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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日長晴,山城霧多。早晚全個山城都包裹在一片濕霧里。大清早霧气籠罩了一切,人家和長河,難于分辨,那時節只能從三种聲音推測出這個地方的位置——對河汽車站的汽車發動机吼聲,城外高地几個軍營的喇叭聲,市區長街上賣糕餅的小梆小鑼聲。 稍遲一會,隔河山峰露出了頭,庄嚴而嫵媚,積翠堆藍,如新經浣洗過一般。霧气正被朝陽逼迫,逐漸斂縮侵潤的范圍。城中濕霧也慢慢的散開,城中較高處的房屋,在微陽中漸次出現時,各披上一層珍珠灰光澤,顏色奇异,很象夢魘中宮殿。從高處向下眺望,更可得到一個令人希奇的印象。原來城中次高地一部分桔柚,与沿河平地房屋,尚完全包圍在整片白雪中,只有教堂三個尖尖的屋頂,和几所廟宇,及公家建筑物,兩座臨河城門樓,地位比較高,現出一點輪廓。其時上述三种聲音已經停止了,濕霧迷蒙中卻有尖銳的鷹聲啼喚,不知來自空中,還是出發于教堂附近老皂角樹上。住宅區空地較多,雜樹成林。桔柚早已下樹,間或有二三養樹果子遺留在濃翠間,分外明黃照眼。霧气退盡時,桔柚林中活潑好斗善鳴的畫眉鳥,歌聲越來越利落。天气雖清寒逼人,倒仿佛已有點春天意味。 繞城是一條長河,河身夾在兩列長山中,水清而流速,魚大如人。到城中霧气斂盡時,河面尚完全被這种濕霧所占領,順隨河身曲折,如一條寬闊的白色絲帶,向東蜿蜒而去。其時雖看不見水面船只和木筏,但從蒙霧中卻可听得出行船弄筏人的歌呼聲和櫓橈激水聲。 河上濕霧完全消失,大河邊巨大黑色岩石上,沙灘上,有扇尾形,和紅頸脖,戴絲絨高冠,各种小小水鳥跳躍鳴叫時,大約已將近九點鐘,本城人照習慣在吃早飯了。 記載上常稱長沙地方“卑濕陰雨,令人郁悶,且不永年”。屈原的瘋狂,賈誼的早死,證實了這种地方气候的惡劣。 五溪蠻所在地的沅水流域,傳說中的瘴蠱,儼若隨時隨地都可以致人死命,自然更使旅行者視為畏途。除非万不得已,便是湖南中部的人民,平時也不甚樂意來到這山城中活受罪。然而今年冬晴特別長,兩月來山城中終日可見太陽。冬日長晴,土地枯燥,鄉下人因之推測明年麥麻煙草收成必不大好。可是鳥雀多由深山叢林中向城市里飛,就城區附近菜園麻園疏松土地上覓食小虫蟻討生活。生活既不困難,天气又异常和暖,不饑不寒,因此這些雀鳥無事可作的清晨,便在人家桔柚樹梢頭歌呼,儼然自得其樂,同時也用它娛樂山城中的住民。雖然山城中大多數人對于冬晴的意義,卻只有一件事,柴炭落价。 地方离戰區炮火尚遠在二千里外,地勢上又是個比較偏僻的區域,因此還好好的保持小山城原有那一分靜。這种靜境不特保持在陽光空气里,并且還保持在一切有生命的聲音行動里。 戰事雖逐漸向內地推移,有轉入云夢洞庭湖澤地帶可能。 對河汽車站停放的車輛种類數量日見增多,車站附近無數新做成臨時性的小小白木房子,經常即住滿了外來人。城區長街尤多這种裝束特殊的過路人。城門邊每天都可發現當地党部,行政官署,縣商會,以及一切社會團体机關,輪流貼換大小不一的紅綠標語。本省兵役法業已實行,壯丁訓練早普及一般市民,按期抽丁入伍,推廣到執行各种業務的少壯男子。社訓或婦訓,更影響到和尚尼姑,以及在這小山城中經營最古職業某种婦女日常生活習慣,這些人也必須參加各种集會和社會服務。白日中,長街上已有青年學生和受訓民眾結隊游行。城中且發現了傷兵,設立了傷兵醫院,由党部主持的為傷兵醫院募捐,及慰勞傷兵舉行的游藝會,都有過了。 報紙上常描寫到漢奸間諜,在這小山城中也居然有過,而且被軍警捉來,經過審訊證實后,就照習慣把他捆縛起來押到河邊槍決示眾了。