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談談上海的刊物

作者:沈從文

  許多人談到近年來文藝雜志,都覺得太多了點,筆者意見卻以為近年來雜志多,文藝雜志并不多。夠得上稱為文藝雜志,且愿意好好的辦下去的,依然寥寥無几。
  雜志多有兩個原因:一是雜志范圍性質寬,內容雜,能廣泛的吸收作家,也能廣泛的吸收讀者,容易辦。二是上海方面要作生意的書店多,要寫文章的作者多,不新起爐灶不成。三是作官的個人或机關團体為了某种原因,也辦雜志。但許多刊物皆隨起隨滅,有些被查禁,停了;有些支持不下去,三二月又自行歇手了。因此雜志雖然多,能繼續生命到一年以上的卻仍然不多。尤其是文藝雜志,有些出創刊號時就先作聲明,刊物是湊成的。這自然有個理由。把它辦得如理想那么好,名作家全部上台,不可能。照理想那么去辦,要某一類作家出場,常有阻礙,不能存在。盡某一類無名作家出場,對讀者不能發生信仰,也難存在。
  辦雜志出版人必有個目的,就是要有銷路(官辦的除外)。這是很自然的事,無可非議。不過單從銷路著眼,說來還有個區別。譬如開明書店出的《中學生》,与另外一個書店出的一种書報,同樣有五万份銷路,謀出路的態度或方式是顯然不同的。《中學生》雜志許多大學生還應當看看,因為它上面有許多文章,值得全中國學生注意。好些書報卻不宜多花錢購買,因為除了雜亂刊載一些相片,別的毫無所有。辦雜志編輯者自然也有個目的,就是使刊物在社會上發生一點意義,產生一些价值。但作同樣打算的編者,各人所持的態度同所用方法,也就不大相同。譬如說生活書店的《譯文》,同論語社的《論語》,就代表兩方面的例子。《譯文》銷路据說并不多,然而是個值得注意的刊物。它的內容純載譯文,每期總有几篇文章,讀后留下一個印象。至于《論語》,編者的努力,似乎只在給讀者以幽默,作者隨事打趣,讀者卻用游戲心情去看它。它目的在給人幽默,相去一間就是惡趣。雖在同一書店,辦得雜志也常常不同。即以生活書店而言,所出的《國際知識》它告給我們讀者的知識并不多,但确是國民很需要的知識,至于《太白》,就不同了。《太白》是注重小品文的,比《論語》健全一些,卻同樣瑣碎蕪雜。
  上海最多的是書報,定价從二毛到五毛,据說這些書報主顧皆在廣東南洋。辦書報的大致皆注意“銷行”,不過問書報在銷行以外的“影響”,所以皆能夠辦得“熱鬧”,卻不容易辦“好”。這种刊物在物質上即或成功,在精神上卻失敗了。
  因為它的存在,除了給人趣味以外別無所有。讀者多,若無一個健全目的,便等于出版人与讀者合作,在那里消耗外國紙張銅版那么一件事了。
  書報中有漫畫刊物,正同雜志中有幽默雜志一樣。近年來漫畫雜志很多,它代表一個傾向,就是普遍的譏諷這個社會人与事。它同幽默雜志有類似處,本身原為一根小刺,常常向社會各方面那么一戳,內容有時過于輕浮,效率有時只能打趣。其中較好的為《生活漫畫》。
  雜志載時事消息,載論文,政治經濟藝術文學合冶一爐,態度是庄嚴的,內容是無限制的,刊物中《東方雜志》、《申報月刊》皆還不坏。《新中華》比較差一點,惟文藝部分稿卻多些。改組以后的《現代》也那么雜,要辦好恐怕不容易見好。這种雜志能不能辦好只在編者地位与拉稿逼稿能力。縱好也不易見好,就因為它是真的“雜”志。這种雜志也有用周刊形式出版的,《華年》是比較好的一种。
  刊物中有新創一格式的,為《科學書報》這种刊物,小學生中學生讀它很好。(其實藝術雜志也應當有人肯試那么來辦一個。)它好處在“通俗化”,在“淺”。它坏處在定价高(應當定价一毛錢或六分錢左右,不能再多),因之內容通俗銷路卻難通俗。
  雜志中我最先提到卻在最后方來談它的,是純文學刊物。
  說起文學刊物,有四种刊物已不存在,我們還記得它。這四种刊物名稱是:《小說月報》、《創造》、《新月》、《現代》。我們記得它們名稱,是因為它們給了我們一些成績(它們的壽命長短自然也有關系)。它們能吸收許多作家,支配許多讀者。
  這种刊物現在還多,卻只有《文學雜志》比較引人注意。我們很希望多几個這种刊物。雖有种种原因,這种刊物不容易出現,不容易支持,這种刊物多有一個,它的好處至少可以補救三個詼諧小品刊物所產生的坏處。這种刊物目前在希望中生長的,有一個《創作》,熏風出版部出版,編輯人李輝英;《文飯小品》,脈望出版部出版,編輯人施蟄存;有個《新小說》,良友公司出版,編輯人鄭召平;有個《星火月刊》,星火藝社出版,編輯人杜衡、侍桁、楊*——人。(又听說《現代》也將恢复,且仍由《現代》前編輯施蟄存負責。)《創作》方出第一期。《文飯小品》編者能努力,且知所以努力,刊物有希望。惟編者若放棄与《人間世》搶生意,不走小品一路,使刊物保持昔日《現代》雜志性質,也許更容易辦好。《新小說》應改良,尤其是應把不三不四歷史故事去掉。《星火》有生气。這刊物有兩點与一般刊物不同,一是短評,注重在指摘与揭發文壇當前的形勢,有些什么可笑的人正在作些什么可笑的事;二是登載新人創作(這些人名字比較生疏,文字卻還好)。不過這刊物引起讀者注意若果只是前面一件事,即短評与文壇偶語,這些文章皆針對著一個目的,即是向异己者用一种瑣碎方法,加以無怜憫不節制的嘲諷与辱罵(一個術語,便是“爭斗”),刊物若淨靠這种爭斗支持,他的命運就不會好。
  說到這种爭斗,使我們記起《太白》、《文學》、《論語》、《人間世》几年來的爭斗成績。把讀者養成歡喜看戲不歡喜看書的習气,文壇消息的多少,成為刊物銷路多少的主要原因。
  爭斗的延長,無結果的延長,實在可說是中國讀者的大不幸。
  我們是不是還有什么方法可以使這种“對罵”占篇幅少一些?
  一個時代的代表作,結起賬來若只是這些精巧的對罵,這文壇,未免太可怜了。
  也可以說是文學雜志,但限制在小品一方面發展的,《人間世》是好些這類刊物值得說說的一個。它的好處是把文章發展出一條新路,在体制方面放寬了一點,坏處是編者個人的興味同態度,要人迷信“性靈”,尊重“袁中郎”,且承認小品文比任何東西還重要。真是一個幽默的打算!編者的興味“窄”,因此所登載的文章,慢慢的便會轉入“游戲”方面去。作者“性靈”雖存在,試想想,二十來歲的讀者,活到目前這個國家里,哪里還能有這种瀟洒情趣,哪里還宜于培養這种情趣?這類刊物似乎是為作者而辦,不是為讀者而辦的。讀者多,那是讀者不長進處,讀者不明白自己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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