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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


  蜜月中,合于蔣冰如所說的“他們可以對人驕傲的閨房之樂”确實有,那就是共同商量自編國文教本給學生讀的事。
  事情還是去年提起的,可沒有實行。煥之与冰如意見一致,以為教本雖只是工具,但有如食料,劣等的食料決不夠營養一個希望達到十分強健的身体。而現在通用的教本都由大書店供給;大書店最關心的是自家的營業,余下來的注意力才輪到什么文化和教育,所以誰對他們的出品求全責備誰就是傻。他們有他們的推銷商品的方法。他們有的是錢,商品得到官廳的贊許當然不算一回事。推銷員成群地向各處出發,丰盛的筵席宴饗生涯寒儉的教師們,樣本和說明書慷慨地分送;酒半致辭,十分謙恭卻又十分夸耀,務求說明他們竭盡了人間的經驗与學問,編成那些教本,無非為了文化和教育!還能不滿意么?而且那樣殷勤的意思也不容辜負,于是大批的交易就來了。還想出种种獎勵的辦法,其實是變相的回佣;而教師們也樂得經理他們的商品。問到內容,要是你認定那只是商品,就不至于十分不滿。雪景的課文要叫南方的學生研摩,鄉村的教室里卻大講其電話和電車,是因為教本須五万十万地印,不便給各地的學生專印這么几十本几百本之故。至于精神生活方面,隱遁鳴高与生存競爭,封建觀念与民治思想,混和在同一本書里,那可以拿做菜來打比方,各人的口味不同,就得甜酸苦辣都給預備著。——總之一概有辯解,從營業的觀點出發,無論如何沒有錯!但是,觀點如果移到教育方面,就發生嚴重的問題:那些商品是不是學生适宜的食料呢?有心的教師們常常遇到一种不快意的經驗:為了遷就教本,勉強把不愿意教給學生的教給了學生,因而感到欺騙了學生以的苦悶。為什么不自己編撰呢?最懂得學生的莫過于教師,學生需要什么,惟有教師說得清;教師編撰的教本,總比較适台于學生智慧的營養,至少不會有那种商品的气息。煥之和冰如這樣想時,就決意自己試行編撰。因為國文一科沒有固定的內容,可是它所包含的比算術、理科、歷史、地理之類有一定范圍的科目來得繁复,關系教育非淺,書店的商品最沒有把握的也就是國文教本,所以他們想先從試編國文教本做起。
  “對于國文一科,學生所要求的技術上的效果,是能夠明白通暢地表達自己的情意。所以,适宜給他們作模范文的基本條件,就是表情達意必須明白通暢。其他什么高古咯,奇肆咯,在文藝鑒賞上或者算是好,但是与學生全不相干,我們一概不取。”煥之這么說,感到往常討論教育事宜時所沒有的一种快适与興奮。當窗的桌子上,雨過天晴的磁盆里,供著盈盈的水仙花。晴光明耀,一個新生的蜂儿嗡嗡地繞著花朵試飛。這就覺得春意很濃厚了。
  “我們應該先收集許多文篇,從其中挑出合于你所說的條件的,算是初選。然后從內容方面審擇,把比較不合适的淘汰掉,我們的新教本就成功了。”金佩璋右手的食指輕輕點在右頰上,眼睛美妙地凝視著水仙花,清澈的聲音顯示出她思考的專注。她的皮膚透出新嫁娘常有的一种紅艷潤澤的光彩,她比以前更美麗了。
  “什么是比較不合适的,我們也得規定一下。凡是不犯我們所規定的,就是可以入選的文章。”煥之想了一想,繼續說,“近于哲理,實際上不可捉摸的那些說明文章,像《孟子》里論心性的几篇,一定不是与高小學生相宜的東西。”
  佩璋作鳥儿欣然回顧似的姿勢,表示一個思想在她腦子里涌現了,她說:“像《桃花源記》,我看也不是合适的東西。如果學生受了它的影響,全都悠然‘不知有漢’起來,還肯留心現在是二十世紀的哪一年么?雖然里邊講到男女從事种作,并不頹唐,但精神終究是出世的;教育同出世精神根本不相容!”
  煥之神往于佩璋的愛嬌地翕張著的嘴唇,想象這里面蘊蓄著無量的可貴的思想,使興起讓自己的嘴唇与它密接的欲望。但是他不讓欲望就得到滿足,他擊掌一下說:“你說得不錯!教育同出世精神根本不相容。同樣寫理想境界,如果說探海得荒地,就在那里耕作漁獵,与自然斗爭,這就是入世思想,适宜給少年們閱讀了。現在的教師想得到這些的真少見。我只看見捧著蘇東坡《赤壁賦》的,‘逝者如斯,而未嘗往也,盈虛者如彼,而卒莫消長也,’搖頭擺腦地讀著,非常得意,以為讓學生嘗味了千古妙文呢!”
