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象是他第二,其他的犯人都喊他做二哥,我也常常“二哥二哥”的隨了眾人叫起他來了。 二哥是白臉長身全無鄉村气的一個人。并沒有進過城入過學堂,但當時,我比他認的字要少得多。他又會玩各种樂器。我之所以同二哥熟,便是我從小時就有著那种愛听人吹嗩吶拉四胡的癖好。因為二哥的指導,到如今,不拘哪一管簫,我都能嗚嗚的吹出聲音來,雖然不怎樣好。但二哥對我,可算送了一件好的要忘也無從忘的悲哀禮物了。在近來,人的身体不甚好,听到什么地方吹簫,就象很傷心傷心。固然身体不好把心情弄得過于脆薄,是容易感動的原因之一种,但,同時也是有了二哥的過去的念頭,經不住撩撥,才那么自由的讓不快的情緒在心中滋長!我有時還這樣想:在這世界中,缺少了力,讓事實自由來支配我們一切、軟弱得如同一塊粑的人,死或不死,豈不是同類异樣的一個大慘劇么?忽然會生出足以自嚇的慈悲心,也許便是深深的触著了這慘劇的幕角原因吧。 想著二哥,我便心有悲戚,如同抓起過去的委屈重新來受的樣子。二哥的臉相,竟象是模糊得同孩時每早上閉眼所見葵花黃光一樣,執了意要它清楚一點就不能,但當不注意時,忽而明朗起來,也是常有的事。不必要碰時候我也容易估定的,便是二哥樣子頗美,各部分,尤其是鼻子,和到眉眼耳朵。或者,正因其是美,這印象便在我心上打下結實的樁來,使我無從忘怀罷。我對于這樣的自疑,也缺少自護的气力,有一時,我是的确只有他的性情与模樣的美好溫良据在我心中,我始覺到人生頗為刻酷的。 這我得回頭說一些我們相識的因緣。 民國初年,我出了故鄉,隨到一群約有一千五百的同鄉伯伯叔叔哥子弟兄們,扛了刀刀槍槍,向外就食。大地方沒有占到,于是我們把黔游擊隊放棄了的花江的東鄉几個大一點的村鎮分頭占領了。正因為是還有著所謂軍民兩長的清鄉剿匪的委令,我們的同鄉伯伯叔叔們,一到了砦里,在未來以前已有了命令,所傳的保甲團總,把給養就接接連連送上來了。初到的四五天,我們便是在牛肉羊肉里過的生活,大吃大喝。甚至于有過頗多的忘了節制的弟兄們,為了不顧命的吃喝,得了頗久的玻不是為了大吃大喝,誰想离了有趣的家鄉?吃以外,我們一到,象是還得了很多的錢。這錢立時就由團長伯伯為分配下來,按營按連,都很公平,照了職務等次,多少不等。營長叔叔是不是也拿,我可不知道了。團長伯伯的三百元,我是見到告示,說是全賞給普通弟兄們讓大家瓜分的。我那時也只能怪我身個儿同年齡太小,用補充兵的名義,所以我第一次得來的錢,是三塊七毛四,這只是比火夫多七毛四分的一個數目而已。但也是我可喜的事。人家年長得多,身体又高又大,又曾打過仗,才比我這剛入伍的孥孥多得塊多錢哩。 三塊多錢的情形,除了我請過一次棚內哥弟吃過一對鴨子外,我記不清楚了。 我們就是那么活下來,非常調諧,非常自然。 住處是楊家祠堂。這祠堂大得怕人。差不多有五百人住下,卻還有許多空處。住了有一年,我是甚至于有好些地方還不敢一人去。不單是鬼,就是那种空洞寥闊,也是异樣怕人的。不知是怎么意思,當真把隊伍扯出去打匪雖是不必做的事,但是,卻連我最怕的每日三操也象是團長伯伯可怜我們而免了。把一根索子,纏了布片,將索子從槍眼里穿過,用手輕輕的拖過去,這种擦槍的工作,自然是應得象消遣自己來做做。不過又不打靶,這樣鎮日的擦,各人的槍筒的來复線,也會就是那么擦蝕罷。當真是把槍口擦大,又怎樣辦?不久,我們的擦槍工作也就停下來了。 不知是哪一個副官做得好事,卻要我們補充兵來學打拳。 這真是比在大田坪叉了手去學走慢步還要坏的一件事情!