舉凡一切熱鬧,一切和戰事有關系的人事變動,都陸續出現,對當地發生了影響。可是超越這一切人事活動,依然有一种不可形容的靜,在這小山城中似乎還好好保持下來。 每天黃昏來時,濕霧照例從河面升起,如一匹輕紗。先是攤成一薄片,浮在水面,漸如被一雙看不見的奇异魔手,抓緊又放松,反复了多次后,霧色便漸漸濃厚起來,而且逐漸上升,停頓在這城區屋瓦間,不上升也不下降,如有所期待。 輕柔而滾動,緩緩流動,然而方位卻始終不見有何變化。顏色由乳白轉成淺灰,終于和帶紫的暮色混成一气,不可分別。 黃昏已來,河面照例极靜,但見隔河遠山野火正在燃燒,一片紅光,忽然展寬拉長,忽然又完全熄滅,毫無所見。其實這种野火日夜不熄,業已燃燒了多日,只因距离太遠,荒山太多,白日里注意到它時,不過一點白煙罷了。 就在這個小山城數千戶人家里,還有一個人家,儼然与外而各事隔絕。地僻人稀,屋主人在极端清靜中享受這山城中一切。 這人家房子位置在城中一個略微凸出的山角上,狹長如一條帶子。屋前隨地勢划出一個狹長三角形的院落,用矮矮黃土牆圍定。牆隅屋角都种有枝葉細弱的紫竹,和雜果雜花。 院中近屋檐前,有一排髹綠的花架,架上陶盆中山茶花盛開,如一球球火焰。院當中有三個磚砌的方形花壇,花壇中有一叢天竹和兩樹紅梅花。房子是兩所黃土色新式樓房,并排作一字形,樓下有一道寬闊的過道相接,樓上有一道同樣寬闊的走廊。廊子上可俯瞰全城屋瓦,遠望繞城長河,和河中船只上下。屋前附近是三個桔園,綠樹成行,并种有蔥韭菜蔬。 桔樹盡頭教堂背后,有几株老皂角樹,日常有孤獨老鷹和牛屎八哥群鳥栖息,各不相犯,向陽取暖,呼鳴歡吵。廊子上由早到晚,還可接受冬日的太陽光。 屋主人住在這個小樓上,躺在走廊搖椅里,向陽取暖,休養身心,已有了兩個月。或對整個晒在冬陽下的城中瓦屋默想,或只是靜听清晨濕霧中的老鷹和畫眉鳥鳴叫。從外表看來,竟儼然是個生命之火業已衰竭的隱士,無事可作,或不欲再作任何事,到這里來避寒納福。 屋前石坎下有條小路,向西轉入市區,向東不遠就可到達一個當地教會中學和毗鄰學校的醫院。過路學生多向上仰視,見這房子的布置,和屋主人生活從容光景,年輕人常不免心怀小小不平,以為“這是一個資產階級的房子,住下一個官僚”,除此以外,別無所知。自從戰事一起始,這些可愛的年輕人,已成為整個縣城活動的源泉,開會游行,舉凡一切救亡運動,無不需要他們參加。這些年輕人也自以為生存在大時代里,生活改變,已成為戰爭一分子。都覺得愛憎情緒日益強烈,与舊習慣不能妥協。都讀了許多小冊子,以為從小冊子取得了一切有關戰爭應有的寶貴知識。自己業已覺悟,所以要領導群眾,教育群眾,重造歷史。 有一天,兩個初中學生代表到當地党部去開會,回學校時,正見到屋主人在門前看人調馬。主人是個年紀輕輕的男子,身材雖十分壯美,臉色卻白白的,顯得血色不足,兩只手擱在短短的皮大衣口袋中,完全如一大少爺。正囑咐那養馬人,每天應給馬兩個雞蛋吃。年輕學生走過身時,其中之一就說,“看呀,一個荒淫無恥的代表。”另一個笑笑,不曾作聲。 那一個于是又向同伴說,“這种人對國家有什么用處?手無縛雞之力,是個廢物!完全是個廢物!”那年青男子雖听得分明,還以為是在說他那匹馬,就笑著說:“不是廢物,你不要以為它樣子不好看,它一天能走二百里路!” 年青學生气憤憤的說:“走兩百里路,逃到我們這里來,把什么東西都吃貴了!” “你說它吃雞蛋嗎?它有功國家的。” 那學生不樂意這种談話,輕輕的罵了一聲“廢物”,就走去了。 年青男子毫不在意的轉身去告馬夫梳理尾巴的方法。卻料不到這學生正是罵他,他還心想,“兩個小朋友年紀青,血气盛,可愛得很。” 