一种低級動物看待,無論誰生起气來,總是拿她當一個出气筒、受气包。這种痛苦她一時也說不清,她只是說:“我常常想著,只要能夠像別人一樣,也有個父親有個母親,有一個家,有親戚朋友,自己覺得自己是一個人,那就無論怎樣吃苦挨餓,窮死了也是甘心的。”

  說著,不由得眼圈一紅。

  金槐听著,也沉默了一會,因道:“其實我想也不能怪你的父母,他們一定也是給逼迫得實在沒有辦法,也難怪你,你在他們這种人家長大的,鄉下那种情形你當然是不知道。”他就講給她听种田的人怎樣被剝削,就連收成好的時候自己都吃不飽,遇到年成不好的時候,交不出租子,拖欠下來,就被人家重利盤剝,逼得無路可走,只好賣儿賣女來抵償。譬如他自己家里,還算是好的,种的是自己的田,本來有十一畝,也是因為捐稅太重,負擔不起,后來連典帶賣的,只剩下二畝地,現在他母親他哥嫂還有兩個弟弟在鄉下,一年忙到頭,也還不夠吃的,還要靠他這里每月寄錢回去。

  小艾很喜歡听他說鄉間的事,因為從這上面她可以想象到她自己的家是什么樣子。此外他又說起去年“八一三”那時候,上海打仗,他們那印刷所的地區雖然不在火線內,那一帶的情形很混亂,所以有一個時期是停工的。他就去擔任替各种愛國團体送慰勞品到前線去,一天步行几十里路。那是很危險的工作,他這時候說起來也還是很興奮,也很得意,說到后來上海失守,國民党軍隊節節敗退,又十分憤慨。小艾不大喜歡他講國家大事,因為他一說起來就要生气。但是听他說說,到底也長了不少見識。

  小艾這一向常常溜出來這么一會,倒也沒有人發覺,因為現在家里人少,五太太為了節省開支,已經把劉媽辭歇了,剩下一個陶媽,五太太病在床上,又是時刻都离不開她的。除了有時候晚飯后,有根來了,陶媽一定要下樓去,到廚房里去陪他坐著,不讓他有机會和小艾說話。

  陶媽本來想著,只要給他娶個媳婦,他也就好了,所以她一直想回鄉下去一趟。憑自己的眼力替他好好地揀一個,但是因為五太太病得這樣,一直也走不開。托人寫信回家去,叫他們的親戚給做媒,人家提的几個姑娘,有根又都十分反對。

  陶媽轉念一想,他到上海來了這些時候,鄉下的姑娘恐怕也是看不上眼了,便又想在上海托人做媒,又去找上次把有根荐到那南貨店里去的那個表親。那人和那南貨店老板是親戚,沒事常到他們店里去坐坐。他背地里告訴陶媽,听見說有根剛來的時候倒還老實,近來常常和同事一塊儿出去玩,整夜的不回來。陶媽听了非常著急,要想給他娶親的心更切了。

  有根雖然學坏了,看見小艾卻仍舊是訥訥的。他也并不覺得她是躲著他,他以為全是他母親在那里作梗,急起來也曾經和他母親大鬧過兩回,說他一定要小艾,不然宁可一輩子不娶老婆。陶媽都气破了肚子。她因為恨自己的儿子不爭气,這些話也不愿意告訴人,一直也沒跟五太太說,所以鬧得這樣厲害,五太太在樓上一點也不知道。

  景藩這時候已經回到上海來了,一直深居簡出的,所以知道的人很少。但是漸漸的就有一种傳說,說他在北邊的時候跟日本人非常接近,也說不定他這次回來竟是負著一种使命。外面說得沸沸揚揚的,都說席老五要做漢奸了。五太太從她娘家的親戚那里也听到這話。她問寅少爺,寅少爺說:

  “大概不見得有這個事吧。”五太太也知道,他即使有點曉得,也不會告訴她的。

  這時候孤島上的人心很激昂,像五太太雖然國家觀念比較薄弱,究竟也覺得這是一樁不名譽的事情,因此更添上一層憂悶。

  景藩回上海以后,一直很少出去,只有一個地方他是常常去的,他有一個朋友家里設著一個乩壇,他現在很相信扶乩。那地方离他家里也不遠,他常常戴著一副黑眼鏡,扶著手杖,晒著太陽,悠然的緩步前往。這一天,那乩仙照例降壇,跟他們唱和了几道詩,對于時局也發表了一些議論。但是它雖然有問必答,似乎對于要緊些的事情卻抱定了天机不可泄漏的宗旨,一點消息也不肯透露。因為那天景藩從那里回去,一出大門沒走几步路,就有兩個人向他開槍,他那朋友家里忽然听見砰砰的几聲槍響,從陽台上望下去,只看見景藩倒臥在血泊里,凶手已經跑了。這里急忙打電話叫救護車,又通知他家里。他姨太太秋老四赶到他朋友家里,卻已經送到醫院去了。又赶到醫院里。已經傷重身亡。秋老四只是掩面痛哭,對于辦理身后的事情卻不肯怎樣拿主意,因為這是花錢的事情。她叫佣人打了個電話給寅少爺,等寅少爺來了,一應事情都叫他做主,寅少爺跟她要錢,她便哭著說他還不知道他父親背了這許多債,哪儿還有錢。

  寅少爺只得另外去想法子,這一天大家忙亂了一天,送到殯儀館里去殯殄。寅少爺一直忙到很晚,方才回到家里來。

  那寅少爺也是個城府很深的人,他心里想五太太這病是受不了刺激的,這消息要是給她知道了,万一因此有個三長兩短,她娘家的人一定要怪到他身上,還是等明天問過她的兄嫂,假使他們主張告訴她,也就与他無干了。當晚他就把陶媽和小艾都叫了來,說道:“老爺不在了。太太現在病著,你們暫時先不要告訴她。明天的報不要給她看,要是問起來就說沒有送來。”此外他也分頭知照了几家近親,告訴他們這樁事情是瞞著五太太的,免得他們泄露了消息。但是次日也仍舊有些親戚到他們這里來致慰問之意,一半也是出于一种好奇心,見了五太太,當然也不說什么,只說是來看看她。陶媽背著五太太便向他們打听,從這些人的口中方才得知事實的真相,寅少爺昨天并沒有告訴她們,原來景藩是被暗殺的。

  小艾听見了覺得非常激動。一方面覺得快意,同時又有些惘惘的,需要一遍一遍地告訴自己,那個人已經死了。世界上少了他這一個人,仿佛天地間忽然空闊了許多。

  這一天她見到金槐的時候,就把她從前那樁事情講給他听。她一直也沒有告訴他,一來也是因為他們總是那樣匆匆一面,這些話又不是三言兩語可以解釋得清楚的。同時她又對自己說,既然金槐也還沒有向她提起婚姻的事,她過去的事情似乎也不是非告訴他不可。倘若他要是提起來,她是一定要告訴他的。至于他一直沒有提起婚事的原因,大概總是因為經濟的關系,据她所知。他拿到的一點工資總得分一大半寄回家去,自己過得非常刻苦,當然一時也談不到成家的話。在小艾的心里,也仿佛是宁愿這樣延宕下去,因為這樣她就可以用不著告訴他那些話。因為她實在是不想說。

  然而今天她是不顧一切地說了出來。她好像是自己家里有這樣一個哥哥,找到這里來了,她要把她過去受苦的情形全都告訴給他听。她又仿佛是告訴整個的世界,因為金槐也就是她整個的世界。

  他說的話很少,他太憤怒了,態度顯得非常僵硬。席景藩要是還活著,他真能夠殺了他。但是既然已經死了,這种話說了也顯得不真實,所以他也沒有說。他們站在馬路邊上,因為小艾怕給熟人認出來,總是站在一個黑暗的地方,在兩家店舖中間,卸下來的排門好几扇疊在一起倚在牆上,小艾便挨著那旁邊站著。兩邊的店家都在那昏黃的燈光下吃晚飯。

  小艾突然說道:“我進去了。”便轉過身來向弄堂口走去。金槐先怔了一怔,想叫她再等一會再進去,然而他赶上去想阻止她,她卻奔跑起來,很快地跑了進去。金槐站在那里倒呆住了,他這時候才覺得他剛才對她的態度不大好,她把這樣的話告訴他,他應當怎樣的安慰她才對,怎么一句話也不說,倒好像冷冷的,她當然要誤會了。她回去一定覺得非常難過。

  他這一天回到家里,心里老這樣想著,也覺得非常難過。

  第二天他來得特別早些。她到了時候也出來了,但是看見了他卻仿佛稍微有點意外似的,臉色還是很凄惶。金槐老遠的就含笑迎了上去,道:“你昨天是不是生气了?”小艾笑了笑,道:“沒生气。”金槐頓了頓,方笑道:“我帶了一樣東西給你。”小艾笑道:“什么東西?”

