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燈蛾埋葬之夜


  神經衰弱症,大約是因無聊的閒日子過了太多而起的。

  對于“生”的厭倦,确是促生這時髦病的一個病根;或者反過來說,如同發燒過后的人在嘴里所感味到的一种空淡,對人生的這一种空淡之感,就是神經衰弱的一种征候,也是一樣。

  總之,入夏以來,這症狀似乎一天比一天加重;遷居之后,這病症當然也和我一道地搬了家。

  雖然是說不上什么轉地療養,但新搬的這一間小屋,真也有一點田園的野趣。節季是交秋了,往后的這小屋的附近,這文明和蠻荒接界的區間,該是最有聲色的時候了。聲是秋聲,色當然也是秋色。

  先讓我來說所以要搬到這里來的原委。

  不曉在什么時候,被印上了“該隱的印號”之后,平時進出的社會里絕跡不敢去了。當然社會是有許多層的,但那“印號”的解釋,似乎也有許多樣。

  最重要的解釋,第一自然是叛逆,在做官是“一切”的國里,這“印號”的政治解釋,本盡可以包括了其他种种。但是也不盡然,最喜歡含糊的人類,有必要的時候,也最喜歡分清。

  于是第二個解釋來了,似乎是關于“時代”的,曰“落伍”。天南北的兩极,只叫用得著,也不妨同時并用,這便是現代人的智慧。

  來往于兩极之間,新舊人同樣的可以舉用的,是第三個解釋,就是所謂“悖德”。

  但是向額上摩摸一下,這“該隱的印號”,原也摩摸不出來,更不必說這种种的解釋。或者行竊的人自己在心虛,自以為是犯了大罪,因而起這一种叫做被迫的Complex,也說不定。天下泰平,本來是無事的,神經衰弱病者可總免不了自扰。所以斷絕交游,拋撇親串,和地獄底里的精靈一樣,不敢現身露跡,只在一陣陰風里獨來獨往的這种行徑,依小德謨克利多斯RobertBurton的分析,或者也許是憂郁病的最正确的症候。

  因為背上負著的是這么一個十字架,所以一年之內,只學著行云,只學著流水,搬來搬去的盡在搬動。暮春三月底,偶爾在火車窗里,看見了些淺水平橋,垂楊古樹,和几群飛不盡的烏鴉,忽面想起的,是這一個也不是城市,也不是鄉村的界線地方。租定這間小屋,將几本叢殘的舊籍遷移過來的,怕是在五月的初頭。而現在卻早又是初秋了。時間的飛逝,實在是快得很,真快得很。

  小屋的前面左右,除一條斜穿東西的大道之外,全是斑駁的空地。一壟一壟的褐色土壟上,种著些秋茄豇豆之類,現在是一棵一棵的棉花也在半吐白蕊的時節了。而最好看的,要推向上包緊,顏色是白里帶青,外面有一層毛茸似的白霧,菜莖柄上,也時時呈著紫色的一种外國人叫作Lettuce的大葉卷心菜;大約是因為地近上海的緣故罷,純粹的中國田園也被外國人的嗜好所侵入了。這一种菜,我來的時候,原是很多的,現在卻逐漸逐漸的少了下去。在這些空地中間,如突然想起似的,卑卑立著,散點在那里的,是一間兩間的農夫的小屋,形狀奇古的几株老柳榆槐,和看了令人不快的許多不落葬的棺材。此外同溝渠似的小河也有,以棺材舊板作成的橋梁也有;忽然一塊小方地的中間,种著些顏色鮮艷的草花之類的賣花者的園地也有;簡說一句,這里附近的地面,大約可以以江浙平地區中的田園百科大辭典來命名;而在這百科大辭典中,异乎尋常,以一張厚紙,來用淡墨銅版畫印成的,要算在我們屋后矗立著的那塊本來是由外國人經營的龐大的墓地。

  這墓地的歷史,我也不大明白,但以從門口起一直排著,直到中心的禮拜堂屋后為止的那兩排齊云的洋梧桐樹看來,少算算大約也總已有了六十几歲的年紀。

  听土著的農人說來,這仿佛是上海開港以來,外國最先經營的墓地,現在是已經無人來過問了,而在三四十年前頭,卻也是洋冬至外國清明及禮拜日的滬上洋人的散步之所哩。因為此地离上海,火車不過三四十分鐘,來往是极便的。

  小屋的租金,每月八元。以這地段說起來,似乎略嫌貴些,但因這樣的閒房出租的并不多,而屋前屋后,隙地也有几弓,可以由租戶去蒔花种菜,所以比較起來,也覺得是在理的价格。尤其是包圍在屋的四周的寂靜,同在墳墓里似的寂靜,是在洋場近處,無論出多少錢也難買到的。

