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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


  下年秋天一個陰沉的下午,煥之接到了佩璋的一封信。在上海是會忘了節季的,只看學校里的涼棚由工人拆除了,就知道這是秋天。課室內教師的演講聲,空落落地,像從一個洞穴內發出。時時听見一兩聲笑聲或呼喚聲,仿佛与這被气彌漫的環境很不調和似的,那是沒有課的學生在宿舍里消磨她們的時光。
  究竟是有過每三天通一回信的故事的,現在并沒變更得太多,大約隔十來天彼此就寫封信。纏綿的情話當然刪除了,那是青年時期浪漫的玩意儿,而現在已經跨出了這個時期。家庭前途的計划也不談了,現實的狀況已經明顯地擺在面前,還計划些什么?何況煥之方面已經看不起這個題目了。于是,剩下來的就只有互相報告十天內的情況,又平凡,又朴素,正像感情并不坏的中年夫婦所常做的。不過煥之的信里,有時也敘述近來所縈想的所努力的一件事;為了郵局里駐有檢查郵件的專員,敘述不能十分清楚,但是夠了,佩璋能從簡略的敘述里知道他所指的一切。
  佩璋的信是這樣的:
  
  煥之如晤:
  來信讀悉。所述各節,無可訾議,人而有志,固宜如是。惟須處之以謹慎,有如經商,非能計其必贏,万勿輕于投資,否則徒耗資本,無益事功,殊無謂也。秋風漸厲,一切望加意珍衛,言不盡意,幸能体會。(“漸厲”“加意”旁邊都打著雙圈)盤儿習課,极不費力。构造短文,文法無誤,且能仿一段而成多段。自然科最所深嗜。采集牽牛花子一大包,謂明年將使庭中有一牽牛花之屏風。經過田野,則時時觀察稻實之成長情形。此儿將來成就如何固未可言,——殆非庸碌人也。彼每日往還,仍由我伴行。在小學見群儿奔躍呼笑之狀,不禁頭暈。回憶昔年,亦嘗于此中討生活,今乃望而卻步,可笑又复可念。母親安健,我亦無恙,可以告慰。
                            璋手啟

  看完了這封信,似乎吃了不新鮮的水果,煥之覺得有一种腐爛的滋味。“非能計其必贏,万勿輕于投資”,真是經商的人還不至于這樣懦怯,難道經商以上的人需要這种規勸么?從目前的情勢看,革命成功固然是可以預料的事,但從事革命的人決不因預料可以成功才來從事革命。假如大家怀著那种商人心理,非到一定能成功時決不肯動一動,那就只有一輩子陷在奴隸的境界里,革命的旗幟是永遠豎不起來的。但是他隨即客觀地想:像佩璋那樣,完全處在時代的空气以外,采取旁觀態度是當然的;她又不愿意違反丈夫的意旨,所以說出了這獎贊而帶規勸的話。他复校似地重讀這封信的前半部分時,諒解的心情胜過了批評的意念,就覺得腐爛的滋味減淡不少了。
  說是諒解,自然不就是滿意。他對于佩璋簡直有很多不滿意處,不過像好朋友的債務一樣,一向懶得去清理,因為清理過后,或許會因實際的利害觀念,破坏了彼此的友誼,而那友誼是并不愿意它破坏的。他把制造這些不滿意的責任歸到命運,命運太快地讓孩子闖進他們的家庭里來了。孩子一來,就奪去了她的志气,占有了她的心思和能力!看她每天伴著孩子往還,毫不感覺厭倦,又体味著孩子的一切嗜好与行動,她竟像是為孩子而生活似的。
  “如果到這時候還沒有孩子,情形或許會完全不同。她既有向往教育革新的意愿,未必不能徹悟到教育以外的改革吧。那末她現在應該是:頭發截到齊耳根,布料的長袍緊裹著身体,臉上泛著興奮的紅色,走起路來,步子成一种有味的韻律;寫起信來,是簡捷的白話,決不會什么什么‘也’地糾纏不清……”
  他似乎感到一陣羞愧,把眼睛閉了一閉;專從這些表面上著想,不是太浮淺太無聊了么?于是他更端地想:
  “如果……她現在應該有一种昂首不羈的精神,一种什么困苦都吃得消的活力,應該是突破紀錄的女性的新典型,像眼前的几個女子那樣。她能出入地獄似的貧民窟,眉頭也不皺一皺;她能參加各种盛大的集會,發表攝住大眾心魂的意見。我与她,夫妻而兼同志,那是何等的驕傲,何等的歡欣!”
