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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吃過晚飯,陸三复還是覺得不高興,一步一頓,用沉重的腳步跨上樓梯。就在前廊來回踱著,時或抬起忿怒的眼來望那略微綴几顆星點的深黝的天空。他對于煥之居然能把蔣華制服,使他自己認錯,發生一种被胜過了的妒意。
  “一套不要不緊的話,一副婆婆媽媽的臉色,反而比我來得靈驗,這是什么道理?他一句也不罵。那樣的坏學生還不罵,無非討學生的好罷了。討好,自然來得靈驗。我可不能討學生的好!坏學生總得罵。蔣華那小坏蛋也气人,看見級任就軟了。難道級任會吃掉你!你對級任也能夠倔強,始終不認錯,我倒佩服你呢。”
  他這樣想,就好像剛才把蔣華送到煥之跟前去的初意,原是要讓煥之也碰碰自己所碰到的釘子,因而不得下場的。但如果煥之真碰到了蔣華的釘子,沒法叫蔣華對他認錯,他此刻或許又有另外的不滿意了;他將說煥之身為級任,一個本級的學生都管不來,致使科任教員面子上過不去,實在荒唐之至。
  “那樣的態度對付學生總不對!”
  他仿佛曾有這樣一個愿望,煥之一看見被控到案的蔣華,立刻給他一頓打,至少是重重實實的十下手心。于是,蔣華見雙方的處置同樣嚴厲,難以反抗,便像俘虜似地哀求饒恕。但現在看見的几乎完全相反;煥之那聲气,那神色,說得并不過分,就像看見了自己的親弟弟。這不是使別人對付學生,要讓學生畏憚,更其為難么?
  他咬著嘴唇走進了房間。
  徐佑甫坐在那里看一疊油印的文稿,難得笑的平板的臉上卻浮著鄙夷不屑的笑意,從鼻側到嘴角刻著兩條淺淺的紋路。
  那一疊油印的文稿就是冰如所撰對于教育的意見書。
  “陸先生,這份東西已經看過吧?”佑甫抬起頭來望著三复這樣問,不過用作發議論的開端,所以不等三复回答便接著說:“我總算耐著性儿看過一遍了。冰如的文章還不坏,不枯燥,有條理,比較看報上的那些社評有趣得多。你說是不是?”
  三复原是“學書不成”去而學体操的,听見這評衡文章的話,正像別人問起了自己的隱疾,不禁臉又紅了。他來回走著,吞吞吐吐地答道:“這個,這個,我還只看了兩三頁呢。”
  “啊,你不可不把它看完,看完了包你覺得好玩,仿佛看了一幅‘仙山樓閣圖’。我這比喻很确切呢。你看見過‘仙山樓閣圖’么?山峰是從云端里涌現出來的。那些云就可愛,一朵一朵雕鏤著如意紋,或者白得像牛乳,或者青得像湖波,決不叫你想起那就是又潮濕又難聞的水蒸气。山峰上叢生著樹木花草,沒有一張葉子是殘缺的,沒有一朵花儿是枯萎的,永遠是十分的春色。樓閣便在峰巒側邊樹木叢中顯露出來,有敞朗的前軒,有曲折的回廊,有彩繪的雕飾,有古雅的用具。這等所在,如果讓我們去住,就說作不成仙人,也沒有什么不愿意,因為究竟享到了人間難得的福分。只可惜是無論如何住不到的。畫師題作‘仙山樓閣’,明明告訴人說那是空想的,不是人間實有的境界,只不過叫人看著好玩而已。冰如這一篇文章就是一幅‘仙山樓閣’。”
  “這話怎么講?”三复站住在佑甫的桌邊,有味地望著佑甫的臉。
  “就是說他描寫了一大堆空想,說學校應該照他那樣辦;這給人家看看,或者茶余酒后作為談助,都是很好玩的;但實際上卻沒有這回事。”佑甫說到這里,從鼻側到嘴角的兩條淺淺的紋路早已不見了,臉色轉得很嚴肅,說道:“他的空想非常多。他說學校里不只教學生讀書;專教學生讀死書,反而不如放任一點,讓他們隨便玩玩的好。嗤!學校不專教讀書,也可以說店舖不只出賣貨物了。他又說游戲該同功課合一,學習該同實踐合一。這是多么美妙的空想!如其按照他的話實做,結果必然毫無成效。功課猶如補藥;雖然是滋補的,多少帶點儿苦味,必須耐著性儿才咽得下去。他卻說功課要同游戲合一;你想,嘻嘻哈哈,不當正經,哪有不把含在嘴里的補藥吐了的?學生學習,是因為不會的緣故;不會寫信,所以學國文,不會算賬,所以學算學;學會了,方才能真個去寫去算。他卻說學習要同實踐合一;你想,寫出來的會不是荒唐信,算出來的會不是糊涂賬么?”
