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目錄

連環套




  賽姆生太太是中國人。她的第三個丈夫是英國人,名喚湯姆生,但是他不准她使用他的姓氏,另贈了她這個相仿的名字。從生物學家的觀點看來,賽姆生太太曾經結婚多次,可是從律師的觀點看來,她始終未曾出嫁。

  我初次見到賽姆生太太的時候,她已經是六十開外的人了。那一天,是傍晚的時候,我到戲院里買票去,下午的音樂會還沒散場,里面金鼓齊鳴,冗長繁重的交響樂正到了最后的高潮,只听得風狂雨驟,一陣緊似一陣,天昏地暗壓將下來。仿佛有百十輛火車,嗚嗚放著汽,開足了馬力,齊齊向這邊沖過來,車上滿載搖旗吶喊的人,空中大放焰火,地上花炮亂飛,也不知慶祝些什么,歡喜些什么。歡喜到了极處,又有一种凶獷的悲哀,凡啞林的弦子緊緊絞著,絞著,絞得扭麻花似的,許多凡啞林出力交纏,擠榨,嘩嘩流下千古的哀愁;流入音樂的總匯中,便亂了頭緒——作曲子的人編到末了,想是發瘋了,全然沒有曲調可言,只把一個個單獨的小音符叮鈴當啷傾倒在巨桶里,下死勁攪動著,只攪得天崩地塌,震耳欲聾。

  這一片喧聲,無限制地擴大,終于脹裂了,微罅中另辟一种境界。恍惚是睡夢中,居高臨下,只看見下面一條小弄,疏疏點上兩盞路燈,黑的是兩家門面,黃的又是兩家門面。弄堂里空無所有,半夜的風沒來由地歸來又掃過去。屋子背后有人凄凄吹軍號,似乎就在弄堂里,又似乎是遠著呢。

  弦子又急了,饒鈸又緊了。我買到了夜場的票子,掉轉身來正待走,隔著那黑白大理石地板,在紅黯的燈光里,遠遠看見天鵝絨門帘一動,走出兩個人來。一個我認得是我的二表嬸,一個看不仔細,只知道她披著皮領子的斗篷。場子里面,洪大的交響樂依舊洶洶進行,相形之下,外面越顯得寂靜,帘外的兩個人越顯得异常渺小。

  我上前打招呼,笑道:“沒想到二嬸也高興來听這個!”二表嬸笑道:“我自己是決不會想到上這儿來的。今儿賽姆生太太有人送了她兩張票,她邀我陪她走,我橫豎無所謂,就一塊儿來了。”我道:“二嬸不打算听完它?”二表嬸道:“賽姆生太太要盹著了。我們想著沒意思,還是早走一步罷。”賽姆生太太笑道:“上了臭當,只道是有跳舞呢!早知道是這樣的——”正說著,穿制服的小廝拉開了玻璃門,一個男子大踏步走進來,賽姆生太太咦了一聲道:“那是陸醫生罷?”慌忙迎上前去。二表嬸悄悄向我笑道:“你瞧!偏又撞見了他!就是他給了她那兩張票,這會子我們听了一半就往外溜,怪不好意思的!”那男子果然問道:“賽姆生太太,你這就要回去了么?”賽姆生太太雙手握住他兩只手,連連搖撼著,笑道:

  “我哪儿舍得走呀?偏我這朋友坐不住——也不怪她,不大懂,就難免有點憋得慌。本來,音樂這玩意儿,有几個人是真正懂得的?”二表嬸瞟了我一眼,微微一笑。

  隔了多時我沒有再看見賽姆生太太。后來我到她家里去過一次。她在人家宅子里租了一間大房住著,不甚明亮,四下里放著半新舊的烏漆木几,五斗櫥,碗櫥。碗櫥上,玻璃罩子里,有泥金的小彌陀佛。正中的圓桌上舖著白累絲桌布,擱著蚌殼式的橙紅鏤花大碗,碗里放了一撮子撳紐与拆下的軟緞紐絆。牆上挂著她盛年時的照片;耶穌升天神像;四馬路美女月份牌商店里買來的西洋畫,畫的是靜物,蔻利沙酒瓶与苹果,几只在籃內,几只在籃外。裸体的胖孩子的照片到處都是——她的儿女,她的孫子与外孫。

  她特地開了箱子取出照相簿來,里面有她的丈夫們的單人像,可是他們從未与她合拍過一張,想是怕她敲詐。我們又看見她的大女儿的結婚照,小女儿的結婚照,大女儿离婚之后再度結婚的照片。照片這東西不過是生命的碎殼;紛紛的歲月已過去,瓜子仁一粒粒咽了下去,滋味各人自己知道,留給大家看的惟有那滿地狼藉的黑白的瓜子殼。

  賽姆生太太自己的照片最多。從十四歲那年初上城的時候拍起,漸漸的她學會了向攝影机做媚眼。中年以后她喜歡和女儿一同拍,因為誰都說她們像姊妹。攝影師只消說這么一句,她便吩咐他多印一打照片。

  晚年的賽姆生太太不那么上照了,瞧上去也還比她的真實年齡年輕二十歲。染了頭發,低低的梳一個漆黑的雙心髻。

  体格雖談不上美,卻也夠得上引用老舍夸贊西洋婦女的話:

  “胳膊是胳膊,腿是腿。”皮膚也保持著往日的光潤,她說那是她小時候吃了珍珠粉之故,然而根据她自己的敘述,她的童年時代是极其艱苦的,似乎自相矛盾。賽姆生太太的話原是靠不住的居多,可是她信口編的謊距离事實太遠了,說不定遠兜遠轉,“話又說回來了”的時候,偶爾也會迎頭撞上了事實。

  賽姆生太太將照相簿重新鎖進箱子里去,嗟歎道:“自從今年伏天晒了衣裳,到如今還沒把箱子收起來。我一個人哪儿抬得動?年紀大了,儿女又不在跟前,可知苦哩!”我覺得義不容辭,自告奮勇幫她抬。她從床底下大大小小拖出七八只金漆箱籠,一面搬,一面向我格格笑道:“你明儿可得找個推拿的來給你推推——只怕要害筋骨疼!”

  她爬高上低,蹲在柜頂上接遞物件,我不由得捏著一把汗,然而她委實身手矯捷,又穩又利落。她的腳踝是紅白皮色,踏著一雙朱紅皮拖鞋。她像一只大貓似的跳了下來,打開另一只箱子,彎著腰伸手進去掏摸,囑咐我為她扶住了箱子蓋。她的頭突然鑽到我的腋下,又神出鬼沒地移開了。她的臉龐与脖子發出微微的气味,并不是油垢,也不是香水,有點肥皂味而不單純的是肥皂味,是一只洗刷得很干淨的動物的气味。人本來都是動物,可是沒有誰像她這樣肯定地是一只動物。

  她忙碌著,嘶嘶地從牙齒縫里吸气,仿佛非常寒冷。那不過是秋天,可是她那咻咻的呼吸給人一种凜冽的感覺。……

  也許她畢竟是老了。

  箱子一只只疊了上去,她說:“別忙著走呀,我下面給你吃。”言下,又拖出兩只大藤籃來。我們將藤籃抬了過去之后,她又道:“沒有什么款待你,將就下兩碗面罷!”我道:“謝謝您,我該走了。打攪了這半天!”

  次日,在哈同花園外面,我又遇見了她,站住在牆跟下說了一會話。她挽著一只网袋,上街去為儿女們買罐頭食物。

  她的儿女們一律跟她姓了賽姆生,因此都加入了英國籍,初時雖然風光,事變后全都進了集中營,撇下賽姆生太太孤孤零零在外面苦度光陰,按月將一些沙糖罐頭肉類水果分頭寄与他們。她攢眉道:“每月張羅這五個包裹,怎不弄得我傾家蕩產的?不送便罷,要送,便不能少了哪一個的。一來呢,都是我親生的,十個指頭,咬著都疼。二來呢,孩子們也會多心。養儿防老,積谷防饑,我這以后不指望著他們還指望著誰?怎能不敷衍著他們?天下做父母的,做到我這步田地,也就慘了!前儿個我把包裹打點好了,又不會寫字,央了兩個洋行里做事的姑娘來幫我寫。寫了半日,便不能治桌酒給人家澆澆手,也得留她們吃頓便飯。做飯是小事,往日我几桌酒席也辦得上來,如今可是巧媳婦做不出無米的飯。你別瞧我打扮得頭光面滑的在街上踢跳,內里實在是五癆七傷的,累出了一身的病在這里!天天上普德醫院打針去,藥水又貴又難買。偏又碰見這陸醫生不是個好東西,就愛占人的便宜。正赶著我心事重重——還有這閒心同他打牙嗑嘴哩!我前世里不知作了什么孽,一輩子盡撞見這些饞貓儿,到哪儿都不得清淨!”

  賽姆生太太還說了許多旁的話,我記不清楚了。哈同花園的篱笆破了,牆塌了一角,缺口處露出一座灰色小瓦房,炊煙蒙蒙上升,鱗鱗的瓦在煙中淡了,白了,一部分泛了色,像多年前的照片。

  賽姆生太太小名霓喜。她不大喜歡提起她幼年的遭際,因此我們只能從她常說的故事里尋得一點線索。她有一肚子的凶殘的古典,說給孩子們听,一半是嚇孩子,一半是嚇她自己,從恐怖的回憶中她得到一种奇异的滿足。她說到廣東鄉下的一個婦人,家中養著十几個女孩。為了點小事,便罰一個小女孩站在河里,水深至腰,站個一兩天,出來的時候,濕气也爛到腰上。養女初進門,先給一個下馬威,在她的手背上緊緊縛三根毛竹筷,筷子深深嵌在肉里,旁邊的肉墳起多高。隔了几天,腫的地方出了膿,筷子生到肉里去,再讓她自己一根根拔出來。直著嗓子叫喊的聲音,沿河一里上下都听得見。即使霓喜不是這些女孩中的一個,我們也知道她的原籍是廣東一個偏僻的村鎮。廣東的窮人終年穿黑的,抑郁的黑土布,黑拷綢。霓喜一輩子恨黑色,對于黑色有一种忌諱,因為它代表貧窮与磨折。霓喜有時候一高興,也把她自己說成珠江的蛋家妹,可是那也許是她的羅曼諦克的幻想。她的發祥地就在九龍附近也說不定。那儿也有的是小河。

  十四歲上,養母把她送到一個印度人的綢緞店里去。賣了一百二十元。霓喜自己先說是一百二十元,隨后又覺得那太便宜了些,自高身价,改口說是三百五十元,又說是三百。

  先后曾經領了好几個姑娘去,那印度人都瞧不中,她是第七個,一見她便把她留下了,這是她生平的一件得意事。她還有一些傳奇性的穿插,說她和她第一個丈夫早就見過面。那年輕的印度人為了生意上的接洽,乘船下鄉。她恰巧在岸上洗菜,雖不曾答話,兩下里都有了心。他發了一筆小財,打听明白了她的來歷,便路遠迢迢托人找霓喜的養母給他送個丫頭來,又不敢指名要她,只怕那婦人居為奇貨,格外的難纏。因此上,看到第七個方才成交。這一層多半是她杜撰的。

  霓喜的臉色是光麗的杏子黃。一雙沉甸甸的大黑眼睛,碾碎了太陽光,黑里面揉了金。鼻子与嘴唇都嫌過于厚重,臉框似圓非圓,沒有格式,然而她哪里容你看清楚這一切。她的美是流動的美,便是規規矩矩坐著,頸項也要動三動,真是俯仰百變,難畫難描。初上城時節,還是光緒年間,梳兩個丫髻,戴兩只充銀點翠鳳嘴花,耳上垂著映紅寶石墜子,穿一件煙里火回文緞大襖,嬌綠四季花綢褲,跟在那婦人后面,用一塊細綴穗白綾挑線汗巾半掩著臉,從那個綢緞店的后門進去,扭扭捏捏上了樓梯。樓梯底下,伙計們圍著桌子吃飯,也有印度人,也有中國人,交頭接耳,笑個不了。那老實些的,只怕東家見怪,便低著頭扒飯。

  那綢緞店主人雅赫雅·倫姆健卻在樓上他自己的臥室里,紅木架上擱著一盆熱水,桌上支著鏡子,正在剃胡子呢。

  他養著西方那時候最時髦的兩撇小胡子,須尖用膠水捻得直挺挺翹起。臨風微顫。他頭上纏著白紗包頭,身上卻是极挺括的西裝。年紀不上三十歲,也是個俊俏人物。听見腳步聲,便抓起濕毛巾,揩著臉,迎了出來,向那婦人點了點頭,大剌剌走回房去,自顧自坐下了。那黑衣黃臉的婦人先前來過几趟,早就熟門熟路了,便跟了進來。霓喜一進房便背過身去,低著頭,抄著手站著。

  雅赫雅打量了她一眼,淡淡地道:“有砂眼的我不要。”那婦人不便多言,一只手探過霓喜的衣領,把她旋過身來,那只手便去翻她的下眼瞼,道:“你看看!你看看!你自己看去!”

  雅赫雅走上前來,婦人把霓喜的上下眼皮都与他看過了。霓喜疼得緊,眼珠子里裹著淚光,狠狠地瞅了他一眼。

  雅赫雅叉著腰笑了,又道:“有濕气的我不要。”那婦人將霓喜向椅子上一推,彎下腰去,提起她的褲腳管,露出一雙大紅十樣錦平底鞋,鞋尖上扣繡鸚鵡摘桃。婦人待要与她脫鞋,霓喜不肯,略略掙了一掙,婦人反手就給了她一個嘴巴。常言道:熟能生巧。婦人這一巴掌打得靈活之至,霓喜的鬢角并不曾弄毛一點。雅赫雅情不自禁,一把拉住婦人手臂,叫道:“慢來!慢來!是我的人了,要打我自己會打,用不著你!”婦人不由得笑了起來道:“原來是你的人了!老板,你這才吐了口儿!難得這孩子投了你的緣,你還怕我拿班做勢扣住不給你么?什么濕气不濕气的,混挑眼儿,像是要殺我的价似的——也不像你老板素日的為人了!老板你不知道,人便是你的人了,當初好不虧我管教她哩!這孩子諸般都好,就是性子倔一點。不怕你心疼的話,若不是我三天兩天打著,也調理不出這么個斯斯文文上畫儿的姑娘。換了個無法無天的,進了你家的門,拋你的米,撒你的面,怕不磕磴得你七零八落的!”

  雅赫雅笑道:“打自由你打,打出一身的疤來,也不好看!”

  婦人复又捋起霓喜的袖子來,把只胳膊送到雅赫雅眼前去,雅赫雅搖頭道:“想你也不會揀那看得見的所在拷打她!”婦人啐道:’你也太羅皂了!難不成要人家脫光了脊梁看一看?”