  然而真實的現在的她立刻涌現于腦際:皮膚寬松而多脂,臉上敷點儿朱,不及真血色來得活潑,前劉海,挂在后腦的長圓髻;牽著孩子,講些花鳥虫魚的故事給他听;還同老太太或是鄰舍不要不緊地談些柴米的价錢,時令的變遷,以及鎮上的新聞,等等;完全是家庭少奶奶的標本。
  他爽然若失了。從窗洞望出去,露出在人家屋頂上的長方形的一塊天,堆疊著灰白的云,好像專照人間暗淡心情的一面鏡子。他不要看那塊天,無聊地再看擱在桌子上的佩璋的信。“殆非庸碌人也”,仿佛初次看到這一句,他把頭枕在椅子的靠背上,又引起漫想的藤蔓:
  “不是庸碌人,當然好;在數量這么多的人類中間,加上一個庸碌人,又有什么意思!不過我也不希望他成英雄,成豪杰。英雄豪杰高高地顯露出來,是要許多人堆砌在他腳底下作基礎的。這是永久的真實;就是在最遠的將來,如果有英雄豪杰的話,這個現象還是不會改變。我怎能希望儿子腳底下疊著許多人,他自己卻高高地顯出在他們上頭呢?我只希望他接受我的旗。展開在我們前頭的,好像不怎么遠,說不定卻是很長的一條路;一個人跑不完很長的一條路,就得輪替著跑。我只希望他能在我跑到精疲力盡的時候,跳過來接了我手里的旗,就頭也不回地往前飛跑!”
  這些想頭無异濃釅的酒,把暫時的無聊排解開了。有如其他作客的父親一樣,他忽然怀念起家里的盤儿來。他想到他的可愛的小手,想到他的一旋身跑開來的活潑的姿態,想到他的清脆可听的愛嬌的語音,尤其想到他的一雙与母親一般無二的清湛的眼睛。
  房門被推了進來。他回頭看,站起來歡迎說:“你來了,我沒料到。來得正好,此刻沒有事,正想有個人談談。”
  輕輕走進來的是蔣冰如,滿臉風塵色;呢帽子壓在眉梢,肩膀有點儿聳起,更露出一种寒冷相。他疲憊地在一把椅子上坐下,說:“剛從他們大學里來;黃包車,電車,又是黃包車,坐得我累死了。”
  他透了一口气,接著說:“決定明天把他們帶回去了。看這种情形,縱使風潮暫時平息下來,也不過是歇歇气,醞釀第二回的風潮,万不會好好儿上什么課的!”
  “為了這事,你特地到上海來么?”煥之坐在原來的椅子里,仿佛不相信地瞪著冰如的臉。
  “不是么?你知道我在鄉間每天看報多么著急?這個學校多少學生被逮捕了,那個學校多少學生被開除了;于是,這個學校鬧風潮了,那個學校鬧風潮了。我那兩個是不會混在里頭的,我知道得清楚;但是,這樣亂糟糟的局面,誰說得定不會被牽累?我再也耐不住,馬上赶了來。他們對我說,風潮似乎可以平息了,下星期大約要上課。我想,上課是名儿,再來個更激烈的風潮是實際;索性回去溫習溫習吧。所以明天帶他們回去。”
  煥之帶點儿神秘意味笑著,點頭說:“再來個更激烈的風潮,倒是很可能的事情。一班學校當局,這時候已經宣告破產,再也抓不住學生的心;學生跑在前頭,面對著光明,學校當局卻落在后頭,落得很遠很遠,專想拋出繩子去系住學生的腳。重重實實地摔几交,正是他們應得的報酬!”
  “依你的意思,學校當局應該怎么樣才對呢?”冰如脫了帽,搔著額角,顯露一种迷惑的神情。
  “應該領導學生呀!教育者的責任本來是領導學生。學生向前跑,路子并沒有錯;教育者應該跑在他們前頭,同時鼓勵他們。”
  “這是無論如何辦不到的。對于學校當局,誰都能加以責備,又況是這樣的政局。我覺得他們那樣謹慎小心,實在很可以原諒。”
  “我覺得最不可以原諒的,正是他們的謹慎小心。他們接受了青年的期望与托付,結果卻拋撒了青年!”
  “還有一層,”冰如似乎捉住了一個重要意思,搶著說,“學生擱下了功課,專管政治方面的事情,我覺得也不是個道理。”
  煥之興奮地笑著說:“大學教授不肯擱下他們三塊錢四塊錢一點鐘的收益,富商老板不肯擱下他們‘日進斗金’的營業,就只好讓學生來擱下他們的功課了。還有工人,農民,倒也不惜擱下他們的本務,來從事偉大的事業。一些不負責任的批評者卻說美國學生怎么樣,法國學生怎么樣,總之与中國學生完全不一樣,好像中國學生因為与外國學生不一樣,就將不成其為學生似的。他們哪里能了解中國現代學生的思想!哪里能認識中國現代學生的心!”
