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泥涂

作者:沈從文

  長江中部一個市鎮上,十月某日落小雨的天气,在邊街上一家小小當舖里,敝舊肮髒舖柜下面,站了三個瘦小下賤婦人,各在那里同柜台上人爭論价錢。其中一個為了一件五毛錢的交易,五分錢數目上有了爭執,不能把生意說好,舉起一只細瘦的手臂,很敏捷攫過了伙計從柜台上拋下的一包舊衣,狠狠的望了另外兩個婦人一眼,做出一种決心的神气,很匆遽的走了出去。可是這婦人快要走到門邊時,又怯怯的回過頭來,向柜台上人說:“大先生,加一毛都不行嗎?”
  “不行!你別走,出了門,回頭來五毛也不要。”
  婦人听到這句話,本來已拿這些東西走過好几個小押舖,出的价錢都不能超過五毛,一出門,恐怕回來時當真就不要了,所以神气便有點軟弱了。她站在那個門邊小屏風角上,遲疑了一下,十分憂郁的說:“人家一定要六毛錢用,不是買米煮飯,是買藥救命!”
  柜台上几個朝奉惡意的低低的笑著。因為凡是當衣服的人,全不缺少一种值得哀怜的理由,近來后街一帶天花流行,當東西的都說買藥,所以更可笑了。
  這樣一來婦人似乎生了气,走出了門,可是即刻就回來,趑趄回到柜台前了。一會儿重新把手舉起那個邋遢包裹,柜上那一話,卻并不即伸出手來接受那個肮髒的包袱。還得先說好了條件,“五毛,多一個不要,”答應了,到后才把那個包裹接了過去,重新在柜台上解開,輕輕的抖著那兩件舊衣,口中唱著一种平常人永遠听不分明的報告。再過一會儿,就從上面擲來一張棉紙做成的當票,同一封銅子。婦人把當票茫無所知的看了一下,放到汗衣上貼胸小口袋里后,才接過銅子來,坐到窗下一條長凳上,數那五角錢折好的銅子。來回數了三次,把錢弄清楚了,又在那凳上慢慢的包好,才歎了一口气,走出了門。
  一出當舖的門,望望天空細雨已經越落越大了。她記起剛才在當舖柜台邊時,地下有几張不知誰人丟下的破報紙,就又重新走回去,拾取了那報紙,把報紙搭蓋著頭同肩部防雨,才向距邊街當舖十二家一條小弄子里走去。
  ××的邊街位置在×城××市的北方,去本市新近開辟的第四號大柏油路約一里又三分之一,去老城牆不到半里。××的地方因為年來外國商人資本的流入,市面發展有出人意外的速度,商埠因為擴張,漸漸有由南向北移去的樣子,所以邊街附近那几條街,情形也就成天不同。但邊街因太同本地人名為“白牆的花園”那個專為關閉下賤的非法的人類牢獄接近,所以商埠的發展,到了某某街以后,就轉而移向東方走去。因為東方多空地,离開牢獄較遠,那地方原是許多很卑濕的地方,平時住下無數卑賤的為天所棄的人畜。到后,這地方都被官家把地圈定,按畝賣給了當地財主團,各處都分段插了標識。過不久,就有人從大河運了無數泥沙同笨重石頭,預備填平這些地方。又過一些日子,就在那些地方建筑了無數房子了。至于原來住東城卑濕地面草棚里的人呢,除了少數年富力強适宜于工作的,留下來充當小工外,其余老幼男女,自然就到了全被驅逐赶走的時候了。他們有的向更東一方挪移。有些便移過了比較可以方便一點的北區,過著誰也想象不到的日子。北區因為這些分子的攙入,自然也仿佛熱鬧了,亂糟糟的,各處空地都搭了棚子,各處破廟里都填滿了人,各處當街的灶頭,屠桌上,舖柜上,一到夜里,都有許多無處可栖身的人,爭先占据一片地方,裹在破絮里,蜷伏成一團,閉了兩只失神憔悴的眼睛,度過一個遙遙的寒夜。
  這里雖同××市是一片土地,卻因為各樣原因,仿佛被棄樣子,獨立的成為一區。許多住過××市南區及新辟地段住宅區的人,若非特別事情到過這里,仿佛就不會相信×城還有這樣一些地方。
  九月來,在這些仿照地獄舖排的區域里,一陣干燥,一陣霪雨,便照例不知從何處而來的流行病,許多人家小孩子都傳染著天花。這病如一陣風,向各處人家稠密的方面卷去,每一家有小孩子的,都不免有一個患者,各處都可看到一些人,用紅紙遮蓋著頭部,各處看到腫脹發紫的臉儿,各處看到小小的棺木。百善堂的小棺木,到后來被這個區域貧人領用完了。直到善堂棺木領完后,天花還不曾停止流行,街頭成天有人用小籃儿或破席,包裹了小小的尸身向市外送去。每天早上,公廁所或那种較空闊地方,或人家舖柜門前,總可以發現那种死去不久、全身發脹崩裂、失去了原來人形、不知什么人棄下的小小尸海地方聰明的當局,關于這類下賤齷濁病症的救濟辦法,除了接受一個明事紳董的提議,把邊街盡頭,通往市區繁盛區的街口,各站了一些巡警,禁止抱了小孩出街以外,就什么也不曾做。照習慣邊街有善堂的公醫院,同善堂的施藥施棺木處,一切救濟就都是這個善堂。但棺木到某一時也沒有了。
  同時這上帝用污穢來掃滅一切污穢的怪病,卻從小孩轉到了大人方面。一切人都只盼望刮風,因為按照一种無知的傳說,這种從地獄帶來的病,醫藥也只能救濟那些不該死的人,但若刮了一陣風,那些散播天花小鬼,是可以為一陣大風而刮去,終于漸漸平复的。
  這收拾一切的風,應當在什么時候才來?上帝在這里是不存在的,這地方既然為天所棄,風應當從哪儿吹來?自然的,大家都盼望著這奇怪的風,可是多數人在希望中就都先死去了。天气近了深秋,節季已不同了,落了好多天小雨,气候改變了一決,這傳染病勢力好象也稍稍小了一些。
  那個用報紙作帽,在人家屋檐下走著的婦人,這時已走過了名為小街的一個地方,進了一個低低的用一些破舊洋磁臉盆、無用的木片、一些斷磚、以及許多想象不到的廢物作成屋頂的小屋子里。一進去時,因為里邊暗了一點,踹了一腳水,嚇了一跳,就嘶聲叫喚著睡在床上的病人。
  “四容,四容,怎么屋里水都滿了,你不知道嗎?”
