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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二○年——為自己方便起見,我將說民國九年。民國九年,過了中秋,月亮看過了,大家都說中秋以后是重陽,我們就登高罷。果然我們所猜著說笑的應驗了,九月三日來得公事,要我們部隊轉移渭城,命令非常明白: 1 本部第七十四連,于九月十日以前移駐渭城,作邊防之鎮攝。 2 受第七旅司令官指揮。 3 開抵渭城時,對于本地人,不得稍有扰動情事,違者以軍法第四條處之。 4 到后即將一切詳情稟部。 5 該地地勢詳略圖,均應于到防五日以前測明報告,切切!此令,…………那個地方,原住有另一軍的守備隊。在先前,因為地方分配的關系,相持過互用炮子轟嚇追追的事,已有過許多次了。到雙方的子彈消耗數、兵士的死亡數相等時,長官便自然而然又停下攻擊令來。這不是故意拿人命來相賭嗎?然而“服從”為軍人天職,這類戰事,就是一直延長下去,到最年青的兵士白發蒼然(幸而每戰均無子彈著身)后,恐怕還是要再延長下去! 在得到開拔令以前數日,我們就得到一個可喜的消息了,由第七旅傳出。“因為這消息用不著秘密,”那是七旅的副官見我們司務長去領伙食費時說的。他談及這消息之先,說這消息用不著秘密,也許是想減輕他一點亂談話的罪過罷。然而這消息是當真用不著秘密的。就是他不同我們連上的司務長談及,這消息不到二日,我們第七十四連,以及同住在永綏的十三營,以及新由川邊移來的炮兵營,也總會知道了。七 旅司令部象那個副官那樣愛說話的官佐還有許多,据連長說副官長就是一個。我還不說出那消息來,消息的确是可喜,因為果真守備隊所占領的几處地方,若是由他們退給我們,一 些帶有太太不大愿打點小仗的下級官佐就快活了。我們呢,也可少擔點心,能脫衣解子彈帶好好的睡几天。不過這中間有些倒無聊起來了,渭城歸了我們所有之后,前方不會同別人前哨相触,愛放槍的從此找不出一個机會開槍了。下級軍官也有些不樂意的。就是那些沒有家眷也沒有職務的見習員、助教練,他們在后防不當沖的地方駐扎,則每日陪到兵士下操嘗晒太陽、跑圈子是不可免的事。 有人在軍隊中(我說是我南方那种東拼西湊合成的軍隊)過嗎?只要到過,他就會知道開差時是怎樣一种近乎狼狽的熱鬧!我無法同不曾見過這种情形的人來說開差時的紛亂,因為這紛亂比戲場散后,比炮仗舖走水,出法場上犯人掙脫繩子,比什么什么都還要無頭緒!大街上,跑著額上挂了汗點的傳事兵。跑著抱了許多紙煙的副兵(那不消說是他老爺要用的)。跑著向紳士辭行的師爺。司務長出出進進于各雜貨舖,司務長后面是一串扛物的火夫。……河碼頭的被封了的烏篷船,難民似的擠滿了一河。渡船上蕩槳的,多是平日只會把腳挂在船邊讓水沖打悠然自得的兵士們了,為得是這時節已無“放乎中流”的暇裕!銀錢舖擠滿了換洋元的灰衣人。小副兵到街上嚼栗子花生的,見了他自己的長官也懶得舉手致敬了。營門前候著向弟兄們討女儿風流賬的若干人;討面賬,酒賬,點心賬的又若干人。……城頭上吹著各營各連集合尋人的喇叭。還有……馬匹那時也自然而然嘶叫起來,參預這种熱鬧。 至于若說是移防是出于不得已,后面還有人跟著呢,那景象又不同了。那時各樣舖子各樣人家的大門,已不是那么隨便的敞著,全城除了縣衙門同几個与銀錢不發生關系的廟門外,恐怕大門都關閉了!那時警察必不敢再在街上站崗。那時地方團防局那几尊劈山炮,必又很妥帖的安放在局門前。 ……街上所走的就是兵。