房屋既毗鄰教會產業,与醫院相去不遠,醫院中一個外科醫生,兩月前即成了這個人家來往最勤的客人。到后來,當地另外一些年青人因為籌備演戲慰勞傷兵,向醫生借看護白衣,問及借軍衣手槍,無意中由這個外科醫生口中,透露了一些消息,才知道原來這房子里邊正住下了一個年青人所傾心崇拜的受傷軍官。因十月里在東戰場受了重傷,失血過多,方回到這個后方來休養治療。 醫生也是一個年青人,熱誠而喜事,不免在敘述中,給那軍官在年青學生中,造成一個异常動人的畫像。 醫生說,“你們成天看報,不是都知道滬杭路上有一個興登堡防線嗎?他就是在那道防線打仗的一個軍官。他是個團長,有一千五百人歸他指揮。一共三師人在那方面,他守的是鐵道線正面。大家各自躲在鋼骨水泥作成的國防工事里,挖好了机關槍眼儿,冷冷靜靜的打。敵人六十架飛机從早到晚輪流來轟炸,一直炸了八天。試想想,炸了八天!大炮整天的轟,附近土地翻起了泥土同耕過一樣。一個旅部的工事,一天中就有八百枚炮彈落到附近三百公尺里土地上!想想看,這仗怎么打!八天中白天守在工事里,晚上出擊夜襲,飯也不好好的吃過一頓。到后來,一千五百名士兵和所有下級軍官傷亡快盡了,只剩下一百二十個人,掩護友軍撤退后,才突圍沖出。他腰腿受了重傷,回到后方來調養。年紀還只大你們几歲,騎馬打槍,樣樣在行,极有意思的!這是你們做人的榜樣!” 好事醫生的述說,自然煽起了年青學生的好奇心。 自此以后,這個人家的清靜被打破了。先是四個學生隨同醫生來作私人慰問,隨后便五個七個來听故事。好一陣日子,這人家每天照例都有三三五五年青學生進出,或在廊子上談天,或在小院中散步。來到這里的多怀了一种崇敬之念和好奇心,樂于認識這個民族英雄。或听他說說前線作戰事情,或提出些和戰爭有關的問題,請他答复。或取出一個小小本子,逼他簽名。或邀約他出席當地團体集會,听他講演。 過不久,連那兩個最激進的學生代表,也帶著愧悔之情來拜訪了。凡來過的年青學生,都似乎若有所得,這家中原有的那一分靜,看看便已失去了。 醫生來檢查這個軍官的身体時,每見他正在廊上或院中馬棚邊和學生談話,上至日本天皇,下至母馬,無所不說,醫生總在旁微笑,意思象是對那些年青人說,“怎么樣,不錯吧。 你們現在可好了,不至于彷徨了吧。這一來你們得到了許多知識,明白了許多事情。戰爭可不是儿戲!要打下去,大家都得學這個人。好好的盡一個戰時公民的責任,准備做一個民族英雄。日子長咧!我們要打三十年仗!” 一群年輕學生走去后,醫生來給這個軍官注射藥針,看了看臉色,听了听脈搏,就說,“好多了,比上月好多了。”說了卻望著他好笑,神气正如先時一樣,意思象要說,“怎么樣,不錯吧。這是國家的元气,你的后盾!你還得來盡點義務,好好的教育他們,鼓勵他們,改造他們,國家有辦法的!” 軍官似乎完全懂得他意思,只是報以微笑。很顯然,年青軍官對于這些中學生,是感到完全滿意信托的。 醫生要軍官說說對于這些年輕人的意見,軍官就說,小朋友都很可愛。生气勃勃,又有志气,有血性,全是當地优秀分子,將來建國的人材!我听他們說,實在不想再讀書了要從軍去。我勸他們要從軍先去受正式軍校訓練,卻都不樂意,倒想將來參加游擊戰。照讀書人說法,這只是浪漫情緒的擴張。可能做詩人,卻不能作一個很好下級軍官。這种年齡一定是這么打算。他們都以為我了解他們,同情他們。我真正應當抱歉,雖同情他們,實在不大了解他們。他們對于戰爭,同我們做軍人的看法似乎不大容易完全一致。詩意太多,太不切近事實。一切得慢慢來,從各种教育幫助上提到實踐上去。” 醫生說,“可是他們都很崇拜你!” 軍官只是笑,對醫生說的完全表示同意,卻保留了一點不說,“這崇拜是無意義的,至少這崇拜對他們沒有任何好處。 