  “只怕一定是的,”三复听佑甫所說,覺得道理的确完全在他一邊,就順著他的口气回答。
  “他又說,”佑甫說著,取一支煙卷點上,深深吸了一口,“為要實現他那些理論,學校里將陸續增添种种設備:圖書館,療病院,商店,報社,工場,農場,樂院,舞台。照他那樣做,學校簡直是一個世界的雛形,有趣倒怪有趣的。不過我不懂得,他所提到的那些事情,有的連有學識的大人也不一定弄得好,叫一班高小學生怎么弄得來?而且,功課里邊有理科,有手工,有音樂,還不夠么?要什么工場,農場,樂院,舞台?難道要同做手藝的种田的唱戲的爭飯碗么?”
  “他預備添設舞台?”三复的心思趣味地岔了開來;他懸想自己站在舞台上,并不化裝,爽亮地唱出最熟習的《釣金龜》;等到唱完,台下學生一陣拍掌,一對對的眼睛里放出羡慕和佩服的光,全都集中在自己身上——他露出牙齒笑了。
  “說不定他會一件件做起來的。他不是說的么?以前因為有种种關系,沒有改變一點儿。我很明白他所說的种种關系是指什么。現在,請到了諸葛亮了。”佑甫說到這一句,特意把聲音放低,向東壁努嘴示意。
  “他在預備室里,還沒有上來呢,”三复點醒他,意思是說用不著顧忌;一半也算是個開端,表示自己正想談到這個人。
  “啊!這個諸葛亮,”佑甫用嘲諷的調子接著說,“真是個‘天馬行空’的家伙,口口聲聲現狀不對,口口聲聲理想教育。垃圾聚成堆,爛木頭汆在一濱里,說得好听些,就是‘志同道合’:兩個人自然要吹吹打打做起來了。我從來就不懂得空想,但是十几年的教員也當過來了,自問實在沒有什么不對,沒有什么應該抱愧的。任你說得天花亂墜,要怎樣改變才對,無奈我不是耳朵軟心气浮的一二十歲的小伙子,我總不能輕易相信。意見書也好,談話會也好,我看看听听都可以,反正損傷不了我一根毫毛。若說要我脫胎換骨,哈哈,我自己還很滿意這副臭皮囊呢。——你覺得么?冰如這份意見書同平時的談吐,著實有要我們脫胎換骨的意思。——我只知道守我的本分,教功課決不拆爛污;誰能說我半個不字!”
