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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先生在難中


作者:葉圣陶

  車站里擠滿了人,各有各的心事,都現出异樣的神色。
  腳夫的兩手插在號衣的口袋里,睡著一般地站著;他們知道可以得到特別收入的時間离得還遠,也犯不著老早放出精神來。空气沉悶得很,人們略微感到呼吸受壓迫,大概快要下雨了。電燈亮了一會了,仿佛比平時昏黃一點,望去好象一切的人物都在霧里夢里。
  揭示處的黑漆板上標明西來的快車須遲到四點鐘。這個報告在几點鐘以前早就教人家看熟了,現在便同風化了的戲單一樣,沒有一個人再望它一眼。象這种報告,在這一個禮拜里,几乎每天每趟的行車都有:大家也習以為當然了。
  不知几多人心系著的來車居然到了,悶悶的一個車站就一變而為扰扰的境界。來客的安心,候客者的快意,以及腳夫的小小發財,我們且都不提。單講一位從讓里來的潘先生。他當火車沒有駛進月台之先,早已安排得十分周妥:他領頭,右手提著個黑漆皮包,左手牽著個七歲的孩子;七歲的孩子牽著他哥哥(今年九歲),哥哥又牽著他母親。潘先生說人多照顧不齊,這么牽著,首尾一气,猶如一條蛇,什么地方都好鑽了。他又屢次叮囑,教大家握得緊緊,切勿放手;尚恐大家万一忘了,又屢次搖蕩他的左手,意思是教把這警告打電報一般一站一站遞過去。
  首尾一气誠然不錯,可是也不能全然沒有弊病。火車將停時,所有的客人和東西都要涌向車門,潘先生一家的那條蛇就有點尾大不掉了。他用黑漆皮包做前鋒,胸腹部用力向前抵,居然進展到距車門只兩個窗洞的地位。但是他的七歲的孩子還在距車門四個窗洞的地方,被擠在好些客人和座椅之間,一動不能動;兩臂一前一后,伸得很長,前后的牽引力都很大,似乎快要把胳臂拉了去的樣子。他急得直喊,“啊!我的胳臂!我的胳臂!”
  一些客人听見了帶哭的喊聲,方才知道腰下擠著個孩子;留心一看,見他們四個人一串,手聯手牽著。一個客人呵斥道,“赶快放手;要不然,把孩子拉做兩半了!”
  “怎么的,孩子不抱在手里!”又一個客人用鄙夷的聲气自語,一方面他仍注意在攫得向前行進的机會。
  “不,”潘先生心想他們的話不對,牽著自有牽著的妙用;再轉一念,妙用豈是人人能夠了解的,向他們辯白,也不過徒費唇舌,不如省些精神吧:就把以下的話咽了下去。
  而七歲的孩子還是“胳臂!胳臂!”喊著。潘先生前進后退都沒有希望,只得自己失約,先放了手,隨即惊惶地發命令道,“你們看著我!你們看著我!”
  車輪一頓,在軌道上站定了;車門里彈出去似地跳下了許多人。潘先生覺得前頭松動了些;但是后面的力量突然增加,他的腳作不得一點主,只得向前推移;要回轉頭來招呼自己的隊伍,也不得自由,于是對著前面的人的后腦叫喊,“你們跟著我!你們跟著我!”
  他居然從車門里被彈出來了。旋轉身子一看,后面沒有他的儿子同夫人。心知他們還擠在車中,守住車門老等總是穩當的辦法。又下來了百多人,方才看見腳踏上人叢中現出七歲的孩子的上半身,承著電燈光,面目作哭泣的形相。他走前去,几次被跳下來的客人沖回,才用左臂把孩子抱了下來。再等了一會,潘師母同九歲的孩子也下來了;她吁吁地呼著气,連喊“哎唷,哎唷”,凄然的眼光相著潘先生的臉,似乎要求撫慰的孩子。
  潘先生到底鎮定,看見自己的隊伍全下來了,重又發命令道,“我們仍舊象剛才一樣聯起來。你們看月台上的人這么多,收票處又擠得厲害,要不是聯著,就走散了!”
  七歲的孩子覺得害怕,攔住他的膝頭說,“爸爸,抱。”
  “沒用的東西!”潘先生頗有點憤怒,但隨即耐住,蹲下身子把孩子抱了起來。同時關照大的孩子拉著他的長衫的后幅,一手要緊緊牽著母親,因為他自己兩只手都不空了。
  潘師母從來不曾受過這樣的困累,好容易下了車,卻還有可怕的擁擠在前頭,不禁發怨道,“早知道這樣子,宁可死在家里,再也不要逃難了!”