因為目下的問題,單是崇拜還不成!事情是要人去做的!” 一個學生和一個軍人,對于戰爭的認識,當然不會一致。 從不离開學校的青年學生,很容易把“戰爭”二字看成一個极其抽象的名詞。這名詞包含了一點幻想的悲壯与美麗同榮譽或恐怖,百事綜合組成一章動人偉大的詩歌。至于一個身經百戰的軍人呢,戰爭不過一种“事實”而已。完全是一种十分困難而又极其簡單的事實。面對這种事實時,只是“生”和“死”,別無他事可言。在炮火密集鋼鐵崩裂中,极端的沉靜,忍耐,縱難戰胜,尚可持久。至于慌亂,緊張,以及過分的勇敢,不必要的行動,只是白白犧牲罷了。戰爭既是一种單純的事實,便毫無浪漫情緒活動余地。一個軍人對于戰爭的態度,就是服從命令,保衛土地。無退卻命令,炮火雖猛,必依然守定防線不動。死亡臨頭,沉默死去,腐爛完事。受傷來不及救濟,自己又無力爬回后方,也還是躺在濕濕的泥土凹坑中,讓血液從傷口流盡,沉默死去。若幸而脫出,或受傷退下,傷愈后別無他事可作,還要再作准備,繼續上前,直到戰爭結束或自己生命被戰爭所結束時為止。在生和死的邊際上,雖有無數動人的壯烈慘痛場面,可是一切文學名詞完全失去其意義,英雄主義更不能生根。凡使后方年輕人感動的記載,在前方就決不會有誰感動。大家所知道的只有一件事,忍受。為國家前途,忍受。為戰胜敵人,忍受。 因此一來,到這些年輕學生把好奇心稍稍失去后,對于這個半年來在猛烈炮火直接教育下討生活的軍人,自然重新發現了些事情。主要的是慢慢的覺得這是一個十分單純的家伙,談什么都不大懂。便是戰爭,所懂的也好象是另外一套,并不与年輕學生想象中的戰爭相同。尤其是對于青年學生很熱心想參加游擊戰,卻不愿受正規軍事訓練,認為是浪漫情緒的表現,不切事實,缺少對戰爭應有的共同認識,損害了年青人的自尊心。于是一群年青學生,在意識中恢复了讀書人對軍人的傳統觀念,以為這個軍人雖有教養,有實際經驗,還是一個“老粗”。而且政治頭腦不發達,對戰爭認識還不夠深刻。那兩個更熱心的學生代表,先還不知道軍官是個過來人,想在談話中給這位軍人一點特殊教育,接談結果竟适得其反,才發現什么主義什么路線軍官都比他們明白得多。因此另外不免發生了一种反感,以為這是一個轉變了的軍人,生活充滿了小資產階級气息,無可救藥。本來預備跟這軍官來學的几种軍事課程,也無興趣繼續上課了。山城雖小,本地無日無集會,年青學生都甚忙。于是大家就拋下了這個“民族英雄”,轉作其他有意義的活動宣傳去了。 住處回复了過去半月前那一种靜。 醫生來時,見樓上大房子空空的,放了許多椅子,牆上還懸了一片三尺見方的黑板,茶几上還有一盒粉筆。知道是屋主人之一,軍官的哥哥,特意為年青學生上軍事學預備的。 可是一看情形,就知道這种預備是徒勞了。軍官獨自坐在走廊前搖椅上,翻閱一本小小軍用地圖。好象很閒靜,又似乎難于忍受這种閒靜。 醫生說,“團長,你气色好多了。你應當走動走動。天气好,出城去走走好。騎騎馬也無害。你那馬許久不騎,上了膘,怕不會跑路了。人和牲口都得活動一下!” 軍官說,“當真好象全好了。現在就只走動時腿上有點發麻,別的不覺得什么了。我不愿意用撐架出去,因為近于招遙我還真不愿意有人知道我是誰!” “可是知道的人已很多了。尤其是那些學生,都歡喜你,崇拜你。” “那些可愛的學生嗎?” “就是那些人,他們不是要跟你上課嗎?我听他們說,你肯教他們,都很高興,這比平時軍訓有實用意義得多!” “可是他們一定為別的事情忙,上了兩課,就不來了。這玩意儿實在也是很干燥的。比學什么還死板,又不具体。” 軍官提起了這件事情時,似乎不大愉快,翻出一幅地圖指定某一點給醫生看,“這里情形越來越糟了,不久會要受攻擊的。這里得有人!我腿好了,要回到那邊去。