  霓喜重新下死勁瞅了他一眼,雅赫雅呵呵笑了起來,搭訕著接過霓喜手中的小包袱來,掂了一掂,向婦人道:“這就是你給她的陪送么?也讓我開開眼。”便要打開包袱,婦人慌忙攔住道:“人家的襯衣鞋腳也要看!老板你怎么這樣沒有品?”雅赫雅道:“連一套替換的衣裳也沒有?”婦人道:“嫁到綢緞庄上,還愁沒有綾羅綢緞一年四季冬暖夏涼裹著她?身上這一套,老板你是識貨的,你來摸摸。”因又彎下腰去拎起霓喜的褲腳道:“是蘇州捎來的尺頭哩!進貢的也不過如此罷了!”又道:“腳便是大腳。我知道你老板是外國脾气,腳小了反而不喜歡。若沒有這十分人材,也配不上你老板。我多也不要你的,你給我兩百塊,再同你討二十塊錢喜錢。我好不容易替你做了這個媒,腿也跑折了,這兩個喜錢,也是份內的,老板可是王媽媽賣了磨,推不得了!”雅赫雅道:“累你多跑了兩趟,車錢船錢我跟你另外算便了。兩百塊錢可太多了,叫我們怎么往下談去?”婦人道:“你又來了!兩百塊錢賣給你,我是好心替她打算,圖你個一夫一妻,青春年少的,作成她享個后輩子的福,也是我們母女一場。我若是黑黑良心把她賣到堂子里去,那身价銀子,少說些打她這么個銀人儿也夠了!”當下雙方軟硬兼施,磋商至再,方才議定价目。

  雅赫雅是一個健壯熱情的男子,從印度到香港來的時候,一個子儿也沒有,白手起家,很不容易,因些將錢看得相當的重,年紀輕輕的,已經偏于慳吝。對于中年的闊太太們,他該是一個最合理想的戀人,可是霓喜這十四歲的女孩子所需要的卻不是熱情而是一點零用錢与自尊心。

  她在綢緞店里沒有什么地位。伙計們既不便稱她為老板娘,又不便直呼她的名字,只得含糊地用“樓上”二字來代表她。她十八歲上為雅赫雅生了個儿子,取了個英國名字,叫做吉美。添了孩子之后,行動比較自由了些,結識了一群朋友,拜了干姊妹,內中也有洋人的女佣,也有唱廣東戲的,也有店東的女儿。霓喜排行第二,眾人都改了口喚她二姑。

  雅赫雅的綢緞店是兩上兩下的樓房,店面上的一間正房,雅赫雅做了臥室,后面的一間分租了出去。最下層的地窖子卻是兩家共用的,黑壓壓堆著些箱籠,自己熬制的成條的肥皂,南洋捎來的紅紙封著的榴蓮糕。丈來長的麻繩上串著風干的無花果,盤成老粗的一圈一圈,堆在洋油桶上,頭上吊著熏魚,腊肉,半干的褂褲。影影綽綽的美孚油燈。那是個冬天的黃昏,霓喜在地窖子里支了架子燙衣裳。三房客家里的一個小伙子下來開箱子取皮衣,兩個嘲戲做一堆,推推搡搡,熨斗里的炭火將那人的袖子上燒了個洞,把霓喜笑得前仰后合。

  正亂著,上面伙計在樓梯口叫道:“二姑,老板上樓去了。”

  霓喜答應了一聲,把熨斗收了,拆了架子,疊起架上的絨毯,趿著木屐踢踢沓沓上去。先到廚房里去拎了一桶煤,帶到樓上去添在火爐里,問雅赫雅道:“今儿個直忙到上燈?”雅赫雅道:“還說呢!就是修道院來了兩個葡萄牙尼姑,剪了几丈天鵝絨做圣台上的帳子,又嫌貴,硬叫伙計把我請出來,跟我攀交情,嘮叨了這半天。”霓喜笑道:“出家人的錢,原不是好賺的。”雅赫雅道:“我還想賺她們的哩!不貼她几個就好了,滿口子仁義道德,只會白嚼人。那梅腊妮師太還說她認識你呢。”霓喜喲了一聲道:“來的就是梅腊妮師太?她侄子是我大姐夫。”雅赫雅道:“你才來的時候也沒听說有什么親戚,這會子就不清不楚弄上這些牽牽絆絆的!底下還有熱水沒有?燒兩壺來,我要洗澡。”

  霓喜又到灶下去沏水,添上柴,蹲在灶門前,看著那火漸漸紅旺,把面頰也薰紅了。站起來脫了大襖,里面只穿一件粉荷色万字縐緊身棉襖,又從牆上取下一條鏤空襯白挖云青緞舊圍裙系上了。先沖了一只錫制的湯婆子,用大襖裹了它,送了上去,順手將一只朱漆浴盆帶了上去,然后提了兩壺開水上來,閂上門,伺候雅赫雅脫了衣服,又替他擦背。擦了一會,雅赫雅將兩只濕淋淋的手臂伸到背后去,勾住了她的脖子,緊緊的摟了一摟。那青緞圍裙的胸前便沾滿了肥皂沫。

  霓喜道:“快洗罷,水要冷了。”雅赫雅又洗了起來,忽道:“你入了教了,有這話沒有?”霓喜道:“哪儿呀?我不過在姐夫家見過這梅腊妮師太兩面……”雅赫雅道:“我勸你將就些,信信菩薩也罷了。便是年下節下,往廟里送油送米,布施几個,也還有限。換了這班天主教的姑子,那還了得,她們是大宅里串慣了的,獅子大開口,我可招架不了!”霓喜笑道:“你也知道人家是大宅門里串慣了的,打總督往下數,是個人物,都同她們有來往。除了英國官儿,就是她們為大。你雖是個買賣人,這兩年眼看步步高升,樹高招風,有個拉扯,諸事也方便些。”雅赫雅笑了起來道:“原來你存心要結交官場。我的姐姐,几時養的你這么大了?”霓喜瞟了他一眼道:

  “有道是水漲船高。你混得好了,就不許我妻隨夫貴么?”

  雅赫雅笑道:“只怕你爬得太快了,我跟不上!”霓喜撇了撇嘴,笑道:“還說跟不上呢?你現在開著這爿店,連個老媽子都雇不起?什么粗活儿都是我一把儿抓,把個老婆弄得黑眉烏嘴上灶丫頭似的,也叫人笑話,你枉為場面上的人,這都不曉得?憑你這份儿聰明,也只好關起門來在店堂里做頭腦罷了。”雅赫雅又伸手吊住她的脖子,仰著臉在她腮上啄了一下,昵聲道:“我也不要做頭腦,我只要做你的心肝。”霓喜啐道:“我是沒有心肝的。”雅赫雅道:“沒心肝,腸子也行。

  中國人對于腸子不是有很多講究么?一來就鬧腸子斷了。”霓喜在他頸背后戳了一下道:“可不是!早給你慪斷了!”

  她見雅赫雅今天仿佛是很興頭,便乘机進言,閒閒地道:

  “你別說外國尼姑,也有個把好的。那梅腊妮師太,好不有道行哩!真是直言談相,半句客套也沒有,說得我一身是汗,心里老是不受用。”雅赫雅道:“哦?她說你什么來?”霓喜道:

  “她說我什么葷不葷,素不素的,往后日子長著呢,別說上天見怪,凡人也容不得我。”雅赫雅立在浴盆里,彎腰擰毛巾。

  笑道:“那便如何是好?”霓喜背著手,垂著頭,輕輕將腳去踢他的浴盆,道:“她勸我結婚。”雅赫雅道:“結婚么?同誰結婚呢?”霓喜恨得牙痒痒的,一掌將他打了個踉蹌,差一點滑倒在水里,罵道:“你又來慪人!”雅赫雅笑得格格的道:

  “梅腊妮師太沒替你做媒么?”霓喜別過身去,從袖子里掏出手帕來抹眼睛。

  雅赫雅坐在澡盆邊上,慢條斯理洗一雙腳,熱气蒸騰,像神龕前檀香的白煙,他便是一尊暗金色的微笑的佛。他笑道:

  “怪道呢,她這一席話把你听了個耳滿心滿。你入了教,赶明儿把我一來二去的也勸得入了教,指不定還要到教堂里頭補行婚禮呢!”霓喜一陣風旋過身來,一手叉腰,一手指著他道:

  “你的意思我知道。我不配做你女人,你將來還要另娶女人。

  我說在頭里,諒你也听不進:旋的不圓砍的圓,你明媒正娶,花燭夫妻,未見得一定胜過我。”雅赫雅道:“水涼了,你再給我兌一點。”霓喜忽地提起水壺就把那滾水向他腿上澆,銳聲叫道:“燙死你!燙死你!”

  雅赫雅吃了一嚇,聳身跳起,雖沒有塌皮爛骨,皮膚也紅了,微微有些疼痛。他也不及細看,水淋淋的就出了盆,赶著霓喜踢了几腳。

  霓喜坐在地下哭了,雅赫雅一個兜心腳飛去,又把她踢翻在地,叱道:“你敢哭!”霓喜支撐著坐了起來道:“我哭什么?我眼淚留著洗腳跟,我也犯不著為你哭!”說著,仍舊哽咽個不住。

  雅赫雅的气漸漸平了,取過毛巾來揩干了身上,穿上衣服,在椅上坐下了,把湯婆子拿過來焐著,道:“再哭,我不喜歡了。”因又將椅子挪到霓喜跟前,雙膝夾住霓喜的肩膀,把湯壺擱在她的脖子背后,笑道:“燙死你!燙死你!”霓喜只是騰挪,并不理睬他。

  雅赫雅笑道:“怪不得姐儿急著想嫁人了,年歲也到了,私孩子也有了。”霓喜長長地歎了口气道:“別提孩子了!抱在手里,我心里只是酸酸的,也不知明天他還是我的孩子不是。赶明儿你有了太太,把我打到贅字號里去了,也不知是留下我還是不留下我。便留下我,也得把我赶到后院子里去燒火劈柴。我這孩子長大了也不知認我做娘不認?”

  雅赫雅把手插到她衣領里去,笑道:“你今儿是怎么了,一肚子的牢騷?”霓喜將他的手一摔,一個鯉魚打挺,躥起身來,恨道:“知道人心里不自在,盡自撾弄我待怎的?”雅赫雅望著她笑道:“也是我自己不好,把你慣坏了,動不動就浪聲顙气的。”霓喜跳腳道:“你几時慣過了我?你替我多制了衣裳,多打了首飾,大捧的銀子給我買零嘴儿吃來著?”雅赫雅沉下臉來道:“我便沒有替你打首飾,我什么地方待虧了你?

  少了你的吃還是少了你的穿。”霓喜冷笑道:“我索性都替你說了罷:賊奴才小婦,才來時節,少吃沒穿的,三分像人,七分像鬼,這會子吃不了三天飽飯,就慣得她忘了本了,沒上沒下的!——你就忘不了我的出身,你就忘不了我是你買的!”

  雅赫雅吮著下嘴唇,淡淡地道:“你既然怕提這一層,為什么你逢人就說:‘我是他一百二十塊錢買來的’——惟恐人家不知道?”霓喜頓了一頓,方道:“這也是你逼著我。誰叫你當著人不給我留面子,呼來叱去的。小姊妹們都替我气不服,怪我怎的這么窩囊。人人有臉,樹樹有皮,我不是你買的,我就由著你欺負么?”說著,又要哭。雅赫雅道:“對你干姊妹說說也罷了,你不該同男人勾勾搭搭的時候也挂在口上說:‘我是他一百二十塊錢買的,你當我是愛親做親么?’”

  霓喜兜臉徹腮漲得通紅,道:“賊砍頭的,你几時見我同男人勾搭過?”

  雅赫雅不答。霓喜蹲下身去,就著浴盆里的水搓洗毛巾,喃喃罵道:“是哪個賊囚根子在你跟前嚼舌頭,血口噴人?我把這條性命同他兌了罷!”雅赫雅側著頭瞅著她道:“你猜是誰?”霓喜道:“你這是詐我是不是?待要叫我不打自招。你就打死了我,我也還不出你一個名字!”雅赫雅呵欠道:“今儿個累了,不打你,只顧打呵欠。你去把飯端上來罷。”

  霓喜將毛巾絞干了,晾在窗外的繩子上,浴盆也抬了出去,放在樓梯口的角落里,高聲喚店里的學徒上來收拾,她自己且去揩抹房中地板上的水漬,一壁忙,一壁喊嚷道:“把人支使得團團轉,還有空去勾搭男人哩!也沒見這昏君,听見風就是雨……”

  學徒將孩子送了上來。那滿了周歲的黃黑色的孩子在粉紅絨布的襁褓中睡著了。霓喜道:“大冷的天,你把他抱到哪儿去了?”學徒道:“哥儿在廚房里看他們炖豬腳哩!”霓喜向空中嗅了一嗅道:“又沒有誰怀肚子,吃什么酸豬腳?”將孩子擱在床上,自去做飯。

  懸在窗外的毛巾与襯衫褲,哪消一兩個時辰,早結上了一層霜,凍得僵硬,暮色蒼茫中,只看見一方一方淡白的影子。這就是南方的一點雪意了。

  是清瑩的藍色的夜,然而這里的兩個人之間沒有一點同情与了解,雖然他們都是年輕美貌的,也貪戀著彼此的美貌与年輕,也在一起生過孩子。

  梅腊妮師太路過雅赫雅的綢緞店,順腳走進來拜訪。霓喜背上系著兜,馱著孩子,正在廚下操作。寒天腊月,一雙紅手插在冷水里洗那銅吊子,銅釘的四周膩看雪白的豬油。兩個說了些心腹話。霓喜只因手上髒,低下頭去,抬起肩膀來,胡亂將眼淚在衣衫上"h了一h,嗚咽道:“我還有什么指望哩?

  如今他沒有別人,尚且不肯要我,等他有了人了,他家還有我站腳的地方么?鼓不打不響,話不說不明,我這才知道他的心了。”梅腊妮勸道:“凡事都得往寬處想。你這些年怎么過來?也不急在這一時。你現守著個儿子,把得家定,怕怎的?”霓喜道:“梅師父你不知道,賊強人一輩子不發跡,少不得守著個現成的老婆,將就著點。偏他這兩年做生意順手,不是我的幫夫運就是我這孩子腳硬——可是他哪里肯認帳?

  你看他在外頭轟轟烈烈,為人做人的,就不許我出頭露面,唯恐人家知道他有女人。你說他安的是什么心?若說我天生的是這塊料,不配見人,他又是什么好出身?提起他那點根基來,笑掉人大牙罷了!”梅腊妮忙道:“我的好奶奶,你有什么見不得人的地方?場面上的太太小姐,我見過無其數,論相貌,論言談,哪個及得上你一半?想是你人緣太好了,沾著點就粘上了,他只怕你讓人撕了塊肉去。”霓喜也不由得噗嗤一笑。

  雅赫雅當初買霓喜進門,無非因為家里需要這么個女人,干脆買一個,既省錢,又省麻煩,對于她的身份問題并沒有加以考慮。后來見她人才出眾,也想把她作正頭妻看待,又因她脾气不好,只怕越扶越醉,仗著是他太太,上頭上臉的,便不敢透出這層意思。久而久之,看穿了霓喜的為人,更把這心來淡了。

  霓喜小時候受了太多的折磨,初來的几年還覺形容憔悴,個子也瘦小,漸漸的越發出落得長大美麗,臉上的顏色,紅的紅,黃的黃,像攙了寶石粉似的,分外鮮煥。閒時在店門口一站,把里里外外的人都招得七顛八倒。惟有雅赫雅并不曾對她刮目相看。她受了雅赫雅的气,唯一的維持她的自尊心的方法便是隨時隨地的調情——在色情的圈子里她是個強者,一出了那范圍,她便是人家腳底下的泥。

  雅赫雅如何容得她由著性儿鬧,又不便公然為那些事打她,怕她那張嘴,淮洪似的,嚷得盡人皆知;只得有的沒的另找碴儿。雅赫雅在外面和一個姓于的青年寡婦有些不清不楚,被霓喜打听出來,也不敢點破了他,只因雅赫雅早就說在前:“你管家,管孩子,只不准你管我!”霓喜沒奈何,也借著旁的題目跟他慪气,兩人三日一小吵,五日一大吵,只是不得宁靜。

  霓喜二十四歲那年又添了個女儿,抱到天主教修道院去領了洗,取名瑟梨塔,連那大些的男孩也一并帶去受了洗禮。

  這時雅赫雅的營業蒸蒸日上,各方面都有他一手儿,綢緞庄不過是個幌子。梅腊妮師太固然來得更勤了,長川流水上門走動的也不止梅腊妮一個。霓喜怀胎的時候,家里找了個女佣幫忙,生產后便長期雇下了。霓喜嫌店堂樓上狹窄,要另找房子,雅赫雅不肯,只把三房客攆了,騰出一間房來,叫了工匠來油漆門窗,粉刷牆壁,全宅煥然一新。收拾屋子那兩天,雅赫雅自己避到朋友家去住,霓喜待要住到小姊妹家去,他卻又不放心。霓喜賭气帶了兩個孩子到修道院去找梅腊妮師太,就在尼僧主辦的育嬰堂里宿了一晚,雖然冷清些,也是齊整洋房,海風吹著,比鬧市中的綢緞舖涼爽百倍。梅腊妮卻沒口子嚷熱,道:“待我稟明了院長,帶兩個師妹上山避暑去。”霓喜道:“山中你們也造了別墅么?好闊!”梅腊妮笑道:“哪儿呀?就是米耳先生送我的那幢房子。”霓喜咋舌道:“房子也是送得的?”梅腊妮笑道:“我沒告訴過你么?真是個大笑話,我也是同他鬧著玩,說:‘米耳先生,你有這么些房子,送我一幢罷!’誰知我輕輕一句話,弄假成真,他竟把他住宅隔壁新蓋的那一所施舍于我,說:‘不嫌棄,我們做個鄰居!’”霓喜嘖嘖道:“你不說与我听也罷了。下次再化個緣,叫我們這出手小的,越發拿不出來了。”當下一力攛掇梅腊妮到新房子里逛去,又道:“務必攜帶我去走走。”梅腊妮正要存心賣弄,便到老尼跟前請了示,次日清早,一行七八個人,霓喜兩個孩子由女佣領著,乘了竹轎,上山游玩。

  轎子經過新筑的一段平坦大道,一路上鳳尾森森,香塵細細,只是人煙稀少,林子里一座棕黑色的小木屋,是警察局分所,窗里伸出一只竹竿,吊在樹上,晾著印度巡捕的紅色頭巾。那滿坑滿谷的淵淵綠樹,深一叢,淺一叢,太陽底下,鴉雀無聲,偶爾撥剌作響,是采柴的人鑽過了。從樵夫頭上望下去,有那蝦灰色的小小的香港城,有海又有天,青山綠水,觀之不足,看之有余。霓喜卻把一方素綢手帕搭在臉上,擋住了眼睛,道:“把臉晒得黑炭似的。回去人家不認得我了。”又鬧樹枝子抓亂了頭發,嗔那轎夫不看著點儿走,又把鬢邊掖著的花摘了下來道:“好烈的日頭,晒了這么會子,就干得像茶里的茉莉。”梅腊妮道:“你急什么?到了那儿,要一籃也有。”另一個姑子插嘴道:“我們那儿的怕是日本茉莉罷?黃的,沒這個香。”又一個姑子道;“我們便沒有,米耳先生那邊有,也是一樣。”梅腊妮道:“多半他們家沒人在,說是上莫干山避暑去了。”霓喜伸直了兩條腿,偏著頭端詳她自己的腳,道:“一雙新鞋,才上腳,就給踩髒了,育嬰堂里那些孩子,一個個野馬似的,你們也不管管他!”又道:“下回做鞋,鞋口上不鑲這金辮子了,怪剌剌的!”