  “悔什么!”潘先生一半發气,一半又覺得怜惜。“到了這里,懊悔也是沒用。并且,性命到底安全了。走吧,當心腳下。”于是四個一串向人叢中蹣跚地移過去。
  一陣的擁擠,潘先生象在夢里似的,出了收票處的隘口。他仿佛急流里的一滴水滴,沒有回旋轉側的余地,只有順著大家的勢,腳不點地地走。一會儿已經出了車站的鐵柵欄,跨過了電車軌道,來到水門汀的人行道上。慌忙地回轉身來,只見數不清的給電燈光耀得發白的面孔以及數不清的提箱与包裹,一齊向自己這邊涌來,忽然覺得長衫后幅上的小手沒有了,不知什么時候放了的;心頭悵惘到不可言說,只是無意識地把身子亂轉。轉了几回,一絲蹤影也沒有。家破人亡之感立時襲進他的心,禁不住滲出兩滴眼淚來,望出去電燈人形都有點模糊了。
  幸而抱著的孩子眼光敏銳,他瞥見母親的疏疏的額發,便認識了,舉起手來指點著,“媽媽,那邊。”
  潘先生一喜;但是還有點不大相信,眼睛湊近孩子的衣衫擦了擦,然后望去。搜尋了一會,果然看見他的夫人呆鼠一般在人叢中瞎撞,前面護著那大的孩子,他們還沒跨過電車軌道呢。他便向前迎上去,連喊“阿大”,把他們引到剛才站定的人行道上。于是放下手中的孩子,舒暢地吐一口气,一手抹著臉上的汗說,“現在好了!”的确好了,只要跨出那一道鐵柵欄,就有人保險,什么兵火焚掠都遭逢不到;而已經散失的一妻一子,又幸運得很,一尋即著:
  豈不是四條性命,一個皮包,都從毀滅和危難之中撿了回來么?豈不是“現在好了”?
  “黃包車!”潘先生很入調地喊。
  車夫們听見了,一齊拉著車圍攏來,問他到什么地方。
  他稍微昂起了頭,似乎增加了好几分威嚴,伸出兩個指頭揚著說,“只消兩輛!兩輛!”他想了一想,繼續說,“十個銅子,四馬路,去的就去!”這分明表示他是個“老上海”。
  辯論了好一會,終于講定十二個銅子一輛。潘師母帶著大的孩子坐一輛,潘先生帶著小的孩子同黑漆皮包坐一輛。
  車夫剛要拔腳前奔,一個背槍的印度巡捕一條胳臂在前面一橫,只得縮住了。小的孩子看這個人的形相可怕,不由得回過臉來,貼著父親的胸際。
  潘先生領悟了,連忙解釋道,“不要害怕,那就是印度巡捕,你看他的紅包頭。我們因為本地沒有他,所以要逃到這里來;他背著槍保護我們。他的胡子很好玩的,你可以看一看,同羅漢的胡子一個樣子。”
  孩子總覺得怕,便是同羅漢一樣的胡子也不想看。直到听見當當的聲音,才從側邊斜睨過去,只見很亮很亮的一個房間一閃就過去了;那邊一家家都是花花燦燦的,燈點得亮亮的,他于是不再貼著父親的胸際。
  到了四馬路,一連問了八九家旅館,都大大的寫著“客滿”的牌子;而且一望而知情商也沒用,因為客堂里都搭起床舖,可知确實是住滿了。最后到一家也標著“客滿”,但是一個伙計懶懶地開口道,“找房間么?”