他們一定希望我早些去。” “你不是還有兩個月休假嗎?” “讓別人去休息吧,你不知道我住在這里兩個月,已悶慌了。雖只兩個月,好象有了兩年,這樣住下去,同老太爺似的,哪能習慣?前面老朋友多著,都在炮火里,我留在這里,心中發慌!” 師部來了急電,限這個少壯上校軍官五天內率領那兩連傷愈兵士,向常德集中,并接收常澧師管區四營壯丁,作為本團補充。 過不多久,家中人都知道了。對這件事話說得很少,年紀极輕的新婦,一個教會中學畢業生,身材小小的,臉白白的,穿著素朴,待客人去盡后,方走過大房來,站在門邊輕聲說,“听說來了電報,你又要去了。你不是說可以休養三個月,現在腿還不好,走路時木木的?等腳好一點走,方便得多。” “他們要人,大家都正在拚命,我這樣住下來算什么生活!” “那什么時候動身?坐船去,坐汽車去?” “你理理我那衣箱去。我只要那黑色衣箱,衣服不必多帶。” “明天就要走嗎?我娘還在路上。”新婦眼睛已濕,勉強抑止著感情,“醫生說你還不宜上火線!” “醫生剛走!我全好了,不會出毛玻等等我同你說。” 新婦眼淚瑩瑩的無話可說,就走向自己的房里去了。 長兄嫂亦不說什么,只默默的為清理要帶走的應用東西。 到末了,兩夫婦從樓梯后一個小房中搬出了兩個箱子來,抬到小兄弟大房中去。把箱蓋掀開,一打盒子炮,一箱子彈,算是給這個重上前線軍人的禮物。哥哥笑著說,“你到這地方,不想人家知道你是誰,怕招遙你到常德去接收壯丁,身邊總得有點東東西西!你得把几位小將叫來,武裝起來,才象個樣子!”嫂嫂也微笑著,“你大哥以為你要的是這些東西,所以路菜也不預備。好笑。” 軍官也無可奈何的笑著,雖口上說著“大哥,還是把你這些老式寶貝收起來,將來帶游擊隊用吧。”還依然跑到木箱邊來檢查這些輕便武器。 第二天,七個隨身的年青弁兵都穿了龐大棉背心,從收容所來見團長。有五個兵士是手足負過傷的。平時這軍官以這些弁兵是為國家服務的,不是私人仆役,且剛從前線負傷歸來休養,從不到家中來服務。現在听說不久又要出發了,因此來請示。七個人一排站定在院子中,听候訓話。七個人都是小身個子,面目朴實而單純。軍官在換好了軍服,要往收容所去接洽開拔各事,見几個同患難的小伙子,都因負傷瘦了許多,心中實在很感動。 “你們都好了嗎?” 几個兵士齊聲說,“報告團長,都好了。” 其中一個又怯怯的說,“團長,你也好了嗎?”軍官抿了抿嘴唇,點點頭,不作聲。 大家沉默了一會儿。軍官又指定一個羞怯怯的鄉下人樣子兵士說,“趙連璧,你膀子全好了嗎?不能去就莫忙去。我們先到常德集中,一個月后再來還赶得及。”又向另外几個樣子較活潑的兵士說,“你們三個月的餉不是都領到了嗎?怎么還是這副叫化子神气。一定都早已花光了輸光了。你們七個人寫個報告來,一人向軍需處多支十塊錢。就要走路,身体剛好,不能胡鬧,知不知道?” 几個小子都要笑卻不敢笑,低聲答應“是”。 其時廚子正提菜籃回家,軍官吩咐那廚子,“唉唉,我告你,宋均,多煮些飯,煮一塊腊肉,打兩斤酒,要他們在這里吃飯。”回頭又向几個兵士說,“上樓去把那些槍搬下來,看看有几支能用。大先生怕你們用二十發的還不大習慣,送了一打老式盒子,要我們帶到江西去參加反攻。”說到末了,不由得不笑將起來,“一顆子彈都不許掉落,將來還要帶回來還大先生,帶學生一道作游擊隊還有用!” 醫生得到了消息,赶來看這個軍官。好象對于這次開拔,有點突如其來,對許多問題,難于了解。 “人家請求休假不得休假,你為什么那么忙到前線去?” 軍官仿佛很快樂的微笑說,“閒不慣,你知道,享受這种清福,也是看人來的。我哪有這耐心?前面正要人,我料得到!” “那么,為什么不派你接收家鄉壯丁,倒接收沿湖各縣的壯丁,這是什么意思?” 