  臥倒在也算是床的一塊舊舊的不知從何處抬來的門匾上的病人,正在發熱口渴,這時听到家中人已回來了,十分快樂,就從那個髒絮的一頭,發出低弱的回聲。“娘,你回來了,給我水喝!”孩子聲音那么低弱,搖動著婦人的感情,婦人把下唇咬著,抑制著自己。
  但婦人似乎生了一點气,站到門口,“你喝多少水呀!我問你。我們屋子里全是水了,你不知道嗎?”
  “我听到后面有人嚷鬧,說大通公司挖溝放了水,我听到他們罵人,可不知是誰罵人。”
  婦人不理病人,匆匆走到屋后去了。到了后面,便看到有許多人正在用家伙就地挖泥壅堤。因為附近過分低了一點,連日雨水已匯積成小湖,有灌到這些小小屋子里的趨勢。今天卻由于附近的工厂里放出積水,那些水都流向這個低處來,所以許多人家即刻都進水了。
  這時許多人在合作情形下,用一些家伙從水里挖起泥來,就地堆成小堤。一些從天花中逃出了生命的孩子,疾病同饑餓折磨到他們的頑健,皆痴痴的站在高處,看他們家里人作事。
  婦人問一個臉上痘瘢還未脫盡正在那里掘溝的男子,她喊他祖貴,問他這是怎么一回事。那男子正為了這事有點生气,說:“怎么一回事,只有天曉得!我們房屋明天會都在水里!”
  婦人說:“你家也進水了嗎?”
  男子說:“可以网魚了!”
  婦人說:“別的方法都沒有了嗎?”
  那男子就笑了。“什么方法?”那時正把一鏟泥鏟起向小堤上拋去,“就是這個,勞動神圣。”
  另外遠一點一個婦人站在水邊發愁,就告四容母親說,“有人已經告局里去了。”那婦人意思,以為局里必定很公道,即刻就有辦法的。
  “告局里,他們就正想借這件事赶我們!”那男子一面說,一面走過去,把手中的一把鏟子向水中撈著一個竹筒。“局里人都是強盜!他們只會騙我們、罵我們、誣賴我們,他們只差一件事還不曾做,就是放火燒我們的房子。”
  有人就說:“莫亂說!”
  那有痘瘢的祖貴說:“區長若肯說真話,他會詳詳細細告你一切!”
  婦人說:“區長說他捐薪水發棉衣,一到十月就要辦這件事!”
  “誰得他的棉衣?每個區長都這樣說,還有更好听更聰明的話!他那么說了,下一次又好派人來排家斂錢,要我們送他的匾。上次為區長登報,出兩百錢,張家小九子告我們說,報上還看到我的名字。鬼曉得,名字上了報有什么好處,算什么事!”
  另外一個正在搬取泥土、阻攔積水到他屋旁的老年人搭話說:“為什么沒有好處?我出一百錢,我就沒有名字!許多人出一百錢都無名字!”
  那祖貴望老年人露出怜憫的微笑:“你要報上有名字嗎?
  花園里每次砍一個人,就有一個名字在報上……”婦人喊那個站在水邊發愁的女人,問:“是誰去告局里?”
  那女人說:“幫人寫信的張師爺,他說,他去局里報告,要局里派人來看看。他做事是特別熱心的。”
  那挖泥土臉有痘瘢的男子就說:“他去報告,一面報告這件事,一面就去陪巡長燒煙,討煙灰吃。”
  那發愁的婦人因為不大同意這句話,就分辯說:“什么燒煙?張師爺是好人!他幫你們寫信,要過誰一個錢沒有?他那兄弟死了,自己背過××去,回來時眼淚未干,什么人說,張師爺,做好事,給我寫個稟帖,他就不好意思拒絕別人的請求!”
  祖貴說:“那有什么用處?誰不承認他是好人?可是人好有什么用處?況且他幫你做點事,自己并不忘記他自己的身分。他同誰都說他是一個上士,是個軍籍中人,現在命運不好,被革命的把地位革掉了。他到這里就因為他覺得比你們高貴,比你們身分高一層,可怜你們,處處幫你們的忙。他向你們借錢,借一個就還一個。可是一發癮了,這條曲□,除了到巡長處討煙灰吃以外,就沒有什么去處!”
  “可是巡長看得起他,局里人全看得起他!”
  “你說巡長送他的煙灰是不是?”
  “他是讀書人。”
  “他是讀書人?丟讀書人的丑!”這男子复又自言自語似的說:“他算不得讀書人!讀書人都無恥,我看不起讀書人。
  因為他們認得几個字,就想得出許多方法欺侮我們,迫害我們,哄我們,騙我們。我恨他們……”那發愁女人心想,“你跟誰學來的這些空話?”忙把手指塞到耳朵,把頭亂搖,因為听到的話好象很不近情,且很危險。她明白祖貴一說到這些時就有許多話,一時不能停止,誰也管不了他。她于是望望天气,天空中的小雨還在落。她似乎重新記起了自己應發愁的事情,覺得到此辯嘴無意思了,就拉了一下披在肩上的一片舊麻市,跳過了一道小溝,鑽進自己那小屋子里去了。
  這時遠遠的,正有一個婦人在屋里悠悠的哭著,一定的,什么充滿了水的小屋里,一個下賤的生命又斷气了。在水邊的一些人,即刻就知道了是誰家的孩子去了世。因為這些人,平常時節決不會有什么煙子從屋中出來。家中有了病人,即或如何窮,平時沒有飯吃,也照習慣得預備一點落气紙錢,到什么時節病人落气時,就在床邊焚燒起來,小小的屋子自然即刻滿了青煙,這煙与婦人哭聲便一同溢出門外,一些好事的或平時相熟的人,就都走過去探望去了。
  這時節婦人記起自己家中那個病人要水喝了,忙匆匆回到自己屋里去,因為地下水已把土泡松了,一不小心,便滑了一下,把擱到架上一個空鑌鐵盒子碰落了地,嘩啷啷的響著,手中那一封銅子也打散到水里了。
  床上那病人歎著气,衰弱的問著:“娘,你怎么了?”