  “是找房間,這里還有么?”一縷安慰的心直透潘先生的周身,仿佛到了家似的。
  “有是有一間,客人剛剛搬走,他自己租了房子了。你先生若是遲來一刻,說不定就沒有了。”
  “那一間就歸我們住好了。”他放了小的孩子,回身去扶下夫人同大的孩子來,說,“我們總算運气好,居然有房間住了!”隨即付車錢,慷慨地照原价加上一個銅子;他相信運气好的時候多給人,一些好處,以后好運气會連續而來的。但是車夫偏不知足,說跟著他們回來回去走了這多時,非加上五個銅子不可。結果旅館里的伙計出來調停,潘先生又多破費了四個銅子。
  這房間就在樓下,有一張床,一盞電燈,一張桌子,兩把椅子,此外就只有煙霧一般的一房間的空气了。潘先生一家跟著茶房走進去時,立刻聞到刺鼻的油腥味,中間又混著陣陣的尿臭。潘先生不快地自語道,“討厭的气味!”隨即听見隔壁有食料投下油鍋的聲音,才知道那里是廚房。
  再一想時,气味雖討厭,究比吃槍子睡露天好多了;也就覺得沒有什么,舒舒泰泰地在一把椅子上坐下。
  “用晚飯吧?”茶房放下皮包回頭問。
  “我要吃火腿湯淘飯,”小的孩子咬著指頭說。
  潘師母馬上對他看個白眼,凜然說,“火腿湯淘飯!是逃難呢,有得吃就好了,還要這樣那樣點戲!”
  大的孩子也不知道看看風色,央著潘先生說,“今天到上海了,你給我吃大菜。”
  潘師母竟然發怒了,她回頭呵斥道,“你們都是沒有心肝的,只配什么也沒得吃,活活地餓……”
  潘先生有點儿窘,卻作沒事的樣子說,“小孩子懂得什么。”便吩咐茶房道,“我們在路上吃了東西了,現在只消來兩客蛋炒飯。”
  茶房似答非答地一點頭就走,剛出房門,潘先生又把他喊回來道,“帶一斤紹興,一毛錢熏魚來。”
  茶房的腳聲听不見了,潘先生舒快地對潘師母道,“這一刻該得樂一樂,喝一杯了。你想,從兵禍凶險的地方,來到這絕無其事的境界,第一件可樂。剛才你們忽然离開了我,找了半天找不見,真把我急死了;倒是阿二乖覺(他說著,把阿二拖在身邊,一手輕輕地拍著),他一眼便看見了你,于是我迎上來,這是第二件可樂。樂哉樂哉,陶陶酌一杯。”他作舉杯就口的樣子,迷迷地笑著。
  潘師母不響,她正想著家里呢。細軟的雖然已經帶在皮包里,寄到教堂里去了,但是留下的東西究竟還不少。不知王媽到底可靠不可靠;又不知隔壁那家窮人家有沒有知道他們一家都出來了,只剩個王媽在家里看守;又不知王媽睡覺時,會不會忘了關上一扇門或是一扇窗。她又想起院子里的三只母雞,沒有完工的阿二的褲子,廚房里的一碗白熝鴨……真同通了電一般,一刻之間,种种的事情都涌上心頭,覺得异樣地不舒服;便歎口气道,“不知弄到怎樣呢!”
  兩個孩子都怀著失望的心情,茫昧地覺得這樣的上海沒有平時父母嘴里的上海來得好玩而有味。
  疏疏的雨點從窗外洒進來,潘先生站起來說,“果真下雨了,幸虧在這時候下,”就把窗子關上。突然看見原先給窗子掩沒的旅客須知單,他便想起一件頂緊要的事情,一眼不眨地直望那單子。
  “不折不扣,兩塊!”他惊訝地喊。回轉頭時,眼珠瞪視著潘師母,一段舌頭從嘴里伸了出來。

  第二天早上,走廊中茶房們正蜷在几條長凳上熟睡,狹得只有一條的天井上面很少有晨光透下來,几許房間里的電燈還是昏黃地亮著。但是潘先生夫婦兩個已經在那里談話了;兩個孩子希望今天的上海或許比昨晚的好一點,也醒了一會儿,只因父母教他們再睡一會,所以還躺在床上,彼此呵痒為戲。
  “我說你一定不要回去,”潘師母焦心地說。“這報上的話,知道它靠得住靠不住的。既然千難万難地逃了出來,哪有立刻又回去的道理!”