在吹起床號之后就得爬起,十分鐘以內又得到戲台下去集合,接著是站樁子,練八進八退,拳師傅且口口聲聲說最好是大家學“金雞獨立”(到如今我還不知道這金雞獨立,把一只腳高高舉起,有什么用處)。把金雞獨立學會時,于是与我一樣大小的人每天無事就比起拳來了。小聰明我還有一點,是以我總能把許多大的小的比敗。師傅真是給了我們一种娛樂。因為起得早,到空曠處吸了頗多的干淨空气,身体象是日益強壯了,手膊子成了方形,吃飯也不讓人,在我過去的全部生活中,要算那時為最康健与快樂了吧。 我們第四棚,是經副官分配下來,住在戲台下左邊的。樓上是秘書處,又是軍法處,他們的人數總有我們兩倍多,但也象并沒有許多事可以送那些師爺們去做。從書記處那邊闌干空處,就時常見到飛下那類用公文紙畫上如同戲台邊的木刻畫的東西來,這可以見出大家正是同樣的無聊。我還記得我曾拾了兩張白紙頗為細致的畫相,一為大戰楊再興,一為張翼德把守蘆花蕩。最動人的是張飛,胡子朝兩邊分開,凶神惡煞,但又不失其為天真。据一個弟兄說,這是軍法長畫的,我于是小心又小心,用飯把來妥妥帖帖粘在我睡處的牆上了。住處雖無床,用新鋸的還有香气的柏木板子舖成,上頭再用干稻草墊上,一個人一床棉被,也不見得冷。大家睡時是腳并腳頭靠頭,睡下來還可以輕輕的談笑話的,這笑話不使樓上人听到,而大家又可樂。到排長來察時,各人把被蒙了頭,立時假裝的鼾聲這里那里就起了。排長其實是在外面已听了許久。可是雖然知道我們假裝,也從不曾發過气。他果真是要罵人,到明天大家上后山去玩,不和他親熱,他就會找到不能受的寂寞了。說到排長也真好笑。因為年紀并不比我們大几多,還是三月間二師講武堂畢的業,有兩個兵士是他的叔叔輩,點名到我們這一排時,常受窘到臉紅,真難為他!八氖澹挫[塹鯰閎□劍閉饈且桓魴k啊R蛭d懦□運鹵毦閫\鯞哏略謘摹q摯閃S難玼瞳盒|蠹雩}懦□*說到“四叔,我們……”排長就笑著走開了。 在放肆得象一匹小馬一樣的生活中,經過半年,我學會了泅水,學會了唱山歌,學會了嗾狗上山去攆野雞,又學會了打野物的几樣法術。(這法術,因為沒有机會來試,近來也就全忘了。)有一天,象是九月十四樣子,副官忽然督工人在我們住處近邊建起一座柵欄來了。當那些大木枋子搬來時,大家還說是為我們做床,到后才知道是特為囚犯人的屋子的。不是為怕我們寂寞才來把臨時監牢建筑到這里,真是沒有什么理由。“把監牢來放在我們附近,這不是伯伯叔叔有意做得可笑的事么?”于是鼓動丁桂生(丁桂生,是營長的二少爺,也是我們的同班補充兵),說:“去呀,到七叔那里去說!” 那小子,當真便走到軍法長那里去抗議。不過,結果是因為犯人越來越多,而且所來的又多半是“肥豬”,于是在戲台旁筑監牢的理由就很充分的無從搖動了。 第二天,午時以前,監牢做成后,下午就有三個新來的客,不消說看管的責任就歸了我們。逃脫是用不著擔心的。這些人你讓他逃也不敢。這緣故是這類人并不是山上的大王或嘍羅。他們的罪過只是因為家中有了錢而且太多。你不好好的為他們安置到一個四圍是木柱子的屋子里,要錢真不是一件容易事情!果真是到了這屋子還想生什么野心逃走,那就請便罷,回頭府上的房子同田地再得我們來收拾。把所有的錢捐一點儿出來,大家仍然是客客气气的吃酒拉炕。關于用力量逼迫到這類平時坏透了的土紳拿出錢來,是不是這例規還适用于另一個世界,我可不知,但在當時,我是覺得從良心上的批准,象這樣來籌措我們的餉項,是頂合式而又聰明的辦法了。 