  婦人懊惱的從水里爬起,“見了鬼!”她不即撿錢,把手在身上擦著,伸到一堆破絮里去摸病人的額部,走過水缸邊去舀水,但又記起病人喝冷水不好,就說:“四容,你莫喝冷水,等一等我燒水喝。”
  病人似乎不甚清醒,只含含糊糊說一些旁的話。
  婦人于是蹲到床邊水里,摸那打散了的一封銅子,摸了半天,居然完全得到了。又數了兩回,才用一塊破布包好了,放到病人的床頭席墊下,重新用那雙濕濕的手去撫摸病人的頭額。
  “娘,口干得很,你舀點冷水給我喝喝吧,我心上發燒!”
  婦人一句話不說,拿了一個罐子走出去了,到另外一個正在燒水的人家,討了些溫水,拿回來給病人。病人得到水,即刻就全喝了。把水喝過一會后,病人清醒了許多,就問這時已到了什么時候,是不是要夜了。婦人傍在床邊,把頭上的報紙取下來,好好的折成一方,壓到床下去,沒有什么話說。她正在打量著一件事情,就是剛才到當舖得的那五毛錢,是應當拿去買藥,還是留下來買米?她心中計算到一切,錢只那么一點點,應做的事卻太多了,因此不能決定應做什么。
  那病人把水喝過以后,想坐起來,婦人就扶了他起來,不許他下床,因為床下這時已經全是水了。
  婦人見孩子的痛苦樣子,就問他:“四容,你說真話,好了一點沒有?”
  “好多了。娘你急什么?我們的命在天上,不在自己手上。”
  “我看你今天燒得更厲害。”
  “誰知道?”病人說著,想起先一時的夢,就柔弱的笑了。
  “我先一會儿好象吃了很多桃子同梨,這几天什么地方會有桃子?”
  婦人說,“你想吃桃子嗎?”
  “我想吃橘子。”
  “這兩天好象有橘子上市了。”
  “我想到的很多,不是當真要吃的。我夢到很多我們買不起的東西!我夢里看到多少好東西呀!我看到大魚,三尺長的大魚,從雞籠里跳出來,這是什么兆頭?——天知道,我莫非會要死了!”
  婦人听說要死了,心里有一點儿紛亂,卻忙說:“魚自然是有余有剩。……”這時那個門口,有一個過路的相熟婦人,拖著啞啞的聲音向里面人發問:“劉娘,劉娘,怎么,你在家嗎?孩子好一點了嗎?”
  “好一點,謝謝你。我這屋子里全是水了,你不坐坐嗎?”
  “不坐喔,我家里也是水!今天你怎么不過花園?我在窯貨舖碰到七叔,他問你,多久不見你了。他要你去,有事情要你做。”
  “七叔孩子不好了嗎?”
  “你說是第几的?第二的好了,第四的第五的早埋了。”
  那病人听到外面的話,就問婦人:“娘,怎么,七叔孩子死了嗎?”婦人赶快走到門外邊去,向那個停頓在門口的女人搖手,要她不要再說。
  不一會儿,這婦人就离了病人,過本地人大家都叫它作“白牆的花園”的監牢那邊去,在監牢外一條街上,一家賣煙的小屋前,便遇著了專司這個監牢買物送飯各樣雜瑣事情的七叔。這是一個禿頭紅臉小身材的老年人,在監獄里作了十四年的小事,討了一個瘋癱的妻,女人什么事都不能作,卻睡在床上為他生養了五個儿女。到了把第五個小孩,養到不必再吃奶時,婦人卻似乎盡了那种天派給她做人的一分責任,沒有什么理由再留到這個世界上,就在一場小小的寒熱症上死掉了。這禿頭七叔,哭了一場,把婦人從床上抬進棺木里,伴著白木棺材送出了郊外,因此白天就到牢里去為那些地獄中人跑腿,代為當當東西,買買物件,打听一下消息,傳遞一些信件,從那些事務上得到一點點錢。晚上就回來同五個孩子在一張大床舖上睡覺,把最小的那一個放到自己最近的一邊。白天出去做事時,命令大孩子管照小孩子。有時几個較大的孩子,為了看一件熱鬧事情爭著跑出去了,把最小的一個丟到家里,無人照料,各處亂拉屎拉尿,哭一陣,無一個人理會,到后哭倦了,于是就隨便倒在什么地方睡著了。
  這禿頭父親因為挂念到几個幼小的孩子,常常白天回去看看,有時就抱了最小那一個到獄中去,站到柵欄邊同那些犯人玩玩。這禿頭同本街人皆稱為劉娘的婦人,原有一點親戚關系,所以婦人也有机會常常在牢獄走動走動,凡有犯人請托禿頭做的事,禿頭忙不過來時,就由婦人去作。照例如當點東西,或買買別的吃用物品,婦人因為到底是一個婦人,很耐煩的去講价錢,很小心的去選擇适當的貨物,所以更能得到獄中的信任与喜悅。她還會縫補一點衣服,或者在一塊布手巾上用麻線扣一朵花,或者在腰帶上打很好的結子,就從這牢獄方面得到一种生活的憑藉,以及生存的意義。有時這些犯人中,有被判決開釋出去了,或者被判決處了死刑,犯人的遺物,卻常常留著話,把來送給禿頭同婦人。沒有留著話說,自然歸看獄管班。但看獄管班,卻仍然常常要婦人代為把好的拿去當舖換錢,坏一點的送給婦人作為報酬。
  因為本地天花的流行,各家都有了病人,一個在學剃頭的孩子四容,平時頑健如小馬,成天隨了他的師傅,肩挑豎有小小朱紅旗竿的擔子,到各處小地方去剃頭,忽然也害了這髒玻這寡婦服侍到儿子,忙到過公醫院去討發表藥,忙到過藥王宮去求神,忙到一切事情,所以好一些日子,不曾過花園那邊去。
  就是那么几天,多少人家的小孩子都給收拾了。
  婦人見到了禿頭七叔,就走過去喊“七叔”,禿頭望著婦人,看看婦人的神气,以為孩子死了。禿頭說:“怎么,四容孩子丟了嗎?”婦人說,“沒有。我听人說小五小四,……”禿頭略略顯出慌張:“你來,到我家坐坐,我同你說話。”
  禿頭就煙館門前攤子上的香火,吸燃了一根紙煙,端整了一下頭皮上那頂舊氈帽,匆匆的向前走后。婦人不好說什么話,心里也亂亂的,就跟著禿頭走去。禿頭一面走一面心里就想,死了兩個還有三個,誰說不是那個母親可怜小孩子活下受罪,父親照料受折磨,才接回去兩個?