  他所說的是徐佑甫;《赤壁賦》是教本里印著的。
  “我們這樣隨口說著,等會儿會忘記。我來把它記下來吧。”佩璋稍微卷起苹果綠縐紗皮襖的袖子,揭開硯台蓋,從霽紅水盂里取了一滴水,便磨起墨來。放下墨,執著筆輕輕在硯台上蘸,一手從抽斗里抽出一張信箋,像嬌憨的小女孩一樣笑盈盈地說:“什么?一不取不可捉摸的哲理文章。”
  “我又想起來了,”煥之走過來按住佩璋執筆的手,“我們的教本里應該選白話文。白話是便利适當的工具,該讓我們的學生使用它。”
  “當然可以。不過是破天荒呢。”佩璋被按住的手放下筆,翻轉來捏住煥之的手。溫暖的愛意就從這個接触在兩人体內交流。
  “我們不像那些隨俗的人,我們常常要做破天荒的事!”這樣說罷,煥之的嘴唇便熱烈地密貼地印合在佩璋的嘴唇上。整個身心的陶醉使四只眼睛都閉上了;兩個靈魂共同逍遙于不可言說的美妙境界里。
  他們是這樣地把教育的研討与戀愛的嬉戲融和在一塊儿的。
  但是命運之神好像對他們偏愛,又好像跟他們開玩笑:結婚兩個月之后,佩璋就有取得母親資格的征兆了。
  周身的困疲消損了她紅潤的容顏;間歇的嘔吐削減了她平時的食量。心緒變得恍忽不定,很有所憂慮,但自己也不知道憂慮些什么。關于學生的事,功課的事,都懶于問詢,雖然還是每天到學校。她最好能躲在一個安靜的窩里,不想也不動,那樣或者可以舒适一點。
  “如果我們猜度得不錯,我先問你,你希望不希望——你喜歡不喜歡有這回事?”佩璋帶著苦笑問,因為一陣惡心剛像潮頭一般涌過。
  “這個……”煥之躊躇地搔著頭皮。結婚以前,當他想象未來生活的幸福時,對于玉雪可念的孩子的憧憬,也是其中名貴的一幕。那當然沒想到實現這憧憬,當母親的生理上与心理上要受怎樣的影響,以及因為有孩子從中障礙,男女兩個的歡愛功課上要受怎樣的損失。現在,佩璋似病態非病態,總之,不很可愛的一种現象已經看見了;而想到將來,啊!不堪設想,或許握一握手也要候兩回三回才有机會呢。他從實感上知道從前所憧憬的并不是怎樣美妙的境界。
  “這個什么?你喜歡不喜歡?我在問你,說啊!”佩璋的神態很嚴肅,眼睛看定煥之,露出慘然的光。
  “我不大喜歡!一來你太吃苦;二來我們中間有個間隔,我不愿;三來呢,你有志于教育事業,這樣一來,至少要抽身三四年。就是退一步,這些都不說,事情也未免來得太早了一點儿!”煥之像忏悔罪過似地供訴他的心。
  煥之說的几層意思有一毫不真切的地方么?絕對沒有。佩璋于是哭泣了,讓煥之第一次認識她的眼淚。她仿佛掉在一個無援的陷阱里,往后的命運就只有滅亡。她非常憤恨,恨那捉弄人的自然勢力!如果它真已把什么東西埋藏在她身体里了,她愿意毀掉那東酉,只要有方法。惟有這樣,才能從陷阱里救出自己來。
  但是母愛一會儿就開始抬起頭來,對于已經埋藏在她身体里的那東西,有一种特殊的親密之感。希望的光彩顯現在淚痕狼藉的臉上,她溫柔地說:“但是,事情既已來了,我們應該喜歡。我希望你喜歡!這是我們倆戀愛的憑證,身心融和的具体表現,我不能說不大喜歡。”她這樣說,感到一种為崇高的理想而犧牲的愉悅;雖然掉在陷阱里是十分之七八确定的了,可是自己甘愿掉下去,從陷阱里又能培養出一個新的生命來,到底与被拘押的囚徒不同:這依然是自由意志的表現,而囚徒所有的,只是牲畜一樣的生活而已。
  煥之听了佩璋這個話,便消釋了對于新望見的命運的悵惘。她說的是何等深入的話啊!那末,兩人中間會有個間隔的猜想是不成立了。看她對于自身的痛苦和事業的停頓一句也不提,好像滿不在乎似的,她惟求獲得那個“憑證”,成就那個“表現”,而且,她感動得毫不吝惜她的眼淚了;那末,除了愛護她,歌頌她奔赴成功的前途,還有什么可說呢?他确實感覺在這個問題上,他不配有批評的意見。