  這些意思,佑甫早就蘊蓄在心里,每逢冰如不顧一切,高談教育理想的時候,就默默地溫理一遍,算是消极的反抗。剛才讀完了那份意見書,反抗的意識更見旺盛起來。現在向三复盡情傾吐,正是必需的發泄;仿佛這就把冰如喜歡教訓別人的坏脾气教訓了一頓,同時冰如便也省悟他那些意見僅僅是一大堆空想了。
  三复本來沒有這么多的想頭。改革不改革,他都沒有成見。但另外有一种成見,就是冰如的話總是不大入耳的,因為在爭論薪水的時候,冰如曾對他說過一句不大入耳的話。固然不用說,他沒有耐性去看那份意見書;就是有耐性看,還不是多讀一大堆廢話?因此,他對于佑甫的意思深表同情,實在是十二分當然的事。他舉起兩手,翻轉去托著后腦勺,用沉重的聲調說:“你這話對!我們的本分是教功課;教功課不拆爛污,還能要求我們什么呢?誰喜歡玩新花樣,誰就負責任,不關別人的事。”
  “嗨!你講諸葛亮,我來告訴你諸葛亮的事,”三复見佑甫把不能再吸的煙蒂從姻管里剔出來,又卷起紙捻通煙管,暫時不像有話說,便搶著机會說他熬住在喉頭好久的話。“從沒有看見用那樣的態度對付學生的!是打了同學頂撞了教師的學生呢!他卻軟和和地,軟和和地,像看見了親弟弟。他怕碰釘子,不敢擺出一副嚴正的臉色,只用些傷不了毫毛的話來趨奉,來哄騙。那個小坏蛋,自然咯,樂得給他個過得去的下場。”
  “是怎樣的事情?”佑甫的詢問的眼光從眼鏡上邊溜出來。
  三复便把事情的始末像背書一樣說給佑甫听,說到猶有余怒的場合,當然免不了恨恨之聲。
  佑甫卻又嘲諷地露出微笑了。他別有會心地說:“這倒是你冤枉他了。他并不是怕碰釘子,也不想趨奉學生,哄騙學生。的确有那樣一派的。”
  “怎么?”三复退到自己的椅子前坐下,眼光始終不离開佑甫那兩條從鼻側到嘴角的紋路。
  “那一派的主張是誠意感化。無論學生怎樣頑皮,闖下天大的禍,總不肯嚴厲地懲罰,給一頓打或罵。卻只善意地開導,對干犯過的學生表示怜惜,勸慰。以為這樣做的時候,迷昧的良心自然會清醒過來;良心一清醒,悔悟,遷善,當然不成問題了。那一派最寶貴的是學生犯過以后的眼淚,承認一滴眼淚比一課修身課文還要有力量。當然,那一派也是主張理想教育,喜歡高談闊論的人物。我是不相信那些的。學生是什么?學生像塊鐵,要它方,要它圓,要它長,要它短,總得不吝惜你手里的錘子;錘子一下一下打下去,准會如你的意。他們卻說要感化!感化譬方什么?不是像那水——那柔軟到無以复加的水么?要把鐵塊鑄成器,卻丟開錘子用水,你想是多么滑稽可笑的事!”
  “徐先生!”三复高興得几乎從椅子里跳起來,“你的話這樣爽快,比喻這樣巧妙,真是少有听見的。我自己知道是個粗人,對于一切事情不像你那樣想得精細,愜當,然而也明白對付學生應該取什么態度;凶狠固然不對,威嚴卻不能不保持。”
  “嚇!”佑甫發聲冷笑,“我還可以告訴你,那位倪先生判斷了這件案子,此刻一定在高興自己的成功,以為那孩子受了他的感化呢。假如我猜得不錯,那末可怜就在他一邊了;因為那樣的結局,大半是他受了那孩子的騙,那孩子未必便受他的感化。”
  “這才有趣呢!”三复像听見了敵人的惡消息那樣愉快,惟恐消息不确實;又想如果那樣,煥之就沒有制服那小坏蛋,也就沒有胜過了他,妒意當然是無所用之了。因而催問道,“你的話怎樣講?我非常喜歡听。”
  “四五年前,我在一個學校里,當校長的就是那一派人物。他從來不罵學生,口口聲聲說學生沒有一個不好的,小過大錯都只是偶然的疏失。學生犯了事,不論是相罵,相打,功課不好,甚而至于偷東西,偷錢,他一律好聲好气同他們談話,這般譬,那般講,哪怕拖延到兩三個鐘頭。學生的性情原是各色各樣的,有的倔強,有的畏怯,有的死也不肯開口,有的拼命抵賴自己的過失。但這些都沒有用,因為無論如何,他還是絮絮不休地談下去。只有几個當場肯認錯的或是流眼淚的,卻出乎意料得到他的獎許,好像犯錯誤倒是做了一件非常光榮的事。尤其出乎意料的,他對于學生的不自掩飾和悔悟十分感動時,會陪著站在面前的悔過者一同滴眼淚。后來,所有學生都懂得了訣門了。遇到被召去談話時,無論本來是倔強的,畏怯的,死也不開口的,專事抵賴過失的,一律改變過來,立刻對他認錯或者下淚。這多么輕而易舉啊,但效果非常之大;一不至粘住在那里,耽誤了游戲的工夫,二又可以听到几句雖不值錢可也有點滋味的獎贊。‘端整眼淚’,這一句話甚至于挂在几個老‘吃官司’的學生的嘴邊,仿佛是他們的‘消災經’。而尤其狡滑的几個,走出室門來,眼眶里還留著淚痕,便嘻嘻哈哈笑著逗引別人注意,好像宣告道,‘那個傻子又被我玩弄一次了!’然而校長先生的眼里只看見個個都是好學生!”佑甫說到這里,扭動嘴鼻扮了個鬼臉,接上說:“今天那個學生,你保得定不就是這一類家伙么?”