  婦人到禿頭家里去,談了一陣死的病的一切事情,把禿頭囑咐代向万盛去當的銀鐲釧同戒指,袖到身上后,就辭了禿頭,過后街去。把事辦妥后又到獄里去找禿頭,交給錢同當票,又為另一個犯人買了些東西,事情作完回家時,天已快夜了。那時四容已睡著了,就把所得腳步錢從攤子上買來的兩個大橘子,給放在四容床邊,等候他醒來,看是不是好了一點。四容醒時同他媽說,后面水蕩里,撬泥巴攔水的,有人發現了一個小尸首。不知是誰拋入河里的,大家先嚷了半天。婦人說,“管他是誰的,埋了就完了。”說了就告給四容,“買得了兩個橘子,什么時候想吃就吃。”四容吃了一個橘子,卻說“今天想吃點餅,不知吃不吃得。”婦人想,痘落了漿怎么不能吃,不能吃餅又吃什么?
  過后听到門前有打小鑼的過身,婦人赶忙從病人枕下取了些錢,走出去買當夜飯吃的切餅同燒薯。回來時,把一衣兜吃的東西都向床上拋去,一面笑著一面扯脫腳下浸濕透了的兩只鞋,預備爬到床上吃夜飯。四容見到他娘發笑,不知為什么事,就問他的娘,出去碰到了誰。婦人說,“不碰到誰。
  我笑祖貴,白天挖溝泄水時,一面挖泥一面罵張師爺,這時兩人在攤子邊吃餅喝酒,又同張師爺爭到會鈔,可是兩個人原來都是記帳。”
  “他們都能記帳!”
  “他日有錢時又不放賴,為什么不可以記帳?”
  “祖貴病好了嗎?”
  “什么病會打倒他呢?誰也打不倒他,他躺到床上六天,喝一點水,仍然好了。”
  “他會法術。他那樣子是會法術的神气。”
  “哪里!他是一個強硬的人!人一強硬還怕誰。”
  “張師爺也是好人,他一見了我,就說要教我認字。我說我不想當師爺,還是莫認字吧。他不答應,以為我一定得認識點字才對。他要我拜他做老師,說懂得書,那是再尊貴沒有了。”
  “認字自然是好。他成天幫人的忙,祖貴罵他,口口聲聲說要把他頭悶到水里去,淹得他發昏,他就從不生气!這是一個极好的人,因為人太好,命才那么坏!”
  “他們是一文一武,若……可以輔佐真命天子!”
  “說鬼話,你亂說這些話,要割你的嘴!”
  “是我師傅說的。”
  “你師傅那么亂說,什么時候,就會用自己的剃刀,割他自己的嘴。”
  母子兩人吃著切餅,喝著水,說著各樣的話,黑夜便來了,黑夜把各處角隅慢慢的完全占領后,一切都消失了。
  在同一地方,另外一些小屋子里,一定也還有那种能夠在小灶里塞上一點濕柴,升起晚餐煙火的人家,濕柴畢畢剝剝的在灶肚中燃著,滿屋便竄著嗆人的煙子。屋中人,借著灶口的火光,或另一小小的油燈光明,向那個黑色的鍋里,倒下一碗魚內髒或一把辣子,于是辛辣的气味同煙霧混合,屋中人打著噴嚏,把臉掉向一邊去,過一時,他們照規矩,也仍然那么一家人同在一處,在濕濕的地上,站著或蹲著,在黑暗中把一個日子一頓晚飯打發了。
  第二天一大清早,強梁的祖貴,就同那個在任何時節、任何場合里,總不忘記自己是一個上士身分的張師爺,依照晚上兩人商量好的辦法,拿一張白紙,一塊硯台,一支筆,挨家來查看,看水是不是已浸進了屋子。又問訊這家主人,說明不必出一個錢,只寫上一個名字,畫個押,把請愿稟帖送到區里去,同時舉代表過工厂去,要求莫再放水,看大家愿不愿意。這些事自然是誰都愿意的。雖然都明白區里不大管這些事情,可是稟告了一下,好象將來出什么事情就有話說了。
  說到推代表,除了要祖貴同張師爺一文一武,誰還敢單獨出常平常時節什么事就得這兩個人,如今自然還是現成的,毫無异議,非兩人去不行!可是那個文的,對于這一次事情,卻說要几個女的同去,一定會順利一點。他在這件事上還不忘記加一個雅謔,引經据典,證明“娘子軍到任何地方都不可少”。因為這件事同為了稟帖上的措詞,他几乎被祖貴罵了一百句野話,可是他仍然堅持到這個主張。他以為無論如何代表要几個女的,措詞則為“懇予俯賜大舜之仁”,才能感動別人。祖貴雖然一面罵他一面舉起拳頭恐嚇他,可是后來還是一切照他的主張辦去,因為他那种熱心,祖貴有時也不好意思不服他了。
  當兩人走到四容家門口時,張師爺就啞啞的喊著:“劉娘,劉娘,在家么?”
  婦人正坐在床上盤算一件值几百錢的事情,望到地下的水發愁,听听有熟人聲音了,就說,“在家,做什么?”因為不打量要人進屋里來,于是又說,“對不起,我家里全是水了!”
  祖貴說,“就是為水這一件事,寫一個名字,等一會儿到厂里去。”
  婦人知道是要拚錢寫稟帖,來的是祖貴,不能推辭,便問:“祖貴,一家派多少錢?”
  “不要錢,你出來吧,我們說說。”
  婦人于是出來了,站到門外,用手拉著那破舊的衣襟,望到張師爺那种認真神气好笑。那上士說,“我們都快成魚了,人家把我們這樣欺侮可不行!這是民國,五族平等,這樣來可不行!”
  婦人常常听到這個人口上說這些話,可不甚明白他的意思所在,也順口打哇哇說:“那是的,五族共和,這樣來可不行!”
  “我們要求我們做人的權利,我們要向他們總理說話。”
  “你昨天不是到區里說了嗎?”
  這上士,不好意思說昨天到區長處說話時,被區長恐嚇的种种情形了,就囁囁嚅嚅向旁人申訴似的,說是“一切總是道理,不講道理,國家也治不好”。
  站在路中泥水里的祖貴,見這人又在說空話了,就說:“什么治國平天下?大家去一趟,要他們想一個辦法,講道理,自然好了,不講道理,自己想法對付!”