  金槐拿出一個小紙包來,走到弄口的窗燈光下,很小心地打開來,小艾遠遠地看著,仿佛里面包著几粒丸藥,走到跟前接過來一看,卻是金屬品鑄的灰黑色的小方塊,尖端刻著字像個圖章似的。金槐笑道:“這就是印書印報的鉛字,這是有一點毛病的,不要了。”小艾笑道:“怎么這樣小,倒好玩!”金槐道:“這是六號字。”他把那三只鉛字比在一起成為一行,笑道:“這兩個字你認識吧?”小艾念出一個“玉”字一個“珍”字,自己咦了一聲,不由得笑了起來。再看上面的一個字筆划比較复雜,便道:“這是個什么字?”金槐道:

  “哪,這是你的名字,這是姓。”小艾道:“不是告訴你我沒有姓嗎?”金槐笑道:“一個人怎么能沒有姓呢?”小艾本來早就有點疑惑,看他這神气,更加相信這一定是個“馮”字,便將那張紙攥成一團,把那鉛字團在里面,笑著向他手里亂塞。

  金槐笑道:“你不要?”小艾的原意,或者是想向他手里一塞就跑了,但是這鉛字這樣小,万一掉到地下去,滾到水門汀的隙縫里,這又是個晚上,簡直就找不到了,那倒又覺得十分舍不得,因此她也不敢輕易撒手,他又不肯好好地接著,鬧了半天。他們平常總是站在黑影里,今天也是因為要辨認那細小的鉛字,所以走到最亮的一盞燈底下,把兩人的面目照得异常清楚,剛巧被有根看見了。不然有根這時候也不會來的,是他們店里派他去進貨,他覷空就彎到這里來一趟,卻沒有想到小艾就站在馬路上和一個青年在一起,有根在她身邊走過,她都沒有看見。

  有根走進去,來到席家,他母親照例陪著他在廚房里坐著,便把前天老爺被刺的事情詳細地說給他听。有根一語不發地坐在那里,把頭低著,俯著身子把兩肘擱在膝蓋上。過了一會,小艾進來了,他一看也不看她,反而把頭低得更低了一點。

  小艾因為心里高興,所以一點也沒有注意到有根今天看見她一理也不理,有一點特別。她很快地走了過去,自上樓去了。有根突然向他母親說道:“怎么,小艾在外頭軋朋友啊?”

  陶媽一時摸不著頭腦,道:“什么?”有根哼了一聲道:“一天到晚在一塊儿,你都不知道。”陶媽便追問道:“你怎么知道的,你看見的呀?”有根气憤憤的沒有回答,隔了一會,方才把他在弄口看見的那一幕敘述了一遍。陶媽微笑道:“要你管她那些閒事做什么。”沉吟了一會,又道:“你看見那個人是個什么樣子?”有根恨道:“你管他是什么樣子呢!——還叫我不要多管閒事!”

  他走了以后,陶媽心里忖度著,想著這倒也是一個机會,讓她嫁了也好,不然有根再也不會死心的。她乘著做飯的時候便盤問小艾,說道:“小艾,你也有這么大歲數了,你自己也要打打主意了。那個人可對你說過什么沒有,可說要娶你呀?”小艾呆了一呆,方道:“什么人?”陶媽笑道:“你還當我不知道呢,不是有個男人常常跟你在外頭說話嗎?”小艾微笑道:“哦,那是從前住在對過的,看見了隨便說兩句話,那有什么。”陶媽便做出十分關切的神气,道:“外頭坏人多,你可是得當心點。你可知道這人的底細?”小艾便道:“這人倒不坏,他在印刷所里做事的。”陶媽眉花眼笑地說:“那不是很好嗎?你要是不好意思跟太太說,我就替你說去。這也是正經的事情。”小艾微笑著沒有做聲。她和金槐本來已經商量好了,金槐要她自己去對五太太說,現在陶媽忽然這樣熱心起來,她總有點疑心她是不怀好意,但是她真要去說,當然也沒法攔她,也只好听其自然了。

  陶媽當天就對五太太說了。五太太听了這話,半天沒言語。其實五太太生平最贊成自由戀愛,不但贊成,而且鼓勵,也是因為自己被舊式婚姻害苦了,所以對于下一代的青年總是希望他們“有情人都成眷屬”。她的侄儿侄女和內侄們遇到有戀愛糾紛的時候,五太太雖然膽小,在不開罪他們父母的范圍內,總是處于贊助的地位的,但是在她的心目中,總仿佛談戀愛是少爺小姐們的事情,像那些仆役、大姐,那還是安分一點憑媒說合,要是也談起戀愛來,那就近于軋姘頭。尤其因為是小艾,五太太心里恨她,所以只要是与她有關的事情,都覺得有些憎惡。當下五太太默然半晌,方向陶媽說道:

  “這時候她要走了,她這一份事沒有人做了,你一個人怎么忙得過來。再要叫我添個人,我用不起!”陶媽笑道:“不要緊的,我就多做一點好了,太太也用不著添人了。小艾也有這樣大了,留得住她的人,你留不住她的心!”陶媽既然是這樣一力主張著,五太太也就不說什么了。依允了以后,卻又放下臉子說道:“可是你跟她說,是她自己愿意的,將來好歹我可不管呵!”

  陶媽把這消息告訴小艾,說好容易勸得太太肯了,她又勸他們馬上把事情辦起來。金槐寫信回去告訴他家里,他家里是沒有什么問題的。他本來在一個朋友家里搭住,現在想法子籌了一點錢,便去租下一間房間,添置了一些家具,預備月底結婚。在結婚前几天,他買了四色茶禮,到席家去了一趟,算是去見見五太太。他本來不愿意去的,因為實在恨他們家,便是一趟也不去,似乎也說不過去,他也不愿意叫小艾為難。而且他知道五太太一直病在床上,根本也不會下來見他的。結果由陶媽代表五太太,出來周旋了一會,小艾也出來了,大家在客廳里坐著,金槐沒坐一會就走了。

  這兩天他們這里剛巧亂得很,因為六孫小姐回娘家來了。

  六孫小姐出嫁以后一直住在漢口,這次回來是因為听見景藩的噩耗,回上海來奔喪。這樁事情他們現在仍舊是瞞著五太太,寅少爺已經問過她娘家的兄嫂,他們一致主張不要告訴她,說她恐怕禁不起刺激。所以六孫小姐對五太太說,就不好說是來奔喪的,只好說是因五太太病了,到上海來看她的。

  五太太听她這樣說,于感動之余,倒反而覺得傷心起來。

  向來一個后母与前頭的女儿總是感情很坏的,她們當然也不是例外,想不到這時候倒還是六孫小姐惦記著她,千里迢迢的跑來看她,而她病到這樣,景藩卻一次也沒有來看過她,相形之下,可見他對她真是比路人還不如了。她對著六孫小姐,也不說什么,只是流淚。六孫小姐只當她是想著她這病不會好了,不免勸慰了一番。

  六孫小姐難得到上海來一次的,她住在五太太這里,便有許多親戚到這里來探望她,所以這兩天人來人往,陶媽一個人忙不過來,小艾就要出嫁了,自己不免也有些事情要料理,陶媽便想起那個辭歇了的劉媽。劉媽從這里出去以后,因為年紀相當大了,就也沒有另外找事,跟著她儿子媳婦住著,吃一口閒飯,也有時候帶著一只水壺,几只玻璃杯,坐在馬路邊上賣茶。陶媽便和五太太說了,把她叫了來幫几天忙。

  有根自從上次生了气以后,好些天也沒來,但是這一天晚上他又來了,剛巧劉媽一個人在廚房里沖熱水瓶,見他來了,她沖著樓上喊了陶媽一聲,告訴她她儿子來了。灶上有開水,劉媽順手倒了杯茶給他,談話中間,便把小艾就要出嫁的消息講給他听。那天金槐到這里來,她也看見的,便絮絮的告訴有根他是怎樣的一個人,又說他還那樣周到,送了荔枝、桂圓、南棗、白糖四色茶禮。正好這兩天他們這里常常來客,便把那桂圓、荔枝拿出來待客。陶媽听見說有根來了,下樓的時候就帶了些下來,又想起南棗是最滋補的,便又包了一包南棗,拿到樓底下來,有根心里正是十分憤懣,他母親卻抓了一把桂圓、荔枝擱在他面前的桌子上,笑道:“哪,你吃點。”又把一包棗子遞到他手里,道:“看你這一向瘦得這樣,把這個帶回去,每天晚上上床的時候吃几個,補的。”

  有根接過來便向地下狠命一摜,道:“我才不要吃呢!”馬上站起來就走了。劉媽在旁邊倒怔住了,也沒好說什么,陶媽也只嘟囔了一聲:“這東西!”此外也沒有說什么。

  那包南棗摜在地下,紙包震破了,棗子滾了一地,陶媽后來一只只拾了起來。第二天早上小艾掃地,卻又掃出兩只棗子來,她便笑道:“咦,這儿怎么掉了兩個棗子。”劉媽在灶上煮粥,忙回過頭來向她擺了擺手,又四面張望了一下,方才輕聲說道:“昨天都把我嚇一跳——有根也不知道為什么跟他媽鬧別扭,他媽包了一包棗子叫他帶回去吃,他一摜摜了一地。”小艾听了,她自然心里明白,一定是因為他知道是金槐送的禮,所以這樣生气。她不免有些悵触,因為她對于有根,雖說是沒有什么感情,總也有一种知己之感。

  她后天就要結婚了。五太太早已和陶媽說過:“叫她早一天住出去。不能讓她在我家出嫁。”因為有這樣一种忌諱,丫頭嫁人,如果從主人家里直接嫁出去,有些主人就要不愿意,認為不吉利。所以小艾頭一天就辭別了五太太,搬到劉媽家里去住著。劉媽自己在席家幫忙沒有回來,第二天便由她的媳婦做了送親的人。

  小艾因為那天住在那里打攬了他們,覺得很不過意,結了婚以后,過了些日子,便和金槐一同去看他們,五太太那里她卻一直沒有過去。后來劉媽有一次到五太太那里去拜年,就告訴陶媽听,說得花團錦簇,道:“看不出小艾還有這點福气,她嫁的這男人真不坏,上回到我家里來的,夫妻兩個,小艾穿了件新旗袍,絨線衫,像人家少奶奶一樣。說她婆婆也從鄉下出來了,鄉下苦,她年紀大了,也做不動,現在娶了媳婦了,所以出來跟他們一塊儿過了。”