  三复抵掌道:“是呀!那個蔣華來得雖不久,但我看出他不是個馴良的學生。剛才他大概覺察他的級任愛那么一套的,所以扮給他看;出去的時候,一定也在想,‘那個傻子被我玩弄一次了!’”
  三复這時候的心情,仿佛蔣華是代他報了仇的俠客;而蔣華曾經傲慢地頂撞他,不肯听他的話,反而像是不妨淡忘的了。
  “所以,什么事情都不能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佑甫抬一抬眼鏡,瘦長臉顯得很冷峻,“一味講感化,卻把學生感化得善于作偽,無所忌憚,起初誰又料得到!”
  “這真成教育破產了!”三复覺得這當儿要說一句感情話才舒服,便這么說,不顧貼切不貼切。
  “回轉來說改革教育。布置适宜的環境呀,學校要像個社會呀,像這份意見書里所說的,听听又何嘗不好。但是如果實做起來,我料得到將成怎么個情形:學生的程度是越來越坏,寫字記不清筆划,算術弄不准答數;大家‘貓頭上拉拉,狗頭上抓抓’,什么都來,但是什么都來不了。學校成了個雜耍場,在里邊挨挨擠擠的學生無非是游客;早晨聚攏了,傍晚散開了,一天天地,只不過是批消磨大家的光陰。唉!我不知道這种方法到底有什么好處。不過我也不想明白地表示反對。那些學生又不是我的子弟。我教功課只要問心無愧,就……”
  這時候樓梯上有兩個人走上來的腳步聲,佑甫听得清是倪煥之和李毅公,便把以下的話咽住了。
  三复連忙搶過一本《游戲唱歌》來,左手托著下頷,作閱覽的姿勢。
  就在煥之開導蔣華的時候,英文教師劉慰亭帶了一份冰如的意見書到如意茶館去吃茶。
  “什么東西?”鄰座一個小胡子便伸手過來撿起那份意見書看。他坐了小半天,很有點倦了,然而天還沒黑,照例不該就回家去,見有東西可看,就順手取來消遣,譬如逐條逐條地看隔天的上海報的廣告。
  “教育意見書,我們老蔣的,”慰亭一杯茶端在口邊,嫌得燙,吹了一陣;見小胡子問,便帶著調侃的腔調這樣回答。又繼續說:“我們的學校要改革了呢,要行新教育,要行理想教育了呢!你自己看吧,里頭都有講起,很好玩的。”說罷,才探試地呷一小口茶。
  “新教育,理想教育,倒沒听見過,”小胡子嘰咕著,抖抖索索戴上銅邊眼鏡,便兩手托著那份意見書,照牆一樣豎在眼面前。
  “他在那里掉書袋,”小胡子的眼光跑馬似地跳過前頭几頁,自語道,“什么孟子、荀子、德國人、法國人的話都抄進去了,誰又耐得看!”