兵的思想一致是乘到這時順手撈一 點值价的物什;同時忘不了后面追懾的敵人,臉上多露著又凶惡又可怜不知所措的顏色,行步匆忙,全身的机關象不能自主的痙攣著一樣。 這次開差是胜利,是類于追別人的事,所以紛亂中還能保持著歡樂的空气。縣知事也不躲避,還把全連自“見習”以上都請到衙門去喝了一席酒,弟兄們又另外送了兩只豬兩只羊四大壇酒來。据一個兵士說:他從團防局過身,那尊劈山炮也還不見出來,守衛的很安閒的在局門前倚著石獅子小睡。 大家把那局丁小睡的情事笑談了一陣,且引出許多關于守衛誤事的笑話來增加趣味。 在開差的前一天,初七早上,我們各樣東西都預備了,我正想為家中寫一個信,用日記簿按在牆上畫。 “老弟,我,這個,”一個人在我背后拍我的肩。 听他聲音,不回頭就知道是四表哥了。 “我寫個信告家中,說明天開差,我們還是一路伴著。” “很好!我也正想——老弟,你看!” 我回過頭來,見他手上提了四雙草鞋。 “老弟這個用不著,太大了。我代你領來兩雙,但都照我的腳樣選下來了,我知道你用不著,就把我穿罷。” “你知道我不用嗎?走遠路非要草鞋不行,麻練的腳會痛!” 其實我見了那粗糙的草鞋也怕,不過因為四表哥太忠厚,故意同他鬧著罷了。 “那我為老弟去買兩雙好的。” “外面買的不會有那樣結實。” “那就用這兩雙,”他從那四雙草鞋中分出一半來。 “你為什么幫我領這樣大的來?我怎么用得著——你看!” 我把腳去比,“你看,套起這草鞋還長!” 其時我腳上所穿的是一雙稻心的軟薄草鞋,比的結果,是這樣把四表哥為我領來那雙草鞋套上,剛剛合式。 “本來沒有同你腳相仿佛的。”他麻面上近顴骨那几點痘疤紅起來了,心里若不好過的樣子。 我的脾气是一遇到四表哥為難時,要看他臉上的一切變化,就再逼上去,不管別人難堪,只圖自己受用。 “那你何必幫我去領呢?讓我自己去選!”我還在前進。 我不該說那种話,說出我就有點悔了。但我既已出口,也不露出開玩笑的意思來,因為我知道接著他會有更好看的臉嘴給我樂。 “那我去退,”很用力的說了一句,他跑出去了。 “四哥!四哥!我同你玩的!莫發气罷。我草鞋還有著咧。” 我忙解釋,想拖著他的衣,來不及了。 望到他出去,略略回頭轉來,這回頭象不是望我的神气,我不知所措的想追出去。 ——看他一臉的麻子都紅了,真太難為情! ——他會把草鞋當真退到司務長處去讓自己去領呀! ——從此會不理我了!……從此會…… 一剎那我想起許多事。越想越覺得自己的不好了,果真沒有他,別的兵士不知道要欺侮我到什么樣子了。 我很快的沖出第四棚的寢室去。 一越門限,為一個人抱住了。這是一個先藏在門外旁邊的人,見我出來時由后面把我抱住的。听到那重重的喘息,我還不回過頭來,就知道是四表哥了。就是他屏息了他的气,從那种极熟諳的擁抱力量中,我也會察覺出是四表哥來的。 “老弟,怎么認起真來了!你怕我當真舍得去退嗎?”四 表哥接著就大笑。 “我看你臉紅了,心里不好過,其實我草鞋還多,要是我自己去領,還不是照到你的腳碼去領!” 他知道我這話是真的,從過去的許多事情上他得到可靠的證明了,极感動的把我舉起來了四次。 “弟弟,我早看出你小孩子脾味儿來了。你以為逼我哄我生气是一件好玩的事。我才不生气呵。我看得你的脾气很清白,我才敢凡事作主。說是草鞋不該領我就認過去退,看你以后又怎么樣。我知道你要失敗的。費了許多神才選得這几雙好草鞋,說退就退,我不會那么傻!你表哥是大人,二十 歲了,什么事不知道,還來同你這种小孩一般見識么? ……” 回到房中時表哥還說我今天被他哄了。