  初搬過來的時候,只同久病初愈的患者一樣,日日但伸展了四肢,躺在藤椅子上,書也懶得讀,報也不愿看,除腹中饑餓的時候,稍微吸取一點簡單的食物而外,破這平平的一日間的單調的,是向晚去田塍野路上行試的一回漫步。在這將落末落的殘陽夕照之中,在那些青枝落葉的野菜畦邊,一個人背手走著,枯寂的腦里,有時卻會洶涌起許多前后不接的斷想來。頭上的天色老是青青的,身邊的暮色也老是沈沈的。

  但在這些前后沒有脈絡的斷想的中間,有時候也忽然大小腦會完全停止工作。呆呆地立在野田里,同一根枯樹似的呆呆直立在那里之后,會什么思想,什么感覺都忘掉,身子也不能動了,血液也仿佛凝住不流似的;全身就如成了“所多馬”城里的鹽柱;不消說腦子是完全變作了無波紋無血管的一張扁平的白紙。

  漫步回來,有時候也進一點晚餐,有時候簡直茶也不喝一口,就爬進床去躺著。室內的設備簡陋到了万分,電燈電扇等文明的器具是沒有的。月明之夜,睡到夜半醒來的時候,床前的小泥窗口,若晒進了月亮的青練的光儿,那這一夜的睡眠,就不能繼續下去了。

  不單是有月亮的晚上,就是平常的睡眠,也极容易惊醒。眼睛微微的開著,鼾聲是沒有的,雖則睡在那里,但感覺卻又不完全失去,暗室里的一聲一響,虫鼠等的腳步聲,以及屋外樹上的夜鳥鳴聲,都一一會闖進耳朵里來。若在日里陷入于這一种假睡的時候,則一邊睡著,一邊周圍的行動事物,都會很明細的触進入意識的中間。若周圍保住了絕對的安靜,什么聲響,什么行動都沒有的時候,那在假寐的一刻中,十几年間的事情,就會很明細的,很快的,在一瞬間展開來。至于亂夢,那是更多了,多得連敘也敘述不清。

  我自己也知道是染了神經衰弱症了。這原是七八年來到了夏季必發的老病。

  于是就更想靜養,更想懶散過去。

  今年的夏季,實在并沒有什么太熱的天气,尤其是在我這一個离群的野寓里。

  有一天晚上,天气特別的悶,晚餐后上床去躺了一忽,終覺得睡不著,就又起來,打開了窗戶,和她兩人坐在天井里候涼。

  兩人本來是沒有什么話好談,所以只是昂著頭在看天上的飛云,和云堆里時時露現出來的一顆兩顆的星宿。

  一邊慢搖著蒲扇,一邊這樣的默坐在那里,不曉得坐了多久了,室里桌上的一枝洋燭,忽而滅了它的芯光。

  而人既不愿意動彈,也不愿意看見什么,所以燈光的有無,也毫沒有關系,仍舊是默默的坐在黑暗里搖動扇子。

  又坐了好久好久,天末似起了涼風,窗帘也動了,天上的云層,飛舞得特別的快。

  打算去睡了,就問了一聲:

  “現在不曉得是什么時候了?”

  她立了起來,慢慢走進了室內,走入里邊房里去拿火柴去了。

  停了一會,我在黑暗里看見了一絲火光和映在這火光周圍的一團黑影,及黑影底下的半面她的蒼白的臉。

  第一枝火柴滅了,第二枝也滅了,直到了第三枝才點旺了洋燭。

  洋燭點旺之后,她急急的走了出來,手里卻拿著了那個大表,輕輕地說:

  “不曉是什么時候了,表上還只有六點多鐘呢?”

  接過表來,拿近耳邊去一听,什么聲響也沒有。我連這表是在几日前頭開過的記憶也想不起來了。

  “表停了!”

  輕輕地回答了一聲,我也消失了睡意,想再在涼風里坐它一刻。但她又繼續著說:

  “燈盤上有一只很美的燈蛾死在那里。”

  跑進去一看,果然有一只身子淡紅,翅翼綠色,比蝴蝶小一點,但全身卻肥碩得很的燈蛾橫躺在那里。右翅上有一處焦影,触須是燒斷了。默看了一分鐘,用手指輕輕撥了它几撥,我雙目仍舊盯視住這扑燈蛾的美麗的尸身,嘴里卻不能自禁地說:

  “可怜得很!我們把它去向天井里埋葬了罷!”

  點了燈籠,用銀針向黑泥松處掘了一個圓穴,把這美麗的尸身埋葬完時,天風加緊了起來,似乎要下大雨的樣子。

  拴上門戶,上床躺下之后,一陣風來,接著如亂石似的雨點,便打上了屋檐。

  一面听著雨聲,一面我自語似的對她說:

  “霞!明天是該涼快了,我想到上海去看病去。”

  一九二八年八月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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