桂生回頭時訴說他是這樣的辦的交涉: “七叔,怎么要牢?” “我七叔就說:牢是押犯人的!” “我又說:并沒見一個犯人;犯人該殺的殺,該放的放,牢也是無用!” “七叔又說:那些不該殺又不能放的,我們把他押起來,他錢就屙馬屎樣的出來了。不然大家怎么有餉關呢?” “我就說:那么,牢可以放到別處去,我們并不是來看管犯人的。” “這些都是肥豬,平常同叔叔喝酒打牌,要你們少爺去看管也不是委屈你們——七叔又是這么說。” “我也無話可說,只好行個禮下來了。” “好,我們就做看犯人的牢頭,也有趣。”這是听了桂生報告后大家說的。 有趣是有趣,但正當值日那時節,外面的熱鬧可不能去看了。 第二天副官便為我們分配下來,每兩人值日一天,五天后輪到各人一次。值日的人,夜間也只能同那派在一天的弟兄分別來瞌睡。不知道的,會以為是這樣就會把我們苦了罷,其實是相反的。你不高興值夜班,不拘是誰都愿意來相替。第一個高興為人替到守夜的便是桂生,以前日子,他就每夜非說笑話到十二點不能合眼。值夜班后,他七叔又為我們立了一個新規例,凡是值夜的人得由副官處領取點心錢兩毛。犧牲一個通宵,算一回什么事?有兩個兩毛錢合攏來是四毛,兩毛錢去辦燒雞鹵肉之類,一毛錢去打酒,剩一毛錢拿去大廚房向包火食的陳大叔勻飯同豬油,后園里有的是不要錢買的蘿卜合芫荽,打三更后,便你一杯我一杯的喝將起來。酒喝完了,架三塊磚頭來炒油炒飯,不是一件頂好玩的事情么?并且,到酒飯完了,想要去睡時,天也快要亮了。 我之所以學會喝酒,便是從此為始。 下面我說一段我們同我們的犯人的談話:“胡子,你怎么還不出去?這里老人家住起來是太不合宜了!” “谷子賣不出錢,家中又沒有現的——你給我個火吧。” 我給了他一根燃著的香,那犯人便吸起旱煙來了。 桂生又問,“你家錢多著咧,听軍法長說每年是有万多擔谷子上倉,怎么就沒有錢?” “賣不出錢!” “你家中地下必定埋得有窖,把銀子窖了!”一個姓齊的說。 “沒有,可以挖,試試看。” “那我們明天就要派人去挖看!”桂生和我同聲的嚇他。 “可以,可以,……” 其實我們一些小孩子說要明天去挖,無論如何是不會成為事實的,但胡子土財主,說到可以可以時,全身就已打戰了。 這胡子在同我們談話的三天以后,象是真怕軍隊會去挖他窖藏的樣子,找到了保人,承認了應繳的五千塊錢捐款,就大搖大擺拿了旱煙袋出去了。這胡子象是個坐牢的老手,极其懂得衙門中規矩似的,出去之后,又特送了我們弟兄一百塊洋錢。我們沒有敢要,到后他又送到軍法長處去,說是感謝我們的照料,軍法長仍然把錢發下來,各人八塊,排長十六,火夫四塊,一百元是那么支配的。補充兵第二次的收入,便是當小禁子得來的八元!對于那胡子,所給我們的錢,這時想來,卻對胡子還感到一點憤恨。在當時,因為他有著許多錢,我們全隊正要餉,把他押起來,至少在我們十個年青小孩天真的眼光看起來,是一种又自然又合理的事。但胡子卻把我們看成真的以靠犯人賞賜的禁子樣子,且多少有一點儿以為我們對他不虐待就是為要錢的緣故,這老東西真侮辱了我們了。守犯人是一件可以發財的差使,真不是我們那時所想到的事。并且我們在那時,發財兩個字也不是能占据到心中,我們需要玩比需要錢還厲害。或者,正因其為我們缺少那种發財的欲望与技術,所以司令官才把我們派去罷。 牢中一批批大富戶漸漸變成小富戶了,這于我們卻無關。 所拘的除了他是瘋子吵吵鬧鬧會不讓我們睡覺以外,以后來的縱是一個乞丐,我們也會仍能在同一情形下當著禁子罷。 不久,小富戶由三個變成兩個,兩個而一個,過一日,那僅有的一個也認了罰款出去了。于是我們立時便忽然覺到寂寞起來。習慣了的值夜在牢已空了之后當然無從來繼續,大的損失便是大家把吃油炒飯的權利失去了。