  婦人說:“要去我們全去,我不怕他們!”
  那上士說:“就是要大家去的,劉娘你就做個代表好了。”
  什么是代表婦人也不明白,只听說是去厂里區里的事,為的是大家的房子.所以當下就答應了。兩個人于是把名字寫上,約好等一會儿過祖貴家取齊,兩個人又過另一家說話去了。
  請愿的團体一共是十三個公民所組成,張師爺同祖貴充當領袖。大家集合成群先過警察所去,站到警察所門前,托傳達送請愿稟帖進去。等了大半天,還無什么消息。等了許久大家都有點慌了,不知是回去還盡是等在這里好。祖貴出主意,要師爺一個人進去看看。這個人,明白這是公眾的意見,便把身上那件舊棉外套整理了一下,口中念念有詞,擬定了要說的話。傳達原是認識他的人,見他想進去,就讓他進去了。
  進去一會儿,這人臉上喜洋洋的走出來了。因為昨天他一個人來說時,區長還說再來說就派人捉了他,把他捆綁起來喂一嘴馬糞。今天恰逢區長高興,居然把事情辦好了。他出來時手中拿得有一個區長的手諭,到了外邊,就念區長的手諭給大家听:“代表所呈已悉,仰各回家,安心勿躁,靜候調查,此諭。”
  大家這時面面相覷,似乎把應作事情已作完了,都預備散去,另一個人就說:“大家慢點,我們要張師爺再代表我們進去一趟,請他們這時就派一個人跟我們去看看。我們別的不要,只要看看我們的住處就行!”
  祖貴以為要這邊去看看,不如要厂里派人看看。倒是請一個巡士同我們過厂里說說為好。
  師爺用不著大家催促,即刻又自告奮勇進去了,不一會,就有一個值班的警察,一路同師爺說話一路走出來。一群人圍攏去,師爺把祖貴抓過一旁,輕輕的說,“先到厂里去說話,再看我們那個。”
  過一陣,一些人就擁了巡警到××鐵厂門外了。守門的拿了愿書進去,且讓隨來的巡警同祖貴張師爺三人到門房里去坐。祖貴卻不愿意,仍然站到外面同大家候著。這厂里大坪原來就滿是積水,象一個湖沒有泄處。一會儿那個守門人出來了,手里仍然拿著那個愿書,說:“監督看過了,要你們回去。”
  祖貴說:“不行,我們不能那么回去。勞駕再幫我們送上去,我們要會當事的談話!”
  張師爺說:“我們十三個代表要見你們監督!”
  那個守門的有點為難了,就同隨來的巡士說:“辦不好!
  這是天的責任,你瞧我們坪里的水多深!”
  巡士說:“天的責任,我們院子里也是多深的水。”
  婦人劉娘便說:“誰說是天的罪過?你們這邊不挖溝放水,水也不會全流過去。”
  另一個女人自言自語的又說:“今天再放水,我們什么都完了!”
  那守門的心里想,“你們什么都完了?你們原本有什么?”
  祖貴逼到要守門的再把愿書送進去一次,請他們回話,巡士也幫同說話,守門的無可如何,就又沿了牆邊干處走到里面去了。不多久,即見到那個守門人,跟著一個穿長衣的高人出來。這人中等辦事員模樣,走路气概堂堂的,手中就拿著剛送進去的愿書,臉上顯出十分不高興的神气,慢慢的低著頭走出來。到了門前,就問,“有什么事一定要來說話?”那种說話的派頭同說話時的神气,就使大家都有點怕。
  這人見無一個人答話,就問守門人,那個愿書是不是他們要他拿進去的。祖貴咬咬嘴皮,按捺到自己的火性,走過去了一點,站近那個辦事人身邊,聲音重重的說:“先生,這是我們請他拿進去的。”
  那穿長衣人估計了祖貴一眼,很鄙夷的說:“你們要怎么樣?”
  祖貴說:“你是經理是監督?”
  “我是督察,什么事同我說就行!”
  “我們要請求這邊莫再放水過去,話都在帖子上頭!”
  穿長衣的人就重新看了一下手上那個愿書的內容,頭也不愿意抬起,只說:“一十三個代表啊,好!可是這不是我們的事情,公司不是自來水公司!天气那么糟,只能怪天气,只能怪天气!”
  “我們請求這邊不要再放水就行了!”
  “水是一個活動東西,它自己會流,那是無辦法的事情!”
  張師爺就說:“這邊昨天掘溝,故意把水灌過去。”
  那人有點生气神气了,“什么故意灌你們。莫非這樣一來,還會變成謀財害命的大事不成?”
  那人一眼望到巡警了,又對著巡警冷笑著說:“這算什么事情?謀財害命,可不是一件小事情,你們區里會曉得的!楊巡官前天到這儿來,和我們監督喝茅台酒,就說……”祖貴皺著眉頭截斷了那人的言語:“怎么啦!我們不是來此放賴的,先生。我們請你們這里派人去看看。這里有的是人,只要去看看,就明白我們的意思了。這位巡警是我們請來的,楊巡官到不到這里不是我們的事情。我們要的是公道,不要別的!”
  “什么是公道!厂里并沒有對你們不公道!”
  “我們說,不能放水灌我們的房子,就只這一件事,很不公道。”
  “誰打量灌你們的房子?”
  “不是想不想,不是有意無意,你不要說那种看不起我們的刻薄話。我們都很窮,當然不是謀財害命。我們可不會誣賴人。你們自然不是謀財害命的人,可是不應該使我們在那點點小地方也站不住腳!”
  代表中另一個就撅著嘴說:“我們繳了租錢,每月都繳,一個不能短少!”
  “你租錢繳給誰?”
  “繳給誰嗎?……”那人因無話可說,囁嚅著,望到祖貴。
  那長衣人說:“這租錢又不是我姓某的得到,你們同區里說好了!”
  祖貴十分厭煩的說:“喂,夠了,這話請您駕不要說了。
  我們不是來同您駕罵娘的,我們來請求你們不要再放水!你們若還愿意知道因為你們昨天掘溝放水出去,使我們那些豬狗窩儿所受的影響,你不妨派個人去看看,你們不高興作這件事,以為十分麻煩,那一切拉倒。”
  那長衣人說:“這原不是我們的事,你們向區里說去,要區里救濟好了。”
  “我們并不要你們救濟,我們只要公道!”