  劉媽因為住得遠,平日也難得到五太太那里去的。在這以后總有兩年多了,陶媽有一天忽然又來找她,說五太太病勢十分沉重,看樣子就在這兩天了,家里人手太少,所以又要叫劉媽去幫忙。當下劉媽就跟著她一同回去,來到席家,卻見他們客室里坐滿了人,也有五太太娘家的親戚,席家這一邊,三太太也來了,還有些侄儿侄女和侄媳婦,寅少爺是去年結的婚,和他少奶奶在旁邊陪著。這兩天他們天天來,五太太心里也還明白,看著這情形也猜著一定是醫生說她就要死了,所以大家都來了。獨有景藩,她病了這些年,他始終一次也沒有來過,彼此夫妻一場,連這一點情分都沒有,她就要死了,都不來看看她。

  她也曾經問過寅少爺:“你這兩天看見你爸爸沒有?”這句話本來她一直也不肯出口的,但是到了最后,終于還是說了。寅少爺回說:“沒看見,我沒上那邊去。”五太太自然也不好再說什么,但是她的心事寅少爺其實也知道。為這樁事情,他們家里這些人一直也在那里討論著,究竟是不是應當告訴她。要是索性瞞到底,豈不使她抱恨終天,心里想她臨死景藩都不來跟她見一面。但是現在這時候要是告訴她,突然受這樣一個刺激,無异一道催命符。所以她娘家的人給終認為不妥。有她自己娘家人在場,她婆家這些人當然誰也不肯有什么切實的主張。寅少爺更是不肯負擔這個責任,他要是贊成告訴她,反而給人家說一句,因為是他的后母,到底隔一層了,所以他能夠這樣冷酷,置她的生命于不顧。

  然而眼看著她這樣痛苦,就又有人提起來說:或者還是告訴她吧?大家每天聚集在樓下客室里悄悄商議著,只是商量不出個所以然來。陶媽這天帶著劉媽一同上樓,便皺著眉輕聲和她說:“他們真是的,其實明知道太太這病也不會好了,就告訴了她有什么要緊呢,告訴了她還讓她心里痛快一點。”

  到了樓上,劉媽進房去叫了一聲“太太”。五太太躺在床上只是一聲一聲低低地哼著,眼睛似睜非睜,看那樣子已經不認識人了。陶媽向她望著,不由得掉下淚來,掀起衣襟來擦了擦眼睛,便恨恨地向劉媽輕聲道:“再不告訴她來不及了!”劉媽怔了一會,便道:“其實你就告訴她好了。”陶媽又躊躇了一下,便走到床前,劉媽站在門口望風,陶媽便俯下身去壓低了喉嚨連叫了几聲“太太”,說道:“老爺三年前頭已經不在了,一直瞞著你的,不敢告訴你。”

  五太太在枕上微側著臉躺著,像她那樣肥胖的人一旦消瘦下來,臉上的皮肉都松垂著,所以經常的有一种凄黯的神情。陶媽湊在她跟前向她望著,隔了一會,又喊了几聲“太太”,見她的眼皮仿佛微微一動,陶媽便把剛才那几句話又重复了一遍,但是依舊看不出她有什么反應。到底也不知道她听見了沒有。

  陶媽直起身子來,和劉媽面面相覷了一會。房間里靜靜的。在這种陰陰的天气,雖然也并不十分冷,身上老是寒浸浸的,人在房間里就像在一個大水缸的缸底。陶媽給五太太把被窩牽了一牽,覺得這棉被不夠厚,想拿出兩件衣服來蓋在腳頭,便去開抽屜,一開抽屜,卻看見五太太那只貓睡在里面,這貓現在老了,怕冷,常常跑到柜里去鑽在衣服堆里睡著。陶媽輕輕地罵了一聲,把它赶了出來,拿出衣服來抖了一抖,拍了拍灰,便給五太太蓋在床上。

  五太太的情形一直沒有什么變化,拖到第二天晚上就死了,劉媽在他們家幫了几天忙,入殮以后就回去了,因為順路,便彎到小艾那里去,想告訴她一聲五太太死了。

  小艾他們現在住著一間前樓閣,同時有半間客堂他們也可以使用的,所以上次劉媽來的時候便在客堂里坐著,沒有上去。那是個石庫門房子,這一天劉媽一推門進去,他們天井里晾著些青菜,大概預備腌的,小艾的婆婆蹲在地下,在那陽光中把青菜一棵棵的翻過來。劉媽笑著叫了聲“馮老太”。馮老太一抬頭看見是她,忙點頭招呼,笑道:“玉珍病了。”劉媽道:“怎么病啦?”馮老太道:“是呀,有十几天了,也不知是不是害喜。”說著,便站起身來把客人往里讓,又向閣樓上嚷了一聲:“劉大媽來了。”

  劉媽便道:“我上去看看她去。”馮老太搬過一只竹梯倚在閣樓上,劉媽便從梯子上爬上去,馮老太在下面扶著梯子,仰看臉只管叫著“走好!走好!”小艾在上面也帶笑連聲招呼著“當心!當心頭!”里面黑赳赳的像個船艙似的,劉媽彎著腰進了門,進了門也仍舊直不起腰來。小艾忙把電燈捻開了,讓她在對面一張床上坐下。劉媽問候她的病,問她是不是有喜了。小艾仿佛有點難為情,但是劉媽听她說的那病情,倒也不像是有喜,說是不能起床,一起來就腰酸頭暈。其實小艾自己也疑心,這恐怕還是從前小產后留下的毛病,不過她當然不會對她婆婆說這些,這時候她婆婆雖然不在跟前,她也很怕劉媽會提起從前事情,忙岔開來說了些別的話。劉媽便告訴她五太太去世的消息。小艾听了,也覺得有些愴然。雖然五太太過去待她并不好,她總覺得五太太其實也很可怜。

  劉媽坐到她床上來,嘁嘁喳喳告訴她五太太臨終的情景。

  小艾的床前擱著一雙鞋,劉媽坐過來的時候一腳踩在上面,便拿起來撣了撣灰,笑道:“喲!你自己做的呀?越來越能干了!”

  那是一雙青布袢帶鞋,卻仿照著當時流行的皮鞋式樣,鞋底分三層,一層青布包的,上面襯著一層紅布包的,又是一層淡灰色的。這雙鞋,她自己很是得意。

  她自從出嫁以舌,另是一番天地了,她仿佛新發現了這個世界似的,一切事物都覺得非常有興味。她現在做菜也做得不坏,不過因為對于一切都有試驗的興趣,常常弄出很奇异的配搭,譬如洋山芋切絲炒黃豆芽。金槐起初也有點吃不慣,還是喜歡他母親做的菜,但是馮老太因為有腳气病,在灶前站久了就要腳腫。

  他們這閣樓的板壁上挖了一個相當大的方洞,從這窗戶里可以看見下面的客堂。劉媽偶一回頭,向下面看了看,便笑道:“你們金槐回來了。”金槐端了一張長板凳坐在他母親斜對面,兩人在那里說話,臉色都很沉郁。隔了一會,金槐便上來了,劉媽直讓他坐,在這低矮的屋頂下,不坐也是不行。他在對面的一張床上坐了下來,便微笑著問小艾:“你今天怎么樣?可好了點沒有?”小艾笑道:“還是那樣。”金槐微皺著眉毛向她臉上望去,他坐在那里,身子向前探著一點,兩肘架在腿上,十指交挽著,顯出那一种焦慮的樣子。小艾倒覺得有點窘,心里想他今天怎么回事,當著人就是這樣。金槐默然地坐了一會,便又下樓去了。他一走,劉媽便取笑小艾道:“你看金槐待你多好,為你的病他那么著急。”小艾只是笑。劉媽又坐了一會,便說要走了,小艾也沒有十分挽留,她并不怎么歡迎劉媽常來,因為劉媽雖然人還不坏,但是有點快嘴,來得多了,說話中間不免要把她的底細都泄露出來,小艾很不愿意她同住的這些人知道她的出身,因為一般人對于婢等女總有點看不起,而她是一個最要強的人。

  劉媽從梯子上下去的時候卻有點害怕,先上來的時候還不很費事,現在站在門口低頭一看,那條梯子筆直的下去,簡直沒法下腳,只得一坐坐在門檻上,然后一步一步的往下挨,馮老太在下面攙扶著她,到了地面上,便又笑著替她在背后拍打了兩下,原來剛才那一坐,褲子上坐了一大塊黑跡子。劉媽也笑了起來,自己也拍打了一陣子,便告辭出門,馮老太母子都送了出去。劉媽走了,馮老太便彎腰把地下晾著的青菜拾起來,卻歎了口气,道:“早曉得少腌點菜了——又不能帶走。”金槐道:“送給別人腌好了。”說著,便轉身進去,匆匆地跑到閣樓上,向小艾說道:“我們那印刷所要搬到香港去了,工人要是愿意跟著去,就在這兩天里頭就要動身。”小艾“噯呀”了一聲,在枕上撐起半身向他望著。金槐是很興奮,自從上海成了孤島,雖然許多人還存著苟安的心理,有志气些的人都到內地去了,金槐也未嘗不想去,不過在他的地位,當然是不可能的。到香港去,那邊的環境總比這里要好些。

  他又微笑著:“剛才我跟媽商量好了,你跟我一塊儿去,她回鄉下去。不過我看你這樣子好像不能走,怎么辦呢?”小艾怔了一會,便道:“我想不要緊的,又不是什么大病。”金槐向她望著,半天沒有做聲,然后說道:“我看你還是不要硬撐著,路上一定要辛苦點的。還是我先去,你隨后再來吧。”

  小艾自己忖度了一下,只得笑道:“那也好,我一好了就來。”

  金槐道:“也只好這樣了。”他坐在她對面,把她床前的一雙鞋踢著玩,踢成八字腳的式樣,又給它并在一起。兩人都默然,過了一會,金槐又道:“听見說香港的房子難找,我先去找好了地方也好。”

  他們商量著什么東西應當帶去,金槐說棉衣服可以用不著帶,香港天气熱。小艾叫他把一只熱水瓶帶去,金槐道:

  “等你來的時候再帶來好了,這兩天你們還要用呢。”又笑道:

  “你一個人跑到那里,又不會說廣東話,等會給人拐去賣掉了。”小艾笑道:“我又不是個小孩子了?”