“來一個喲,來一個喲,”大家各自的在暗中來祈禱,盼望不拘是大富小富,只要來一個在木柵欄里住,油炒飯的利益就可以恢复。 可是犯人終不來,一直無聊無賴過了那陰雨的十月。 天气是看看冷下來了;大家每天去山上玩,隨意便撿柴割草,多多少少每一人一天總帶了一捆柴草回營盤。這一點我是全不內行。正因了不內行,就也落得了快活。別人所帶回的是冬天可以烤火的松香或別的枯枝,我則總是扛了一大束山果,回營來分給凡是我相熟的人。有時折回的是花,則連司令那里,桂生家爹,同他七叔處,差遣棚楊伯伯,傳達處,大廚房陳叔,一處一大把,得回許多使我高興的獎語謝語,一個人夜里在被蓋中溫習享受。不過在我們剛能用別的事情把我們充禁子無從得的悵惘拭去時,新的犯人卻來了。 我記到我是同一個姓胡的在一株大的楠木樹上玩,桂生同另一個遠遠走來,“呀,”他大聲嚷著,“來了來了,我才看到押了五個往司令部去!”從楠木上溜下來就一同跑回去看。 桂生家七叔正在審訊。 “預備呀!”我是一見到那牆角三塊為柴火熏黑的磚,就想起今晚上的油炒飯。 因為看審案是一件頂無趣味的事,于是,我們几個先回了營的人,便各坐在自己舖上等候犯人的下來。 “今天是應輪到我!”對于這有趣的勤務大家都愿意來擔負。 夜里是居然有了五個犯人。新的熱鬧,是給了我們如何的歡喜啊!我記得這夜是十個人全沒有睡覺,玩了一個通宵,象慶祝既失的地盤重复奪還的樣子,大家一杯又一杯的喝著。 樓上桂生的七叔喊了又喊“大家是要睡”,在每一次樓上有了慈愛的溫和的教訓后,大家又即刻把聲音抑下來。但誰都不能去睡!我們又相互輪到談笑話,又挑對子兩個人來練習打架。興還未盡,天就發白了,接著,祠堂門前衛兵棚的號兵,也在吹起床喇叭了。 五個犯人之中就有二哥在。到兩天以后,我們十個人便全同二哥要起好來了。知道是二哥之所以坐牢不是為捐款,是為了仇家的陷害,不久便可以昭雪以后,便覺得二哥真是一個好人,而且這樣的好人,是比桂生家七叔輩還要好。大致二哥之善于說話,也是其所以引起我們同情的一种罷。他告我們,是离此不到二十里的石門寨上人,有媽沒有父親。這仇家是從遠祖上為了一個女人結起的,這女人就是二哥的祖母,因為是祖母在先原許了仇家,到后毀約時打了一趟堡子,兩邊死了許多子侄,仇就是那么結下。以后,那一邊受了他們祖宗的遺訓,總不忘記當年毀約的恥辱,二哥家父親就有過兩次被賊攀贓污盜,雖到后終得昭雪,昭雪后不久也就病死了。二哥這次入監,也已經是第二次,他說是第一次在黔軍軍法處只差一分一秒險見就被綁了哩。 問他:“那你怎不求軍隊或衙門伸冤反坐?” 他說:“仇家勢力大,并且軍隊是這個去了那個來,也是枉然。” 又問他:“那就何不遷到縣里去住?” 說是:“想也是那么想,可是所有田坡全是在鄉里,又非自己照料不可。” “那你就只可听命于天了!” 他卻輕輕的對我說:“除非是將來到軍隊里做事,也象你們的樣子。” 二哥是想到做一個兵,來免除他那不可抵抗的隨時可生的危險的。但二哥此時卻還正是一個犯人。怎么有法子就可以來當兵?他說的話桂生也曾听到,桂生答應待他無事出獄后,就為他到他爹處去說情。 因為是同二哥相好,我們每夜的宵夜總也為他留下一份。 他只能喝一杯酒。他從木窟窿里伸出頭來,我們就喂他菜喂他酒,其實他手是可以自己拿的,但是這樣辦來,兩邊便都覺得有趣。象是不好意思多吃我們的樣子,吃了几筷子,頭便團魚樣縮進去了,“二哥,還多咧,不必客气吧,”于是又不客气的把頭伸出來。在宵夜過后,二哥就為我們說在鄉下打野豬以及用藥箭射老虎的一些事。有時不同他說話他仍然也是睡不下去,或者,想到家中的媽吧。