  米耳先生這座房子,歸了梅腊妮,便成了廟產,因此修道院里撥了兩個姑子在此看守,听見梅腊妮一眾人等來到,迎了出來,笑道:“把轎子打發回去罷,今儿個就在這儿住一宿,沒什么吃的,雞蛋乳酪卻都是現成。”梅腊妮道:“我們也帶了火腿熏肉,吃雖夠吃了,還是回去的好,明儿一早有神甫來做禮拜,圣壇上是我輪值呢,只怕赶不及。”姑子們道:

  “夜晚下山,恐有不便。”霓喜道:“路上有巡警,還怕什么?”

  姑子們笑道:“奶奶你不知道,為了防強盜,駐扎了些印度巡捕,這現在我們又得防著印度巡捕了!”

  眾人把一個年紀最大的英國尼姑鐵烈絲往里攙。鐵烈絲個子小而肥,白包頭底下露出一張燥紅臉,一對實心的藍眼珠子。如果洋娃娃也有老的一天,老了之后便是那模樣。別墅里養的狗躥到人身上來,鐵烈絲是英國人,卻用法文叱喝道:“走開!走開!”那狗并不理會,鐵烈絲便用法文咒罵起來。有個年輕的姑子笑道:“您老是跟它說法文!”鐵烈絲直著眼望著她道:“它又不通人性,它怎么懂得英國話?”小尼与花匠抿著嘴笑,被梅腊妮瞅了一眼,方才不敢出聲。

  那鐵烈絲已是不中用了,梅腊妮正在壯年有為的時候,胖大身材,刀眉笑眼,八面玲瓏,領著霓喜看房子,果然精致,一色方磚舖地,綠粉牆,金花雪地磁罩洋燈,竹屏竹~*,也有兩副仿古劈竹對聯匾額;家具雖是雜湊的,卻也齊全。霓喜贊不絕口。

  鐵烈絲一到便催開飯,几個中國姑子上灶去了,外國姑子們便坐在廳堂里等候。吃過了,鐵烈絲睡午覺去了,梅腊妮取出一副紙牌來,大家斗牌消遣,霓喜卻鬧著要到園子里去看看。梅腊妮笑道:“也沒見你——路上怕晒黑,這又不怕了。”霓喜站在通花園的玻璃門口,取出一面銅腳鏡子,斜倚著門框,攏攏頭發,摘摘眉毛,剔剔牙齒,左照右照,鐿子上反映出的白閃閃的陽光,只在隔壁人家的玻璃窗上霍霍轉。

  轉得沒意思了,把孩子抱過來叼著嘴和他說話,扮著鬼臉,一聲呼哨,把孩子嚇得哭了,又道:“莫哭,莫哭,唱出戲你听!”

  曼聲唱起廣東戲來。姑子們笑道:“倫家奶奶倒真是難得,吹彈歌唱,當家立計,樣樣都精。”梅腊妮問道:“你有個干妹妹在九如坊新戲院,是跟她學的罷?听這聲口,就像個內行。”

  霓喜帶笑只管唱下去,并不答理。唱完了一節,把那陰涼的鏡子合在孩子嘴上,彎下腰去叫道:“啵啵啵啵啵,”教那孩子向鏡子上吐唾沫,又道:“冷罷?好冷,好冷,凍坏我的乖寶寶了!”說著,渾身大大的哆嗦了一陣。孩子笑了,她也笑了,丟下了孩子,混到人叢里來玩牌。

  玩到日色西斜,鐵烈絲起身,又催著吃點心,吃了整整一個時辰,看看黑上來了,眾人方才到花園里換一換空气。一眾尼僧都是黑衣黑裙,頭戴白翅飛鳶帽,在黃昏中像一朵朵巨大的白蝴蝶花,花心露出一點臉來。惟有霓喜一人梳著時式的裘頭,用一把梳子高高卷起頂心的頭發,下面垂著月牙式的前劉海,連著長長的水鬢;身穿粉紅杭紡衫褲,滾著金辮子;雖不曾纏過腳,一似站不穩,只往人身上靠。勾肩搭背起過一棵蛋黃花樹——那蛋黃花白瓣黃心,酷肖削了殼的雞子,以此得名——霓喜見一朵采一朵,聚了一大把,順手便向草窠里一拋。見了木瓜樹,又要吃木瓜。梅腊妮雙手護住那赤地飛霜的癭瘤似的果子,笑道:“還早呢,等熟了,一定請你吃。”

  霓喜扯下一片葉子在自己下頜上蘇蘇搔著,斜著眼笑道:

  “一年四季滿街賣的東西,什么希罕?我看它,熟是沒熟,大也不會再大了。”

  正說著,牆上一個人探了一探頭,是隔壁的花匠,向這邊的花匠招呼道:“阿金哥,勞駕接一接,我們米耳先生給梅腊妮師太送了一罐子雞湯來。”梅腊妮忙道:“折死我了,又勞米耳先生費心。早知你們老爺在家,早就來拜訪了。”那堵牆是沿著土岡子砌的,綠累累滿披著爬藤。那邊的花匠立在高處,授過一只洋瓷罐。阿金搬梯子上去接過來,牆頭筑著矮矮的一帶黃粉欄杆,米耳先生背倚著欄杆,正在指揮著小廝們搬花盆子。梅腊妮起先沒看見他,及至看清楚了,連忙招呼。米耳先生掉轉身向這邊遙遙地點了個頭道:“你好呀,梅腊妮師太?”那米耳先生是個官,更兼是個中國地方的外國官,自是气度不凡,胡須像一只小黃鳥,張開翅膀托住了鼻子,鼻子便像一座山似的隔開了雙目,唯恐左右兩眼瞪人瞪慣了,對翻白眼,有傷和气。頭頂已是禿了,然而要知道他是禿頭,必得繞到他后面去方才得知,只因他下頦仰得太高了。

  當下梅腊妮笑道:“米耳太太跟兩位小姐都避暑去了?”米耳先生應了一聲。梅腊妮笑道:“米耳先生,真虧你,一個人在家,也不出去逛逛。”米耳先生道:“衙門里沒放假。”梅腊妮道:“衙門里沒放假,太太跟前放了假啊!”米耳先生微微一笑道:“梅師父,原來你這么坏!”霓喜忍不住,大著膽子插嘴道:“你以為尼姑都是好的么?你去做一年尼姑試試,就知道了。”她這兩句英文,雖是文法比眾不同一點,而且摻雜著廣東話,米耳先生卻听懂了,便道:“我不是女人,怎么能做尼姑呢?”霓喜笑道:“做一年和尚,也是一樣。做了神甫,就免不了要常常的向修道院里跑。”米耳先生哈哈大笑起來,架著鼻子的黃胡子向上一聳一聳,差點儿把鼻子掀到腦后去了。從此也就忘了翻白眼,和顏悅色的向梅腊妮道:“這一位的英文說得真不錯。”梅腊妮道:“她家現開著香港數一數二的綢緞店,專做上等人的生意,怎不說得一口的好英文?”米耳先生道:“哦,怪道呢!”梅腊妮便介紹道:“米耳先生,倫姆健太太。”米耳先生背負著手,略略彎了彎腰。霓喜到了這個時候,卻又扭過身去,不甚理會,只顧摘下一片檸檬葉,揉搓出汁來,窩在手心里,湊上去深深嗅著。

  只听那米耳先生向梅腊妮說道:“我要央你一件事。”梅腊妮問什么事。米耳先生道:“我太太不在家,廚子沒了管頭,菜做得一天不如一天。你過來指點指點他,行不行?”梅腊妮一心要逞能,便道:“有什么不行的?米耳先生,你沒吃過我做的葡萄牙雜燴罷?管教你換換口味。”米耳先生道:“好极了。時候也不早了,就請過來罷。就在我這儿吃晚飯。沒的請你的,你自己款待自己罷。”又道:“還有倫姆健太太,也請過來。你也沒吃過梅腊妮師太做的葡萄牙雜燴罷?不能不嘗嘗。”說著,有仆歐過來回話,米耳先生向這邊點了個頭,背過身去,說話間便走開了。

  梅腊妮自是胸中雪亮。若是尋常的老爺太太有點私情事,讓她分擔點干系,她倒也不甚介意。霓喜若能与雅赫雅白頭到老,梅腊妮手里捏著她這把柄,以后告幫起來,不怕她不有求必應,要一奉十。可是看情形,雅赫雅与霓喜是決不會長久的。一旦拆散了,雅赫雅總難免有几分割舍不下,那時尋根究底,將往事盡情抖擻出來,不說霓喜的不是,卻怪到牽線人身上來,也是人之常情。梅腊妮是斷斷不肯得罪雅赫雅的,因此大費躊躇。看霓喜時,只是笑吟吟的。扯扯衣襟,扭過身去看看鞋后跟儿,仿佛是要決定要踐約的樣子。梅腊妮沒奈何,咳嗽了一聲道:“你也高興去走走?”霓喜笑道:

  “就知道你還燒得一手的好菜!今儿吃到嘴,還是沾了人的光!”

  梅腊妮道:“我們要去就得去了。”當下叮嚀眾尼僧一番,便喚花匠點上燈籠相送,三人分花拂柳,繞道向米耳先生家走來。門首早有西崽迎著,在前引導。黑影里咻咻跑出几條狼狗,被西崽一頓吆喝,旁邊走出人來將狗拴了去了。米耳先生換了晚餐服在客室里等候著。一到,便送上三杯雪梨酒來。梅腊妮吃了,自到廚房里照料去了。這里米耳先生与霓喜一句生,兩句孰,然而談不上兩句話,梅腊妮卻又走了回來,只說廚子一切全都明白,不消在旁監督。米耳先生知道梅腊妮存心防著他們,一時也不便支開她去。

  筵席上吃的是葡萄酒。散了席,回到客室里來喝咖啡,又換上一杯威士忌。霓喜笑道:“怎么來了這一會儿,就沒斷過酒?”米耳先生道:“我們英國人吃酒是按著時候的,再沒錯。”

  霓喜笑道:“那么,什么時候你們不吃酒呢?”米耳先生想了一想道:“早飯以前我是立下了規矩,一滴也不入口的。”

  他吩咐西崽把鋼琴上古銅燭台上的一排白蜡燭一齊點上了,向梅腊妮笑道:“我們來點音樂罷。好久沒听見你彈琴,想必比前越發長進了。”梅腊妮少不得謙遜一番。米耳先生道:

  “別客气了。我那大女儿就是你一手教出來的。”梅腊妮背向著他們坐在琴凳上彈將起來。米耳先生特地點了一支冗長的三四折樂曲,自己便与霓喜坐在一張沙發上。那牆上嵌著烏木格子的古英國式的廳堂在燭光中像一幅黯淡的銅圖,只有玻璃瓶里的几朵朱紅的康乃馨,仿佛是濃濃的著了色,那紅色在昏黃的照片上直凸出來。

  霓喜伸手弄著花,米耳先生便伸過手臂去兜住她的腰,又是捏,又是掐。霓喜躲閃不迭。米耳先生便解釋道:“不然我也不知道你是天生的細腰。西洋女人的腰是用鋼條跟鯨魚骨硬束出來的。細雖細,像鐵打的一般。”霓喜并不理睬他,只將兩臂緊緊環抱著自己的腰。米耳先生便去拉她的手,她將手抄在短襖的衣襟下,他的手也跟過來。霓喜忍著笑正在撐拒,忽然低聲叫道,“咦?我的戒指呢?”米耳先生道:“怎么?

  戒指丟了?”霓喜道:“吃了水果在玻璃盅里洗手的時候我褪了下來攥在手心里的,都是你這么一攪糊,准是溜到沙發墊子底下去了。”便伸手到那寶藍絲絨沙發里去掏摸。米耳先生道:“讓我來。”他一只手撳在她這邊的沙發上,一只手伸到她那邊沙發縫里,把她扣在他兩臂之間,雖是皺著眉聚精會神地尋戒指,躬著腰,一張酒气醺醺的臉只管往她臉上湊。霓喜偏過臉去向后讓著,只對他橫眼睛,又朝梅腊妮努嘴儿。

  米耳先生道:“找到了。你拿什么謝我?”霓喜更不多言,劈手奪了過來,一看不覺啊呀了一聲,輕輕地道:“這算什么?”

  她托在手上的戒指,是一只獨粒的紅寶石,有指甲大。他在她一旁坐下,道:“可別再丟了。再丟了可不給你找了。”霓喜小聲道:“我那只是翠玉的。”米耳先生道:“你倒不放大方些,說:以后你在椅子縫里找到了,你自己留下做個紀念罷。”

  霓喜瞟了他一眼道:“憑什么我要跟你換一個戴?再說,也談不上換不換呀,我那一個還不一定找得到找不到呢。”米耳先生道:“只要有,是不會找不到的。只要有。”說著,笑了。他看准了她是故意地哄他,霓喜心里也有數,便撅著嘴把戒指撂了過來道:“不行,我只要我自己的。”米耳先生笑道:“你為什么不說你的是金剛鑽的呢?”霓喜恨得咬牙切齒,一時也分辯不過來。這時候恰巧梅腊妮接連地回了兩次頭,米耳先生還待要親手替她戴上戒指,霓喜恐被人看見了,更落了個痕跡,想了一想,還是自己套上了,似有如無的,淡淡將手擱在一邊。

  梅腊妮奏完了這支曲子便要告辭:道:“明儿還得一早就赶回去當值呢,倫姆健太太家里也有事,誤不得的。”米耳先生留不住,只得送了出來,差人打燈籠照路,二人帶著几分酒意,踏月回來。梅腊妮与霓喜做一房歇宿,一夜也沒睡穩,不時起來看視,疑心生暗鬼,只覺得間壁牆頭上似乎有燈籠影子晃動。次日絕早起身。便風急火急地催著眾人收拾下山。

  竹轎經過米耳先生門首,米耳先生帶著兩只狗立在千尋石級上,吹著口哨同她們打了個招呼,一只狗潑剌剌跑了下來,又被米耳先生喚了上去。尼姑們在那里大聲道別,霓喜只將眼皮撩了他一下,什么也沒說。黃粉欄杆上密密排列著無數的烏藍砌花盆,像一隊甲虫,順著欄杆往上爬,盆里栽的是西洋种的小紅花。

  米耳先生那只戒指,霓喜不敢戴在手上,用絲絛拴了,吊在頸里,襯衫底下。轎子一搖晃,那有棱的寶石便在她心窩上一松一貼,像個紅指甲,抓得人心痒痒的,不由得要笑出來。她現在知道了,做人做了個女人,就得做個規矩的女人,規矩的女人偶爾放肆一點,便有尋常的坏女人夢想不到的好處可得。

  霓喜立志要成為一個有身份的太太。嫁丈夫嫁到雅赫雅,年輕漂亮,會做生意,還有甚不足處?雖不是正頭夫妻,她替他養了兩個孩子了。是梅腊妮的話:她“把得家定”,他待要往哪里跑?他只說她不是好出身,上不得台盤,他如何知道,連米耳先生那樣會拿架子的一個官,一樣也和她平起平坐,有說有笑的?米耳先生開起玩笑來有些不知輕重,可是當著她丈夫,那是決不至于的。……她既會應酬米耳先生,怎見得她應酬不了雅赫雅結識的那些買賣人?久后他方才知道她也是個膀臂。

  霓喜一路尋思,轎子業已下山。梅腊妮吩咐一眾尼僧先回修道院去,自己卻待護送霓喜母子回家。霓喜說了聲不勞相送,梅腊妮道:“送送不打緊。你說你孩子做衣裳多下來一塊天藍軟緞,正好与我們的一個小圣母像裁件披風,今儿便尋出來与我帶去罷。”霓喜點頭答應。

  轎子看看走入鬧市,傾斜的青石板上被魚販子桶里的水沖得又腥又粘又滑。街兩邊夾峙著影沉沉的石柱,頭上是陽台,底下是人行道,來往的都是些短打的黑衣人。窮人是黑色的;窮人的孩子,窮人的糖果,窮人的紙扎風車与鬢邊的花卻是最鮮亮的紅綠——再紅的紅与他們那粉紅一比也失了一色,那粉紅里仿佛下了毒。

  雅赫雅的綢緞店在這嘈雜的地方還數它最嘈雜,大鑼大鼓從早敲到晚,招徠顧客。店堂里挂著彩球,慶祝它這里的永久的新年。黑洞洞的柜台里閃著一匹一匹堆積如山的印度絲帛的寶光。通內進的小門,門上吊著油污的平金玉色緞大紅里子的門帘,如同舞台的上場門。門頭上懸著金框鏡子,鏡子上五彩堆花,描出一只畫眉站在桃花枝上,題著“開張志喜”几個水鑽字,還有上下款。

  雅赫雅恰巧在柜台上翻閱新送來的花邊樣本,与梅腊妮寒暄了几句。霓喜心中未嘗不防著梅腊妮在雅赫雅跟前搬嘴,因有意的在樓下延挨著,無奈兩個孩子一個要溺尿,一個要喂奶,霓喜只得隨同女佣上樓照看,就手給梅腊妮找那塊零頭料子。

  霓喜就著陽台上的陰溝,彎腰為孩子把尿,一抬頭看見欄杆上也擱著兩盆枯了的小紅花,花背后襯著遼闊的海。正午的陽光晒著,海的顏色是混沌的鴨蛋青。一樣的一個海,從米耳先生家望出去,就大大的不同。樓下的鑼鼓“親狂親狂”敲個不了,把街上的人聲都壓下去了。

  晾著的一條拷綢褲子上滴了一搭水在她臉上。她聳起肩膀用衫子來揩,揩了又揩,揩的卻是她自己的兩行眼淚。憑什么她要把她最熱鬧的几年糟踐在這爿店里?一個女人,就活到八十歲,也只有這几年是真正活著的。

  孩子撒完了尿,鬧起來了,她方才知道自己在發愣,摸摸孩子的屁股,已經被風吹得冰涼的。回到房里,梅腊妮上樓來向她告辭,取了緞子去了。那梅腊妮雖然千叮囑万叮囑叫雅赫雅不要發作,只須提防著點,不容霓喜与米耳先生繼續來往,雅赫雅如何按捺得下?梅腊妮去了不多時,他便走上樓來,將花邊的樣本向床上一拋,一疊連聲叫找去年加爾加搭捎來的樣本,不待人動手尋覓便罵將起來,只說這家里亂得狗窩似的,要什么沒什么。

  霓喜見他滿面陰霾,早猜到了來由,蹲在地上翻抽屜,微微側著臉,眼睛也不向他,歎了口气道:“你這脾气呀——我真怕了你了!我正有兩句話說給你听哩,偏又赶上你不高興的時候。”雅赫雅道:“你又有什么話?”霓喜道:“我都有點不好意思說的。修道院的那些尼姑,當初你叫我遠著她們點,我不听,如今我豈不是自己打嘴么?”雅赫雅道:“尼姑怎么了?”霓喜道:“你不知道,昨天晚上,要不是拖著兩個孩子,我一個人摸黑也跑下山來了。”雅赫雅道:“怎么了?”霓喜歎道:“其實也沒什么,就是梅腊妮師太有點叫人看不上眼。死活硬拉我到她一個外國朋友家吃飯。人家太太不在香港,總得避點嫌疑,她一來就走開了,可也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當時我沒跟她翻臉,可是我心里不痛快,她也看出來了。”雅赫雅坐在床沿上,雙手按著膝蓋,冷笑道;“原來如此。剛才她在這儿,你怎么不當面跟她對一對詞儿?”霓喜道:“喲,那成嗎!你要是火上來了,一跳三丈高,真把她得罪了,倒又不好了。她這种人,遠著她點不要緊,可不能得罪。你這霹靂火脾气……我真怕了你了!”