  “什么公道不公道?你們去區里說吧。”
  祖貴說:“您駕這樣子,派人看看也不愿意了,是不是?”
  那人因為祖貴的气勢凌人,眼睛里估了一個數目,冷冷的說:“代表,你那么凶干嗎?”
  “你說干嗎,難道你要捉我不成?”
  “你是故意來搗亂的!”
  “怎么,搗亂,你說誰?”這強人十分生气,就想伸手去抓那個人的領子。那人知道自己不是當前一個的對手,便重复的說:“這是搗亂,這是搗亂,”一面赶忙退到水邊去。大家用力拉著祖貴,只擔心他同厂里人打起架來。
  兩人忽然吵起來了。因為祖貴聲音很高,且想走攏去揍這個辦事人一頓,里面听到吵罵,有人匆匆跑出來了。來的是一個胖子,背后還跟得有几個閒人,只問什么事什么事。先前那個人就快快的訴說著,張師爺也亂亂的分辯著。祖貴睨了這新跑出的人一眼,看看身分似乎比先來的人強,以為一定講道理多了,就走近胖子,指到一群人說:“這是十三個代表,我們從小街派來的,有一點事到這里來。因為你們這邊放水。我們房子全浸水了。我們來請你們這邊派一個人同到這位巡士去看看,再請求這邊莫再放水過去,這一點點事情罷了。我們不是來這里吵嘴的。”
  那人只瞥了祖貴一眼,就把高個儿手中的愿書,拿到眼邊看了一下,向原先吵嘴的人問:“就是這一點儿事嗎?”那人回答說:“就是這事情。”
  胖子裝模作樣的罵著那人:“這點點事情,也值得讓這些烏七八糟的人到公司大門前來大吵大鬧,成個什么規矩!”
  張師爺說:“我們不是來吵鬧,我們來講道理!”
  那胖子极不屑的望到卑瑣的上士身上那件髒軍衣,正要說“什么道理”這樣一句話,祖貴一把拉開了上士,“我們要說明白,這里是一位見證,”說時他指到區里隨來的一位巡警,“他見到我們一切行為,他親眼看到!”
  那胖子向祖貴說:“我听到你們!這里不是你們胡鬧的地方!你們到區里說去!你只管稟告區里。”這人說了就叫站在身旁另一個人,要他取一個片子,跟這些人到區里去見區長。
  一面回過頭來問那個巡警:“楊巡官下班了沒有?”顯然的,是要這巡警知道站在面前同他說話的人,是同他們上司有交情,同時且帶得有要那班代表听明白的意思。接著又告給先前那個高人,不要同他們再吵。
  祖貴只是冷笑,等那胖子舖排完了,就說:“這是怎么?
  你們這樣對付我們,這就是你們的道理!上區里打官事,決定了沒有?”
  那胖子不理不睬,自己走進去了。大家都不知道怎么說好,互相對望著。
  張師爺想走過去說話,祖貴把這上士領口拉著,朝門外一送,向大家掃了一眼:“走,媽的!咱們回去!什么都不要說了!不要公道!”
  大家見到祖貴已走,都怯怯的,無可奈何的,跟到背后走了。
  一出了大門,張師爺就嚷著,聊以自慰的神气說著各种气憤大話,要報仇,要燒房子,要這樣那樣。可是大家都知道這是他的脾气,絕對不會做出這种嚇人的事情。到了小街時,女人中有人望到區里巡警,跟著在后面來的,就問祖貴,是不是要請巡警挨家去看看。祖貴把代表打發走了,同張師爺帶了巡警各處去看看,一句話不說,看了一陣,那巡警就回區里回話去了。
  請愿的事很明白是完全失敗了。大家都耽擱了半天事情。
  婦人回到家里,看看屋中的水,似乎又長多了一點。走到屋后去看看,屋后昨天大家合挖的那條溝,把水雖然擋住了,可是若果今天厂里再放水,就完全無用了。四容那時已睡著了。
  本來今天預備買藥,這時看看四容睡得很好,又打量不買藥,留下錢來作別的用處。因為屋中水太多,作什么事都不方便,這婦人就想找個什么東西,把水舀去,再撒點灰土,一定打點。各處找尋的結果,得了一塊舊鑌鐵皮,便蹲到門前把水舀著。做了半天,腳也蹲木了,還似乎不行。后來有人來到,站到門前告她,張師爺還想到區里去要求公道,祖貴要打他,兩人現在正吵著。還說早上全是師爺出的主意,向那些人請什么愿,祖貴始終就不大贊同,只說大家齊心來挖一條大溝到城邊去,水就不會再過來了。……婦人因為四容的病好象很有了一點儿轉机,夜間她就仍然打量到所得的那五毛錢,是不是必須要照到醫生所說的話,拿去買藥。又想天气快冷了,四容病一好,同師傅上街做生意,身上也得穿厚一點。同時記起日里同祖貴他們到厂里吵架情形,總迷迷糊糊睡得不大好,做了一些怪夢,夢到許多對待窮人不合理的希奇事情,且似乎同誰吵了半天,賭了許多咒,總永遠分解不清楚。
  不知如何,婦人忽他惊醒了,就听到有人在屋后水蕩邊亂嚷亂叫。起先當是水漲大了,什么人家小屋被水浸透弄坍了,心里忡忡的,以為無論在什么時候,自己頭上這一塊房頂,也一定會猛然坍下來,把自己同四容壓在下面。這時悄悄的伸手去捏四容的腳,四容恰恰也醒了,問到他媽,是誰在喊叫。只听到門前有人踹水跑過去,嘩嘩的響著。隨后又是兩個人踹水跑過去。于是听到遠處聲音很亂,且夾雜有狗叫,有別的聲音,正似乎出了什么大事一樣。婦人心里想:難道漲大水了嗎?又想,莫非是什么人家失了火吧?爬起一看,屋角都為另一种光映照得亮堂堂的,可不正是失火!這時別一個人家也有人起身了,且有人在門前說話。婦人慌慌張張,披了衣服,顧不到屋中的水,赤了腳去開門,同那些正在說話的人搭話,問是什么地方。
