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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樣辦好一份報紙

作者:沈從文

——從昆明的報紙談起


  報紙的有机性
  在昆明住下稍久,對新聞事業和文學運動有點興趣有點理想的朋友,必然會覺得昆明市的報紙,一般水准都相當高,在大后方足与重慶報紙相頡頏。惟特別注意社論,忽略了副刊,兩者又似异而實同,同樣漠視一個報紙的有机性。主持人為求業務穩定,都知道一個報紙對于出錢方面的后台,登廣告的商人,以及那些嗜好不一的普通讀者,全應當有個交代。然對于報紙本身,編者和投稿者,在日月積累中還可能作的更大貢獻,便疏忽了。也可說,只顧极力謀取本身支持得住,利用了當地廉价的知識能力,卻放棄了一种進取的權利——用按日出版的報紙,有計划的來訓練少壯有為的記者,或培養本地有希望的新進作家,從而使報紙本身也日益充實擴大的權利。
  社論的執筆者
  照習慣,昆明公私報紙的社論,多邀請學校較有名望的專家執筆,這就是我說的能与重慶第一流報紙比肩的原因。談國際,談一般社會問題,專家意見自然值得尊重。可是談地方,談某种實際問題,便不免稍稍隔閡。且所有社論不出二十個人的手筆,分別輪流寫去,因之多見不出個性特征。社論既多由社外人擔任,社內少壯有為的編輯,于是多只編編例常的新聞。新聞來源大多相同,于是只能在標題上或編排上用點心。編輯不寫社論,即容易失去對于每一問題的真正關心及深刻認識,再用筆來推測事件未來的可能性和必然性,并表示個人見解的机會。
  事業雄心与職業興趣
  工作不太緊張費力,很多人便兼了兩處或三處的職務。有的性質相同,有的性質不同。兼差一多,即把本身絆住,到必須分別派往外埠工作,或參加國內外重要集會以資觀摩時,想走動就不容易。從表面看,一個新聞從業員,當此物价高漲之時,編兩處同樣新聞,自然相當省事,生活也可望比較從容。若從深處看,則對報紙對個人,損失都未免太大了。許多有希望的干材待發展的長處,不犧牲于這個制度下,也可能在習慣中把才能萎縮了,銷磨了。從事這工作的,不可免漸漸失去創造事業的雄心,而只保留下一個職業的興趣。職業興趣在一個待發展的都市,實不易持久。不甘心如此下去,想有所掙扎的,多走同一道路,即脫离本行轉業。机會一來,或入銀行作經理,或入省府各廳任科長,或作了縣長稅務局長。轉業的結果,個人也許得到了出路,但為新聞事業想想,若保不住优秀從業員十年二十年始終其事,編輯部永遠只是一個訓練大學生或中學生新手或老手轉業預備的机构,其不經濟到了什么程度!在這情形下,辦報的感到困難,報紙不容易見出特別進步,是意中事然新的問題且隨同戰事結束而來,即學校复員。客串社論委員的必走,航運便利,京滬平渝報紙當天可到昆明。昆明的報紙在廣告營業方面,有個地域制,還不至受競爭影響;至于對國事表示抽象意見的价值,即不免日益低落下來。報紙的地方性越局促,优秀從業員流動性必更大。勉強守住崗位的,也越不容易在職務上發展長處,在國際國內与同業爭一席地位。這無形損失,說真話,比一二報社賠本關門還嚴重得多!如果我們對于新聞從業員所抱的希望,原以為优秀分子在工作上積累經驗,儲蓄知識,即可望進而成為國際間第一流記者,這种記者的一支筆對于廣泛人民所具教育影響,又遠比什么委員、廳長、參政、代表還重要十分,我們就會意識到八年來這方面的損失如何了。
  副刊的重要性
  其次是昆明報紙對于副刊的忽視。副刊在新聞報紙的發展史上說,本不是個了不得的部門,但已是個不可少的部門。
  從五四起始,近二十五年報紙上的副刊,即有個光榮的過去可以回溯。初期社會重造思想与文學運動的建立,是用副刊作工具得到完全成功的。近二十年新作家的初期作品,更無不由副刊介紹給讀者。魯迅的短短雜文,即為适應副刊需要而寫成。到民十四五以后,在北方,一個報紙的副刊編輯,且照例比任何版編輯重要。社長對于副刊編輯不當作職員,卻有朋友幫忙意味。如孫伏園、徐志摩、劉半農諸人作副刊編輯,就是這种情形。許多報紙存在和發展,副刊好坏即大有關系。這個趨勢在北伐成功后有了點變化,由于刊物雜志興起,副刊有一個時期就衰落了。但從九一八以后,副刊又成為文學運動最适宜的工具。如以東北言,一切書報不易出關,但關外報紙卻大量轉載國內副刊上作品,成為溝通國內情緒最重要的讀物。七七抗戰以后,后方內遷報紙因經濟關系,不能不适應環境,縮小篇幅,將副刊地位移登廣告。昆明報紙既沒有用副刊教育讀者的習慣,地方成為國際交通据點后,廣告業務更加擁擠,因此某一時好些報紙索性取消副刊。就是有副刊,也只是就剩余篇幅隨便湊點東西,有等于無。當然不會想得到如何來設法特別聘一編輯來主持其事,每月花一筆錢作稿費,來增加報紙文化价值,并用它來造就本地作家了。也有意識到副刊的良好意義,且欲排除習慣上的困難有所致力的,或因習慣限制,或因人才不濟,末了照例是來個雜文大會串,聊以解嘲,以為從興趣著手容易爭取讀者。辦報的即相當實際,不甚對抽象价值發生興味,所以許多能寫作有希望的本地年青作家,還是得不到應得机會,來學習,來創作,把作品水平慢慢提高。因之本來可用作介紹學術推進新文學運動的工具,結果是炸醬面作法、太极拳妙用全上了場,無助于學術也就可想而知了。這個風气最大損失,即年青作家不能作正常發展,把副刊弄些小趣味,還能寄托什么希望!
  青年作家的訓練
  若昆明几個報紙,一起始即看得遠點,在任何情形下都能把報紙留一部分篇幅辦副刊,能更有計划來處理它,用作本省青年作家練習寫作的場所,八年中,充滿鮮明地方性的优秀作品,將不難在本省出現。但是,正因為疏忽了這一點,到上海的小報化刊物傾銷入昆明后,不僅無從抵抗,為了爭取讀者且有摹仿學步趨勢!特別是某种官辦報紙,對此事具有興趣。有人說,這是有意為之,引人興趣轉入瑣細,忘去大處。正如鼓勵跳舞而禁止游行,許霉爛,不許進步。結果是命令一來,同歸于盡。好報紙的必要條件以個人私意,昆明報紙底子不算坏,惟想在一新的時代中求存在,求發展,似乎都得用個較新的作風來試一試了。長處保留,弱點修正,當為這种新的努力的起始。即以本地人辦本地報紙而言,新的報紙如能將過去一時的《云南日報》的長處,和當前《正義報》長處同冶一爐,以新面目和讀者對面,縱不能說近乎理想報紙,至少在內地已可謂一极优秀報紙了。這种報紙的出現是否有望,還在負責人對于一個報紙的看法而定。必須明白:爭取讀者和培養編輯為一件事的兩面,副刊對教育讀者,又具有什么功用。

  一九四六年九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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