  兩人表面上只管說說笑笑的,心里卻有點發慌,小艾擁著一床大紅碎花布面棉被躺在那里,那黃色的電燈光從上面照射下來,在那船艙似的閣樓上,大家心里都說不出來是一种什么感想,大概就是浮生若夢的感覺了。

  在金槐動身前的那天晚上,箱子、网籃、包袱都理好了,他忽然想起來,又把桌子上的抽屜抽出來,把里面的東西一陣子亂翻亂掀。馮老太在旁邊看著,便道:“你在那儿找什么?”

  金槐只含糊地應了一聲:“我看看可還有什么東西要帶去的。”

  等馮老太走開了,金槐便問小艾:“那張照片呢?”他們很少拍照的,小艾除了他們結婚的時候合拍的一張便裝照,也沒有什么別的照片。這一天他問起來,小艾便笑道:“那張照片我送人了。”金槐便有點不大高興,咕嚕了一聲,道:“只剩那一張了,怎么也給人了。”后來馮老太把他的手絹子全都洗干淨了,烘干了拿來給他收在箱子里。金槐打開箱子,箱子蓋里面有一個夾袋,他把一疊手帕向里面一塞,里面除了一把新牙刷,還有一樣東西,摸著冰冷的,扁平而光滑,是一張硬紙片,這用不著看,也就知道是什么了。他把那張照片抽出一半來看了看,便望著小艾笑了一笑,小艾橫了他一眼,然后也笑了。

  這一天夜里,金槐三點多鐘就起來了。他知道他母親和小艾也是剛睡著沒有一會,所以也不愿意惊醒她們,輕輕地開了燈,把小件的行李先拎了兩樣,從梯子上下去,就在廚房里盥洗了一下,再上來拿箱子。略有點響動,小艾便惊醒了,掙所著要坐起來披衣下床,金槐忙按住她道:“你不要起來了,”她還有點睡眼蒙朧,只覺得他的臉很冷,有一股清冷的牙膏气味。然后他就走了。她听見他一路下去,后門“砰”的一聲關上了。隨著那一聲“砰!”便有一陣子寂寞像潮水似的涌了進來。那寂靜几乎是嘩嘩的沖進來,淹沒了這房間。桌上的鐘滴嗒滴嗒走著,也顯得特別的響。

  金槐到香港去了以后,不久就有信來,說那邊房子已經找好了,月底又匯了點錢來。這里小艾也托樓下住的一個孫先生給寫了回信去,又寫了封信給鄉下的兄嫂,叫金槐的哥哥出來一趟,把母親接回去。一切布置就緒,小艾的病卻是老不見好,心里非常著急。馮老太也說是看這樣子大概是病不是喜。他們這附近有一家國藥店,店里有一個醫生常住在那里,診金比較便宜,小艾便去看了一趟,吃了兩帖藥,也不甚見效。她那大伯馮金福倒已經來了。小艾結婚后一直也沒有回鄉下去過,所以還是第一次見面。

  金福來了少不得總有一兩天的耽擱,也沒有地方住,只得在樓下的客堂里搭了個舖。他們這客堂后面攔掉一半,作為另一個房間租了出去,前面卻把一排~*扇全都拆了,擴展到天井里,占去半個天井,所以名為客堂,倒有一半是露天的,夜里風颼颼的,睡在那里十分寒冷。

  金福有好些年沒到上海來過了,他來的第二天,早上起來吃了碗泡飯,便說要到外面去遛遛。出去沒一會,卻退回來了,說外面亂得很,馬路上走不通。馮老太正笑他不中用,小艾躺在床上,卻說:“媽,你听,今天外頭怎么這樣鬧嚷嚷的。”

  住在客堂后面的孫先生是在一個洋行里做式老夫的,每天早上按時出去上班,這時候也退了回來,帶來了惊人的消息,說日本兵開進租界了,外面人心惶惺,亂得一塌糊涂。

  這一天大家都關著門守在家里,沒有出去。孫先生到隔壁去借打電話,起初一直打不通,因為電話太忙碌。直到晚飯后方才接通了,也听到了一些消息,說日本人同日進攻香港,孫先生回來一說,小艾听見說香港已經打起來了,面上也還不肯露出十分著急的樣子,反而用話去寬慰馮老太。雖說金槐在香港是舉目無親,單身一個人陷在那里,但是他們印刷所里這次去了那么許多職工,大家緩急之間總也有個照應。而且香港那么大地方,那么多人呢,不見得單是他就會遇到危險。說是這樣說,急也還是一樣的急。小艾別的不懊悔,只恨她自己沒有跟他一同去,就是死也死在一起。

  十天以后,報上登出香港陷落的消息,至少那邊的戰事已經結束了。但是一個月二個月地過去,上海香港之間一直信息不通,依舊死生莫卜。小艾他們這時候一點進項也沒有,稍微有一點積蓄,也快用完了。金福還住在他們這里,起初是因為路上不好走,他也沒有回原籍去,所以憑空又添上一個人坐吃。金福住在這里,心里也非常不安,因此也急于要回去。忽然有一天,他的三弟金桃也到上海來了,說金福幸而不在家鄉,這一向鄉下抽壯丁,捉人捉得非常厲害,他還是逃出來的。金福听見這話,也只得死心塌地地住了下來。反而又添了一個人吃飯。他們兄弟倆四處托人找事,急切間哪里找得到事情。

  小艾病了這些時,現在漸漸的能夠起床了,就也想出去找事。像她這樣的人出去做事,通常的出路是幫佣,但是她非常不愿意,她覺得那种勞役的生活她已經過夠了,事情重一點倒沒有關系,她就是不愿意看人家的臉子。她想到工厂里做工,但是沒有門路,也進不去。

  金桃倒有了著落,由他表哥介紹到一個火爐店去學生意。

  這時候他們家里實在維持不下去了,小艾急得沒有辦法,剛巧樓底下孫先生有一個朋友家里要添一個女佣,孫家就把她荐了去。這家人家姓吳,男主人本來是孫先生的同事,不過是洋行里一個式老夫,也還是最近方才跳出去自立門戶,几個人合伙開了個公司,因為他會說几句日本話,便勾結了日本人,小小的做些非法的生意。孫先生看著眼熱,又有些气不服,所以把這些事情全部給他說了出來,慨歎著說他自己是不肯做這种事情,不然也發財了。

  小艾到了吳家,他們那里已經用了個燒飯娘姨,她就管洗衣服打雜兼帶孩子。那吳太太是個中年婦人,一張焦黃的尖削面孔,臉上那樣瘦,身上卻相當的胖,圓滾滾的身子,穿著件金晃晃的織錦緞旗袍。她有個脾气,不肯讓佣人有一刻工夫閒著,否則就覺得自己花這些錢雇這么個人有點冤枉。因此只要看見人家在那里歇著,暫時沒做什么,她沒事也要想出些事來給人做。每天吃剩下的雞魚鴨肉,她宁可倒了也不給佣人吃,說道:“給他們吃慣了葷的,哪天要是沒有葷菜吃就要嘰咕了!索性一年到頭給他們吃素,倒也一聲不響。”有時候罵燒飯的這碗菜做得不好,拿起來就往痰盂里一倒,道:

  “當是燒坏了就給你們吃了?偏不給你們吃!”小艾就最受不了這种叱罵的聲气,那仿佛是另一個世界的回聲,她以為是永別了的一個世界。但是她也只能忍耐著,這里的工錢雖然也不大,常常有人來打麻將,所以外快很多。

  她又把金福荐給他們,在吳先生的行里做出店。金福很認識几個字。

  金福有了職業以后,也寄了點錢回家去,但是此后沒有多少時候,他的老婆就拖儿帶女找到上海來了。也還是因為鄉下抽壯丁,他們家的男丁全跑光了,不出人就得出錢,保甲長借端敲詐,金福的老婆被逼得沒有辦法,想著金福在上海也有了事情,便帶著几個孩子和他們最小的一個弟弟一同到上海來了。當然仍舊是住在小艾這里,好在小艾現在出去幫佣,不住在家里,所以金福也可以不用避什么嫌疑,便和他的老婆孩子一齊都住到閣樓上去。