軍官依然微笑著,“上頭意思誰知道,同樣是新兵,也差不多。就送我一團西藏人,只要有三個月時間訓練,加上我那兩連的弟兄,開上前去保你同樣打得很好。這也有個秘密,用白面粉代替白藥,你們不是在好些情形下,能夠用這樣藥代替那樣藥?” “小干部軍官呢?” “更方便。老同伙多著,听說我要去,都很高興同我去。 不要看我們這种破爛部隊,到前面去,有兩手!第一點就是誰都不怕。任你多少飛机多少大炮,總之不怕。這就夠消耗了。” “可是到前面去也夠受!” “一個軍人有什么可怕的?為國家,什么苦難都得忍受!” “你要回到前方去,這里一定有學生要跟你去。他們都很熱心,很敬仰你。” 軍官笑了。“前面去不是玩的。他們說是那么說,恐怕去不了。你知道,熱心和敬仰,都未必能胜過事實。他們正在中學里讀書,太年輕了,事實上這些小朋友還是他家中的人,不能自主也并不十分要求自主。他們說要求自主。他們說要在本縣做游擊隊,這是將來的事情,時候還早咧。現在戰事正在爭奪南昌,我去年駐扎過那地方大半年,一切地形都很熟習。這時節我要去很有用處。情形不好,我就留下來在他們后方工作,抽底子,一定打得很精彩。” “學生肯跟你去學游擊戰,正是好机會!” 軍官依然微笑著,意思象是說,“机會倒很多。”但他卻為年青人辯護,“還是讓他們留在本地服務好。前方要人后方也要人。這戰事正在擴大延長,一時不會結束的。本地可做的事极多,他們肯熱心去做,比到前面去工作,說不定還有意義些,也還有用些。” “你是不是對這些人有點失望吧?”因為醫生從軍官的微笑里,語气里,發現了一絲輕蔑。 軍官連忙肯定的說,“并不失望。正相反,我覺得他們很有希望。中國征兵制度一時難實現,學校軍訓又太不認真,讀書人大多數還只是讀書人,在這种情形下,自然不能把每個年青人在后方三五個星期中都變成一個真正好戰士。好在中國地方大,人口多,問題复雜,凡事都要人努力。火線上拚命要人,社會服務也要人,便是學校讀書,集會示威,推動后方,無事不要人。大家能夠在同一目的下,各盡其職,就很好了。” 說到末了,他依然只有微笑。想起醫生過去說的“年青人跟他明白了許多事情”,不免有點感慨系之。正因為接近了他們,他跟年青人明白許多事情。戰事一時當然難結束,下級軍官補充十分需人,一部分人以為學生軍訓已有了好几年,國家還保留學生不曾用,應當從學生想辦法。并且在前方和陷落過區域的大后方,青年學生种种的活動,證明了這部分能力正可用。可是戰爭雖改變一切,終不能把內地還未經過炮火教育的年青人完全改造過來!到現在,在炮火所及的區域,年青人已明白戰爭不完全是粗人的工作,人人都有一份了,這就值得樂觀。至于象這种地方,另外一部分學生,也會慢慢的從事實獲得教訓,由虛浮變成結實。這自然需要些時間,勉強不來,可有的是机會!” 醫生說,“這几年我們社會‘宣傳’兩個字太有勢力,因此許多人做的事都不大落實,年青小朋友也不能例外。看看小冊子,就自以為是文化人。我覺得有點可怕。” “這也無妨礙。他們對國事很熱心,就夠了。對戰事還近于無知,這需要時間!” 醫生問他什么時候离開。他說,“正等候師部回電。這里有兩連本師傷愈弟兄,預備跟我一同走。總部意思把這兩連人由我率領,開到長沙去,編作榮譽大隊,作個模范。到時說不定還有各界團体給我獻旗!我想算了吧。這么辦就要團附帶去好了。這戰爭去結束日子還長,我們并不是為一种空洞名分去打仗的。國家不預備抗戰,作軍人的忍受羞辱,不作聲。國家預備打了,作軍人的,唯一可作的事,就是好好打下去,忍受犧牲,還是不用作聲。放在我們面前的是事實,不是榮譽!” 醫生不知說什么好,輕輕的歎了一口气。因為他明白許多年青人并不明白的問題。 