  “料是我早先也料到的。顧局長的脾气就是一點不肯馬虎。‘地方上又沒有戰事,學自然照常要開的,’這句話确然是他的聲口。這個通信員我也認識,就是教育局里的職員,又哪里會靠不住?回去是一定要回去的。”
  “你要曉得,回去危險呢!”潘師母凄然地說。“說不定三天兩天他們就會打到我們那地方去,你就是回去開學,有什么學生來念書?就是不打到我們那地方,將來教育局長怪你為什么不開學時,你也有話回答。你只要問他,到底性命要緊還是學堂要緊?他也是一條性命,想來決不會對你過不去。”
  “你懂得什么!”潘先生頗怀著鄙薄的意思。“這种話只配躲在家里,伏在床角里,由你這种女人去說;你道我們也說得出口么!你切不要攔阻我(這時候他已轉為撫慰的聲調),回去是一定要回去的;但是包你沒有一點危險,我自有保全自己的法子。而且(他自喜心思靈敏,微微笑著),你不是很不放心家里的東西么?我回去了,就可以自己照看,你也能定心定意住在這里了。等到時局平定了,我馬上來接你們回去。”
  潘師母知道丈夫的回去是万無挽回的了。回去可以照看東西固然很好;但是風聲這樣緊,一去之后,猶如珠子拋在海里,誰保得定必能撈回來呢!生离死別的哀感涌上心頭,她再不敢正眼看她的丈夫,眼淚早在眼角邊偷偷地想跑出來了。她又立刻想起這個場面不大吉利,現在并沒有什么不好的事情,怎么能凄慘地流起眼淚來。于是勉強忍住眼淚,聊作自慰的請求道,“那么你去看看情形,假使教育局長并沒有照常開學這句話,要是還來得及,你就搭了今天下午的車來,不然,搭了明天的早車來。你要知道(她到底忍不住,一滴眼淚落在手背,立刻在衫子上擦去了),我不放心呢!”
  潘先生心里也著實有點煩亂,局長的意思照常開學,自己万無主張暫緩開學之理,回去當然是天經地義,但是又怎么放得下這里!看他夫人這樣的依依之情,斷然一走,未免太沒有恩義。又況一個女人兩個孩子都是很懦弱的,一無依傍,寄住在外邊,怎能斷言決沒有意外?他這樣想時,不禁深深地發恨:恨這人那人調兵遣將,預備作戰,恨教育局長主張照常開課,又恨自己沒有個已經成年,可以幫助一臂的儿子。
  但是他究竟不比女人,他更從利害遠近种种方面著想,覺得回去終于是天經地義。便把惱恨擱在一旁,臉上也不露一毫形色,順著夫人的口气點頭道,“假若打听明白局長并沒有這個意思,依你的話,就搭了下午的車來。”
  兩個孩子約略听得回去和再來的話,小的就伏在床沿作嬌道,“我也要回去。”
  “我同爸爸媽媽回去,剩下你獨個儿住在這里,”大的孩子扮著鬼臉說。
  小的听著,便迫緊喉嚨叫喚,作啼哭的腔調,小手擦著眉眼的部分,但眼睛里實在沒有眼淚。
  “你們都跟著媽媽留在這里,”潘先生提高了聲音說。
  “再不許胡鬧了,好好儿起來等吃早飯吧。”說罷,又囑咐了潘師母几句,徑出雇車,赶往車站。
  模糊地听得行人在那里說鐵路已斷火車不開的話,潘先生想,“火車如果不開,倒死了我的心,就是立刻免職也只得由他了。”同時又覺得這消息很使他失望;又想他要是運气好,未必會逢到這等失望的事,那么行人的話也未必可靠。欲決此疑,只希望車夫三步并作一步跑。
  他的運气果然不坏,赶到車站一看,并沒有火車不開的通告;揭示處只標明夜車要遲四點鐘才到,這時候還沒到呢。買票處絕不擁擠,時時有一兩個人前去買票。聚集在站中的人卻不少,一半是候客的,一半是來看看的,也有帶著照相器具的,專等夜車到時攝取車站擁擠的情形,好作《風云變幻史》的一頁。行李房滿滿地堆著箱子舖蓋,各色各樣,几乎碰到鉛皮的屋頂。
  他心中似乎很安慰,又似乎有點儿悵惘,頓了一頓,終于前去買了一張三等票,就走入車廂里坐著。晴明的陽光照得一車通亮,可是不嫌燠熱;坐位很寬舒,勉強要躺躺也可以。他想,“這是難得逢到的。倘若心里沒有事,真是一趟愉快的旅行呢。”
  這趟車一路耽擱,听候軍人的命令,等待兵車的通過。
  開到讓里,已是下午三點過了。潘先生下了車,急忙赶到家,看見大門緊緊關著,心便一定,原來昨天再四叮囑王媽的就是這一件。
  扣了十几下,王媽方才把門開了。一見潘先生,出惊地說,“怎么,先生回來了!不用逃難了么?”