  雅赫雅被她三言兩語堵住了,當場竟發不出話來。過后一想,她的話雖不見得可靠,梅腊妮也不是個好人。再見到梅腊妮的時候,便道:“你們下次有什么集會,不用招呼我家里那個了。她糊涂不懂事,外頭坏人又多。”梅腊妮听出話中有活,情知是霓喜弄的鬼,气了個掙,從此斷了往來,銜恨于心,不在話下。

  這一日,也是合該有事。雅赫雅邀了一個新從印度上香港來的遠房表親來家吃便飯。那人名喚發利斯·佛拉,年紀不上二十一二,個子不高,卻生得肥胖扎實,紫黑面皮,瞪著一雙黑白分明的微微凸出的大眼睛,一頭亂蓬蓬烏油油的卷發,身穿印度條紋布襯衫,西裝褲子下面卻赤著一雙腳。霓喜如何肯放過他,在席上百般取笑。這發利斯納著頭只管把那羊脂烙餅蘸了咖喱汁來吃。雅赫雅嫌咖喱汁太辣,命霓喜倒杯涼水來。霓喜給了他一杯涼水,卻倒一杯滾燙的茶奉与發利斯,發利斯喝了一口,舌頭上越發辣得像火燒似的,不覺攢眉吸气。雅赫雅笑道:“你只是作弄他!還不另斟上來!”

  霓喜笑吟吟伸手待要潑去那茶,發利斯按住了茶杯,叫道:

  “不用了,嫂子別費事!”兩下里你爭我奪,茶碗一歪,倒翻在桌上,霓喜慌忙取出抹布來揩拭桌布的漬子,道:“這茶漬倒不妨事,咖喱滴在白桌布上,最是難洗。”發利斯盤子的四周淋淋漓漓濺了些咖喱汁,霓喜擦著,擦著,直擦到他身邊來,發利斯局促不安。雅赫雅笑道:“大不了把桌布換了下來煮一煮,這會子你吃你的飯罷了,忙什么?別盡自欺負我這兄弟。”霓喜笑道:“誰說他一句半句來著?也不怪他——沒用慣桌布。”說得發利斯越發紫漲了面皮。

  雅赫雅笑道:“你別看我這兄弟老實,人家會做生意,眼看著就要得法了。”霓喜忙將一只手搭在發利斯肩上道:“真的么?你快快的發財,嫂子給你做媒,說個標致小媳婦儿。”

  雅赫雅道:“用不著你張羅,我們大兄弟一心一意只要回家鄉去娶他的表妹。”發利斯听不得這話,急得抓頭摸耳,央他住口。霓喜笑道:“他定下親了?”雅赫雅拿眼看著發利斯,笑道:“定倒沒有定下。”霓喜道:“兩個人私下里要好?”雅赫雅噗哧一笑道:“你不知道我們家鄉的規矩多么大,哪儿容得你私訂終身?中國女人說是不見人,還不比印度防得緊。你叫發利斯告訴你,他怎樣爬在樹上看他表姊妹們去了面幕在園子里踢球,叫他表姊妹知道了,告訴舅舅去,害得他挨了一頓打。”霓喜笑不可抑,把發利斯的肩膀捏一捏,然后一推,道:“你太痴心了!万一你回去的時候,表姊妹一個個都嫁了呢?”雅赫雅笑道:“橫豎還有表嫂——替他做媒。”霓喜瞟了雅赫雅一眼。

  吃完了飯,雅赫雅擦了臉,便和發利斯一同出去。霓喜道:“你們上哪儿去?可別把我們大兄弟帶坏了!”雅赫雅笑道:“与其讓嫂子把他教坏了,不如讓哥哥把他教坏了!他學坏了,也就不至于上嫂子的當了!”

  霓喜啐了他一口,猜度著雅赫雅一定不是到什么好地方去,心中不快,在家里如何坐得穩,看著女佣把飯桌子收拾了,便換了件衣服,耳上戴著米粒大的金耳塞,牽著孩子上街。一路行來,經過新開的一家中藥店,認了認招牌上三個字,似乎有些眼熟,便踩著門檻儿問道:“你們跟堅道的同春堂是一家么?”里面的伙計答道:“是的,是分出來的。”霓喜便跨進來,笑道:“我在你們老店里抓過藥,你們送了這么一小包杏脯,倒比外頭買的強。給我稱一斤。”那伙計搖手道:

  “那是隨方贈送,預備吃了藥過口的。單買杏脯,可沒有這個規矩。”霓喜嗔道:“也沒有看見做生意這么呆的!難道買你的杏脯,就非得買你的藥?買了藥給誰吃?除非是你要死了——只怕醫了你的病,也醫不了你的命!”那伙計連腮帶耳紅了,道:“你這位奶奶,怎么出口傷人?”霓喜道:“上門買東西,還得沖著你賠小心不成?”

  旁邊一個年輕的伙計忙湊上來道:“奶奶別計較他,他久慣得罪人。奶奶要杏脯,奶奶還沒嘗過我們制的梅子呢。有些人配藥,就指明了要梅子過口。”說著,開了紅木小抽屜,每樣取了一把,用紙托著,送了過來。霓喜嘗了,贊不絕口,道:“梅子也給我稱半斤。”一頭說著話,拿眼向那伙計上下打量,道:“小孩儿家,嘴頭子甜甘就好。”那店伙年紀不上二十,出落得唇紅齒白,一表人才,只是有點刨牙。頭發生得低,腦門子上剃光了,還隱隱現出一個花尖。這霓喜是在街頭買一束棉線也要跟挑擔的搭訕兩句的人,見了這等人物,如何不喜?因道:“你姓什么?”那人道:“姓崔。”霓喜道:

  “崔什么?”那人笑道:“崔玉銘。”霓喜笑道:“誰替你取的名字?”崔玉銘笑了起來道:“這位奶奶問話,就仿佛我是個小孩儿似的。”霓喜笑道:“不看你是個小孩儿,我真還不理你呢?”

  那時又來了個主顧,藥方子上開了高麗參,當歸等十來味藥,研碎了和蜜搓成小丸。伙計叫他七日后來取,霓喜便道:“原來你們還有蜜。讓我瞧瞧。”崔玉銘走到店堂里面,揭開一只大缸的木蓋,道:“真正的蜂蜜,奶奶買半斤試試?”霓喜跟過來笑道:“大包小裹的,拿不了。”崔太銘找了個小瓦罐子來道:“拿不了我給你送去。”霓喜瞅著他道:“你有七個頭八個膽找到我家來!”這崔太銘用銅勺抄起一股子蜜,霓喜湊上去嗅了一嗅道:“怎么不香?也不知是什么東西混充的!”

  崔太銘賭气將勺子里的一個頭尾俱全的蜜蜂送到霓喜跟前道:“你瞧這是什么?”霓喜噯喲了一聲道:“你要作死哩!甩了我一身的蜜!”便抽出腋下的手絹子在衣襟上揩抹,又道:

  “個把蜜蜂算得了什么?多捉兩個放在缸里還不容易?撈出來給老主顧一看,就信了。”玉銘笑道:“奶奶真會慪人!”當下連忙叫學徒打一臉盆水來,伺候霓喜揩淨衣裳。霓喜索性在他們柜台里面一張金漆八仙桌旁邊坐下,慢慢地絞手巾,擦了衣裳又擦手,一面和玉銘攀談,問他家鄉情形,店中待遇,又把自己的事說個不了。

  她那八歲的儿子吉美,她抓了一把杏脯給他,由他自己在藥店門首玩耍,卻被修道院的梅腊妮師太看見了。梅腊妮白帽黑裙,挽著黑布手提袋,夾著大號黑洋傘,搖搖擺擺走過。吉美和她一向廝熟,便扑上去抱住膝蓋,摩弄她裙腰上懸挂的烏木念珠,小銀十字架。梅腊妮笑道:“怎么放你一個人亂跑,野孩子似的?誰帶你出來的?”吉美指著藥店道:

  “媽在這里頭。”梅腊妮探了探頭。一眼瞥見霓喜坐在店堂深處,八仙桌上放了一盆臉水,卻又不見她洗臉,只管將熱手巾把子在桌沿上敲打著,斜眼望著旁邊的伙計,餳成一塊。梅腊妮暗暗點頭,自去報信不提。

  霓喜在同春堂,正在得趣之際,忽聞一聲咳嗽,里間踱出一個瘦長老儿,平平的一張黃臉,不曾留須,對襟玉色褂子上罩著紅青夾背心,兩層都敞著紐扣,露出直的一條黃胸脯与橫的一條肚子,腳踏二藍花緞雙臉鞋,背著手轉了一圈。

  眾伙計一起鴉雀無聲。霓喜悄悄地問崔玉銘道:“是你們老板?”玉銘略略點頭,連看也不便朝她看。霓喜自覺掃興,拾綴了所買的各色茶食,拉了孩子便走。到家正是黃昏時候。雅赫雅和發利斯做了一票買賣回來,在綢緞店店堂里面坐地,叫了兩碗面來當點心。梅腊妮業已尋到店里來,如此這般將方才所見告訴了他,又道:“論理,我出家人不該不知進退,再三地在你老板跟前搬是非,只是你家奶奶年輕,做事不免任性些,怕要惹外頭人議論。這些時我雖沒和她見面,往常我們一直是相好的,讓人家疑心是我居心不正,帶累了你們奶奶,我一個出家人,可擔不起這一份罪名。再則我們修道院里也不止我一個人,砍一枝,損百技,上頭怪罪下來,我還想活著么?”雅赫雅听了這話,不問虛實,候霓喜來家,立意要尋非廝鬧,一言不合,便一把采過頭發來,揪得她兩眼反插上去。發利斯在旁嚇愣住了。霓喜緩過一口气來之后,自不肯善罷甘休,丟盤摔碟,跳了一場,心中只道雅赫雅在外面相与了下流女人,故此一來家便烏眼雞似的。

  次日早晨,雅赫雅在樓上貯藏室查點貨色,伙計們隨侍在旁,一個學待在灶下燃火,一個打掃店面,女佣上街買菜去了。崔玉銘手提兩色蜜餞果子,兩罐于蜜,尋上門來,只說要尋樓上的三房客姓周的。學徒說已經搬了多時了,他問搬到哪里去了,那學徒卻不知道。他便一路揚聲問上樓來。霓喜亂挽烏云無精打采走出房來,見是他,吃了一嚇,將手捫住了嘴,一時出不了聲。雅赫雅從對房里走出來,別的沒看見,先看見崔玉銘手里拎著的小瓦缽子,口上粘著桃紅招牌紙,和霓喜昨日在藥店買來的是一般,情知事出有因,不覺怒從心上起,惡向膽邊生,兜臉一拳頭,崔玉銘從半樓梯上直滾下去,一跤還沒跌成,來不及地爬起來便往外跑。雅赫雅三級并一級追下樓去,踏在罐子滑膩的碎片上,嗤嗤一溜溜了几尺遠,人到了店堂里,卻是坐在地下,复又掙起身來,赶了出去。

  霓喜在樓上觀看,一個身子像撂在大海里似的,亂了主意。側耳听外面,卻沒有嚷鬧的聲音,正自納罕,再听時,仿佛雅赫雅和誰在那里說笑,越發大疑,撐著樓梯扶手,一步一步走下來,生怕那汪著的蜜糖髒了鞋。掩到門帘背后張了一張,卻原來是于寡婦,和雅赫雅有些首尾的,來到店中剪衣料,雅赫雅气也消了,斜倚在柜台上,將一匹青蓮色印度綢打開了一半,披在身上,比給她看。

  霓喜挫了挫牙,想道:“他便如此明目張膽,我和那崔玉銘不合多說了兩句話,便鬧得一天星斗。昨儿那一出,想必就是為了崔玉銘——有人到他跟前搗了鬼。今天看情形也跑不了一頓打。為了芝麻大一點,接連羞辱了我兩回!”思想起來,滿腔冤憤,一時撈不到得用器具,豁朗朗一扯,將門頭上懸挂的“開張志喜”描花鏡子綽在手中,掀開帘子,往外使勁一摔,鏡子從他們頭上飛過,万道霞光,落在街沿上,嘩啦碎了,亮晶晶像潑了一地的水。

  隨著鏡子,霓喜早躥了出去,拳足交加,把于寡婦打得千創百孔,打成了飛灰,打成了一蓬煙,一股子气,再從她那邊打回來。雅赫雅定了定神,正待伸手去抓霓喜,霓喜雙手舉起柜台上攤開的那一匹青蓮色印度綢,憑空橫掃過去,那匹綢子,剪去了一大半,單剩下薄薄几層裹住了木板,好不厲害,克嚓一聲,于寡婦往后便倒,雅赫雅沾著點儿,也震得滿臂酸麻,霓喜越發得了意,向柜台上堆著的三尺來高一疊綢緞攔腰掃去,整疊的匹頭推金山倒玉柱塌將下來,千紅万紫百玄色,閃花,暗花,印花,繡花,堆花,洒花,洒線,彈墨,椒藍點子,飛了一地上,霓喜跳在上面一陣踐踏。雅赫雅也顧不得心疼衣料,認明霓喜的衣領一把揪住,啪啪几巴掌,她的頭歪到這邊,又歪到那邊,霓喜又是踢,又是抓,又是咬,他兩個扭做一團,于寡婦坐在地下只是喘气,于家跟來的老媽子彎腰揀起于寡婦星散的釵環簪珥,順手將霓喜的耳墜子和跌碎了的玉鐲頭也揣在袖子里。

  旁邊的伙計們圍上來勸解,好不容易拉開了雅赫雅兩口子。于寡婦一只手挽著頭發,早已溜了。霓喜渾身青紫,扶牆摸壁往里走,柜台上有一把大剪刀,她悄悄地拿了,閃身在帘子里頭,倒退兩步,騰出地位,的溜溜把剪刀丟出去。丟了出去,自己也心惊膽戰,在樓梯腳上坐下了,拍手拍腳大哭起來,把外面的喧嘩反倒壓了下去。

  須臾,只見雅赫雅手握著剪刀口,立在她跟前道:“你給我走!你這就走!你不走我錐瞎你眼睛!”霓喜哭道:“你要我走到哪儿去?”雅赫雅道:“我管你走到哪儿去?我不要你了。”霓喜道:“有這么容易的事,說不要就不要了?我跟了你十來年,生儿養女,吃辛吃苦,所為何來?你今日之下,說不要我就不要我了?”一頭哭,一頭叫起撞天屈來,雅赫雅發狠,將剪刀柄去砸她的頭,道:“你真不走?”霓喜順勢滾在地上撒起潑來,道:“你好狠心!你殺了我罷!殺了我罷——不信你的心就這樣狠!”