軍官的哥哥,那個矮小瘦弱的小老頭,帶了個小小紙包,由外面回來,孩子似的興奮,一面解除紙包一面笑著說,“這地方,虧我找了好久,才得到這點東西!”醫生看看,原來是一盒彩色粉筆。 醫生說,“大先生,他們不來團長這里上課了,白忙坏了你!” “忙什么?他們現在事情多,不久又要辦慰勞會,送過路××軍了。過些日子一定會來的。我花園里靶子也預備好了,還要借我槍打靶的。我說槍借你們無妨,子彈得自己想辦法,我的子彈是要留給打小鬼的。” 醫生向軍官說,“大先生真熱心,一天忙到晚,不知忙些什么!” 大先生卻解嘲似的說,“天生好事,我自己也不知忙些什么!” 軍官把話引到另一回事上去。“好天气!”他想起上次由火線上退回來時,同本團兩百受傷同志,躺在向南昌開行的火車上,淋了兩整天雨,吃喝都得不到。車到達一個小站上,警報來了,虧得站上服務人員和些鐵路工人,七手八腳,把車上人拖拖抬抬到路旁田地里。一會儿,一列車和車站全炸光了。可是到了第二天,路軌修好,又可照常通車了,傷兵列車開行時,那學生出身的車站長,挺著瘦長的身子,在細雨里搖旗子,好象一切照常。那种冷靜盡職的神態,儼然在向敵人說,“要炸你盡管炸,中國人還是不怕。中國有希望的,要翻身的!”想起這件事情時,軍官皺了皺眉頭,如同想挪去那點痛苦印象。 軍官象是自言自語,答复自己那种問題,“看大處好,看大處,中國有前途的!” 大先生把粉筆收了,卻扛了一個作靶子用的木板來,請軍官過目,看中不中用。 說起的問題很多,這個醫生好象為軍官有點抱不平,表示憤懣。可是這年青軍人,卻站在一個完全軍人立場上,把這件事解釋得很好。總象很樂觀,對一切都十分樂觀。且以為個人事情未免太小了,不足計較,軍人第一件事是服從,明知有些困難,卻必需下決心准備去努力克服這些困難。說話時他永遠微笑著,總仿佛對戰爭极有把握,有信心,不失望,不喪气。 几個青年學生,為當地民眾防空問題,跑來請教,才知道這個軍官五天內就得回到前方去的消息。几人回學校時,就召集代表開會,商量如何舉行歡送大會,獻旗,在當地報紙上寫文章出特刊,商量定后即分別進行。 師部第二次來電,對開拔時日卻改五日為三日,算來第二天就得出發。團副官當天就雇妥了大小七只空油船,決定次日下午三點集合開頭,將船直放常德。 第二天下午兩點鐘左右,軍官已离開了家中人,上了那只大船。另外几只小船,和大船稍遠,一字式排在河碼頭邊。 一些軍用品都堆放河灘上,還在陸續搬上船。軍佐們各因職務不同,遲早不一也陸續上了船。這些年青軍人多自己扛著簡單行李,扛著一件竹篾制成的筐籠,或是一個煤油桶制成的箱子。更簡陋一點的,就僅僅一個小包袱。有個司書模樣的青年,出城時,被熟人見及,問道,“怎么,同志,又要去了嗎?”這年青小子就笑笑的說,“又要去!把小鬼打出山海關去,送他進鬼門關。”這些人若是老軍務,到得河邊,一看船上小小旗幟,就知道自己的船是第几號。若是初來部隊的,必顯得有點彷徨,不知自己應上哪只船。 因為公家用品不少,船上似乎很亂了一陣。漸漸的,先前堆積在碼頭上艙板上的雜物,槍枝,子彈,手榴彈,和被蓋行李,火食箱与藥品箱,酸菜壇子和成束煙草,可入艙的都已經下了艙。那兩連傷愈兵士,都穿了嶄新棉襖,早已排隊到了河邊,在河灘上等待,准備上船。看看一切歸一了,也分別上了船,一切似乎都妥當了,只等待團長命令,就可開頭。 那軍官站在自己乘坐那只大船船頭上,穿了一身黃呢軍服,一件黃呢外衣。兩只手插在口袋里,來回走動。間或又同另一只船上或河灘邊一個軍官,作很簡短談話。一個陌生軍佐,在河灘邊茫然不知所措時,他打破了自己沉默,向那個部屬發問,“同志,你是第几連的?是師部留守處的?”到那軍佐把地位說出時,就指點那人應上某一只船。