  冰如不說話,心里想現在煥之越發激進了,來上海還不到兩年,像他所說的“向前跑”真跑得很遠。自己与他的距离雖然還沒到不能了解他的程度,但感情上總嫌他作的是偏鋒文章。
  煥之看冰如不響,就接著自己的話說下去,面目上現出生動的神采,“中國現代學生有一顆偉大的心。比較‘五四’時期,他們有了明确的思想。他們不甘于說說想想便罷,他們愿意做一塊尋常的右子,堆砌在崇高的建筑里,不被知名,卻盡了他們的本分。‘往南方去!往南方去!’近年來成了學生界的口號。長江里每一條上水輪船,總有一大批青年男女搭乘,他們起初躺著,蜷著,像害了病似的,待一過偵查的界線,這個也跳起來,那個也跳起來,一問彼此是同道,便高唱《革命歌》,精神活躍。竟像是另外一批人。你想,這是怎樣的一种情景!”
  冰如微覺感動,誠摯地說:“這在報上也約略可以見到。”
  “我看不要叫自華直華回去吧。時代的浪潮,躲避是不見得有好處的。讓他們接触,讓他們歷練,我以為才是正當辦法。”煥之想著這兩個秀美可愛的青年,心里浮起代他們爭取自由的怜憫心情。
  “話是不錯。不過我好像總有點儿不放心。有如那個時行的名詞,我恐怕要成‘時代落伍者’吧。”冰如用自己嘲諷的調子,來掩飾不愿采用煥之的意見的痕跡。
  外面一陣鈴聲過后,少女的笑語聲,步履的雜沓聲,便接連而起;末了一堂功課完畢了。煥之望了望窗外的天,親切地說:“我們還是喝酒去吧。”
  他們兩個在上海遇見,常到一家紹酒店喝酒。那酒店雖然在熱鬧的馬路旁,但規模不大,生意不怎么興盛,常到的只是几個經濟的酒客;在樓上靠壁坐下,徐徐喝酒,正适宜于友好的談話。
  在初明的昏黃的電燈光下,他們兩個各自執一把酒壺,談了一陣,便端起酒杯呷一口。話題當然脫不了時局,攻戰的情勢,民眾的向背,在敘述中間夾雜著議論。隨后煥之談到了在這地方努力的人,感情漸趨興奮;雖然聲音并不高,卻個個字挾著活力,像平靜的小溪澗中,噴溢著一股沸滾的泉水。
  他起先描摹集會的情形:大概是里衖中的屋子,床舖,桌子,以及一切雜具,擠得少有空隙,但聚集著十几個人;他們并不是來消閒,圖舒服,談鬧天,屋子盡管局促也不覺得什么。他們剖析最近的局勢,規定當前的工作,又傳觀一些秘密書報。他們的面目是嚴肅的,但嚴肅中間透露出希望的光輝;他們的心情是沉著的,但沉著中間激蕩著強烈的脈搏。尤其有味的,殘留著的濁气,以及几個人吐出來的卷煙的煙气,使屋內顯得朦朧,由于燈光的照耀,在朦朧中特別清楚地現出几個神情激昂的臉相來,或者從朦朧得几乎看不清的角落里,爆出來一篇切實有力的說辭來;這些都叫人想到以前讀過的描寫俄國革命党人的小說中的情景。集會散了,各自走出,“明儿見”也不說一聲;他們的心互相聯系著,默默走散中間,自有超乎尋常的親熱,通俗的客套是無所用之的。
  隨后他又提出一個人來說:“王樂山,不是曾經給你談起過么?他可以算得艱苦卓絕富有膽力的一個。在這樣非常嚴重的局勢中,他行所無事地干他的事。被捕,刑訊,殺頭,他都看得淡然;如果碰上了,他便無所憾惜地停手;不碰上呢,他還是要干他的。一個盛大的集會中,他在台上這么說:‘革命者不怕偵探。革命者自會戰胜偵探的一切。此刻在場的許多人中間,說不定就坐著一兩個偵探!偵探先生呀,我關照你們,你們不能妨害我們一絲一毫!’這几句說得大家有點儿愕然;但看他的神態卻像一座屹然的山,是誰也推不動的,因此大家反而增強了勇敢的情緒。他是第二期的肺病患者,人家說他的病可厭,應當設法休養。你知道他怎么說?他說:‘我腦子里從來不曾想到休養這兩個字。一邊干事業,一邊肺病從第二期而第三期,而毀掉我的生命;我的生命毀掉了,許多人將被激動而加倍努力于事業:這是我現在想到的。’你看,這樣的人物怎么樣?”
  燈光底下,煥之帶著酒意的臉顯得蒼然發紅;語聲越到后來越沉郁;酒杯是安閒地擱在桌子上了。
  冰如咽了一口气,仿佛把听到的一切都鄭重地咽了下去似的,感動地說:“實在可以佩服!這樣的人物,不待演說,不待作論文,他本身就是最有效力的宣傳品。”凝想了一會儿,呷了一口酒,他又肯定地說:“事情的确是應該干的;除了這樣干,哪里來第二條路?——可惜我作不來什么,參加同不參加一樣!”
  煥之的眼光在冰如酡然的臉上轉了個圈儿,心里混和著惋惜与諒解,想道:“他衰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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