  眾人恐雅赫雅又要用強,上前勸解,雅赫雅冷冷地道:

  “用不著勸我,倒是勸勸她,她是知趣的,把隨身的東西收拾起來,多也不許帶,孩子不許帶,馬上离了我的眼前,万事全休。不然的話,我有本事把當初領她的人牙子再叫了來把她賣了。看她強得過我!”說著,滿臉烏黑,出去坐在柜台上。

  霓喜听他口气,斬釘截鐵,想必今番是動真气了,不犯著吃眼前虧,不如暫且出去避一避,等他明白過來了再說。趁眾人勸著,便一路哭上樓去,撿衣服,雅赫雅貴重些的物件都沒有交給她掌管,更兼他過日子委實精明,霓喜也落不下多少体己來。她將箱子兜底一掀,嘩啦把東西倒了一地,箱底墊著的卻是她當日從鄉下上城來隨身帶著的藍地小白花土布包袱,她把手插到那粗糙的布里,一歪身坐在地下,從前种种仿佛潮水似的滾滾而來,她竟不知道身子在什么地方了。

  水鄉的河岸上,野火花長到四五丈高,在烏藍的天上密密點著朱砂點子。終年是初夏。初夏的黃昏,家家戶戶站在白粉牆外捧著碗吃飯乘涼,蝦醬炒蓊菜拌飯吃。丰腴的土地,然而霓喜過的是挨餓的日子,采朵草花吸去花房里的蜜也要回頭看看,防著腦后的爆栗。睡也睡不夠,夢里還是挨打,挨餓,間或也吃著許多意想不到的食物。醒來的時候,黑房子里有潮濕的腳趾的气味,橫七豎八睡的都是苦人。這些年來她竭力地想忘記這一切。因為這一部分的回憶從未經過掀騰,所以更為新鮮,更為親切。霓喜忽然疑心她還是從前的她,中間的十二年等于沒有過。

  她索索抖著,在地板上爬過去,摟住她八歲的儿子吉美与兩歲的女儿瑟梨塔,一手摟住一個,緊緊貼在身上。她要孩子來證明這中間已經隔了十二年了。她要孩子來擋住她的恐怖。在這一剎那,她是真心愛著孩子的。再苦些也得帶著孩子走。少了孩子,她就是赤條條無牽挂的一個人,還是從前的她。……雅赫雅要把孩子留下,似乎他對子女還有相當的感情。那么,如果她堅持著要孩子,表示她是一個好母親,他受了感動,竟許回心轉意,也說不定。霓喜的手臂仍然緊緊箍在儿女身上,心里卻換了一番較合實際的打算了。

  她抱著瑟梨塔牽著吉美挽著個包裹下樓來,雅赫雅道:

  “你把孩子帶走,我也不攔你。我也不預備為了這個跟你上公堂去打官司。只是一件:孩子跟你呢,我每月貼你三十塊錢,直到你嫁人為止。孩子跟我呢,每月貼你一百三。”霓喜听了,知道不是十分決策,他也不會把數目也籌划好了,可見是很少轉圜的余地了,便冷笑道:“你這帳是怎么算的?三個人過日子倒比一個人省。”雅赫雅道:“你有什么不懂的?我不要兩個孩子歸你。你自己酌量著辦罷。”霓喜道:“我窮死了也還不至于賣孩子。你看錯了人了。”雅赫雅聳了聳肩道:“都隨你。”因將三十塊港幣撂了過來道:“以后我不經手了,按月有伙計給你送去。你也不必上門來找我——你這個月來,下個月的津貼就停了。”霓喜將洋錢擲在地上,复又扯散了頭發大鬧起來,這一次,畢竟是強弩之末,累很了,饒是個生龍活虎的人,也覺体力不支,被眾人從中做好做歹,依舊把洋錢揣在她身上,把她送上了一輛洋車。霓喜心中到底還希冀破鏡重圓,若是到小姊妹家去借宿,人頭混雜,那班人雅赫雅素來是不放心的,倒不如住到修道院里去,雖与梅腊妮生了嫌隙,究竟那里是清門淨戶,再多疑些的丈夫也沒的編派。

  她在薄扶倫修道院一住十天,尼姑們全都仿佛得了個拙病,一個個變成了寡婦臉,尖嘴縮腮,气色一天比一天難看。

  霓喜只得不時地拿出錢來添菜,打點底下人,又獻著勤儿,幫著做點細活,不拿強拿,不動強動。閒時又到干姊妹家走了几遭,遇見的無非是些浮頭浪子,沒有一個像個終身之靠。在修道院里有一次撞見了當初贈她戒指的米耳先生,他触動前情,放出風流債主的手段,過后聞知她已經從倫姆健家出來了,現拖著兩個孩子,沒著沒落的,又知她脾气好生難纏,他是個有身家的人,生怕被她訛上了,就撂開手了。尼姑們看准了霓喜气數已盡,几次三番示意叫她找房子搬家。霓喜沒奈何,在英皇道看了一間房,地段既荒涼,兼又是与人合住,极是狹隘腌髒的去處,落到那里去,頓時低了身份,終年也見不著一個齊整上流人,再想個翻身的日子,可就難了。因此上,她雖付了定錢,只管俄延著不搬進去。正在替修道院圣台上縫一條細麻布挑花桌圍,打算把角上的一朵百合花做得了再動身。

  這一天,她坐在會客室里伴著兩個小尼做活,玻璃門大敞著,望出去是綠草地,太陽霧沌池的,像草里生出的煙——是香港所特有的潮濕的晴天。霓喜頭發根子里痒梭梭的,將手里的針刮了刮頭皮,忽見園子里有個女尼陪著個印度人走過,那人穿一身緊小的白色西裝,手提金頭手杖,不住的把那金頭去叩著他的門牙,門牙仿佛也鑲了一粒金的,遠看看不仔細。霓喜失惊道:“那是發利斯么?”小尼道:“你認識他?

  是個珠寶客人,新近賺了大錢。愛蘭師太帶了他來參觀我們的孤儿院,想要他捐一筆款子。”只見愛蘭師太口講指划,發利斯·佛拉讓她一個人在煤屑路上行走,自己卻退避到草地上。修道院的草皮地須不是輕易容人踐踏的,可見發利斯是真有兩個錢了。霓喜手拿著活計就往外跑,到門口,又煞住了腳,向小尼拜了兩拜道:“多謝你,想法子把愛蘭師太請進來,我要跟那人說兩句話哩。我們原是极熟的朋友。”

  霓喜一路喚著“發利斯,發利斯!”飛跑到他跟前,及至面對面站住了,卻又開口不得,低下頭又用指甲剔弄桌圍上挑繡的小紅十字架,又緩緩地隨著線腳尋到了戳在布上的針,取下針來別在衣襟上。發利斯也仿佛是很窘,背過手去,把金頭手杖磕著后腿。霓喜小拇指頂著挑花布,在眼凹里輕輕拭淚,嗚咽道:“發利斯……”發利斯道:“我都知道了,嫂子。我也听說過。”

  雖然他全知道了,霓喜依舊重新訴說一遍,道:“雅赫雅听了娼婦的鬼話,把我休了,撇下我母子三個,沒個倚傍。可怜我舉目無親的……發利斯,見了你就像見了親人似的,怎叫我不傷心!”說著,越發痛哭起來,發利斯又不便批評雅赫雅的不是,無法安慰她,只得從褲袋里取出一疊子鈔票,待要遞過去,又嫌冒昧,自己先把臉漲紅了,撈了撈頂心的頭發,還是送了過來,霓喜不去接他的錢,卻雙手捧住他的手,住怀里拉,欲待把他的手擱在她心口上,道:“發利斯,我就知道你是個厚道人。好心有好報……”發利斯掙脫了手,在空中頓了一頓,似乎遲疑了一下,方才縮回手去;縮回去又伸了出來,把錢放在她手里的活計上,霓喜瞪了他一眼,眼鋒未斂,緊跟著又從眼尾微微一瞟,低聲道:“誰要你的錢?

  只要你是真心顧怜我,倒不在乎錢。”

  發利斯著了慌,一眼看見愛蘭師太遠遠立在會客室玻璃門外,便向她招手高叫道:“我走了,打攪打攪。”三腳兩步往園子外面跑,愛蘭師太赶上來相送,發利斯見有人來了,膽子一壯,覺得在霓喜面上略有點欠周到,因回頭找補了一句道:“嫂子你別著急,別著急。錢你先用著。”說著,人早已去遠了。霓喜將錢點了一點,心中想道:“他如此的怕我,卻是為何?必定是動了情,只是礙在雅赫雅份上,不好意思的。”

  第二天,她訪出了他寓所的地址,特地去看他,恰巧他出去了,霓喜留下了口信儿,叫他務必到修道院來一趟,有緊要的事与他商量。盼了几日,只不見他到來。

  這一天傍晚,小尼傳進話來說有人來找她,霓喜抱著瑟梨塔匆匆走將出來,燈光之下,看得親切,卻是崔玉銘。霓喜此番并沒有哭的意思,卻止不住紛紛拋下淚來,孩子面朝后趴在她肩上,她便扭過頭去偎著孩子,借小孩的袍褲遮住了臉。崔玉銘青袍黑褂,頭上紅帽結,笑嘻嘻地問奶奶好。霓喜心中煩惱,抱著孩子走到窗戶跟前,側倚窗台,仰臉看窗外,玻璃的一角隱隱的從青天里泛出白來,想必是月亮出來了。靠牆地上擱著一盆繡球花,那繡球花白里透藍,透紫,便在白晝也帶三分月色;此時屋子里并沒有月亮,似乎就有個月亮照著。霓喜對于崔玉銘,正是未免有情,只是在目前,安全第一,只得把情愛暫打靠后了。因顫聲道:“你還來做什么?

  你害得我還不夠!”

  崔玉銘道:“那天都是我冒失的不是,求奶奶鑒諒。我也是不得已。”他咳嗽了一聲,望望門外,見有人穿梭往來,便道:“我有兩句話大膽要和奶奶說。”霓喜看看肩上的孩子已是盹著了,便放輕了腳步把玉銘引到玻璃門外的台階上。台階上沒有點燈,也不見有月光。一陣風來,很有些寒意。玉銘道:“我自己知道闖下了禍,原不敢再見奶奶的面,無奈我們老板一定要我來。”霓喜詫异道:“什么?”玉銘不語。霓喜怔了一會,問道:“那天呢?也是你們老板差你來的么?”玉銘道:“那倒不是。”說話之間,不想下起雨來了,酣風吹著飽飽的雨點,啪噠啪噠打在牆上,一打就是一個青錢大的烏漬子,疏疏落落,個個分明。

  玉銘道:“我們老板自從那一次看見了你。”按照文法,這不能為獨立的一句話,可是听他的語气,卻是到此就全了。他接下去道:“他聞說你現在出來了,他把家眷送下鄉去了。問你,你要是肯的話,可以搬進來住,你的兩個孩子他當自己的一般看待。他今年五十七,堅道的同春堂是省城搬來的兩百年老店,中環新近又開了支店。他姓竇,竇家的番禺是個大族,鄉下還有田地。將來他決不會虧待了你的。”

  玉銘這下半截子話是退到玻璃門里面,立在霓喜背后說的,一面說,一面將手去拂撣肩膀上的水珠子。說罷,只不見霓喜答理。他呵喲了一聲道:“你怎么不進來?你瞧,孩子身上都潮了。”霓喜摸摸孩子衣服,解開自己的背心,把孩子沒頭沒臉包住了。玉銘道:“你怎么不進來?”隨著他這一聲呼喚,霓喜恍恍惚惚地進來了,身上頭上淋得稀濕,怀里的孩子醒過來了,還有些迷糊,在華絲葛背心里面舒手探腳,乍看不知道里面藏著個孩子,但見她胸膛起伏不定,仿佛呼吸很急促。

  瑟梨塔伸出一只小手來揪扯母親的頸項。霓喜兩眼筆直向前看著,人已是痴了,待要扳開瑟梨塔的手,在空中撈來撈去,只是撈不到。瑟梨塔的微黃的小手摸到霓喜的臉上,又摸到她耳根上。

  霓喜跟了同春堂的老板竇堯芳。從綢緞店的店堂樓上她搬到了藥材店的店堂樓上。

  霓喜自從跟了竇堯芳,陡然覺得天地一寬。一樣是店堂樓,這藥材店便与雅赫雅的綢緞店大不相同,屋宇敞亮,自不待言,那竇堯芳業已把他妻女人等送回原籍去了,店里除卻伙計,另使喚著一房人口,家下便是霓喜為大。竇堯芳有個儿子名喚銀官,年方九歲,單把他留在身邊,聘了先生教他讀書記帳。霓喜估量著竇堯芳已是風中之燭,要作個天長地久的打算,蓄意要把她女儿瑟梨塔配与銀官,初時不過是一句戲言,漸漸認真起來,無日無夜口中嘈嘈著,竇堯芳只得含糊應承了。當時兩人雖是露水夫妻,各帶著各的孩子,卻也一心一意過起日子來。霓喜黃烘烘戴一頭金首飾。她兩個孩子,吉美与瑟梨塔,霓喜忌諱說是雜种人,与銀官一般袍儿套儿打扮起來。修道院的尼僧,霓喜嫌她們勢利,賭气不睬她們了。舊時的小姊妹,又覺出身忒低,來往起來,被店里的伙計瞧在眼里,連帶的把老板娘也看扁了。竇家一班親戚,怕惹是非,又躲得遠遠的,不去兜攬她,以此也覺寂寞。

  霓喜日長無事,操作慣了的,如今呼奴使婢,茶來伸手,飯來張口,閒得不耐煩了,心里自有一宗不足處,此時反倒想起雅赫雅的好處來,幸得眼前有個崔玉銘,兩個打得火一般熱。霓喜暗地里貼他錢,初時偷偷地貼,出手且是爽快,落后見竇堯芳不恁的計較這些事,她倒又心疼錢起來。玉銘眼皮子淺,見什么要什么,要十回只与他一回,在霓喜已是慷慨万分了。她一輩子与人廝混,只是拿的,沒有給的份儿;難得給一下,給得不漂亮,受之者心里也不舒服,霓喜卻見不到這些。

  玉銘手頭有几個閒錢,里里外外連小衫褲都換了綢的,尖鞋淨襪,扎括得自与眾人不同,三天兩天買了花生瓜子龍蚤甜姜請客,哄得吉美瑟梨塔赶著他只叫大哥。

  霓喜對于自己的孩子們雖不避忌,有時不免嫌那銀官礙眼。一日,竇堯芳在陽台上放張藤塌打中覺,霓喜手撐著玻璃門,看小丫頭在風爐上煨綠豆湯,玉銘躡手躡腳走上樓來,向里屋一鑽,霓喜便跟了進去。恰巧銀官三不知撞了來問綠豆湯煮好了不曾,先生吃了點心要出去看朋友哩。丫頭喝叫他禁聲,道:“你爹娘都在睡覺。”銀官向屋里探了探頭道:

  “爹在陽台上,還有點風絲儿,娘在屋里,還放著帳子,莫不悶死了!”丫頭攔他不及,霓喜听見他說話,只做解手樣,從帳子背后掀帘子出來,問他要什么。銀官說了。霓喜道:“看你五心煩躁的,恨不得早早的把先生打發走了完事。你這樣念書,念一百年也不中用。把你妹妹許配給你,將來你不成器,辱沒煞人!不長進的東西,叫我哪一個眼睛看得上你?”

  數落了一頓,又恐惊醒了堯芳,不敢揚聲,暫且捺下一口气,候到天色已晚,銀官下了學,得便又把他拘了來道:“不是我愛管閒事,你不用功,人家說你不學好,倒要怪我那兩個孩子帶著你把心玩野了,我在你爹面上須過不去。我倒要考考你的書!”逼著他把書拿了出來,背与她听。她閒常看看唱本,頗識得几個字,當下認真做起先生來,背不出便打,背得出便打岔,把書劈面拋去,罰他跪在樓板上。堯芳心疼儿子,當面未和霓喜頂撞,只說這孩子天分差些,不叫他念書了,把他送到一個內侄的店舖里去學生意。霓喜此時卻又舍不得丟開手,只怕銀官跳出了她的掌握,日后她操縱不了竇家的產業。因又轉過臉來,百般護惜,口口聲聲說他年紀太小了,不放心他出去。堯芳無奈,找了他那內侄來親自与她說項。霓喜見是他老婆的侄子,存心要耍弄耍弄他,孩子便讓他領去了,她拎著水果籃子替換衣裳,只做看孩子,一禮拜也要到他店里去走個五七遭。

  喜得那兩天崔玉銘下鄉探母去了,不在跟前。玉銘回來的時候,如何容得下旁人。第一天到香港,伙計們沽了酒与他接風,他借酒蓋住了臉,便在樓下拍桌子大罵起來,一腳踏在板凳上,說道:“我們老板好欺負,我們穿青衣,抱黑柱,不是那吃糧不管事的人,拼著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替我們老板出這口气!”堯芳那天不在家,他內侄在樓上听見此話,好生不安,霓喜忙替他穿衣戴帽,把他撮哄了出去,道:

  “不知哪個伙計在外頭喝醉了,回來發酒瘋,等你姑丈回來了,看我不告訴他!”那內侄去了,玉銘歪歪斜斜走了上來,霓喜赶著他打,道:“不要臉的東西,輪得著你吃醋!”心里卻是喜歡的。

  這霓喜在同春堂一住五年,又添了兩個儿女。有話即長,無話即短,外間雖有些閒話,堯芳只是不做聲,旁人也說不進話去。霓喜的境遇日漸寬綽,心地卻一日窄似一日。每逢堯芳和鄉下他家里有書信來往,或是趁便帶些咸魚腊肉,霓喜必定和他不依,唯恐他寄錢回家,每每把書信截了下來,自己看不完全,央人解与她听,又信不過人家。

  這一日,鄉下來了個人,霓喜疑心是堯芳的老婆差了來要錢的,心中不悅,只因堯芳身子有些不适,才吃了藥躺下了,一時不便和他發作,走到廚房里來找碴儿罵人。碗櫥上有個玻璃罐,插著几把毛竹筷子,霓喜抽出几只來看看道:

  “叫你們別把筷子搠到油鍋里去,把筷子頭上都炙糊了,炙焦了又得換新的。想盡方法作踐東西,你老板不說你們不會過日子,還當我開花賬,昧下了私房錢哩!”其實這几雙筷子,雖有些是黑了半截,卻也有几只簇嶄新的。霓喜詫异道:“這新的是哪儿來的?我新買了一把收在那里,也不同我說一聲,就混拖著用了?”那老媽子也厲害,當時并不做聲,霓喜急忙拉開抽屜看時,新置的那一束毛竹筷依然原封未動。老媽子這才慢條斯理說道:“是我把筷子燒焦了,怕奶奶生气,賠了你兩雙。”霓喜不得下台,頓時腮邊一點紅起,紫漲了面皮,指著她罵道:“你賠,你賠,你拿錢來訛著我!你一個幫人家的,哪儿來的這么些錢?不是我管家,由得你們踢天弄井;既撞到我手里,道不得輕輕放過了你們!你們在竇家待了這些年,把他家的錢嫌得肥肥的,今日之下倒拿錢來堵我的嘴!”