并回敬岸上人一個軍禮,隨即依然沉默下來,好象在計划一些問題,又好象只是漠然的等待。一個軍人對于當前戰爭的觀念,必然在榮譽、勇敢、胜利等等名詞下,產生一种刺激,重上戰場,且不可免為家中親友幼弱感到一點依戀之情。這個軍人卻儼然超越這些名詞和事實,注意到另外一些東西,一些現象。雖顯明為過去、當前以及那個不可知的未來,心中感到點痛苦,有些不安,然而卻极力抑制住這种痛苦不安。 對河汽車已到了站,只見許多逃亡者帶著行李正在渡河,河邊人多忙亂著。 一會儿,醫生帶了一箱藥品,忙匆匆的跑來了。兩人站在船頭談了一陣,醫生有事就下了船,到河灘上一面走一面回頭揮動他那頂破呢帽子,一不小心便摔了一跤,爬起身笑著,揉揉膝部,大聲嚷著,“團長,到地寫信來,寫信來!”高大身影就消失在臨河吊腳樓撐柱間不見了。 其時兩個青年學生代表,正從縣党部開完會,在河灘邊散步,商量后天歡送大會的節目。年青人眼睛尖,看准了船頭上站定的那一個軍官,正是住在山上黃房子里的那人,赶忙跑過船邊去,很興奮的叫著:“團長,團長,我們今天正開會,商量歡送你和負傷將士重上前線,議決好些辦法!這會定后天舉行,在大東門外体育場舉行!” 軍官見是兩個學生,“不敢當,不敢當!我們就要開船了。” 他看了看表,“省里來電命令我們今天走,再有三十分鐘就開船了。請你費神替我向大家道謝,說我來不及辭行。難為了你們,對不起!” “怎么,你今天就要走嗎?” “就是現在。請轉告同學,大家好好的努力。到了地,我會寫信來告訴你們的。” 兩個學生給愣住了,不知离開好還是赶回校里去報告同學好。兩人在河邊商量了一陣,還是走了。一人預備回學校去報告,另一人本擬去党部報告,到了大街,看看時間已來不及了,走回頭走到城門邊雜貨舖里買了兩封千子頭小鞭炮,帶到河邊,眼見大船已拔了錨,船上人抽了篙槳在手,要開船了。軍官站在尾梢上,用望遠鏡向城中瞭望,城中山上那黃房子,如一片蒸糕,入目分明。其余几只小船都在移動跳板。几個后出城的小軍官,在吊腳樓邊大聲嚷著,“等一等,等一等,慢點走!”气喘喘跑到了河邊,攀援上了船。學生十分著急,想找個火种燃點鞭炮,卻找不著。 “團長,團長。他們要來送你的!慢一點,慢一點!” 大船業已离岸轉頭了,尾梢上那面國旗在冷風中飄動不已。軍官放下望遠鏡時方看到岸上那一個,便說,“好兄弟,好兄弟,不敢當!你回去吧,不敢當!……”忽然几只船上士兵唱起歌來了,說話聲音便听不分明了。* 學生感動而興奮,把兩手拿著鞭炮,高高舉起,一人在那空曠河灘上,一面跑一面尖聲喊,“中國万歲,武裝同志万歲!” 忽然發現前面一點修船處有一堆火,忙奔跑過去把鞭炮點燃,再沿河追去。鞭炮畢畢剝剝響了一陣。又零落響了几聲,便完事了。船上兵士們也齊聲吶喊了几聲。 櫓歌起了,几只船浮在平潭水面,都轉了頭,在櫓歌吆喝中乘流而下,向下水稅關邊去了。年青學生獨自在河灘上,看看四周,一切似乎很安靜。豎立在河邊大碼頭的大幅抗戰宣傳畫,正有三個船夫,在畫下一面吸旱煙,一面欣賞畫意。 吊腳樓邊有只花狗,追逐一只白母雞。狗身后又有個包布套頭的婦人,手持竹篙想打狗。河邊几個擔水的,還是照樣把褲管卷得高高的,沉默的挑水進城……那學生心里想,“這不成!這不成!”一种悲壯和靜穆情緒揉合在心中,眼中已充滿了熱淚,忘了用手去拭它。 河面慢慢的升起了濕霧,逐漸凝結,且逐漸向上升,越來越濃重,黃昏來時,這小山城同往日一樣,一切房屋,一切聲音,都包裹在夜霧里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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