  潘先生含糊回答了她;奔進里面四周一看,便開了房門的鎖,直闖進去上下左右打量著。沒有變更,一點沒有變更,什么都同昨天一樣。于是他吊起的半個心放下來了。
  還有半個心沒放下,便又鎖上房門,回身出門;吩咐王媽道,“你照舊好好把門關上了。”
  王媽摸不清頭緒,關了門進去只是思索。她想主人們一定就住在本地,恐怕她也要跟去,所以騙她說逃到上海去。“不然,怎么先生又回來了?奶奶同兩個孩子不同來,又躲在什么地方呢?但是,他們為什么不讓我跟去?這自然嫌得人多了不好。——他們一定就住在那洋人的紅房子里,那些兵都講通的,打起仗來不打那紅房子。——其實就是老實告訴我,要我跟去,我也不高興去呢。我在這里一點也不怕;如果打仗打到這里來,反正我的老衣早就做好了。”她隨即想起甥女儿送她的一雙繡花鞋真好看,穿了那雙鞋上西方,閻王一定另眼相看;于是她感到一种微妙的舒快,不再想主人究竟在哪里的問題。
  潘先生出門,就去訪那當通信員的教育局職員,問他局長究竟有沒有照常開學的意思。那人回答道,“怎么沒有?他還說有些教員只顧逃難,不顧職務,這就是表示教育的事業不配他們干的;乘此淘汰一下也是好處。”潘先生听了,仿佛覺得一凜;但又贊賞自己有主意,決定從上海回來到底是不錯的。一口气奔到自己的學校里,提起筆來就起草送給學生家屬的通告。通告中說兵亂雖然可慮,子弟的教育猶如布帛菽粟,是一天一刻不可廢棄的,現在暑假期滿,學校照常開學。從前歐洲大戰的時候,人家天空里布著御防炸彈的网,下面學校里卻依然在那里上課:這种非常的精神,我們應當不讓他們專美于前。希望家長們能夠体諒這一層意思,若無其事地依舊把子弟送來:這不僅是家庭和學校的益處,也是地方和國家的榮譽。
  他起好草稿,往复看了三遍,覺得再沒有可以增損,局長看見了,至少也得說一聲“先得我心”。便得意地謄上蜡紙,又自己動手印刷了百多張,派校役向一個個學生家里送去。公事算是完畢了,開始想到私事;既要開學,上海是去不成了,他們母子三個住在旅館里怎么挨得下去!但也沒有辦法,惟有教他們一切留意,安心住著。于是蘸著剛才的殘墨寫寄与夫人的信。
  下一天,他從茶館里得到确實的信息,鐵路真個不通了。他心頭突然一沉,似乎覺得最親熱的一妻兩儿忽地乘風飄去,飄得很遠,几乎至于渺茫。沒精沒采地踱到學校里,校役回報昨天的使命道,“昨天出去送通告,有二十多家關上了大門,打也打不開,只好從門縫里塞進去。有三十多家只有佣人在家里,主人逃到上海去了,孩子當然跟了去,不一定几時才能回來念書。其余的都說知道了;有的又說性命還保不定安全,讀書的事再說吧。”
  “哦,知道了;潘先生并不留心在這些上邊,更深的憂慮正縈繞在他的心頭。他抽完了一支煙卷以后,應走的路途決定了,便赶到紅十字會分會的辦事處。
  他繳納會費愿做會員;又宣稱自己的學校房屋還寬敞,愿意作為婦女收容所,到万一的時候收容婦女。這是慈善的舉措,當然受熱誠的歡迎,更兼潘先生本來是体面的大家知道的人物。辦事處就給他紅十字的旗子,好在學校門前張起來;又給他紅十字的徽章,標明他是紅十字會的一員。
  潘先生接旗子和徽章在手,象捧著救命的神符,心頭起一种神秘的快慰。“現在什么都安全了!但是……”想到這里,便笑向辦事處的職員道,“多給我一面旗,几個徽章罷。”他的理由是學校還有個側門,也得張一面旗,而徽章這東西太小巧,恐怕偶爾遺失了,不如多備几個在那里。
  辦事員同他說笑話,這東西又不好吃的,拿著玩也沒有什么意思,多拿几個也只作一個會員,不如不要多拿罷。
  但是終于依他的話給了他。