  那老媽子冷笑了一聲道:“原是呢,錢賺飽了,也該走了,再不走,在舊奶奶手里賺的錢,都要在新奶奶手里貼光了!”霓喜便叫她滾,她道:“辭工我是要辭的,我到老板跟前辭去。”

  霓喜跳腳道:“你別抬出老板來嚇唬我,雖說一日為夫,終身是主,他哪,我要他坐著死,他不敢睡著死!你們一個個的別自以為你們來在我先,你看我叫你們都滾蛋。”

  跳了一陣,逼那老媽子立時三刻卷舖蓋。老媽子到下房去了半晌,霓喜待要去催,走到門首,听見這老媽子央一個同事的幫她打舖蓋,兩人一遞一聲說道:“八輩子沒用過佣人,也沒見這樣的施排!狂得通沒個褶儿!可怜我們老板給迷得失魂落魄的,也是一把年紀,半世為人了,男人的事,真是難講。你別說,他自己心里也明白,親戚朋友,哪一個不勸?

  家鄉的信一封一封地寄來,這邊的事敢情那邊比咱們還清楚。

  他看了信,把自己气病了,還抵死瞞著她,怕她生气。你說男人傻起來有多傻!”霓喜听了此話,便是一愣,三腳兩步走開了,靠在樓梯欄杆上,樓梯上橫搭著竹竿,上面挂一只鳥籠,她把鳥籠格子里塞著的一片青菜葉拈在手中,逗那鳥儿,又听屋里說道:“撐大了眼睛往后瞧罷,有本事在這門子里待一輩子!有一天惡貫滿盈,大家動了公憤,也由不得老的做主了,少不得一條棒攆得她离門戶的!竇家的人還不曾死絕了。”

  霓喜撥轉身來往上房走,也忘了手里還拿著那青菜葉,葉子上有水,冰涼的貼在手心上,她心上也有巴掌大的冰涼的一塊。走到房里,竇堯芳歪在床上,她向床上一倒,枕著他的腿哭了起來。堯芳推推她,她哭道:“我都知道了,誰都恨我,恨不得拿長鍋煮吃了我。我都知道了!”她一面哭,一面搖撼著,將手伸到怀里去,他襯衫口袋里有一疊硬硬的像個對折的信封。她把手按在那口袋上,他把手按在她手上,兩人半晌都不言語。堯芳低低地道:“你放心。我在世一日,不會委屈了你。”霓喜哭道:“我的親人,有一天你要有個山高水低……”堯芳道:“我死了,也不會委屈了你。當初你跟我的時候,我怎么說來?你安心便了,我自有處置。”霓喜嗚咽道:“我的親人……”自此恩愛愈深。堯芳的病卻是日重一日,看看不起,霓喜衣不解帶服侍他,和崔玉銘難得在黑樓梯上捏一捏手親個嘴。這天晚上,堯芳半夜里醒來,喚了霓喜一聲。霓喜把小茶壺里兌了熱水送過來,他搖搖頭,執住她的手,未曾開言,先淚流滿面。霓喜在他床沿上坐下了,只听見壁上的挂鐘“滴搭玳搭,滴搭玳搭”走著,鳥籠上蒙著黑布罩子,電燈上蒙著黑布罩子,小黃燈也像在黑罩子里睡著了。玻璃窗外的月亮,暗昏昏的,也像是蒙上了黑布罩子。

  堯芳道:“我要去了,你自己凡事當心,我家里人多口雜,不是好相与的。銀官同你女儿的親事,只怕他們不依,你也就撂開手算了罷。就連我同你生的兩個孩子,也還是跟著你的好,歸他們撫養,就怕養不大。你的私房東西,保得住便罷,倘若保不住,我自有別的打算。我的儿,你做事須要三思,你年紀輕輕,拖著四個孩子,千斤重擔都是你一個人挑。

  你的性子,我是知道的:憑你這份脾气,這份相貌,你若嫁個人,房里還有別的人的,人也容不得你,你也容不得人。我看你還是一夫一妻,揀個稱心的跟了他。你不是不會過日子的,只要夫妻倆一心一計,不怕他不發達。”

  一席話直說到霓喜心里去,不由得紛紛落淚,雖未放聲,卻哭得肝腸崩裂。堯芳歇過一口气來,又道:“我把英皇道的支店給了玉銘。去年冬天在那邊弄了個分店,就是這個打算。

  地段不大好,可是英皇道的地皮這兩年也漸漸值錢了,都說還要漲。我立了張字据,算是盤給他了,我家里人決不能說什么說。”霓喜心頭怦怦亂跳,一時沒听懂他的意思,及至會過意來,又不知如何對答。她一只手撐在里床,俯下身去察看他的神色,他卻別過臉去,歎口气,更無一語。

  鐘停了,也不知什么時候了,霓喜在時間的荒野里迷了路。天還沒有亮,遠遠听見雞啼。歇半天,咯咯叫一聲,然而城中還是黑夜,海上還是黑夜。床上這將死的人,還沒死已經成了神,什么都明白,什么都原恕。

  霓喜趴在他身上嗚嗚哭著,一直哭到天明。

  第二天,堯芳許是因為把心頭的話痛痛快快吐了出來了,反倒好了些。霓喜一夜不曾合眼,依舊強打精神,延醫炖藥。

  尋崔玉銘不見,店里人回說老板差他上銅鑼灣支店去有事,霓喜猜他是去接收查賬去了,心里只是不定,恨不得一把將他撾到跟前,問個清楚。午飯后,堯芳那內侄領了銀官來探病,勸霓喜看兩副壽木,沖沖喜。陸續又來了兩個本家,霓喜見了他家的人,心里就有些嘀咕,偷空將几件值錢的首飾打了個小包裹,托故出去了一趟,只說到銅鑼灣修道院去找外國大夫來与堯芳打針,徑奔她那唱廣東戲的小姊妹家,把東西寄在她那里。心中又放不下玉銘,趁便赶到支店里去找他。

  黃包車拖到英皇道,果然是個僻靜去處,新開的馬路,沿街憑空起一帶三層樓的房屋,孤零零的市房,后頭也是土墩子,對街也是土墩子,干黃的土墩子上偶爾生一棵青綠多刺的瘦仙人掌。干黃的太陽照在土墩子上,仙人掌的影子漸漸歪了。

  霓喜坐在黃包車上尋那同春堂的招牌,尋到末一幢房子,認明字號,跳下車來付錢,這荒涼地段,難得見到這么個妖嬈女子,頗有几個人走出來觀看。崔玉銘慌慌張張鑽出來,一把將她扯到屋子背后,亂山叢里,埋怨道:“我的娘,你怎么冒冒失失沖了來?竇家一個個摩拳擦掌要与你作對,你須不是不知道,何苦落個把柄在他們手里?”霓喜白了他一眼道:

  “惦記著你嘛!記挂你,倒記挂錯了?”兩人就靠在牆上,粘做一處,難解難分。霓喜細語道:“老的都告訴了我了。究竟是怎么回事,我還是不懂。”玉銘道:“我也是不懂。”霓喜道:

  “當真寫了字据?”玉銘點頭。霓喜道:“鑰匙賬簿都交給你了?”

  玉銘點頭。霓喜道:“他對你怎么說的?”玉銘道:“他沒說什么,就說他眼看著我成人的,把我當自家子侄看待,叫我以后好好的做生意。”霓喜點頭道:“別說了,說得我心里酸酸的。我對不起他。”不由得滴下淚來。

  玉銘道:“你今儿怎么得空溜了出來?”霓喜道:“我只說我到修道院里去請大夫。我看他那神气,一時還不見得死哩,總還有几天耽擱。我急著要見你一面,和你說兩句話。”兩人又膩了一會,霓喜心里似火燒一般,拉著他道:“我到店里看看去,也不知這地方住得住不得——太破爛了也不行。”玉銘道:“今儿個你不能露面,店里的人,都是舊人,伙計們還不妨事,有個帳房先生,他跟竇家侄儿們有來往的,讓他看見你,不大方便。好在我們也不在乎這一時。”霓喜道:“我看你趁早打發了他,免得生是非。”玉銘道:“我何嘗不這么想,一時抹不下面子來。”霓喜道:“多給他兩個月的錢,不就結了?”玉銘道:“這兩天亂糟糟的,手頭竟拿不出這筆錢。”霓喜道:“這個容易,明儿我拿根金簪子去換了錢給你。我正嫌它式樣拙了些,換了它,將來重新打。”

  當下匆匆別過了玉銘,赶到修道院的附屬醫院去,恰巧她那熟識的醫生出診去了,她不耐久候,趁机又到她那唱戲的干妹子家跑了一趟,意欲將那根金簪子拿了來。誰知她那小姊妹,一口賴得干干淨淨,咬准了說并不曾有什物事寄在她那里。正是:莫信直中直,須防仁不仁。霓喜待要与她拼命,又不敢十分嚷出去,气得簌簌抖,走出門來,一時不得主意,正覺得滿心委屈,万万不能回家去服侍那沒斷气的人,只有一個迫切的想頭:她要把這原委告訴玉銘,即使不能問他討主意,讓他陪著她生气也好。

  一念之下,立即叫了東洋車,拖到英皇道同春堂。此時天色已晚,土山与市房都成了黑影子,土墩子背后的天是柔潤的青色,生出許多刺惱的小金星。這一排店舖,全都上了門板,惟有同春堂在門板上挖了個小方洞,洞上糊了張紅紙,上寫著“夜半配方,請走后門。”紙背后點著一碗燈,那點紅色的燈光,卻紅得有個意思。

  霓喜待要繞到后面去,听那荒地里的風吹狗叫,心里未免膽寒,因舉手拍那門板,拍了兩下,有人問找誰,霓喜道:

  “找姓崔的。”隔了一會,玉銘的聲音問是誰,霓喜道:“是我。”

  玉銘愣了一愣道:“就來了。”他從后門兜到前面來,頓腳道:

  “你怎么還不回去?”霓喜道:“我有要緊話同你說。”玉銘咳了一聲道:“你——你這是什么打算?非要在這儿過夜!又不爭這一天。”霓喜一把攬住他的脖子,在紅燈影里,雙眼直看到他眼睛里去,道:“我非要在這儿過夜。”

  玉銘沒奈何,說道:“我去看看那管帳的走了沒有,你等一等。”他從后門進去,耽擱了一會,開了一扇板門,把霓喜放進去,說那人已是走了。他神色有异,霓喜不覺起了疑心,決定不告訴他丟了首飾的事,將錯就錯,只當是專誠來和他敘敘的。住了一晚上,男女間的事,有時候是假不來的,霓喜的疑心越發深了。

  玉銘在枕上說道:“我再三攔你,你不要怪我,我都是為你的好呀!老頭子一死,竇家的人少不了總要和你鬧一通,你讓他們抓住了錯處,不免要吃虧。別的不怕他,你總還有東西丟在家里,無論如何拿不出來了。”霓喜微笑道:“要緊東西我全都存在干妹子家。”玉銘道:“其實何必多費一道事,拿到這儿來也是一樣。”霓喜將指頭戳了他一下道:“你這人,說你細心,原來也是個草包。這倒又不怕他們跑到這儿來混鬧了!”玉銘順勢捏住她的手,她手腕上扎著一條手帕子,手帕子上拴著一串鑰匙。玉銘摸索著道:“硬邦邦的,手上杠出印子來了。”霓喜一翻身,把手塞到枕頭底下去,道:“煩死了!

  我要睡了。”

  次日早起,玉銘下樓去催他們備稀飯,霓喜開著房門高聲喚道:“飯倒罷了,叫他們打洗臉水來。”玉銘在灶上問道:

  “咦?剛才那一吊子開水呢?”一句話問出來,仿佛是自悔失言,學徒沒有回答,他也沒有追問,霓喜都听在肚里。須臾,玉銘張羅了一壺水來,霓喜彎腰洗臉,房門關著,門底下有一條縫,一眼看見縫里漏出一線白光,徐徐長了,又短了,沒有了,想是有人輕輕推開了隔壁的房門,又輕輕掩上了。她不假思索,滿臉挂著水,就沖了出去,玉銘不及攔阻,她早撞到隔壁房中,只見房里有個鄉下打扮的年幼婦人,雖是黃黑皮色,卻有几分容貌,纏得一雙小腳,正自漱口哩。霓喜叱道:“這誰?”玉銘答不出話來,這婦人卻深深万福,叫了聲姊姊,道:“我是他媽給娶的,娶了有兩年了。”霓喜向玉銘道:“你媽哪儿有錢給你娶親?”玉銘道:“是老板幫忙,貼了我兩百塊錢。”

  霓喜周身癱軟,玉銘央告道:“都是我的不是,只因我知道你的脾气,怕你听見了生气,气傷了身子。你若不愿意她,明儿還叫她下鄉服侍我母親去。你千万別生气。”因叫那婦人快与姊姊見禮。那婦人插燭也似磕下頭去。霓喜并不理會,朝崔玉銘一巴掌打過去,她手腕上沉甸甸拴著一大嘟嚕鑰匙,來勢非輕,玉銘眼也打腫了,黑了半邊臉。霓喜罵道:“我跟你做大,我還嫌委屈了,我跟你做小?”更不多言,一陣風走了出去,徑自雇車回家。

  昏昏沉沉到得家中,只見店里憑空多了一批面生的人,將伙計們呼來叱去,支使得底下人個個慌張失措。更有一群黑衣大腳婦人,穿梭般來往,沒有一個理睬她的。霓喜道:“卻又作怪!難道我做了鬼了,誰都看不見我?”她揪住一個伙計,厲聲問道:“哪儿來的這些野人?”伙計道:“老板不好了,家里奶奶姑奶奶二爺二奶奶他們全都上城來了,給預備后事。”

  霓喜走上樓去,只見几個大腳婦人在她屋里翻箱倒籠,將一塊西洋織花台毯打了個大包袱,云母石座鐘,衣裳衾枕,銀蜡台,針線匣子,一樣一樣往里塞。更有一只羅鈿填花百子圖紅木小拜匣,開不開鎖,一個婦人蹲在地下,雙手捧定,往床沿上狠命砸去,只一下,羅鈿紛紛落將下來。霓喜心疼如割,扑上去便廝打起來,兩個相扭相抱,打到多寶櫥跟前,玻璃碎了,霓喜血流滿面,叫道:“他還沒斷气呢,你們這樣作踐他心愛的人!他還沒斷气呢,你有本事當著他的面作踐我!”