  那時天已經發白了,起來的人多了。許多人都向厂里那方面街上跑去。只听人說失了火失了火,各人都糊里糊涂,不知道究竟在什么地方,什么人家。只見天的一邊發著紅光,仿佛平常日頭出來的气派,看來很近,其實還隔得很遠。大家都估計著,無論如何也是在后街那一方面。天空大堆大堆的火焰向上卷去,那時正有一點儿風,風卷著火,摧拉著,毀滅著,夾雜著一切聲音。婦人毫無目的也跟著別的人向起火的那方面走去,想明白究竟。路上只听到有向回頭走的人,說是花園起了火。又說所有的犯人都逃走了。又說衙門的守備隊,把后街每一條街口都守著了,不讓一個人過去,過去就殺,已有四個人被殺掉了。
  婦人一面走一面心里划算,這可糟了,七叔一家莫會完全燒死了!她心里十分著急,因為在花園那一方面,他還放的有些小債,這些債是預備四容討媳婦用的。獄里起了火,人都燒死了,這些帳目自然也全完了。
  再走過去一點,跑回來的人都說,不能過去了,那邊路口已有人把守,誰也不能通過,爭著過去說不定就開槍。因此許多怀了好奇心同怀了其他希望的閒人,都掃了興。有些在先很高興走出門的,這時記起自己門還未關好,婦人們記起家中出痘疹的儿子,上年紀的想起了自己的腰脊骨風痛,絡繹走來,又陸續的回去了。雖然听到說不能通過仍然想走到盡頭看看的,還有不少人。婦人同這些人就涌近去花園不遠的花園前街弄口,擠過許多人前面去,才看到守備隊把槍都上了刺刀,橫撇著在手上,不許人沖過去。街上只見許多人搬著東西奔走,許多挑水的人匆匆忙忙的跑。但因為地方較近,街又轉了彎,反而不明白火在什么地方了。
  不知是誰,找得了道士做法事用的銅鑼,胡亂的在街上敲著,一直向守備隊方面沖過來,向小街奔去,一面走一面盡喊,“挑水去,挑水去,一百錢擔,一百錢擔!”听到這話,許多人知道發財的時候快到了,都忙著跑回去找水桶,大家擁擠著,踐踏著,且同時追隨到這打鑼人身后跑著吼著,紛亂得不能想象。
  婦人仍然站到牆下看這些人。看了一會儿,見有人挑水來,守備兵讓他過去了。她心里挂著七叔家几個小孩子,不知火燒出街了有多遠,前街房子是不是也著了火,就昏昏的也跟挑水的人跑,打量胡混過去。兵士見了卻不讓她過去,到后大聲的嚷著,且用手比著,因為看她是女人,終于得到許可擠過去了。進了前街,才知道火就正是在七叔住處附近燃著,救火人挑了水隨便亂倒,潑得滿街是水,有些人心里嚇慌了,抱了一塊木板或一張椅子亂竄。有些人火頭還离他家很遠,就拿了杠子亂戳屋檐。她慢慢的走攏去了一點,想逼近那邊去,一個男子見到了,嘶聲的喊著,拉著她往回頭路上跑去。也不讓她說話,不管她要做些什么事,糊糊涂涂被拉到街口,那為大火所惊嚇而發癇的男子卻走了。
  她仍然是糊糊涂涂,擠出了那條小街。這時离開了火場已很遠了,看到有許多婦人守著一點點從煙中火中搶出的行李,坐在街沿恣意的哭泣。看到許多人在搬移東西。一切都毫無秩序,一切都亂七八糟。天已漸漸大明了,且听到有人說火不是從花園起的,獄中現時還不曾著火,燒的全是花園前街的房子。另外又听到兵士也說獄中沒有失火,火离獄中還遠。她這時似乎才覺得自己是赤著兩只腳。忽然想起在此無益,四容在家中會急坏了,就跑回小街屋里去。
  四容因為他母親跑出去了半天,只听到外面人嚷失火,想下地出外看看,地下又全是水,正在十分著急,婦人回來了,天也大亮了。母子兩人皆念著七叔一窩小孩,不知是不是全燒死了,還是只留下老的一個。過一會有人從門外過身,一路罵著笑著,聲音很象祖貴,婦人就隔了門忙喊祖貴。跑出去看,就正看到那強徒。頭上包了一塊帕頭,全身濕漉漉灰甫甫的,臉上也全是煙子,失去了原來的人形。耳邊還有一線血,沿臉頰一直流下。一望而知,這個人是才從失火那邊救火回來的。
  婦人說:“祖貴你傷了!”
  那男子就笑著,“什么傷了病了,你們女人就是這樣的,出不了一點儿事。”
  “燒了多少呢?還在燒嗎?”
  “不要緊,不再會燒了。”
  “我想打听一下,管監里送飯的禿頭七叔家里怎么了?”
  “完了,從宋家煙館起,一直到邊街第四弄財神廟,全完事了。”
  “哎喲,要命!”婦人低聲的嚷著,也不再听結果,一返身回到自己屋里,就在水中套上那兩只破鞋,囑咐了四容不許下床,就出門向失火前街跑去。祖貴本來已走過去,快要進他自己屋子,見婦人出來,知道她一定是去找熟人了,就喊叫婦人,告給她,要找誰,可以到岳廟去,許多人逃出來都坐在岳廟兩廊下。
  到了岳廟門前,一個人從人叢中擠出拉著她膀子,原來正是禿頭七叔。禿頭帶她過去一點,看到几個孩子都躺在一堆棉絮上發痴,較小的一個已因為過分疲倦睡著了。
  婦人安心了。“哎喲,天保佑,我以為你們燒成炭了。”
  那禿頭亂了半天,把一點舖陳行李同几個孩子從煙里抱出來,自己一切東西都燒掉了,還發癇似的极力幫助別人搶救物件,照料到那些逃難的女人小孩。天明后,火勢已塌下去了,他還不知道,盡來去嚷著,要看熱鬧的幫忙,盡管喊水,自己又拿了長長的叉子,打別人的屋瓦,且逼到火邊去,走到很危險的牆下去,扒那些懸在半空燃著的椽皮。到后經人拉著他,問到他几個孩子是不是救出來了,他才象是憬然明白他所有全燒光了,方赶忙跑回岳廟去看孩子。這時見到婦人關心的神气,反而笑了。禿頭說:“真是天保佑,都還是活的。可是我屯的那點米,同那些……”這時旁邊一堆絮里一個婦人,忽然幽幽的哭起來了,原來手上抱著的孩子,剛出痘疹免漿,因驟然火起一嚇,跑出來又為風一吹,孩子這時抱在手中斷气了。許多原來哭了多久的,因惊嚇而發了痴的,為這一哭都給楞著了。大家都呆呆望著這婦人,儼然忘了自己的一身所遭遇的不幸。
  婦人認得她是花園前街銅匠的女人,因走過去看看,怯怯的摸了一下那擱在銅匠婦人手上的孩子:“周氏,一切是命,算了,你銅匠?”