  小艾有時候回家來看看,仿佛形成了雀巢鳩占的局面。但是她覺得這也是應當的,她因為她自己娘家沒有人,一向把金槐家里的人當作她的至親骨肉看待。同時她總忘不了她從前是個丫頭,人家總說大戶人家出來的丫頭往往好吃懶做,不會過日子,她倒偏要爭這口气,所以一向非常刻苦,總想人家說她一聲賢惠。她現在每月的收入自己很少動用,總是拿到家里來。不但馮老太靠她養活,就連金福夫婦也全仗她接濟,金福的收入有限,又有那么一大群儿女嗷嗷待哺,也實在是不夠用。最小的一個小叔金海已經送到一爿皮鞋店里去做學徒去了,兩個小叔都在店里學生意,雖然管吃管住,衣裳鞋襪還是要自己負擔,又要小艾拿出錢來。她有時候也有一點怨,但是每逢看到他們總覺得十分親切。尤其是現在,香港陷落了已經快四個月了,金槐至今還沒有信來,她漸漸地感到凄涼恐怖和絕望,在這种時候,偶爾抽空回去一趟,雖然家里這些人也并不能給她什么安慰,她只要听見他們一家老小嘰哩喳啦用他們的家鄉口音說著話,不由得就有一种溫暖之感,也不知為什么緣故,心里仿佛踏實了許多。

  有一天晚飯后,金福忽然到吳家來找小艾,很興奮地說:

  “金槐有信來了!今天早上到的,他們也不曉得,等我回去才看見。”說著,便從衣袋里取出那封信來,念給她听。上寫著:

  “玉珍賢妻,吾現已平安到抵貴陽,可勿必挂念。在香港戰事發生后,吾們雖然飽受惊恐,幸而倒沒有受傷。惟印刷所工作停頓,老板复避不見面,拒絕援助,以致同人們告貸無門,流落他鄉。去冬港地天气反常奇冷,棉衣未帶,饑寒交迫。吾們后來決定冒著艱險步行赴內地,現已到抵貴陽,在此業已找到工作,暫可糊口。現在別的沒有什么,只是不放心你們在上海,不知何日再能團聚。而且家中生活無著。不知你病好了沒有?你的身体也不好,但吾母親与家里人仍須賴你照顧。書不盡言,夫金槐白。”

  小艾听到后來,不覺心頭一陣辛酸,兩行熱淚直流下來。

  她本來想馬上就寫回信,就請金福代筆,可是這封信她倒有點不愿意叫他寫,另外去找了個測字先生寫了。其實里面也沒有什么話,不過把家中的近況詳細告訴他,無非叫他放心的意思。她現在也略微認識几個字了,信寫好了,自己也拿著看看,不是自己寫的,總覺得隔著一層。她忽然想起來從前他給她的“馮玉珍”三顆鉛字,可以當作一個圖章蓋一個在信尾。他看見了一定要微笑,他根本不知道那東西她一直還留著。

  次日下午,她趁著吳太太出去打牌,就溜回家去拿那鉛字。馮老太見她來了,便說起金槐來信的事,因道:“這金槐也是的,跑到那地方去——不是越走越遠了嗎?”小艾也沒有替他辯護,心里想說了她也不懂。

  她那鉛字是包了個小紙包,放在一只舊牙粉盒里,盒面上印著一只五彩的大蝴蝶。她記得就在抽屜里靠里的一角,但是找來找去找不到。馮老太問道:“你在抽屜里找什么?”小艾道:“我有個牙粉盒子裝著點東西,找不到了。”馮老太道:

  “那天我看見阿毛拿著個牙粉盒子在玩的,一定給她拖不見了。”阿毛是金福的大女儿。當下小艾便沒有說什么,心里想要是查問起來,她嫂嫂要多心了,而且東西到了小孩手里,一定也沒有了,問也是白問。但是她為這一樁小事,心里卻是十分气惱,又覺得悲哀。同時又注意到桌下擱著一只雙耳小鋼精鍋子,是她借給他們用的,已經敲癟了兩塊。

  家里有小孩,東西總是容易損坏些。金福夫婦帶著几個孩子在這里一住兩三年,家具漸漸的都變成缺胳膊少腿的。這還沒有什么,小艾有一次回來,看見她的一面腰圓鏡子也砸破了,用一根紅絨繩縛起來,勉強使用著,鏡面上橫切著一道裂痕。小艾看了,心里十分气苦。金槐到內地去已經有兩三年了,起初倒不斷的有信來,似乎他在那邊生活也非常困苦,一度到重慶去過,后來因為失業,又飄流到湖南,在湖南一個小印刷所工作過一個時期。今年卻一直沒有信來,也不知道為什么。她打听別人,也有人說是長久沒有收到“里邊”來的信了。

  她有一個小姊妹名叫盛阿秀,住在她們隔壁,這一天阿秀听見說她回來了,便走過來找她談天。只有她們兩人在閣樓上,那阿秀是個爽快的人,心里擱不住事,就告訴小艾說她的丈夫怎樣負心,她丈夫也是到內地去了,听說在那邊已經另外有了人。她訴說了半天,忽然想起來問小艾:“你們金槐可有信來?”小艾苦笑道:“沒有呀,差不多一年沒有信了。

  听見人家說,現在信不通。”阿秀道:“哪里!昨天我還听見一個人說接到重慶他一個親戚的信。”小艾听了這話,不由得心里震了一震。

  阿秀也默然了。過了一會,方道:“听他們說,到重慶去的這些人,差不多個個都另外討了女人。黑良心,把我們丟在這里,打算不要了。我就不服這口气——我們不會另外找男人呀?他們男人可以我們女人不可以呀?老實說,現在這种世界,也無所謂的!”她漲紅了臉,說話聲音很大,小艾听她那口气,仿佛她也另外有了對象了。

  她們這樣在閣樓上面談話,可以听見金福的老婆在樓下納鞋底,一針一針把那麻線戛戛地抽出來,這時候那戛戛的聲音卻突然的停止了,一定是在那里豎著耳朵听她們說話。等會一定要去告訴馮老太去了,馮老太的脾气,也像有一种老年人一樣,常常對小艾訴說大媳婦怎么怎么不好,但是照樣也會對大媳婦說她不好的。小艾可以想象她們在背后會怎么樣議論她,一定說是阿秀在那里勸她,叫她把心思放活動一點。本來像她這樣住在外面,要結識個把男朋友也很便當的。

  也說不定她們竟會疑心她有點靠不住。她突然覺得非常厭煩。

  她辛辛苦苦賺了錢來養活這批人,只是讓他們偵察她的行動,將來金槐回來了,好在他面前搬是非造謠言嗎?她倒變成像從前的寡婦一樣了,處處要避嫌疑,動不動要怕人家說閒話。

  她有時候气起來,恨不得撇下他們不管了,自己一個人到內地去找金槐去。但是他的母親是他托付給她的,怎么能不管呢?所以想想還是忍耐下去了,只是心里漸漸覺得非常疲倦。

  她在那吳家做事。吳家現在更發財了,新買了部三輪車。

  有一天他們的三輪車夫在廚房里坐著,有客人來了,一男一女,在后門口遞了張名片給他,他拿著進去,因見小艾在客堂里擦玻璃窗,便把名片交給她拿上去。小艾把那張“陶攸賡”的名片送上樓去,吳先生馬上就下來了,把客人讓到客堂里坐著。小艾隨即倒了茶送進去,還沒有踏進房門,便听見里面有一個人說話的聲音有點耳熟。

  她再往前走一步,一眼便看見沙發上坐著一個胖胖的西裝男子——是有根。不過比從前胖多了,臉龐四周大出一圈來,眉目間倒顯得擠窄了些,乍一看見几乎不認識了。小艾捧著一只托盤,站在門口呆住了。自從她出嫁以后,一直也沒有听到有根的消息,原來他發財了。有根雖然是迎面坐著,他正在那里說話,卻并沒有看見她,小艾的第一個沖動便是想退回去,到廚房里去叫他們家里車夫把茶送進去。正這樣想著,一回頭,卻看見吳太太從樓梯上走下來,吳太太換了件衣服,也下來招待客人了。這里小艾端著個茶盤攔門站著,勢不能再躊躇不前了,只得硬著頭皮走進客廳。吳太太也進來了,大家只顧應酬吳太太,對于這女佣并沒有怎樣加以注意。小艾便悄悄地繞到沙發背后,把一杯茶擱在有根旁邊的茶几上,他同來的還有一個艷裝的年輕女人,也擱了杯茶在她旁邊,吳先生敬他們香煙,有根卻笑道:“哦,我這儿有我這儿有!我的喉嚨有點毛病,吃慣了這個牌子的,吃別的牌子的就喉嚨疼。”一面說著,已經一伸手掏出一只赤金香煙盒子,打開來讓吳先生抽他的。

  吳太太笑道:“把衣裳寬一寬吧。”兩個客人站來脫大衣,小艾拎著個空盤子正想走出去,吳太太卻回過臉來向她咕噥了一聲:“大衣挂起來。”小艾只得上前接著,有根把大衣交到她手里的時候,不免向她看了看,頓時臉上呆了一呆,又連看了她几眼,雖然并沒有和她招呼,卻也有點笑意。但是在小艾的眼光中,這微笑就像是帶著几分譏笑的意味。她板著個臉,漠然地接過兩件大衣,挂在屋角的一只衣架上,便走了出去,自上樓去了。她到樓上去洗衣服,就一直沒有下車。半晌,忽然听見吳太太在那里喊:“馮媽,來謝謝陶太太!”

  想必是有根的女人臨走丟下了賞錢。小艾裝作沒听見,也沒下去。后來在窗口看見有根和那女人上了三輪車走了,她方才下樓。吳太太怒道:“喊你也不來,人家給錢都沒人謝一聲!”