  橫拖直曳把那婦人拉到堯芳床前,堯芳那內侄立在床頭,霓喜指著他哭道:“你也是個好良心的!你也不替我說句話儿!”那內侄如同箭穿雁嘴,鉤搭魚腮,做聲不得。

  霓喜撈起一只花瓶來待要揍他,一眼看見堯芳,驀地事上心頭,定睛看他看出了神。堯芳兩眼虛開一線,蜡渣黃一張平平的臉,露在被外,蓋一床大紅鎖綠妝花綾被,腳頭擁著一床天藍錦被,都是影像上的輝煌的顏色。這個人,活著的時候是由她擺布的,現在他就要死了,他不歸她管了。清早的太陽微微照到他臉上,他就要死了。她要報复,她要報复,可是來不及了。他一點一點的去遠了。

  霓喜將花瓶對准了他砸過去,用力過猛,反而偏了一偏,花瓶嗆郎郎滾到地上,竇堯芳兩眼反插上去,咽了气。霓喜趴在他床前,嚎啕大哭,捏緊了拳頭使勁地捶床,腕上挂的鑰匙打到肉里去,出了血,捶紅了床單,還是捶。

  眾婦女紛紛惊叫道:“了不得!打死人了!這東西作死,把老板砸坏了!還不抓住她!還不叫巡警!捆起來,捆起來叫巡警!”將霓喜從床沿上拉了起來,她兩條胳膊給扭到背后去,緊緊縛住了,麻繩咬嚙著手腕的傷口。她低頭看著自己突出的胸膛,覺得她整個的女性都被屈辱了,老頭子騙了她,年輕的騙了她,她沒有錢,也沒有愛,從脹痛的空虛里她發出大喉嚨來,高聲叫喊道:“清平世界,是哪儿來的強人,平白里霸占我的東西,還打我,還捆我?我是你打得的,捆得的?”眾人七手八腳拆下白綾帳子,与竇堯芳周身洗擦,穿上壽衣,并不理會霓喜。這邊男人們抬過一張舖板,搭在凳上,停了尸,女人將一塊紅布掩了死者的臉,這才放聲舉起哀來。

  霓喜豈肯讓人,她哭得比誰都響,把她們一個個都壓了下去,哭的是:“親人哪,你尸骨未寒,你看你知心著意的人儿受的是什么罪!你等著,你等著,我這就赶上來了,我也不要這條命了,拼著一身剮,還把皇帝拉下了馬——你瞧著罷!這是外國地界,須不比他們鄉下,盡著他們為非作歹的!到了巡捕房里,我懂得外國話,我認得外國人,只有我說的,沒他們開口的份儿!我是老香港!看他們走得出香港去!天哪,我丈夫昨儿個還好好的,你問丫頭們,你問醫生,昨儿個心里還清清楚楚,還說得話,還吃了稀飯,我這一轉背,生生的讓你們把他給藥死了!知道你們從哪儿來的,打狼似的一批野人!生生把我丈夫擺布了,還打我,還捆我,還有臉送我上巡捕房!你不上巡捕房,我還要上巡捕房呢!”那內侄走了過來道:“你鬧些什么?”那班女人里面,也估不出誰是堯芳的妻,一般都是煙熏火烤的赭黃臉,戴著淡綠玉耳環,內中有一個便道:“再鬧,給她兩個嘴巴子!”霓喜大喝道:“你打!你打!有本事打死了我,但凡留我一條命,終久是個禍害!你看我不告你去!叫你們吃不了兜著走!”婦人們互相告勉道:“做什么便怕了她?左不過是個再婚的老婆,私姘上的,也見不得官!”霓喜道:“我便是趁了來的二婚頭,秋胡戲,我替姓竇的添了兩個孩子了,除非你把孩子一個個宰了,有孩子為證!”她喚孩子們過來,几個大些的孩子在房門外縮做一團,拿眼瞟著她,只是不敢近身。婦人們把小孩子一頓赶了開去道:“什么狗雜种,知道是誰生的?”霓喜道:“這話只有死鬼說得,你們須說不得!死鬼認了帳,你有本事替他賴!你們把我糟蹋得還不夠,還要放屁辣臊糟蹋你家死鬼!你看我放你們走出香港去!便走出了香港,我跟到番禺也要拖你們上公堂!”那內侄故作好人,悄悄勸道:“番禺的地方官上上下下都是我們的通家至好,你去告我們,那是自討苦吃。”霓喜冷笑道:“哪個魚儿不吃腥,做官的知道你家有錢,巴不得你們出事,平時再要好些也是白搭!你有那個時候孝敬他的,趁現在對我拿出點良心來,好多著哩!”

  竇家婦女們忙著取白布裁制孝衣孝帶,只做不听見。還是那內侄,暗忖霓喜此話有理,和眾人竊竊私議了一會,向他姑媽道:“這婆娘說得到,做得到,卻不能不防她這一著。

  据我看,不給她几個錢是決不肯善罷甘休的。”他姑媽執意不肯。這內侄又來和霓喜說:“你鬧也是白鬧。錢是沒有的。這一份家,讓你霸占了這些年,你錢也摟飽了,不問你要回來,已經是省事的打算了。”他過來說話,竇家几個男人一捉堆站著,交叉著胳膊,全都斜著眼朝她看來。霓喜見了,心中不由得一動。在這個破裂的,痛楚的清晨,一切都是生疏异樣的,惟有男人眼里這种神情是熟悉的,倉皇中她就抓住了這一點,固執地抓住了。她垂著眼,望著自己突出的胸膛,低聲道:“錢我是不要的。”內侄道:“那你鬧些什么?”霓喜道:

  “我要替死鬼守節,只怕人家容不得我。”內侄大大的詫异起來道:“難不成你要跟我們下鄉?”霓喜道:“我就是要扶著靈櫬下鄉,我辛辛苦苦服侍你姑爹一場,犯了什么法,要赶我出門?”等她在鄉下站住了腳,先把那几個男的收伏了,再收拾那些女人。她可以想象她自己,渾身重孝,她那紅噴噴的臉上可戴不了孝……

  那內侄沉吟半晌,与眾人商議,她姑媽只是不開口。靈床布置既畢,放下拜墊,眾人一個個上前磕頭。銀官磕過了,內侄做好做歹,把霓喜后添的兩個孩子也抱了來磕頭,又叫老媽子替霓喜松了綁,也讓她磕個頭。霓喜頓時扑上前去,半中腰被眾人緊緊拉住了,她只是往前掙。真讓她扑到靈床上,她究竟打算摟住尸首放聲大哭呢,還是把竇堯芳撕成一片一片的,她自己也不甚明白。被人扯住了,她只是啞著嗓子頓腳叫喚著:“我的人,我的人,你陰靈不遠……”

  哭了半日,把頭發也顛散了,披了一臉。那內侄一頭勸,一頭說:“你且定下心來想一想,你要跟著下鄉,你怎生安頓你那兩個拖油瓶的孩子?我們竇家規矩大,卻不便收留他們。”

  霓喜恨道:“沒的扯淡!等我上了公堂,再多出十個拖油瓶,你們也收留了!”內侄忙道:“你別發急。鄉下的日子只怕你過不慣。”霓喜道:“我本是鄉下出來的,還回到鄉下去,什么過不慣?”兩句話才說出口,她自己陡然吃了一惊。鄉下出來的,還回到鄉下去!……那無情的地方,一村都是一姓的;她不屬于哪一家,哪一姓;落了單,在那無情的地方;野火花高高開在樹上,大毒日頭照下來,光波里像是有咚咚的鼓聲,咚咚舂搗著太陽里的行人,人身上粘著汗酸的黑衣服;走几里路見不到一個可說話的人,悶臭了嘴;荒涼的歲月……

  非回去不可么?霓喜對自己生出一种廣大的哀憫。

  內侄被他姑媽喚去了,叫他去買紙錢。霓喜看看自己的手腕,血還沒干,肉里又戳進去了麻繩的毛刺。她將發髻胡亂挽了一挽,上樓去在床頂上的小藤籃里找出一瓶兜安氏藥水來敷上了。整個的房里就只床頂上這只小藤籃沒給翻動過。

  孩子們趴在地上爭奪一條青羅汗巾子,一撒手,一個最小的跌了一跤,磕疼了后腦殼,哇哇哭起來。霓喜抱了他走到后陽台上。這一早上發生了太多的事。陽台上往下看,藥材店的后門,螺旋形的石階通下去,高下不齊立著竇家一門老小,圍了一圈子,在馬路上燒紙錢。錫箔的紅火在午前的陽光里靜靜燒著,竇家的人靜靜低頭望著,方才那是一幫打劫的土匪,現在則是原始性的宗族,霓喜突然有一陣凄涼的“外頭人”的感覺。她在人堆里打了個滾,可是一點人气也沒沾。

  她抬頭看看肩上坐著的小孩,小孩不懂得她的心,她根本也沒有心。小孩穿著橙黃花布襖,虎頭鞋,虎頭帽,伸手伸腳,淡白臉,張著小薄片嘴,一雙凸出的大眼睛,發出玻璃樣的光,如同深海底的怪魚,沉甸甸坐在她肩頭,是一塊不通人情的肉,小肉儿……緊接著小孩,她自己也是單純的肉,女肉,沒多少人气。

  她帶著四個小孩走出同春堂,背一個,抱一個,一手牽兩個,疲乏地向他家的人說道:“我走了。跟你們下鄉的話,只當我沒說。可別賴我卷逃,我就走了個光身子。事到如今,我就圖個爽快了。”

  她典了一只鐲子,賃下一間小房,權且和孩子們住下了。

  她今年三十一,略有點顯老了,然而就因為長相變粗糙了些,反而增加了刺激性。身上臉上添了些肉,流爍的精神极力地想擺脫那點多余的肉,因而眼睛分外的活,嘴唇分外的紅。家里儿啼女哭,烏糟糟亂成一片,身上依舊穿扎光鮮,逐日串門子。從前結拜的姊妹中有個在英國人家幫工的,住在山巔,霓喜揀了個晴天上山去看她,喬素梳妝,身穿玉色地白柳條夾襖,襟上扣一個茉莉花球,斯斯文文坐在外國人家廚房里吃茶說話。她那干姊姊是立志不嫁人的,腦后垂一條大辮子,手里結著絨繩。兩個把別后情形細敘一番,說到熱鬧之際,主人回來了,在上房撳鈴,竟沒有听見。隔了一會,湯姆生先生推門進來叫阿媽,阿媽方才跳起身來答應不迭。這工程師湯姆生年紀不過三十上下,高個子,臉面俊秀像個古典風的石像,只是皮色紅剌剌的,是個吃牛肉的石像,霓喜把他□在眼里,他也看了霓喜一眼,向阿媽道:“晚上預備兩個人吃的飯,一湯兩菜,不要甜菜。”說罷,又看了霓喜一眼,方始出去。阿媽便告訴霓喜,想必待會儿他有女朋友到此過夜,就是常來的那個葡萄牙人。霓喜詫异道:“你如何知道是哪一個?”阿媽笑向她解釋,原來她主人向來有這規矩,第一次上門的女朋友,款待起來,是一道湯,三道菜,一樣甜菜。第二三次來時,依例遞減。今天這一個必定是常來的。因此享不到這初夜權。霓喜嘖嘖道:“年輕輕的,看不出他這么嗇刻!”

  阿媽道:“他倒也不是嗇刻,他就是這個脾气,什么事都喜歡歸得清清楚楚,整整齊齊。”霓喜道:“有了太太沒有?”阿媽道:“還沒呢。人材差一點的我看他也犯不上,自由自在的,有多好?弄個太太,連我也過不慣——外國女人頂疙瘩,我伺候不了。”

  正說著,湯姆生又進來了,手執一杯威士忌,親自開冰箱取冰塊。阿媽慌忙上前伺候,他道:“你坐下坐下,你有客在這儿,陪著客人說話罷。”阿媽笑道:“倒的确是個稀客。您還沒見過我這位干妹子哪。”湯姆生呵了呵腰道:“貴姓?”阿媽代答道:“這是竇太太,她家老板有錢著呢,新近故世了,家私都讓人霸占了去,撇得我這妹子有上梢來沒下梢。”湯姆生連聲歎吒,霓喜斂手低聲笑向阿媽道:“你少說几句行不行?

  人家急等著會女朋友呢,有這工夫跟你聊天!”阿媽又道:

  “她說的一口頂好听的英文。”湯姆生笑道:“可是她這雙眼睛說的是頂好听的中國話,就可惜太難懂。”霓喜不由得微微一笑,溜了他一眼,搭訕著取過阿媽織的大紅絨線緊身來代她做了几針。頭上的擱板,邊沿釘著銅鉤,挂著白鐵漏斗,漏斗的影子正落在霓喜臉上,像細孔的淡墨障紗。紗里的眼睛暫時沉默下來了。

  湯姆生延挨了一會,端著酒杯出去了。不一會,又走進來,叫阿媽替他預備洗澡水去,又看看霓喜手中的絨線,道:

  “好鮮和的活計。竇太太打得真好。”阿媽忍笑道:“這是我的,我做了這些時了。”湯姆生道:“我倒沒留心。”他把一只手托著頭,胳膊肘子撐著擱板,立定身看看霓喜,向阿媽道:“我早就想煩你打一件絨線背心,又怕你忙不過來。”阿媽笑道:

  “喲,您跟我這么客气!”’她頓了一頓,又道:“再不,請我們二妹給打一件罷?人家手巧,要不了兩天工夫。”霓喜把一根毛竹針豎起來抵住嘴唇,扭了扭頭道:“我哪成哪?白糟蹋了好絨線!”湯姆生忙道:“竇太太,多多費神了,我就要這么一件,外頭買的沒這個好。阿媽你把絨線拿來。”阿媽到后陽台上去轉了一轉,把拆洗的一卷舊絨線收了進來。霓喜道:

  “也得有個盡寸。”湯姆生道:“阿媽你把我的背心拿件來做樣子。”阿媽拍手道:“也得我忙得過來呀!晚飯也得預備起來了,還得燒洗澡水。我看這樣罷,二妹你打上一圈絨線,讓他套上身去試一試大小。”她忙著燒水,霓喜低頭只顧結絨線,一任湯姆生將言語來打動,她并不甚答理。結上了五六排,她含笑幫他從頭上套下去,匆忙間,不知怎的,霓喜摔開手笑道:“湯姆生先生,我只當你是個好人!”湯姆生把手扶著腰間圍繞的四根針,笑道:“怎么?我不懂這些話。”霓喜啐道:

  “你不懂!你要我教你英文么?”她捏住毛竹針的一頭,扎了他一下。他還要往下說,霓喜有意帶著三分矜持,收拾了絨線,約好三天后交貨,便告辭起身。

  雖然約的是三天之后,她也自性急,當天做了一夜,次日便替他赶好了。正把那件絨線衫繃在膝上看視,一只腳晃著搖籃,誰知湯姆生和她一般性急,竟找到她家里去。他和樓下的房東房客言語不通,問不出一個究竟來,只因他是個洋人,大家見了他有三分懼怕,竟讓他闖上樓來。東廂房隔成兩間,外間住個走梳頭的,板壁上挖了一扇小門,挂著花布門帘,他一掀帘子,把霓喜嚇了一跳。她坐在床上,一張高柱木床,并沒挂帳子,舖一領草席,床欄杆上晾著尿布手帕。桌上一只破熱水瓶,瓶口罩著湖色洋瓷漱盂。霓喜家常穿著藍竹布襖,敞著領子,一面扣紐扣一面道歉道:“湯姆生先生,虧你怎么找了來了?這地方也不是你來得的。真,我也沒想到會落到這么個地方!”說著,眼圈儿便紅起來。湯姆生也是相當的窘,兩手抄在褲袋里,立在屋子正中央,連連安慰道:“竇太太,竇太太……你再跟我這么見外,更叫我于心不安了。”霓喜頂大的女孩瑟梨塔牽著弟弟的手,攀著門帘向里張望。板桌底下有個小風爐,上面炖著一瓦缽子麥芽糖,糖里豎著一把毛竹筷。霓喜抽出一只筷子來,絞上一股子糖,送到瑟梨塔嘴里去,讓她吮去一半,剩下的交与她弟弟,說道:“乖乖出去玩去。”孩子們走了,霓喜低著頭,把手伸到那件絨線衫里面去,拉住一只袖管,將它翻過來筒過去。

  湯姆生笑道:“哎呀,已經打好了,真快!讓我試試。”她送了過來,立在他跟前,他套了一半,頭悶在絨線衫里面,來不及褪出來,便伸手來抱她,隔著絨線衫,他的呼吸熱烘烘噴在她腮上,她頸子上。霓喜使勁甩開他,急道:“你真是個坏人,坏人!”湯姆生褪出頭來看時,她業已奔到搖籃那邊去,凜然立著,頗像個受欺侮的年青的母親。然而禁不起他一看再看,她卻又忍笑偏過頭去,搖擺著身子,曲著一條腿,把膝蓋在搖籃上蹭來蹭去。

  湯姆生道:“你知道么?有种中國點心,一咬一口湯的,你就是那樣。”霓喜啐道:“胡說!”她低頭看看自己身上,沾了許多絨線的毛衣子,便道:“你從哪儿來的這絨線,淨掉毛!”