  兩面紅十字旗立刻在新秋的輕風中招展,可是學校的側門上并沒有旗,原來移到潘先生家的大門上去了。一個紅十字徽章早已綴上潘先生的衣襟,閃耀著慈善庄嚴的光,給与潘先生一种新的勇气。其余几個呢,重重包裹,藏在潘先生貼身小衫的一個口袋里。他想,“一個是她的,一個是阿大的,一個是阿二的。”雖然他們遠處在那渺茫難接的上海,但是仿佛給他們加保了一重險,他們也就各各增加一种新的勇气。
  

  碧庄地方兩軍開火了。
  讓里的人家很少有開門的,店舖自然更不用說,路上時時有兵士經過。他們快要開拔到前方去,覺得最高的權威附靈在自己身上,什么東西都不在眼里,只要高興提起腳來踩,都可以踩做泥團踩做粉。這就來了拉夫的事情:恐怕被拉的人乘隙脫逃,便用長繩一個聯一個拴著胳臂,几個弟兄在前,几個弟兄在后,一串一串牽著走。因此,大家對于出門這件事都覺得危懼,万不得已時,也只從小巷僻路走,甚至佩著紅十字徽章如潘先生之輩,也不免怀著戒心,不敢大模大樣地踱來踱去。于是讓里的街道見得又清靜又寬闊了。
  上海的報紙好几天沒來。本地的軍事机關卻常常有前方的戰報公布出來,無非是些“敵軍大敗,我軍進展若干里”的話。街頭巷尾貼出一張新鮮的戰報時,也有些人慢慢聚集攏來,注目看著。但大家看罷以后依然不能定心,好似這布告背后還有許多話沒說出來,于是悵悵地各自散了,眉頭照舊皺著。
  這几天潘先生無聊极了。最難堪的,自然是妻儿遠离,而且消息不通,而且似乎有永遠難通的朕兆。次之便是自身的問題,“碧庄沖過來只一百多里路,這徽章雖說有用處,可是沒有人寫過筆据,万一沒有用,又向誰去說話?——槍子炮彈劫掠放火都是真家伙,不是耍的,到底要多打听多走門路才行。”他于是這里那里探听前方的消息,只要這消息与外間傳說的不同,便覺得真實的成分越多,即根据著盤算對于自身的利害。街上如其有一個人神色倉皇急忙行走時,他便突地一惊,以為這個人一定探得确實而又可怕的消息了;只因与他不相識,“什么!”一聲就在喉際咽住了。
  紅十字會派人在前方辦理救護的事情,常有人搭著兵車回來,要打听消息自然最可靠了。潘先生雖然是個會員,卻不常到辦事處去探听,以為這樣就是對公眾表示膽怯,很不好意思。然而紅十字會究竟是可以得到真消息的机關,舍此他求未免有點傻,于是每天傍晚到姓吳的辦事員家里去打听。姓吳的告訴他沒有什么,或者說前方抵住在那里,他才透了口气回家。
  這一天傍晚,潘先生又到姓吳的家里;等了好久,姓吳的才從外面走進來。
  “沒有什么吧?”潘先生急切地問。“照布告上說,昨天正向對方總攻擊呢。”
  “不行,”姓吳的憂愁地說;但隨即咽住了,捻著唇邊僅有的几根二三分長的髭須。
  “什么!”潘先生心頭突地跳起來,周身有一种拘牽不自由的感覺。
  姓吳的悄悄地回答,似乎防著人家偷听了去的樣子,“确實的消息,正安(距碧庄八里的一個鎮)今天早上失守了!”
  “啊!”潘先生發狂似地喊出來。頓了一頓,回身就走,一壁說道,“我回去了!”
  路上的電燈似乎特別昏暗,背后又仿佛有人追赶著的樣子,惴惴地,歪斜的急步赶到了家,叮囑王媽道,“你關著門安睡好了,我今夜有事,不回來住了。”他看見衣櫥里有一件縐紗的舊棉袍,當時沒收拾在寄出去的箱子里,丟了也可惜;又有孩子的几件布夾衫,仔細看時還可以穿穿;
  又有潘師母的一條舊綢裙,她不一定舍得便不要它:便胡亂包在一起,提著出門。
  “車!車!福星街紅房子,一毛錢。”
  “哪里有一毛錢的?”車夫懶懶地說。“你看這几天路上有几輛車?不是拚死尋飯吃的,早就躲起來了。隨你要不要,三毛錢。”
  “就是三毛錢,”潘先生迎上去,跨上腳踏坐穩了,“你也得依著我,跑得快一點!”