  小艾道:“剛才寶寶醒了,我在那里替他換尿布,走不開。”

  吳太太把桌上几張鈔票一推,道:“哪,拿去。你跟趙媽一人一半。”這錢小艾實在是不想拿,但是不拿似乎又顯著有點奇怪。只得伸過手去,那鈔票一拿到手里,仿佛渾身都有一种异樣的感覺。

  她听他們正在那里談論剛才兩個客人,吳先生說几時要請他們來打牌,吳太太卻嫌這一個陶太太不是正式的,有點不愿意。小艾听他們說起來,大概有根是跑單幫發財的。她心里卻有點百感交集,想不到有根會有今天的一天。想想真是不服,金槐哪一點不如他。同時又想著:“金槐就是傻,總是說愛國,愛國,這國家有什么好處到我們窮人身上。一輩子吃苦挨餓,你要是循規蹈矩,永遠也沒有出頭之日。火起來我也去跑單幫做生意,誰知道呢,說不定照樣也會發財。人生一世,草生一秋,我也過几天松心日子。”

  她下了個決心,次日一早便溜出去找盛阿秀商量,阿秀有兩個小姊妹就是跑單幫的。小艾把一副金耳環兌了,辦了點貨,一面進行著這樁事,一面就向吳家辭工,只說要回鄉下去了。她家里的人對于這事卻大不贊成,金福屢次和馮老太說,其實還是幫佣好,出去路單幫,一去就是許多日子不回來,而且男女混雜,不是青年婦女能做的事情。但是小艾總相信一個人只要自己行得正,立得正,而且她在外面混了這几年,也磨練出來了,誰也不要想占她的便宜。然而現在這時候出門去,旅途上那种混亂的情形她實在是不能想象。一個女單幫只要相貌長得好些,簡直到處都是一重重的關口,單是那些無惡不作的“黑帽子”就很難應付。小艾跑了兩次單幫,覺得實在干不下去了,便又改行背米。運气好的時候,背一次倒也可以賺不少錢。身体卻有些支持不住了,本來有那病根在那里,辛勞過度,就要發作起來。

  有一天金福的女儿阿毛正蹲在天井里,用一把舊鐵匙子在那里做煤球,忽然听見哄通一聲,不知什么東西撞在大門上,她赶出去一看,卻是小艾回來了,不知怎么暈倒在大門口,背的一袋米甩出去几尺遠。阿毛便叫起來,大家都出來了,七手八腳把她抬進去。

  馮老太看她這次的病,來勢非輕,心里有些著慌,也主張請個醫生看看。次日便由她嫂嫂陪著她到一個醫院里去,這醫院里門診的病人非常多,挂號要排班,排得非常的長,內科外科分好几處,看婦科也不知道應當排在哪里。金福的老婆見有一個看護走過,便賠著笑臉走上去問她,還沒開口,先叫了聲“小姐”,一句話一個“小姐”。那看護寒著臉向她身上穿著打量了一下,略指了指,道:“站在那邊。”便走開了。

  小艾在旁邊看著,心里非常反感。排了班挂號以后,又排了班候診,大家擠在一間空气混濁的大房間里,等了好几個鐘頭。小艾簡直撐不住了,一陣陣的眼前發黑,一面還在那里默默背誦著她的病情,好像預備考試一樣,唯恐見到醫生的時候有什么話忘了說,錯過了那一刻千金的机會。后來終于輪到她了,她把准備下的話背了一遍,那醫生什么也沒說,就開了張方子,叫她吃了這藥,三天后再來看。

  她那天到醫院去大概累了一下,病勢倒又重了几分。把那藥水買了一瓶來吃著,也沒有什么效驗,當然也就法去复診了。

  慶祝胜利的爆竹她也是在枕上听著的。胜利后不到半個月,金槐便有信來了。說他有一年多沒有收到家信了,听見人家說是信不通,他非常惦記,不知道家里的情形怎么樣。現在的船票非常難買,他一買到船票就要回來了。

  阿秀有一天來探病,小艾因為阿秀曾經怀疑過,金槐或者在那邊也有了女人,現在她把金槐這封信拿出來給阿秀看,不免流露出一絲得意的神情。但是后來說說又傷心起來,道:

  “我這病恐怕也不會好了,不過無論怎樣我總要等他回來,跟他見一面再死。”說著便哭了。阿秀道:“年紀輕輕的,怎么說這种話。你哪儿就會死了,多養息養息就好了。”

  小艾再也沒想到,這船票這樣難買,金槐在重慶足足等了一年工夫,這最后的一年最是等得人心焦,因為覺得冤枉。

  金槐回來的那天,是在一個晚上,在那昏黃的電燈光下,真是恍如夢寐。金槐身上穿著的也還是他穿去的衣裳,已經襤褸不堪,顯得十分狼狽。馮老太看他瘦得那樣子,這一天因為時間已晚,也來不及買什么吃的,預備第二天好好地做兩樣菜給他吃。次日一早,便和金福的老婆一起上街買菜。

  自從小艾病倒以后,家中更是度日艱難,有飯吃已經算好的了,平常不是榨菜,就是咸菜下飯,這一天,卻做了一大碗紅燒肉,又炖了一鍋湯。金槐這一天上午到他表弟那里去,他們留他吃飯,他就沒有回來吃午飯。家里燒的菜就預備留到晚上吃,因為天气熱,擱在一個通風的地方,又怕孩子們跑來跑去打碎了碗,馮老太不放心,把兩碗菜搬到柜頂上去,又怕悶餿了,又去拿下來,一會擱到東,一會擱到西。

  小艾躺在床上笑道:“聞著倒挺香的。”馮老太笑道:“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你胃口也開了,橫是就要好了。你今天也起來,下去吃一點吧。”

  金桃金海也來了,今天晚上這一頓飯仿佛有一种團圓飯的意義,小艾便也支撐著爬起來,把頭發梳一梳通,下樓來預備在飯桌上坐一會。金福几個小孩早在下首團團坐定,馮老太端上菜來,便向孩子們笑道:“不要看見肉就拼命地搶,現在我們都吃成‘素肚子’了,等會吃不慣肉要拉稀的。”正說著,忽然好像听見頭頂上簌的一聲,接著便是輕輕的“叭”一響,原來他們這天花板上的石灰常常大片大片的往下掉,剛巧這時候便有一大塊石灰落下來,正落到菜碗里。大家一時都呆住了。靜默了一會之后,金槐第一個笑了起來,大家都笑了。就中只有小艾笑得最響,因為她今天實在太高興了,無論怎么樣,金槐到底是回來了。

  金槐這次回來,卻是帶著一种黯淡的心情,到內地去了這几年,看見許多事情都是使他灰心的,貪污腐敗,由上面領頭投机囤積,哪里有一點“抗戰建國”的气象,根本沒在那里抗戰。現在糊里糊涂的算是胜利了,倒又打起內戰來了,真覺得前途茫茫,不堪設想。這些話他也不對小艾說,小艾只覺得他不像從前那樣喜歡講時事了。

  他一回來就找事,沒有几天,便到一個小印刷所去工作。

  小艾的病他看著很著急,一定逼著她要她好好的找個醫生看看。這一天他特為請了假陪她去,醫生給她檢查了一下,說是子宮炎,不但生育無望,而且有生命的危險,應當開刀,把子宮拿掉。開刀自然是需要一大筆錢。兩人听了,都像轟雷擊頂一樣。還想多問兩句,看護已經把另一個病人引了進來,分明是一种逐客的意思,只得站起身來走出去了。

  回到家里,小艾在閣樓上躺著,大家在樓下吃晚飯,金槐一個人先吃完,便到閣樓上去,拿熱水瓶倒了杯開水喝,一面就在她對面坐下,捧著杯子,將手指甲敲著玻璃杯,的的作聲。半晌,方才自言自語道:“這怎么辦呢,開刀費要這么許多,到哪儿去想辦法呢?”小艾翻過身來望著他說道:“你不要愁了,我也不想開刀。”金槐倒怔了怔,因道:“你不要害怕,許多人開刀,一點也沒有什么危險的。”小艾道:“我不是怕,我不愿意開刀。”金槐道:“為什么呢?”問了這樣一聲以后,自己也就明白過來了,她一定是想著,要是把子宮拿掉,那是絕對沒有生育的希望了,像這樣拖延下去,將來病要是好些,說不定還可以有小孩子。他便又說道:“還是自己身体要緊,醫生不是說不開刀很危險的?”

  小艾沒有回答。金槐心里也想著,這時候跟她辯些什么,反正也沒有錢開刀,仿佛辯論得有些無謂,便沒有再說下去了。因見她臉色很凄楚的樣子,便坐到她床沿上去,想安慰她兩句。他一坐坐在她一條手絹子上,便隨手揀起來,預備向她枕邊一拋,不料那手絹子一拿起來,竟是濕淋淋的,冰涼的一團。想必剛才她一個人在樓上哭,已經哭了很久的時間了。

  他默然了一會,便道:“你不要還是想不開。。有小孩子沒小孩子我一點也不在乎。只要你身体好。”小艾一翻身朝里睡著,半晌沒有做聲。許久,方才哽咽著說道:“不是,我不是別的,我只恨我自己生了這病,你本來已經夠苦的了,我這樣不死不活的,一點事也不能做,更把你拖累死了。”金槐伸過手去撫摸著她的頭發,道:“你不要這樣想。”只說了這樣一句,听見外面梯子格吱格吱響著,有人上樓來了,就也沒說什么了。

  自從金槐回來以后,金福的老婆因為叔嫂關系,要避一點嫌疑,不好再住在閣樓上,便帶著孩子們回鄉下去了。金福這時候仍舊在吳先生行里做出店,便和吳先生商量,晚上就住在寫字間里。金槐這里只剩下馮老太和他們夫妻兩個,頓時覺得耳目一清。金福的几個孩子在這里的時候,一天到晚儿啼女哭,小艾生病躺在床上,病人最怕煩了,不免嫌他們討厭,但是這時候他們走了,不知為什么倒又有點想念他們。