  他帶著羞慚的意思說:“确然應該喜歡!我剛才說錯了。希望你把它忘了,我的腦子里也再不留存它的影子。”
  接著是個溫存的接吻,代替了求恕的語句。
  從此以后,他們又增添了新的功課。那尚未出世的小生命漸漸地在他們意想中构成固定的形象,引起他們無微不至的愛情。給他穿的須是十分溫軟的質料,裁剪又要講究,不妨礙他身体的發育;給他吃的須是純粹有益的食品,于是牛乳的成分,人乳的成分,以及雞蛋和麥精等等的成分,都在書本里檢查遍了;給他安頓的須是特別适宜于他的心靈和身体的所在,搖籃該是什么樣子,光線該從哪方面采取,諸如此類,不憚一個又一個地畫著圖樣。這些,他們都用待嘗美味的心情來計慮著,研究著。當他們發見自己在做這樣庄嚴而又似乎可笑的功課時,便心心相印地互視而笑。
  他們又有個未來的美夢了。
  然而佩璋的身体卻不見好起來;嘔吐雖然停止了,仍舊是渾身困疲,常常想躺躺,學校的事務竟沒有力量再管。于是煥之就兼代了她所擔任的一切。
  煥之第一次獨自到學校的那個朝晨,在他是個悲涼的紀念。他真切地感到美滿的結婚生活有所變更了;雖然不一定變更得坏些,而追念不可捉住的過去,這就悲涼。每天是并肩往還的,現在為什么單剩一個呢!農場里,運動場里,時時見面,像家庭閒話一樣談著校里的一切,現在哪里還有這快樂呢!他仿佛被遺棄的孤客,在同事和學生之間,只感到難堪的心的寂寞。
  不幸這僅是開端而已;悲涼對于他將是個經常來訪的熟客,直使他忘了歡樂的面貌是怎樣的!
  大概是生理影響心理吧,佩璋的好尚,气度,性情,思想等等也正在那里變更,朝著与從前相反的方向!
  她留在家里,不再關心學校的事:煥之回來跟她談自編的教本試用得怎么樣了,工場里新添了什么金工器械了,她都不感興趣,好像听了無聊的故事。她的興味卻在一件新縫的小衣服,或者一雙睡蓮花瓣儿那么大小的軟底鞋。她顯示這些東西往往像小孩顯示他們的玩具一樣,開場是“有樣好東西,我不給你看”。經過再三的好意央求,方才又矜夸又羞澀地,用玩幻術的人那种敏捷的手法呈獻在對手面前,“是這個,你不要笑!”憔悴的臉上于是又泛起可愛的紅暈。待听到一兩句贊美的話,便高興地說:“你看,這多好看,多有趣!”她自己也稱贊起來。
  她的興味又在小衣服和軟底鞋之類的品質和价錢上。品質要它十分好,价錢要它十分便宜。鎮上的店舖往往因陋就簡,不中她的意,便托人到城里去帶;又恐被托的人隨意買高价的東西,就給他多方示意,价錢必須在某個限度以下。買到了一种便宜的東西,總要十回八回地提及,使煥之覺得討厭,雖然他口頭不說。
  她不大出門,就是哥哥那里也難得去;但因為一個中年佣婦是消息專家,她就得知鎮上的一切事情。這些正是她困疲而躺著時的消遣資料。某酒鬼打破了誰的頭羅,某店里的女儿跟了人逃往上海去羅,某個村里演草台戲是刮刮叫的小聾瞽的班子羅,各色各樣的新聞,她都毫不容心地咀嚼一遍。當然,對于生育小儿的新聞,她是特別留心听的。東家生得很順利,從發覺以至產出不過三個鐘頭,大小都安然;這使她心頭一寬,自己正待會冒險的,原來并非什么危險的事。西家生得比較困難,守候了一晝夜,產婦疲乏得聲音都很微弱了,嬰儿方才闖進世界來;這不免使她擔心,假如情形相同,自己怎么擔受得起?另外一家卻更可怕,嬰儿只是不出來,產婦沒有力量再忍受,只得任收生婆動手探取,嬰儿是取出來了,但還帶著別的東西,血淋淋的一團,人家說是心!產婦就永別了新生的嬰儿;這簡直使她几乎昏過去,人間的慘酷該沒有比這個更厲害了,生与死發生在同一瞬間,紅血揭開人生的序幕!如果自已被注定的命運正就是那樣呢……她不敢再想;而血淋淋的一團偏要閃進她的意識界,晃動,擴大,終于把她吞沒了。但是,她有時混和著悲哀与游戲的心情向煥之這樣說:“哪里說得定我不會難產?哪里說得定我不會被取出一顆血淋淋的心?如果那樣,我不久就要完了!”