  “潘先生,你到哪里去?”一個姓黃的同業在途中瞥見了他,站定了問。
  “哦,先生,到那邊……”潘先生失措地回答,也不辨問他的是誰;忽然想起回答那人簡直是多事——車輪滾得絕快,那人決不會赶上來再問,——便縮住了。
  紅房子里早已住滿了人,大都是十天以前就搬來的,儿啼人語,燈火這邊那邊亮著,頗有點熱鬧的气象。主人翁見面之后,說,“這里實在沒有余屋了。但是先生的東西都寄在這里,也不好拒絕。剛才有几位匆忙地赶來,也因不好拒絕,權且把一間做廚房的廂房讓他們安頓。現在去同他們商量,總可以多插你先生一個。”
  “商量商量總可以,”潘先生到了家似地安慰。“何況在這樣時候。我也不預備睡覺,隨便坐坐就得了。”
  他提著包裹跨進廂房的當儿,以為自己受惊太利害了,眼睛生了翳,因而引起錯覺;但是閉一閉眼睛再睜開來時,所見依然如前,這靠窗坐著,在那里同對面的人談話,上唇翹起兩筆濃須的,不就是教育局長么?
  他頓時躊躇起來,已跨進去的一只腳想要縮出來,又似乎不大好。那局長也望見了他,尷尬的臉上故作笑容說,“潘先生,你來了,進來坐坐。”主人翁听了,知道他們是相識的,轉身自去。
  “局長先在這里了。還方便吧,再容一個人?”
  “我們只三個人,當然還可以容你。我們帶著席子;好在天气不很涼,可以輪流躺著歇歇。”
  潘先生覺得今晚上局長特別可親,全不象平日那副庄嚴的神態,便忘形地直跨進去說,“那么不客气,就要陪三位先生過一夜了。”
  這廂房不很寬闊。地上舖著一張席子,一個戴眼鏡的中年人坐在上面,略微有疲倦的神色,但絕無欲睡的意思。
  鍋灶等東西貼著一壁。靠窗一排擺著三只凳子,局長坐一只,頭發梳得很光的二十多歲的人,局長的表弟,坐一只,一只空著。那邊的牆角有一只柳條箱,三個衣包,大概就是三位先生帶來的。僅僅這些,房間里已沒有空地了。電燈的光本來很弱,又蒙上了一層灰塵,照得房間里的人物都昏暗模糊。
  潘先生也把衣包放在那邊的牆角,与三位的東西合伙。回過來謙遜地坐上那只空凳子。局長給他介紹了自己的同伴,隨后說,“你也听到了正安的消息么?”
  “是呀,正安。正安失守,碧庄未必靠得住呢。”
  “大概這方面對于南路很疏忽,正安失守,便是明證。
  那方面從正安襲取碧庄是最便當的,說不定此刻已被他們得手了。要是這樣,不堪設想!”
  “要是這樣,這里非糜爛不可!”
  “但是,這方面的杜統帥不是庸碌無能的人,他是著名善于用兵的,大約見得到這一層,總有方法抵擋得住。也許就此反守為攻,勢如破竹,直搗那方面的巢穴呢。”
  “若能這樣,戰事便收場了,那就好了!——我們辦學的就可以開起學來,照常進行。”
  局長一听到辦學,立刻感到自己的尊嚴,捻著濃須歎道,“別的不要講,這一場戰爭,大大小小的學生吃虧不小呢!”他把坐在這間小廂房里的局促不舒的感覺忘了,仿佛堂皇地坐在教育局的辦公室里。
  坐在席子上的中年人仰起頭來含恨似地說,“那方面的朱統帥實在可惡!這方面打過去,他抵抗些什么,——
  他沒有不終于吃敗仗的。他若肯漂亮點儿讓了,戰事早就沒有了。”
  “他是傻子,”局長的表弟順著說,“不到盡頭不肯死心的。只是連累了我們,這當儿坐在這又暗又窄的房間里。”
  他帶著玩笑的神气。
  潘先生卻想念起遠在上海的妻儿來了。他不知道他們可安好,不知道他們出了什么亂子沒有,不知道他們此刻睡了不曾,抓既抓不到,想象也极模糊;因而想自己的被累要算最深重了,凄然望著窗外的小院子默不作聲。
  “不知道到底怎么樣呢!”他又轉而想到那個可怕的消息以及意料所及的危險,不自主地吐露了這一句。
  “難說,”局長表示富有經驗的樣子說。“用兵全在趁一個机,机是刻刻變化的,也許竟不為我們所料,此刻已……
  所以我們……”他對著中年人一笑。