  現在家里一共這兩個人,倒又老的老、病的病,金槐晚上回來,也覺得家里冷清清的。金槐雖然說是沒有小孩子他一點也不介意,但是她知道他也和她一樣,很想有個孩子。人到了中年,總不免有這种心情。

  樓下孫家有一個小女孩子很是活潑可愛,金槐總喜歡逗著她玩,后來小艾和他說:“你不要去惹她,她娘非常勢利,看不起我們這些人的。”金槐听了這話,就也留了個神,不大去逗那個孩子玩了。有一天他回家來,卻又笑著告訴小艾:

  “剛才在外頭碰見孫家那孩子,弄堂里有個狗,她嚇得不敢走過來。我叫她不要怕,我拉著她一起走,我說你看,它不是不咬你么,她說:“剛才我要走過來,它在那儿對我喊。’”他覺得非常發噱,她說那狗對她“喊”,告訴了小艾,又去告訴馮老太。又有一次他回來,告訴她們一個笑話,他們弄堂口有個擦皮鞋攤子,那擦皮鞋的看見孫家那孩子跑過,跟她鬧著玩,問她鞋子要擦吧,她把脖子一扭,臉一揚,說:“棉鞋怎么好擦呢?”金槐仿佛認為她對答得非常聰明。小艾看他那樣子,心里卻是很悵惘,她因為自己不能生小孩,總覺得對不起他。

  她一直病在床上,讓她婆婆伺候著,心里也覺得不安,而且馮老太有腳气病,也不大能多走動,這一向小艾仿佛好了些,便照常起床操作。阿秀有一天來看她,阿秀的丈夫已經從內地回來了,把另一個女人也帶到上海來,阿秀便和他离了婚,正式跟了她相与的那個男人。阿秀把她离婚的經過演述了一遍,然而她今天的來意,卻是因為惦記著小艾的病,她听見說現在某處有個“小老爺”治病非常靈,勸小艾去求個方子,沒曉得她已經好了。小艾听說那“小老爺”怎樣怎樣靈,心里卻也一動,暗想她這病要是能夠治得除了根,或者可以有小孩子。從前有一次,樓上二房東家里有人生病、把一個看香頭的女人請了來,小艾在旁邊看著她作法。至少這种人不像醫生那樣的給她自卑感。這些人都是騙取窮人的血汗錢騙取慣了的,再小的數目他們也并不輕視,倒不像一般醫生,給窮人看病總像是施舍,一副施主的面孔。

  那天晚上金槐回來,她就沒有告訴他阿秀勸她到那地方去看病的話,因為她知道他一定是不贊成的。后來馮老太卻當作一件新聞似的告訴了他,說有個什么“小老爺”,是一個夭折的小孩,死后成了“仙”,給人治病非常靈驗,阿秀介紹小艾也去看。金槐听了很生气,說那些都是迷信騙錢的把戲。

  他倒是主張小艾另外去找個醫生看看,因為上次那醫生說她不開刀非常危險,現在倒好了些了,似乎那醫生的診斷也不是一定正确。但是小艾非常不愿意找醫生,而且病既然好些了,當然也不必去看了,家里也沒有富裕的錢,所以說說也就作罷了。

  小艾用錢雖然省儉,也常常喜歡省下錢來買一點不必要的東西。有時候到小菜場去,看見賣梔子花的,認為便宜,就帶兩枝回來插在玻璃杯里,有時候又去買兩朵白蘭花來掖在鬢發里面。又有一次她听見鄰居在那里紛紛談論筱丹桂自殺的事,說是被一個流氓逼死的,丟下多少箱衣服首飾,多少根金條。她很想看看筱丹桂生前是什么樣子,走過報攤,便翻翻看報上可有筱丹桂的照片,買一張來看看。那報販隨便拿了一張報紙給她,指指上面一個漂亮女人的照片說是筱丹桂,她便買了回來,后來才知道并不是的。她對于紹興戲不大熟悉,比較更愛看申曲,因為申曲比較接近金槐他們的鄉音,句句都可以听得懂。她自從到他們家里來,口音也跟他們同化了。

  她到阿秀家里去回看她,碰見從前一塊儿背米的一個女人,大家叫她陳家濱阿姐。她大著個肚子,說:“真是討厭,家里已經有了四個,再養下來真養不活了,這一個我預備把他送掉了。”小艾道:“那總舍不得吧?”陳家濱阿姐道:“真的,我真在那儿打听,有誰家要,養下來就給抱了去了,比跟著我餓死的好。”

  她有事先走了,小艾便向阿秀仔細打听她家里的情形,從前一同背米只曉得她人很好,卻連她的姓名都不清楚。听阿秀說,她家里也是很好的人家,不過苦一點。小艾沉吟了一會,便道:“她那孩子要是真想給人,不如給就給我吧。我可也沒有錢,不過我自己也沒有小孩子,總不會待錯他的。”阿秀笑道:“要是給你,大家都是知道的,她更可以放心了。”又道:“要不你還是等她養下來再說。我勸你要領還是領個女的,明天你自己再養個儿子。”小艾只是苦笑,也沒有說什么。

  阿秀答應就去跟那陳家濱的阿姐說,她大概就在這個月里也就要生產了。小艾回到家里,和家里的人說了,金槐沒說有什么意見,他心里想領一個小孩也好,免得她老惦記著,成了一樁心事。馮老太卻很不以為然,當面沒好說什么,背后就跟金槐叨叨:“其實你哥哥這么些小孩子,你們就領他一個不好嗎,又要到外頭去領一個干什么?”說了不止一次了,金槐自然也沒去告訴小艾,卻被他們同住的一個女人听見了,便把這話傳到小艾耳朵里去。其實小艾也并不是沒想到這一層,本來金福夫婦正嫌儿女太多,要是過繼一個給他們兄弟,正是求之不得的,可以減輕一點負擔。但是小艾總想著,既然要一個小孩,就不要讓他知道他不是她生的,不然現放著他親生父母在那里,等會辛辛苦苦把他帶大了,孩子還是心向著別人。所以她哥嫂的小孩她決計不要,即使他們因此有點不樂意,她自己覺得沒什么對不起他們的,這一家子從她婆婆起,這些年來全是她在那里赤膽忠心的照應他們,就算她在這樁事情上是任性一點,仿佛也無愧于心。

  沒有几天的工夫,阿秀跑了來告訴小艾,陳家濱阿姐已經生了,是個女孩子。小艾便和她一同去,把孩子抱了來。馮老太起初雖然反對,等到看見了孩子,倒也十分疼愛,興興頭頭的幫著調代乳糕,縫小衣服,給孩子取了個名字叫引弟。

  有一天晚上金福來了,听見說領了個孩子,當著他夫婦的面。

  也沒好說什么,后來金槐出去買香煙了,只有馮老太一個人在那里,金福便皺著眉和馮老太說:“自己養的叫沒有辦法——現在東西這樣漲,自己飯都要沒的吃了,還去領這樣一個小孩子來,一天到晚忙著小孩子,把一個人也絆住了,不然這時候毛病好了些,也可以出去做事了。”小艾在閣樓上,馮老太曉得她听得見的、向金福遞了個眼色,金福也沒留神。

  小艾在上面听見了,未免有些刺心,因為他說的這話也都是實情,在現在這种時候領個孩子來,也許是有一點瘋狂。

  物价已經漲成天文數字,到了天盡頭了,還是漲,還是漲。家里一點現錢也不能留,一拿到工錢就要搶著買柴買米買大頭,一個措手不及,就等于白做了。小艾想法子去領了一點絨線生活來做,貼補家用。有時候她到馬路上去看看櫥窗里陳列著絨線衫式樣,滿街都是買賣銀元的小販,穿卡其短外套的,穿長袍的,斯文一脈地踱來踱去,五步一個,十步一個,都是把兩塊銀洋握在手心里微微搖著,發出那极細微的清脆的唧唧之聲。在那春天的黃昏里,倒是像街頭一片虫聲唧唧。

  那是蔣匪幫在上海的最后一個春天,五月里就解放了。樓底下孫家上了國民党的當,以為他們在上海可以守三個月,買了許多咸魚來囤著。在解放后,孫家連吃了几個月的咸魚,吃得怨极了。解放后,金槐非常熱心的學習,又像從前小艾剛認識他那時候一樣,總拿著本書,到印刷所去也帶來帶去,在電車上看。在家里也常常把新民主主義、社會發展史講給她們听。小艾雖然很喜歡听他發議論:她仿佛有一种觀念,認為理論是男子的一种裝飾品,所以他說話的時候,她總是帶著得意的微笑靜靜听著,卻不求甚解。她最切身地感到的還是現在物价平穩,生活安定,但是人是健忘的動物,几天好日子一過,把從前那种噩夢似的經歷也就淡忘了。

  那年下半年,金桃結婚了,新立起一份家來,自然需要不少費用,金槐和小艾商量著,幫了他一筆錢,所以剛有一點積蓄,又貼掉了,過年的時候吃年夜飯,照例有一尾魚,取“富貴有余”的意思,小艾背著馮老太悄悄和金槐笑著說:

  “去年不該吃白魚,賺了點錢都‘白余’了。今年我們買條青魚。”

  年三十晚上,金福也到他們這里來吃團圓飯。金福到上海來這些年,一直很不得意,在吳先生行里做出店,吳先生欺負他老實,過去生活程度那樣漲,老是不給他加工錢,他現在老婆儿女都在鄉下,晚上一個人在寫字間里打地舖,很是凄涼。這一天在金槐這里吃年夜飯,酒酣耳熱的,卻是十分高興,笑道:“現在我們算翻身了,昨天去送一封信,電梯一直坐到八層樓上,他媽的,從前哪里坐得到——多走兩步路倒也不在乎此,我就恨他們狗眼看人低,那口气實在咽不下,哪怕開一兩個人上去,電梯里空空的,叫他帶一帶你上去,開電梯的說:給大班看見他要吃排頭的!”