我說既然知道我是開玩笑,為甚全部麻子變成紅色?他無話可答。但我先卻想不到他會裝著跑出去,到大門外藏在一旁哄我出去的計划! 我還忘記告人表哥是我們的什長呀,他手下十個兵中間,有他一個愛同他鬧意气的小表弟,年紀十五歲。 初九那天,我們應長住下來,直到有命令离開才能离開的渭城已經到了。時間是下午兩點鐘左右,因為山頂上的砦子里有雞在叫。 大家都說听到雞叫人就感著疲倦,發生打一個哈欠的意思。表哥對著這話表示同情,我見到他的确打了許多哈欠了。 我的包袱到火夫伙食擔上去了,肩膊上一枝馬槍,換來換去,倒不很倦。 在路上,表哥說是應節,沿路隨手摘來的一束黃野菊,插在槍管口都萎去了。我學著其他弟兄們,把新鮮的來代替了萎去的,表哥槍上則始終是那一束。 “弟兄,沖鋒進去!”表哥說出一句笑話。 “沖呀!”因為离排長太近,接應表哥笑話的聲音极輕。 “喊一聲殺,吹起前進號!”我也笑著說。 “不要怕!”說這個的碰了我一下。 我們是那樣的鬧著玩笑進了城。這樣的平平安安的進一 個城,隊伍中是有許多感到不高興的。雖然這也算是胜利,但一槍不響,前頭又無可追赶,對于愿意打槍的弟兄們,總感得太無趣了。 “老弟,這樣叫做占領,未免太可笑了!”表哥也感到沒有意思了。但他并不愿喊殺連天的沖進去。不過他以為占領一個地方,總應比這樣用得力量多一點才光榮。要怎樣(又不是肉血相搏,又不是如現在和平一樣)才算為光榮?請表哥說是說不出;所謂光榮兩個字的解釋,要表哥說就很不容易!然而表哥對這次進城卻實在又感到不光榮。 大隊從南門進去,雖然只一連人,(我們這連是前鋒,后面有一營兩個獨立連,第二天始能到。)也覺得有點浩浩蕩蕩的神气。前頭一對號,老嗎曲從第一段吹到第四段,至第四 段后又開始再來。一面大軍旗,一面國旗,一面三角走紅邊的連旗,帶頭領起這一隊灰衣人進大街時,竟用差不多象正步走的庄嚴法走著!弟兄們重新打起精神成了雙行。排長同教練把指揮刀擱到肩上,押管著自己隊伍。連長騎馬,獨在隊伍的后面。連長太太同司務長太太的轎子,在最后行李擔子隊中慢慢的跟著。 進街以后,各家屋檐端飄揚著的大大小小歡迎旗,使足底起了泡的伕子們,把疲倦都忘掉了。 我見到一個手上端起兩塊水豆腐的小孩,睜起兩只大眼望從他身邊過去的一類灰土臉的面孔,隊伍中,有一雙圓眼,也在小孩發愣了的小臉上刷過一道。 正在包豆腐干的生意人,在听到號音以前就把手上的工作停擱下來在那里研究新來的軍隊了。豆腐作坊養的一只狗,嚇得躲藏在主人胯下去窺覷。 弟兄們在一些半掩上門了的住戶人家腰門邊,用眼睛去搜索得一個兩個隱藏在腰門格子里的粉白臉孔后,同伴中就低低唶起來,互相照應著,放肆的說笑話。 “喲!……” “老弟,對呀!” “哥,回過頭去,這邊又是!” “辮子貨!” “招架不來,我要昏了!” “以前好他娘的守備隊!” “看,看!”以前碰過我的那個人,又触我一下。一個小小的白皙臉龐縮到掩護著的舖板下去了。我們從那舖子過身時,見到舖子上貼的紅紙小舖號招牌是“源茂錢庄”四個字。 心想著,如若是水渾,就可以大膽撞進去找那活的寶物! 感到水不渾不能亂有動作的失望的總還有許多人。我見到那個小小白臉孔后,對這群起野心的弟兄們也表同情了。 是夜各棚分住于民房,輪不到我們放哨。表哥在別個弟兄還在偷偷喝酒時就睡著了。…… 一九二六年二月于北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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