  煥之真不料她會說出這樣的話;這与她漸漸滋長的母愛是個矛盾。而熱戀著丈夫的婦人也決不肯說出這樣的話;難道戀愛的火焰在她心頭逐漸熄滅了么?他祈禱神抵似地抖聲說:“這是幻想,一定沒有的事!你不要這樣想,不要這樣想……”
  他想她的心思太空閒了,才去理會那些里巷的瑣事,又想入非非地构成可怖的境界來恐嚇自己,如果讓她的心思擔任一點工作,該會好得多。便說:“你在家里躺著,又不睡熟,自然引起了這些幻想。為什么不看看書呢?你說要看什么書;家里沒有的,我可以從學校里檢來,寫信上海會寄來。”
  她的回答尤其出乎煥之的意料:“看書?多么閒适的事!可惜現在我沒有這福分!小東西在里面(她慈愛地一笑,用手指指著腹部)像練武功似的,一會儿一拳,一會儿又是一腳,我這身体遲早會給他搞得破裂的;我的心思卻又早已破裂,想起這個,馬上不著不落地想到那個,結果是一個都想不清。你看,叫我看書,還不是讓書來看我這副討厭臉相罷了?”
  煥之一時沒有話說。他想她那种厭倦書籍的態度,哪里像几個月之前還嗜書如命的好學者。就說變更,也不至于這樣快吧。他不轉瞬地看著她,似乎要從她現在這軀殼里,找出從前的她來。
  她好像看透了他的心思,又加上說:“照我現在的感覺,恐怕要同書籍長久地分手了!小東西一出生,什么都得給他操心。而這個心就是看書的那個心;移在這邊,當然要放棄那邊。哈!念書,念書,到此刻這個夢做完了。”她淡淡地笑著,似乎在嘲諷別人的可笑行徑。她沒想到為了做這個夢,自己曾付出多少的精勤奮勵,作為代价,所以說著“做完了”,很少惋惜留戀的意思。當然,自立的企圖等等也不再來叩她的心門;几年來常常暗自矜夸的,全都消散得不留蹤影了。
  煥之忽然吃惊地喊出來,他那惶恐的神色有如失去了生命的依据似的。“你不能同書籍分手,你不能!你將來仍舊要在學校里任事,現在不過是請假……”
  “你這樣想么?我的教師生涯恐怕完畢了!干這個需要一种力量;現在我身体里是沒有了,將來未必會重生吧。從前往往取笑前班的同學,學的是師范,做的是妻子。現在輪到自己了;我已做了你的妻子,還能做什么別的呢!”
  這樣,佩璋已變更得非常厲害,在煥之看來,几乎同以前是兩個人。但若從她整個的生命看,卻還是一貫的。她賦有女性的傳統性格;環境的刺激与觀感,引起了她自立的意志,服務的興味,這當然十分絢爛,但究竟非由內發,堅牢的程度是很差的;所以僅僅由于生理的變化,就使她放了手,露出本來的面目。假如沒有升學入師范的那個段落,那末她說這些話,表示這种態度,就不覺得她是變更了。
  家務早已歸政于老太太,老太太還是用她几十年來的老法子。佩璋常在煥之面前有不滿的批評。煥之雖不斥責佩璋,卻也不肯附和她的論調;他總是這樣說:“媽媽有她的習慣与背景,我們應該了解她。”
  一句比較嚴重的話,惟恐使佩璋難堪,沒有說出來的是“我們是幼輩,不應該尋瘢索斑批評長輩的行為!”
  然而他對于家政未嘗不失望。什么用适當的方法處理家務,使它事半而功倍;什么余下的工夫就閱讀書報,接待友朋,搞一些輕松的玩藝,或者到風景佳胜的地方去散步:這些都像誘人的幻影一樣,只在初結婚的一兩個月里朦朧地望見了一點儿,以后就完全杳然、家庭里所見的是摘菜根,破魚肚,洗衣服,淘飯米,以及佩璋漸漸消損的容顏,困疲偃臥的姿態等等,雖不至于發生惡感,可也并無佳趣。談起快要加入這個家庭的小生命,當然感到新鮮溫暖的意味;但一轉念想到所付的代价,就只有暗自在心頭歎气了。
  他得到一個結論:他現在有了一個妻子,但失去了一個戀人,一個同志!幻滅的悲涼网住他的心,比較去年感覺學生倦怠玩忽的時候,別有一种難受的況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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