在我們還沒有同二哥很熟時,二哥的媽就來過一次。一個五十多歲的高大鄉下人,穿藍色衣服,在窟窿邊同二哥談了一些話,抹著眼淚就去了。問二哥才知道那就是他媽,知道這邊并無大危險,所以回家去照料山坡去了。他媽第二次來時,我們圍攏去同她說話,才看出這婦人竟与二哥一個模樣,都是鼻梁骨高得极其合式,眉毛微向上略飛,大腳大手,雖然是鄉下人樣子,卻不粗鹵。這次來時為二哥背了一背籠紅薯,一大口袋板栗,二哥告她在此是全得几個副爺相看護,這一來卻把老太太感動了。一個一個的作揖。又用母親樣的眼光來覷我們,且說自己把事做錯了,早知道,應當要庄上人挑一擔紅薯來給大家夜里無事燒起吃。最后這老太太便強把特為她儿子帶來的一袋栗子全給了我們,背起空背籠走了。其實她縱不把我們,二哥的東西,我們是仍然要大家不分彼此的讓著來吃的。 不知道是怎么樣的緣故,每次要桂生去他七叔處打听二哥的案件,總說是還有所候,危險雖沒有,也得察明才開釋。 既然是全無危險,二哥也象沒有什么不愿意久住的道理了。我們可沒有替別人想,當到大家都去山上打雀儿時,一個人住在這柵欄子里是怎樣寂寞。照我們几個人的意思,二哥就是那樣住下來,也沒有什么不好。若果真是二哥一日開釋,回了家鄉,我們的寂寞,真是不可受的寂寞呀! 有一天,不知姓齊的那猴子到什么地方搶來一個竹管子,這管子我們是在故鄉時就見到過的。管子一共是七個眼,同簫樣,不過大小只能同一枝奪金標羊毫筆相比。在故鄉吃了晚飯后,大街上就常有那類四十來歲的中年男子漢,腰帶上插了許多大大小小的東西,一面走一面把手中的管子來吹起,聲音嗚嗚喇喇,比嗩吶還要脆,价值大概是兩個銅子一枚,可是學會吹的總得花上一些儿工夫。桂生見到那管子了,搶過來吹,卻作怪不叫。我拿過來也一樣的不服我管理。 “我來,我來!”二哥听到外面吵著笑著,伸出頭來見了說。 “送二哥試來吹吹!”桂生又從我手里搶過去。 呵,柵欄里,忽然嗚嗚喇喇起來了。大家都沒有能說話。 各人把口張得許多大,靜靜的來听。不一會,樓上也知道了,一個胡子書記官從欄杆上用竹篾編好黃連紙糊就的窗口上露出個頭來,大聲問是誰吹這樣動人的東西!大家爭著告他是犯人。二哥听到有人問,卻悄悄的把管子遞出來了。桂生接過拿上樓去給那胡子看,下來時高興的說七叔告二哥再吹几個曲子吧。二哥是仍然吹起來,變了許多花樣,竟象比大街上那賣管子的苗老庚還吹得動人。樓上的師爺同樓下的副爺,就呆子樣听二哥吹了一個下午。 到明天,又借得一枝簫來要二哥試吹,還是一樣的好听。 待到大家听飽了以后,就勒著要二哥為指點,大家爭到來學習,不過,學到兩三天,又覺到厭煩放下了。可是我因此就知道了吹簫的訣竅,不拘一枝什么簫,到我手上時,我總有法子使它出聲了。這全是得二哥傳的法。二哥還告我們他家中是各樣樂器都有的,琵琶,箏,簫,笛子,只缺少一個笙。 在鄉中,笙是見也無從見到的,但他預備將來托上常德賣油的人去帶,說是慢慢的自己來照了書去學。 音樂的天稟,在二哥,真是异樣的。各樣的樂器,他說都是從人家辦紅白喜事學來的。一個屈折頗多的新曲,听一遍至兩遍也總可熟習,再自己練習一會,吹出來便翻了許多更動人的聲音了。單憑了耳朵,長的复雜的曲子也學會了許多。自己且會用管子吹高腔,摹仿人的哼著的調子。又可以摹仿喇叭。軍歌也异常熟習。本來一個管子最多總不會吹出二十個高低音符的,但二哥卻象能把這些三個或四個音揉碎捏成一個比原來的更壯大,又象把一個音分成兩個也頗自然的。 象是有了規則的樣子,雖然上頭也同我們一樣的明知二哥的案子全是被賊匪所誣賴,仇家買合的匪是把頭砍下了,但平安無事的二哥,仍然還得花上一百元名為樂捐的罰款,才能出門。