  中年人,局長的表弟同潘先生三個已經領會局長這一笑的意味;大家想坐在這地方總不至于有什么,也各安慰地一笑。
  小院子里長滿了草,是蚊虫同各种小虫的安适的國土。廂房里燈光亮著,虫子齊飛了進來。四位怀著惊恐的先生就夠受用了;扑頭扑面的全是那些小東西,蚊虫突然一針,痛得直跳起來。又時時停語側耳,惶惶地听外邊有沒有槍聲或人眾的喧嘩。睡眠當然是無望了,只實做了局長所說的輪流躺著歇歇。
  下一天清晨,潘先生的眼球上添了几縷紅絲;風吹過來,覺得身上很涼。他急欲知道外面的情形,獨個儿閃出紅房子的大門。路上同平時的早晨一樣,街犬豎起了尾巴高興地這頭那頭望,偶爾走過一兩個睡眼惺忪的人。他走過去,轉入又一條街,也听不見什么特別的風聲。回想昨夜的匆忙情形,不禁心里好笑。但是再一轉念,又覺得實在并無可笑,小心一點總比冒險好。

  二十余天之后,戰事停止了。大眾點頭自慰道,“這就好了!只要不打仗,什么都平安了!”但是潘先生還不大滿意,鐵路還沒通,不能就把避居上海的妻儿接回來。信是來過兩封了,但簡略得很,比不看更教他想念。他又恨自己到底沒有先見之明;不然,這一筆冤枉的逃難費可以省下,又免得几十天的孤單。
  他知道教育局里一定要提到開學的事情了,便前去打听。跨進招待室,看見局里的几個職員在那里裁紙磨墨,象是辦喜事的樣子。
  一個職員喊道,“巧得很,潘先生來了!你寫得一手好顏字,這個差使就請你當了吧。”
  “這么大的字,非得潘先生寫不可,”其余几個人附和著。
  “寫什么東西?我完全茫然。”
  “我們這里正籌備歡迎杜統帥凱旋的事務。車站的兩頭要搭起四個彩牌坊,讓杜統帥的花車在中間通過。現在要寫的就是牌坊上的几個字。”
  “我哪里配寫這上邊的字?”
  “當仁不讓,”“一致推舉,”几個人一哄地說;筆杆便送到潘先生手里。
  潘先生覺得這當儿很有點意味,接了筆便在墨盆里蘸墨汁。凝想一下,提起筆來在蜡箋上一并排寫“功高岳牧”四個大字。第二張寫的是“威鎮東南”。又寫第三張,是“德隆恩溥”。——他寫到“溥”字,仿佛看見許多影片,拉夫,開炮,焚燒房屋,奸淫婦人,菜色的男女,腐爛的死尸,在眼前一閃。
  旁邊看寫字的一個人贊歎說,“這一句更見懇切。字也越來越好了。”
  “看他對上一句什么,”又一個說。
                        1924年11月27日寫畢

提示:

  這部作品寫于1924年11月,發表于翌年元月《小說月報》第16卷第1期。這是作者描寫舊中國小資產階級知識分子“灰色的卑瑣人生”的代表作。
  作品以1924年江浙戰亂為背景,描寫了小學校長潘先生在戰亂中舉家逃難的种种可笑而又可鄙的行徑。潘先生是個諷刺形象,在他的整個精神世界中,只有妻子、儿女与自己的身家性命。為了維護財產安全,他主動讓出學校作婦女收容所,并在自家的門前挂了紅十字的旗幟;為了保住飯碗,不得罪權貴,他違心地為軍閥書寫歌功頌德的牌匾。作者為我們提供的,正是這樣一個不要人的尊嚴,沒有社會意識,卑怯的利已主義者的典型。潘先生這一藝術形象的社會意義,不僅在于嘲諷、批判了部分小資產階級知識分子屈服于丑惡現實的人生態度和性格弱點,也從側面揭露了軍閥混戰給社會帶來的埃和苦難。
  作者對潘先生這一形象既有調整、剝露,又有理解和嶼,而這兩方面又都不動聲色地消融于對感性生活的客觀描寫之中。作者長于冷靜地解剖人物心理,通過人物的言行和細節描寫,把潘先生“臨虛惊而失措,暫苟安而又喜”的心理狀態,提示得十分透徹。作品的布局嚴謹,結尾處尤見功力,余味繚繞,意蘊悠長。

                          (張寶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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