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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淵明和劉柴桑詩有一句云:“良辰入奇怀”,這個“入”字下得突兀,但是仔細体會,卻非“入”字不可,你能換個什么字呢?“良辰感奇怀”吧,太淺顯太平常了;“良辰動奇怀”吧,也不見得高明多少。而且,用“感”字用“動”字固然也說出了“良辰”和“奇怀”的關系,然而決不及用“入”字來得圓融,來得深至。 所謂“良辰”,指外界一切美好的景物而言,如山的蒼翠,水的潺[yuan],晴空的晶耀,田疇的欣榮,飛鳥的鳴叫,游魚的往來,都在里頭;換個說法,這就是“美景”。“良辰美景”本來是連在一起的。不過這個“良辰美景”自身是一無知覺的,它固然不會自謙他說“在下蹩腳得很,丑陋得很”,也不會一聲聲引誘人們說“這儿有良辰美景,你們切莫錯過”。所以有許多人對它簡直毫不動心;山蒼翠吧,水潺[yuan]吧,蒼翠你的,潺[yuan]你的,我自管耕我的田,釣我的魚,走我的路,或者打我的算盤。試問,如果人們全都這樣,哪還有“良辰美景”呢?可是全都這樣是沒有的事,自然有人會給蒼翠的山色潺[yuan]的水聲移了情的。說到移情,真是個不易描摹的境界。勉強地說,仿佛那東面迎我而來,注入我的心中,又仿佛我迎著那東西而去,注入它的底里;我与它之外不再有旁的什么,并且渾忘我与它了。這樣的時候,似乎可以說我讓那東西移了情了。山也移情,水也移情,晴空也移情,田疇也移情,飛鳥也移情,游魚也移情,一切景物融合成一個整体而移我們的情的時候,我們就不禁脫口而出,“好個良辰美景啊!”這個“良辰美景”,在有些人是視若無睹的,而另有些人竟至于移情,真是“嗜好与人异酸咸”了,所以把這种襟怀叫做“奇怀”。 到這里,“良辰”同“奇怀”的關系已很了然。“良辰”不自“良”,良于人的襟怀;尋常的襟怀未必能發見“良辰”,必須是“奇怀”;中間綴一個“入”字,于是這些意思都含蓄在里頭了,細心讀詩的人自會悠然地這樣尋思。假如用“感”字或者“動”字,除了沒把“良辰”所以成立的緣故表達出來之外,還有把“良辰”同“奇怀”分隔成兩個東西之嫌,一個是感動的,一個是被感動的,雖然也是個詩的意境,但是多少有點儿索然。現在用的是“入”字,看字面,“良辰”是活潑潑地充溢于“奇怀”之中;翻過來,不就是“奇怀”沉浸在“良辰”之中么?這樣,不就是渾忘“辰”与“怀”的一种超妙境界么?所以本篇開頭說用“入”字來得圓融而深至。 作詩的人未必這樣多所推究。神來之筆,自然佳胜。而我們讀的時候,正不妨細心推究,只要不往牛角尖里鑽。 作于1926年12月,刊《文學周報》4卷10期(160期),署名秉丞;1981年10月12日修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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