真是無聊呵,象才嫁了女的家中,當二哥出去以后! 二哥是在吃了早飯時候出去,到夜里,又特意換了一件干淨衣服,剃了一回發,來到我們棚里看我們的。不過這時我卻出了門。二哥便同桂生談笑了一陣。桂生為他打了半斤酒,買來一些鹵牛肉,說是“還剛被一個人扯到喝了一頓呢”,但也勉強同桂生喝了一小茶盅酒。他又要桂生為他去試問問營里,若是不為什么資格所限的話,是愿意自己出錢買一枝槍來同我們做補充兵的。桂生同其他几個同聲說,果若二哥能來到營里,班長的位置是非二哥來做不可的。我們正少一個班長哩。到我回營時,二哥卻已返到一個親戚家去了。 因為是記到二哥說的明日便當返石門寨去看看媽,過几天稍稍把家事清理一下就又返身來候信,所以雖然是一對著柵欄便念著象嫁去的二哥,但總料想第二次見到二哥時,我們便要更其放肆的來一同喝酒說笑了。我是因了二哥允許我的一枝簫,便更覺念念,恐怕是二哥來了后一時不能入營,就時時刻刻催到桂生到他爹處去撒賴。桂生七叔是也知道二哥的為人的,經他幫到一說,事情便妥帖了。只等二哥從石門寨回來,槍不必自己買,桂生家七叔就做了保人補上一個名字。 至少是當時的我,异樣的在一种又歡欣又不安的期待中待著二哥的!我知道時間是快要下雪了。一到雪后,我們就可以去試行二哥所告我們的那种法術,用鳥槍灌了細豆子去打斑鳩。桂生的爹處那兩匹狗,也將同我們一樣高興,由二哥領隊,大家去追赶那雪里的黃山羊!若是追赶的是野豬,我們爬到大樹上去,看二哥用耳巴子寬的矛子去刺野豬,那又是如何動人的一幕戲同一張畫! 一天,兩天,……二哥終于不見來。到第四天,桂生從他七叔處得來一個坏消息,二哥的媽在二哥出牢第三天,就有一個稟帖說是儿子正預備著一切,要來當個兵,夜里几個臉上抹了煙子的人,把儿子從家中拖出去跑了……第二個稟帖便是說已在坳上為人發現了儿子的尸体,頭和手腳卻已被人用刀解了下來束成在一處,挂在一株桐子樹上,顯然是仇殺,只要求為儿子伸冤。桂生說完,大家全哭了。若是二哥還是坐在監牢里,總不至于這樣吧。這不消說是仇家見到二哥這次又沒有被軍隊認做匪,自己的陷害不成功,眼看到二哥是仍然平平安安回到家里來;并且二哥行將來營里當兵的消息,總又是那位爽直的老太太透露了出去,所以仇家就出了這樣一個毒計策,買人把二哥害了。 ……簫是不必學了!我們那一棚的班長也只好讓他那樣缺著下去了!桂生呵,要你爹把那兩匹狗打了吃掉吧!沒有二哥,山羊是赶不成了! 桂生听著我的傷心的話語,一面抹著眼淚,一面爬到凳子上頭去,把牆頭上懸著那一大捆帶殼的細綠豆,取下來擲到地上后,用腳蹂的滿地是豆子。 “要這東西是有什么用處?將來誰再打斑鳩就是狗養的! ……” 這夜對著空的監牢,我們才感到以前未曾經過的大的空虛。同樣的心情,就是二姊死了,讓尸身塞到棺木里,眼見為几個肮髒伕子抬去后那樣的欲哭不能的到堂屋里去燒夜香時候! 在快要過年那几天,我們是正用生的棕布包了腳,在那沒膝的厚雪里走動,開差到麻陽縣去的。在路上,見到那白雪上山狸子的一串腳印,經我悄悄的指點給桂生,不久大家都見到了。大家都會意。因為這樣小小的印子,引起了我們對二哥的怀念,又無一個人敢提出關于二哥的話語,覺得都很慘戚。山狸子的腳跡是在雪消后就會失去的,二哥卻在我們十個人心上,留下一個不容易為時間拭去的深深的影子。 到近來,使我想起死的朋友們而輒覺惘然的,是已有了差不多近十個,二哥算是我最初一個好朋友。