  湯姆生笑道:“是阿媽的,順手給撈了來。”霓喜指著他道:

  “你哪里要打什么背心?誠心地……”說著,又一笑,垂著頭她把她衣服上的絨毛,一點一點揀干淨了,扑了扑灰,又道:

  “瞧你,也弄了一身!”便走過來替他揀。湯姆生這一次再擁抱她,她就依了他。

  她家里既不干淨,又是耳目眾多,他二人來往,總是霓喜到他家去。旅館里是不便去的,只因香港是個小地方,英國人統共只有這几個,就等于一個大俱樂部,撞來撞去都是熟人。

  霓喜自竇家出來的時候便帶著一個月的身孕,漸漸害起喜來,臥床不起。湯姆生只得遮遮掩掩到她家來看她。這回事,他思想起來也覺羞慚,如果她是個女戲子,足尖舞明星,或是馳名的蕩婦,那就不丟臉,公開也無妨,然而霓喜只是一個貧困的中國寡婦,拖著四個孩子,肚里又怀著胎。她咬准這孩子是他的,要求他給她找房子搬家。把他們的關系固定化,是危險的拖累,而且也不見得比零嫖上算,可是不知道為什么,他還是天天來看她。有一天他來,她蒙頭睡著,他探手摸她的額角,問道:“發燒么?”她不做聲,輕輕咬他的手指頭。湯姆生伏在她床沿上,臉偎著棉被,听她在被窩里赶赶咐咐哭了起來。問她,問了又問,方道:“我知道我這一回一定要死了。一定要死的。你給我看了房子,搬進去和你住一天,便死了我也甘心,死了也是你的人,為你的孩子死的。”

  霓喜的世界一下子丰富了起來,跌跌絆絆滿是東西,紅木柚木的西式圓台,桌腿上生著爪子,爪子踏在圓球上;大餐台,整套的十二只椅子,雕有洋式云頭,玫瑰花和爬藤的卷須,椅背的紅皮心子上嵌著小銅釘;絲絨沙發,暗色絲絨上現出迷糊的玫瑰花和洋式云頭;沙發扶手上搭著白累絲的小托子;織花窗帘里再挂一層白累絲紗幕;梳妝台上滿是挖花的小托子不算,還系著一條縐褶粉紅裙,連台燈与電話也穿著荷葉邊的紅紗裙子。五斗櫥上有銀盤,盤里是純粹擺樣的大號銀漱盂,銀粉缸,銀把鏡,大小三只銀水罐。地下是為外國人織造的北京地毯。家里甚至連古董也有——專賣給外國人的小古董。屋犄角豎著芬芳馥郁的雕花檀木箱子。后院子里空酒瓶堆積如出,由著佣人成打地賣給收舊貨的。東西是多得連霓喜自己也覺詫异,連湯姆生也覺詫异。他當真為這粗俗的廣東女人租下了一所洋房,置了這許多物件。她年紀已經過了三十,漸漸發胖了,在黑紗衫里閃爍著老粗的金鏈條,嘴唇紅得悍然,渾身熟极而流的扭捏挑撥也帶點悍然之气。湯姆生十分惊訝地發現了,他自己的愛好竟与普通的水手沒有什么兩樣。

  霓喜的新屋里什么都齊全,甚至還有書,皮面燙金的旅行雜志匯刊,西洋食譜,五彩精印的儿童課本,神仙故事。霓喜的孩子一律送入幼稚園,最大的女孩瑟梨塔被送入修道院附屬女學校,白制服,披散著一頭長發,烏黑卷曲的頭發,垂到股際,淡黑的臉与手,那小小的,結實的人,像白蘆葦里吹出的一陣黑旋風。這半印度种的女孩子跟著她媽很吃過一些苦,便在順心的時候也是被霓喜責打慣了的。瑟梨塔很少說話,微生起來嘴抿得緊緊的。她冷眼看著她母親和男人在一起。因為鄙薄那一套,她傾向天主教,背熟了祈禱文,出入不离一本小圣經,裝在黑布套子里,套上繡了小白十字。有時她還向她母親傳教。她說話清晰而肯定,漸漸能說合文法的英文了。

  霓喜初結識湯姆生時,肚里原有個孩子,跟了湯姆生不久便小產了。湯姆生差不多天天在霓喜處過宿,惟有每年夏季,他自己到青島歇暑,卻把霓喜母子送到日本去。在長崎,霓喜是神秘的賽姆生太太,避暑的西方人全都很注意她,猜她是大人物的下堂妾,冒險小說中的不可思議的中國女人,夜禮服上滿釘水鑽,像個細腰肥肚的玻璃瓶,裝了一瓶的螢火虫。

  有時霓喜也穿中裝,因為沒裹過腳,穿的是滿洲式的高底緞鞋。平金的,織金的,另有最新的款式,挖空花樣,下襯淺色緞子,托出一行蟹行文,“早安”,或是“毋忘我”。在香港,上街坐竹轎,把一雙腳擱得高高的,招搖過市。清朝換了民國,霓喜著了慌,只怕旗裝闖禍,把十几雙鞋子亂紛紛四下里送人,送了個干淨。民國成立是哪年,霓喜記得极其清楚,便因為有過這番惊恐。

  民國也還是她的世界。暢意的日子一個連著一個,餳化在一起像五顏六色的水果糖。

  湯姆生問她可要把她那干姐姐調到新屋里去服侍她,她非但不要,而且怕那阿媽在她跟前居功,因而唆使湯姆生將那人辭歇了。老屋里,雖然她不是正式的女主人,輕易不露面的,她也還替那邊另換了一批仆人,買通了做她的心腹,專門刺探湯姆生的隱私,宴客的時候可有未結婚的英國女賓在座。她鬧著入了英國籍,護照上的名字是賽姆生太太,可是她与湯姆生的關系并不十分瞞人。修道院的尼姑又和她周旋起來。她也曾冷言冷語損了梅腊妮師太几句。然而要報复,要在她們跟前擺闊,就得与她們繼續往來。霓喜把往事從頭記起,樁樁件件,都要個恩怨分明。她乘馬車到雅赫雅的綢緞店去挑選最新到的衣料,借故和伙計爭吵起來,一定要請老板出來說話。湯姆生是政府里供職的工程師,沾著點官气,雅赫雅再強些也是個有色人种的商人,當下躲過了,只不敢露面,霓喜吵鬧了一場,并無結果。

  雅赫雅那表親發利斯,此時也成了個頗有地位的珠寶商人。這一天,他經過一家花店,從玻璃窗里望進去,隔著重重疊疊的花山,看見霓喜在里面買花。她脖子上垂下粉藍薄紗圍巾,她那十二歲的女儿瑟梨塔偎在她身后,將那圍巾牽過來兜在自己的頭上,是炎夏,花店把門大開著,瑟梨塔正立在過堂風里,熱風里的紗飄飄蒙住她的臉。她生著印度人的臉,雖是年輕,雖是天真,那尖尖的鼻子与濃澤的大眼睛里有一种過分刻划的殘忍。也許因為她頭上的紗,也許因為花店里吹出來的芳香的大風,發利斯一下子想起他的表姊妹們,在印度,日光的庭院里,滿開著花。他在牆外走過,牆頭樹頭跳出一只球來。他撿了球,爬上樹,拋它進去,踢球的表姊妹們紛紛往里飛跑,紅的藍的淡色披紗赶不上她們的人。跑到里面,方才敖聲笑起來,笑著,然而去告訴他舅父,使他舅父轉告他父親,使他挨打了。因為發利斯永遠記得這回事,他對于女人的愛總帶有甘心為她挨打的感覺。

  發利斯今年三十一了,還未曾娶親。家鄉的表姊妹早嫁得一個都不剩,這里的女人他不喜歡,臉面盡多白的白,紅的紅,頭發粘成一團像黑膏藥,而且隨地吐痰。香港的女人,如同香港的一切,全部不愉快,因為他自從十八歲背鄉离井到這里來,于穢惡欺壓之中打出一條活路,也不知吃了多少苦。現在他過得很好,其實在中國也住慣了,放他回去他也不想回去了,然而他常常記起小時的印度。他本來就胖,錢一多,更胖了,滿臉黑油,銳利的眼睛与鼻子埋在臃腫的油肉里,單露出一點尖,露出一點憂郁的芽。

  他沒同霓喜打招呼,霓喜倒先看見了他,含笑點頭,從花店里迎了出來,大聲問好,邀他到她家去坐坐。霓喜對于發利斯本來有點恨,因為當初他沒讓她牢籠住。現在又遇見了他,她倒愿意叫他看看,她的日子過得多么舒服,好讓他傳話与雅赫雅知聞。他到她家去了几次。發利斯是個老實人,始終不過陪她聊天而已。湯姆生知他是個殷實商人,也頗看得起他。發利斯從來沒有空手上過門,總給孩子們帶來一些吃食玩具。瑟梨塔小時候在綢緞店里叫他叔叔,如今已是不認得了,見了他只是淡淡的一笑,嘴角向一邊歪著點。

  霓喜過了五六年安定的生活,体重增加,人漸漸地呆了,時常眼睛里毫無表情像玻璃窗上涂上一層白漆。惟有和發利斯談起她過去的磨難辛苦的時候,她的眼睛又活了過來。每每當著湯姆生的面她就興高采烈說起前夫雅赫雅,他怎樣虐待她,她怎樣忍耐著,為了瑟梨塔和吉美,后來怎樣為了瑟梨塔和吉美她又跟了個中國人;為了瑟梨塔和吉美和那中國人的兩個孩子,她又跟了湯姆生。湯姆生局促不安坐在一邊,左腳蹺在右腳上,又換過來,右腳蹺在左腳上;左肘撐在藤椅扶手上,又換了個右肘。藤椅吱吱響了,分外使他發煩。然而只有這時候,霓喜的眼睛里有著舊日的光輝,還有吵架的時候,霓喜自己也知道這個,因此越發的喜歡吵架。

  她新添了個女孩,叫做屏妮,栗色的頭發,膚色白淨,像純粹的英國人,湯姆生以此百般疼愛。霓喜自覺地位鞏固,對他防范略疏。政府照例每隔三年有個例假,英國人可以回國去看看。湯姆生上次因故未去,這一次,霓喜阻擋不住,只得由他去了。

  去了兩個月,霓喜要賣弄他們的轎式自備汽車,邀請眾尼姑過海到九龍去兜風,元朗鎮有個廟會,特去赶熱鬧。小火輪把汽車載到九龍,不料天气說變就變,下起牛毛雨來。霓喜抱著屏妮,帶領孩子們和眾尼僧冒雨看廟會,泥漿濺到白絲襪白緞高跟鞋上,口里連聲顧惜,心里卻有一种奢侈的快感。大樹上高高開著野火花,猩紅的點子密密點在魚肚白的天上。地下擺滿了攤子,油紙傘底下,賣的是扁魚,直徑一尺的滾圓的大魚,切成段,白里泛紅;涼帽,蔑籃,小罐的油漆,面筋,豆腐渣的白山,堆成山的淡紫的蝦醬,山上戳著筷子。霓喜一群人兜了個圈子,在市場外面一棵樹下揀了塊干燥的地方坐下歇腳,取出食物來野餐。四周立即圍上了一圈鄉下人,眼睜睜看著。霓喜用小錐子在一听鳳尾魚的罐頭上錐眼儿,盡著他們在旁觀看,她喜歡這种衣錦還鄉的感覺。

  尼姑中只有年高的鐵烈絲師太,怕淋雨,又怕動彈,沒有跟到市場里來,獨自坐在汽車里讀報紙。《南華日報》的社會新聞欄是鐵烈絲与人間唯一的接触,里面記載著本地上等人的生、死、婚嫁,一個淺灰色的世界,于淡薄扁平之中有一种利落的愉悅。她今天弄錯了,讀的是昨天的報,然而也還一路讀到九龍,時時興奮地說:“你看見了沒有,梅腊妮師太,瑪利·愛石克勞甫德倒已經訂婚了。你記得,她母親從前跟我學琴的,我不許她留指甲。……古柏太太的腦充血,我說她過不了今年的!你看!……脾气大。古柏先生倒真是個數一數二的好人。每年的時花展覽會里他們家的玫瑰總得獎,逢時遇節請我們去玩,把我們做蛋糕的方子抄了去……”

  梅腊妮師太在樹蔭下向兩個小尼姑道:“你們做兩塊三明治給鐵烈絲師太送去吧,不能少了她的。”小尼做了三明治,從舊報紙里抽出一張來包上,突然詫异道:“咦?這不是今天的報么?”另一個小尼忙道:“該死了,鐵烈絲師太還沒看過呢,報就是她的命。”這小尼把新報換了下來,拿在手中看了一看,那一個便道:“快給她送去罷,她頂恨人家看報看在她之前。”這一個已是將新聞逐條念了出來,念到“桃樂賽,伯明罕的約翰·寶德先生与太太的令媛,和本地的威廉·湯姆生先生,”住了嘴,抬頭掠了霓喜一眼,兩個小尼彼此對看著,于惶恐之外,另帶著發現了什么的歡喜。梅腊妮師太丁丁敲著罐頭水果,并沒有听見,霓喜耳朵里先是嗡的一聲,發了昏,隨即心里一靜,听得清清楚楚,她自己一下一下在鐵罐上鑿小洞,有本事齊齊整整一路鑿過去,鑿出半圓形的一列。

  然而這時候鐵烈絲師太從汽車里走過來了,大約發覺她讀著的報是昨天的,老遠的發起急來,一手揮著洋傘,一手揮著報紙,細雨霏霏,她輪流的把報紙与洋傘擋在頭上。在她的社會新聞欄前面,霓喜自己覺得是欄杆外的鄉下人,扎煞著兩只手,眼看著湯姆生和他的英國新娘,打不到他身上。

  她把她自己歸到四周看他們吃東西的鄉下人堆里去。整個的雨天的鄉下蹦跳著扑上身來如同一群拖泥帶水的野狗,大,重,腥气,鼻息咻咻,親熱得可怕,可憎。

  霓喜一陣顫麻,抱著屏妮立將起來,在屏妮褲子上摸了一摸,假意要換尿布,自言自語道:“尿布還在車上。”一徑向汽車走去,喚齊了几個大些的孩子,帶他們上車,吩咐車夫速速開車,竟把几個尼姑丟在元朗鎮,不管了。

  回到香港,買了一份《南華日報》,央人替她看明白了,果然湯姆生業于本月六日在英國結了婚。

  又過了些時,湯姆生方才帶著太太到中國來,中間隔的兩個多月,霓喜也不知是怎么過的。家里還是充滿了東西,但是一切都成了過去。就像站得遠遠的望見一座高樓,樓窗里有間房間堆滿了老式的家具,代表某一個時代,繁麗,嚕蘇,擁擠;窗戶緊對著后頭另一個窗戶,筆直地看穿過去,隔著床帳櫥柜,看見屋子背后紅通通的天,太陽落下去了。

  湯姆生回香港之前先打了電報給發利斯,叫他轉告霓喜,千万不可以到碼頭上去迎接他,否則他就永遠不見她的面。霓喜听了此話,哭了一場,無計可施。等他到了香港,她到他辦公處去找他,隔著寫字台,她探身到他跟前,柔聲痛哭道:

  “比爾!”湯姆生兩手按著桌子站立著,茫然看著她,就像是不記得她是誰。霓喜忽然覺得她自己的大腿肥唧唧地抵著寫字台,覺得她自己一身肥肉,覺得她自己衣服穿得過于花哨,再打扮些也是個下等女人;湯姆生的世界是淺灰石的浮雕,在清平的圖案上她是突兀地凸出的一大塊,浮雕變了石像,高高突出雙乳与下身。她嫌她自己整個地太大,太触目。湯姆生即刻意會到她這种感覺,她在他面前驀地萎縮下去,失去了從前吸引過他的那种悍然的美。

  他感到安全,簽了一張五千元的支票,說道:“這是你的,只要你答應你從今以后不再看見我。”霓喜對于這數目感到不滿,待要哭泣糾纏,湯姆生高聲叫道:“費德司東小姐!”湯姆生在這一點上染有中國人的習气,叫女書記的時候從不撳鈴,單只哇啦一喊。女書記進來了,霓喜不愿當著人和他破臉爭吵,要留個余地,只得就此走了。錢花光了,又去找他。

  几次三番有這么一個戴著梅花楞黑面网的女人在傳達處,在大門口守著他,也哭過,也恐嚇,也廝打過,也撒過賴,抱著屏妮給他看,當他的面掐得屏妮鬼哭神嚎,故意使湯姆生心疼。湯姆生給了几回的錢,不給了。霓喜又磨著發利斯去傳話,發利斯于心不忍,時常自己掏腰包周濟她,也不加以說明。霓喜只當湯姆生給的,還道他舊情未斷,又去和他苦苦糾纏,湯姆生急得沒法,托病請假,帶了太太到青島休養去了。

  發利斯三天兩天到她家去,忽然絕跡了一星期。霓喜向來認識的有個印度老婦人,上門來看她,婉轉地說起發利斯,說他托她來做媒。霓喜蹲在地下整鞋帶,一歪身坐下了,扑倒在沙發椅上,笑了起來道:“發利斯這孩子真孩子气!”她伸直了兩條胳膊,無限制地伸下去,兩條肉黃色的滿溢的河,湯湯流進未來的年月里。她還是美麗的,男人靠不住,錢也靠不住,還是自己可靠。窗子大開著,听見海上輪船放气。湯姆生离開香港了。走就走罷,去了一個又來一個。清冷的汽笛聲沿著她的胳膊筆直流下去。

  她笑道:“發利斯比我小呢!年紀上頭也不對。”那印度婦人頓了一頓,微笑道:“年紀上是差得太遠一點。他的意思是……瑟梨塔……瑟梨塔今年才十三,他已經三十一了,可是他情愿等著,等她長大。你要是肯呢,就讓他們訂了婚,一來好叫他放心,二來他可以出錢送她進學校,念得好好的不念下去,怪可惜的。當然弟弟妹妹們也都得進學堂。你們結了這頭親,遇到什么事要他幫忙的,也有個名目,賽姆生太太你說是不是?”霓喜舉起頭來,正看見隔壁房里,瑟梨塔坐在藤椅上乘涼,想是打了個哈欠,伸懶腰,房門半掩著,只看見白漆門邊憑空現出一雙蒼黑的小手,骨節是較深的黑色——仿佛是蒼白的未來里伸出一只小手,在她心上摸了一摸。

  霓喜知道她是老了。她扶著沙發站起身來,僵硬的膝蓋骨克啦一響,她里面仿佛有點什么東西,就這樣破碎了。

  (一九四四年)
回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