  第二年秋天,金福辭掉了生意,很興奮地還鄉生產去了。

  十月里他們鄉下要土改了。

  金桃結了婚以后,馮老太便輪流的這邊住住,那邊住住,這一向她住在金桃那里。這一天小艾要想出去一趟,去看看劉媽,托托她可有什么絨線生活介紹她做。她把引弟也帶了去,因為馮老太不在這里,把孩子一個人丟在家里不放心。引弟現在大了些,從前剛抱來的時候還看不出,現在卻越長越不好看了,冬瓜臉,剪著童化頭發、分披在兩旁,她卻是兩只招風耳,把頭發戳開了,豎在外面。人家說她難看,小艾還不服气,總是說一個小孩要那么好看干什么,有許多孩子小時候長得好看,大了都變丑了。

  這一天她帶著孩子到劉媽那里去,劉媽還是第一次看見引弟,便笑道:“喲,這孩子兩耳招風!”又笑道:“不是我說,自己養的長得丑是沒辦法,你領為什么不領個好看點的。”小艾和劉媽究竟比較客气,只得微笑道:“再大一點不知道可會好一點。人家說‘女大十八變’嘛!”

  劉媽和她好几年沒見面了,敘談起來,便告訴她說:“你可曉得,陶媽現在享福了,做老太太嘍!”小艾猜著她是說有根發財的事情,便裝作不知道。劉媽便從頭告訴她,有根那時候跑單幫發了財,后來生意做得很大。現在是沒有那樣好了,囤貨的生意也不能做了,但是劉媽說:“像他那樣,‘窮雖窮,還有三擔銅。’”小艾听了這話,不免又把自己的境況和他比較著,心里想像金槐這樣一直從事于正當勞動,倒反而還不如他。那天回到家里來,心里不免有許多感慨的,這兩天金槐的印刷所里工作特別忙,晚上要做“加工”,夜深才回來,他們的二房東十點鐘就關電門,他摸黑爬到閣樓上來,把桌子椅子碰得一片聲響,把小艾也惊醒了。他因為太疲倦了,一覺睡到第二天早上,一個身也沒翻,汗出得多了,生了一身痱子,小艾見他累得這樣,又覺得心疼。

  她在那里替人家打一件淺粉色兔子毛絨線衫,那絨線衫非常容易髒,常常要去洗手,肥皂倒費掉許多。這一天她打完了一團絨線,再去拿,卻沒有了。她非常詫异,在床上床下,抽屜里,桌子底下,箱子背后,到處都找遍了,也找不到。又疑心或者是從閣樓的窗戶里掉下去了,到客堂里去找,也影蹤毫無。孫師母見了,問她找什么,小艾道:“我打衣裳的絨線,不知可從上頭掉下來了。”孫師母的小女儿在旁邊說:

  “昨天好像看見引弟拿著團絨線在那儿扔著玩。”小艾去問引弟,也問不出什么來。猜著一定是給她亂拖,拖到樓底下去,不知給什么人拿去了。這么點大的小孩子,又不懂事,不見得打她一頓。小艾气得半死,跑出去配絨線,一口气跑了好几家,好容易有一個店里有同樣的,但是价錢非常貴,一算錢不夠了,只得回到家里來,預備赶著在這兩天內把另外一件打好了,拿到了工錢再去買這絨線。

  金槐一回來了,她便把這樁事情告訴了他一遍,臨睡的時候,她坐在床沿上織絨線,不覺又長長地歎了口气,道:

  “巴巴結結做著,想多掙兩個錢,倒反而賠錢。”這時,電燈忽然黑了。照例一到十點鐘,二房東就把電門關了。小艾喲了一聲,笑道:“話講得都忘了時候了,我還要把油燈點起來呢。”她擦了根洋火,把從前防空的時候用的一盞小油燈點了起來。金槐道:“怎么,你還要打絨線呀?”小艾道:“我再打一會儿。”

  她本來想把一個后身做好就睡了,但是因為心里實在著急,后身做好了又去動手做一塊前襟。金槐早已睡熟了。那油燈漸漸暗了下去,她把那淡綠麻棱玻璃罩子拿掉,拿起一把剪刀來把燈芯挑了挑。在更深夜靜的時候,沒有小孩在旁邊攬扰,做事倒是痛快。她一口气做到天亮,忽然覺得腰酸,酸溜溜的就像蛀蝕進去,腰都要斷了。她也知道是累著了,所以舊病复發,心里也有些害怕,忙把那絨線衫連針卷成一卷,包起來收在箱子里,便吹燈脫衣上床。睡在床上,只覺得心中嘈雜得厲害,翻來复去的,漸漸的便又身上熱烘烘的,發起燒來,肚子也隱隱作痛。

  這一天早晨她就沒有起來做早飯,金槐自到外面去買了些點心吃。她生病本來也是常事,他匆匆地出去,只說“今天晚上我去把媽接回來吧,家里沒人照應。”不料她這次的病不比尋常,竟像血崩似的,血流得不止。引弟到時候沒有早飯吃,餓得直哭,小艾從枕頭底下摸出兩張零碎鈔票,听見樓梯上有人走過,料是樓上那家的人出去買菜,便在枕上撐起半身,想喊住她,托她帶兩個燒餅給孩子吃。才欠起身來忽然眼前一黑,那身体好像有千斤重,昏昏沉沉的早又倒了下去。孩子還在那里哭,那哭聲卻异常遙遠,有時候听得見,有時候又听不見。

  金槐下午回來,她已經暈過去好几回了。他非常著急,要馬上送她到醫院里去,現在他們工會里有福利會的組織,工人家屬可以免費治病,他們那印刷所因為規模太小,自己沒有診所,包在一個醫院里。

  金槐送她去,兩人坐著一部三輪車,小艾身上裹著一條棉被,把頭也蒙著。是秋天了,洋梧桐上的黃葉成陣的沙沙落下來,像下大雨似的,那淡黃色的斜陽迎面照過來,三輪車在蕭蕭落葉中疾馳著,金槐幫她牽著被窩的一角,使它不往下溜。

  小艾突然說道:“引弟你明天讓她學點本事,好讓她大了自己靠自己。雖然現在男女都是一樣的,到底一個女孩子太難看了也吃虧。”她向來不肯承認那孩子長得丑的,忽然這樣說著,金槐卻是一陣心酸。一時也答不出話來,默然了一會,方道:“你怎么這時候想起來說這些話?”小艾沒有做聲,眼淚卻流了下來。金槐給她靠在他身上。他看看她那棉被,是一條舊棉被,已經用了許多年了,但是他從來沒有注意到上面的花紋,大紅花布的被面,上面一朵朵細碎的綠心小白花,看著眼暈,看得人心里亂亂的。迎面一輛電車當當的開過來。

  街上行人很多,在那斜陽里匆匆走著,也不知都忙些什么。小艾咬著牙輕聲道:“我真恨死了席家他們,我這病都是他們害我的,這些年了,我這條命還送在他們手里。”金槐道:“不會的,他們已經完了,現在是我們的世界了,不會讓你死的。

  不會的。”他說話的聲音很低,可是好像從心里叫喊出來。

  到了醫院里,時間已經很晚了,住院的醫生特地把婦科主任找了來,婦科主任是一個程醫生,一面給她施急救,一面詢問得病的經過,問得非常仔細。說病情相當嚴重,但是可以用不著開刀,先給她把血止住了,然后施手術,要是經過良好,施手術后歇一兩天就可以出院。

  小艾起初只是覺得那程醫生人真好,三等病房那兩個看護也特別好,后來才發現那原來是個普遍的現象。她出院以后,天天去打營養針,不由得感到醫院里的空气真是和從前不同了,現在是真的為人民服務了。

  她的病完全好了以后,也想出去做事,便由金槐介紹她到他們印刷所去折紙。他們那印刷所很小,作場上面搭著個閣樓,在那上面,折紙的女工圍著一張長桌坐著,在燈光下工作。小艾自己也覺得可笑,踏出家里的一個閣樓,倒又走上一個閣樓。但是她知道她不會一輩子住在閣樓上的,也不會老在這局促的地方工作。新的設備完美的工厂就會建造起來。寬敞舒适的工人宿舍也會造起來,那美麗的遠景其實也不很遠了。她現在通過學習,把眼界也放大了,而且明白了許多事情。

  從閣樓上望下去,可以看見金槐,他在窗口擱著張桌子,埋著頭在那里拿著個鉗子揀錯字。一只低垂的燈泡正對著他的臉,那強烈的電燈光靜靜地照在他臉上,窗外卻是黑沉沉的。旁邊几架机器轟隆轟隆一刻不停,如同海濤似的響著。

  小艾現在折紙也是個熟手了,不過這一向特別覺得吃力些,折起來不大順手,因為她坐得离桌子比較遠。因為——引弟引來的弟弟已經在途中,就快要到了,不知道是弟弟還是妹妹。小艾有時候想著,現在什么事情都變得這樣塊,將來他長大的時候,不知道是怎樣一個幸福的世界,要是听見他母親從前悲慘的遭遇,簡直不大能想象了吧?

  (一九五○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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