還是能吃能喝活著的當年那九個副爺們,雖然是活的方法同趣味也許比往日要長進了許多,象桂生同小齊,是在前年見著時就已經穿了上尉制服的,不過,我們的當年那种天真的稚气,卻如同二哥一樣早已死去成灰了。想大家再一同來酒呀肉呀你一杯我一杯的不客气的兄弟樣吃喝,是一件比做皇帝還要難的事。 就是真實的過去,也成了夢幻似的傳奇似的事情,在此時要去當兵的年青人,諒亦無從去找到那同樣浪漫不羈的生活教訓了。 死不甘心生又不能的吉弟,在無可奈何中往東北陸軍第二旅當兵去了。送他去時,見到他眼淚婆娑的一個人進那二旅司令部,回頭在車子上,我想到我在比他還幼小的年齡出門入伍的情形,又想到不期望在我如今居然卻來改了業,而改業后仍然還不能忘情于過去,心里忽然酸楚起來,淚便墮在大褂前襟上面了。吉弟呵,勇敢一點吧。這里的軍中不比家庭,官佐上司不是父母,同隊弟兄也与我們朋友是异樣,這一次我希望是我最后見到你的小孩子的眼淚,以后你就能把眼淚收拾起來,學做一個大人!我是象你這樣十七歲的年紀時,便已管理十個比我還大的人,充班長每日訓練別人了。你當隨時小心又小心,莫讓人拿你來做整理軍紀的證明。凡事都得耐煩去做,忍了痛對你生活去努力。你應當用力量固執著你的希望向前去奮斗,到力盡气竭為止。你當認清你生活周圍的敵人:時時想打仗的軍閥?不是的!穿紅綠衣裳用顏料修飾眼眉的女人么?不是的!在不合理的社會制度下養成的一切權威,就是你的敵人!在兩樣的命運下,我是希望你沒有為槍呀炮呀打死,僥幸能活下找得出對于這世界施以一种酷刻的報复的。在生活的侮辱下糟踏,与其每天每天去盡了全力与柴米油鹽來打仗,結果胜負還是未可知,不如走這士大夫所不齒的一條路,還是于你我都适宜。一切的站到幸運上的人,周圍的事實是已把他們思想鑄定成為了那樣懦怯与自私,他們哪能知道一個年青的人在正好接受智慧的時候為生活壓下而繼續死去是普遍的事實?他們哪能知道他自己以外的還有生活的苦戰?那類口誦著陳舊的格言說是“好男不當兵”的圓臉凸肚紳士們,我是常常的夢到我正穿起灰衣在大街上見一個就是一個耳刮的。這可笑的夢我竟常常的要做。呵,小的弟弟,那類紳士的教訓,若是在你心中居然生了足以使你自慚的坏影響,真是不應該!目下,在此几個窮苦朋友們,還夢著囈語著,要在藝術上建設什么,找尋什么,在追求中卻為了饑餓而僵仆,讓冬天的寒風在頭上代表人類做冷峭的獰笑。這樣的結果一無所得、包著苦惱死去的朋友們,這里那里全是。從這种悲劇的連續中,已給了我們頗大的真而善的教訓了。當兵,便是我們這類人從夢中找不到滿足复仇的一條大路!雖然這并不是一條平坦的路,但比之于類乎“秀才造反”的途徑,已是异樣的清楚了。吉弟,好好的對著新的生活努力罷。你好好的學一個大人,不要時時眼淚婆娑,不要如我六弟那樣莽,我同你村哥也就可以放心了。 我們是在同一命運下竭著力量來同生活抗拒的人,看了為可怕的時間所捏碎我們的天真与青春,真是只有撫著臉儿來痛哭。但是,向渺茫的那一點儿光明去看吧。過去的是已經成為過去了。好好的運用著未來也不為遲!得你來信,說是除了帶皮帽子大家驟然相對時要不禁微笑外一切都還好過,你不會知道我在接到你這信以后是怎樣在喜悅与惆悵中眷念著我過去的自己!恐怕你仍然免不了初离開我們的寂寞,我才來寫這一篇我的入伍生活,愿你有好的朋友,也能如我當時,只是不要到了我這樣年紀時,卻來改了業,寫當年的一切給你小的朋友看! 一九二六年六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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