  “你看下去就有趣了。你看他要把學校改成個什么樣儿。”
  “嘻!學校里要有農場,工場,”小胡子繼續看了一會,似乎覺得趣味漸漸地濃厚起來了,“學生都要种田,做工。這樣說,种田人和木匠司務才配當校長教員呢;你們,穿長袍馬褂的,哪里配!”
  “我也這樣說呀。況且,家長把子弟送進學校,所為何事?無非要他們讀書上進,得到一點學問,將來可以占個好些的地位。假如光想种种田做做工,老實說,就用不到進什么學校。十几歲的年紀,即使送出去給人家看看牛,當個徒弟,至少也省了家里的飯。”
  “怎么老蔣想不明白,會想玩這新花樣?”
  “這由于他的脾气。他不肯到外邊看看社會的情形,——你看他,茶館就向來不肯到,——只是家里學校里,學校里家里,好像把自己監禁起來。監禁的人往往多夢想;他便夢想學校應該怎樣怎樣辦才對,杜造出种种花樣來。當然,他自己是不認為夢想的;他叫作‘理想’。”
  “那末,把孩子送進你們的學校,等于供給你們玩弄一番,老實說是吃虧。湊巧我的小儿就在你們學校里,‘理想教育’果真行起來,吃虧就有我的份。這倒是不能馬馬虎虎的。”
  小胡子本來是無聊消遣,現在轉為嚴正的心情,加倍注意地把意見書看下去。他平時朦朧地認為學校里一向通行的教育方法就是最好最完善的方法,正像個雕刻得毫無遺憾的模型,學生好比泥土,只要把泥土按進模型,拿出來便是個优良的制造品;現在,那毫無遺憾的模型將要打破了,對于此后的制造品自然不能不怀疑;又況那制造品是屬于他的,他只望它优良而決不容它劣陋的。
  “你這樣認真?”劉慰亭朝著小胡子一笑說,“我是相信馬馬虎虎的。孩子們進學校讀書,冠冕點說,自然是求學問;按實在說,還不是在家沒事做,討厭,家里又有口飯吃,不至于送去看牛,當徒弟,故而送到學校里消磨那閒歲月?据我看,要行种田做工也好,反正消磨閒歲月是一樣的,只要不嚷骨頭痛,不要讓斧頭砍去了指頭。”
  “你倒說得輕松,恐怕只因為你現在還沒有令郎,”小胡子側轉頭說,眼光仍斜睨著紙面。
  “哈!”小胡子忽然受著刺痛一般叫起來,“還要有舞台!要做戲文!這像個什么樣儿!”
  四五個坐在別座的茶客本來在零零星星談些什么,听見小胡子的叫聲,便一齊走過來,圍著問是什么。
  “是他們學校里的新花樣!”小胡子向劉慰亭歪歪嘴,“要造戲台,學生要做戲文,你們听見過沒有?”
  “好极了!我們不必再搖船出去三十里四十里,赶看草台戲了,他們學校里會讓我們過癮,”一個帶著煙容的后生快活地說。
  “他們做的是文明戲,不是京班戲,”一個中年人表示頗有見識的神气說。
  “文明戲也有生旦淨丑的,”一個高身材近視眼的接上來說,便彎著腰把頭湊近小胡子手里的印刷品,“這上邊有寫著么?”
  “這倒沒有寫。不過新花樣多著呢。他們還要有什么工場,農場,音樂院,療病院,圖書館,商店,新聞報社……簡直叫小孩鬧著玩;一句話,就是不要念書!”小胡子的眼睛在眼鏡后邊光光地看著眾人,又加上一句道,“并不是我冤人,這上邊蔣冰如自己說的,學校不專教學生念書。”
  “他來一個‘三百六十行’,哈哈!”煙容的后生自覺說得頗有風趣,露出熏黃的舌尖笑了。
  “哈哈!有趣,”其余几個人不負責任地附和著。
  “蔣冰如出過東洋,我知道東洋的學校不是這樣的。他又從什么地方學來這套新花樣?”中年人用考慮的腔調說。
  “什么地方學來的?他在那里‘閉門造車’!”小胡子說著,把手里的印刷品向桌子上用力一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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