  另外一個人就替銅匠婦人說:“銅匠過江口好些日子了,后天才會回來。”
  又是另外一個人卻爭著說:“銅匠昨天回來了,現在還忙著挑水,幫別人救房子。”
  又一個說:“澆一百石水也是空的,全燒掉了!”這人一面說,一面想起自己失掉了的六歲女儿,呱的就哭了,站起來就跑出去了。另外的人都望到這婦人后身搖著頭,(重新記起自己的遭遇),歎息著,詛咒著,埋怨著。
  旋即有一個男子,從岳廟門前匆匆跑過去,有一女人見到了,認得是那個銅匠,就銳聲喊著“銅匠師傅”,那男人就進來了。那年青男子頭上似乎受了點傷,用布扎著,布也浸濕了。銅匠婦人見了丈夫,把死去了的小孩交給他,象小孩子一樣縱橫的流淚,銅匠見了,生气似的皺著眉頭,“死了就算事,你哭什么?”婦人象是深怕銅匠會把小孩擲去,忙又把尸身搶過來,坐到一破絮上,低下頭兀自流淚。
  那時有人看到這樣子,送了一些紙錢過來,為在面前燃著。
  銅匠把地下當路的一個破碗撿拾了一下,又想走去,旁邊就有一個婦人說:“銅匠,你哄哄周氏,要她莫哭。你得討一副匣子,把小東西裝好才是事!”
  四容的媽忙自告奮勇說:“我幫你去討匣子,我這就去。”
  說著,又走到禿頭七叔几個小孩子身旁,在那肮髒小臉上,很親切的各拍了一下,就匆匆的走了。
  到善堂時無一個人,管事的還不曾來,守門的又看熱鬧去了,就坐在大門前那張長凳上等候。等了多久,守門的回來了,說一定得管事的打條子,過東興厚厂子里去領,因為這邊已經沒有頂小的了。說是就拿一口稍微大一點的也行,但看門的作不了主,仍然一定得等管事先生來。
  一會儿,另外又來了兩個男子,也似乎才從火場跑來領棺材的,婦人認識其中一個,就問那人“是誰家的孩子”。那人說:“不是一個小孩子,是一個大人大孩子,——小街上的張師爺!”
  婦人听著嚇了一跳:“怎么,是張師爺嗎?我前天晚上還看到他同祖貴喝酒,昨天還同祖貴在厂里說話,回來几乎罵了半夜,怎么會死了?”
  “你昨天看到,我今天還看到!他救人,救小孩子,救雞救貓,自己什么都沒有,見火起了,手忙腳亂幫到別人助熱鬧,跑來跑去同瘋狗一樣。告他不要白跑了,一面罵人一面還指揮!告他不要太勇敢了,就罵人無用。可是不久一磚頭就打悶了,抬回去一會儿,喔,完事了。”
  那守門的說:“那是因為煙館失火,他不忘恩義,重友誼!”
  婦人正要說“天不應當把他弄死”,看到祖貴也匆匆的跑來了,這人一來就問管事的來了沒有,守門的告他還沒來。他望到婦人,問婦人見不見到禿頭,婦人問他來做什么,才曉得他也是來為張師爺要棺木的。
  婦人說:“怎么張師爺這樣一個好人,會死得這樣快?”
  那強硬的人說:“怎么這樣一個人不死的這樣快?”
  婦人說:“天不應當——”
  那強硬的人扁了一下嘴唇,“天不應當的多著咧。”因為提到這些,心里有點暴躁,隨又向守門人說:“大爺,你去請管事的快來才好!還有你們這里那個瘦個儿,不是住在這里嗎?”
  那守門的不即作答,先來的兩個人中一個就說:“祖貴,你回去看看吧,區長派人來驗看,你會說話點,要回話!我們就在這儿等候吧。”
  “區長派人來看,管他媽的。若是區長自己來看,張師爺他會爬起來,笑咪咪的告他的傷處,因為他們要好,死了也會重生!若是派人來,讓他看去,他們不會疑心我們謀財害命!”
  這人雖然那么說著,可是仍然先走了。婦人心想,“這人十磚頭也打不死,”想著不由得不苦笑。
  又等了許久,善堂管事的才來了,一面進來,一面拍著肚子同一個生意人說到這一場大火的事情,在那一邊他就听到打死一個姓張的事情了,所以一見有人在此等候,說是為那死人領棺木,就要守門的去后殿看,一面開他那廂房的辦事處的門,一面問來領棺木的人,死人叫什么名字,多大年歲,住什么地方。其中一個就說:“名字叫張師爺。”
  想不到那管事的就姓章,所以很不平的問著:“怎么,誰是什么張師爺李師爺?”
  那人就說:“大家都叫他作張師爺。”
  管事的于是當真生气了,“這里的棺材就沒有為什么師爺預備的,一片手掌大的板子也沒有!你同保甲去說吧。我們這里不辦師爺的差,這是為貧窮人做善事的机關!”
  這管事因為生气了,到后還說:“你要他自己來吧,我要見見這師爺!”
  那陪同善堂管事來的商人,明白是“師爺”兩個字,触犯了活的師爺的忌諱了,就從旁打圓場說:“不是那么說,他們一定弄不明白。大家因為常常要這個人寫點信,做點筆墨事情,所以都師爺師爺的叫他。您就寫張三領棺材一口得了,寫李四也行,這人活時是一個又隨便又洒脫的人,死了也應是一個和气的鬼,不會在死后不承認用一個張三名義領一副匣子的!”
  管事經此一說,就什么話也不能說了,只好翻開簿子,打開墨盒,從他那一排三支的筆架上,抓了他那小綠穎花杆尖筆記帳。到后就輪到四容的媽來了,一問到這婦人,死的是一歲的孩子,那管事就偏過頭去,很為難似的把頭左右擺著,說這邊剩下几副棺材,全不是為這种小孩預備的。又自言自語的說,小孩子頂好還是到什么地方去找一提籃,提出去,又輕松,又方便。婦人听到這管事代出主意,又求了一陣,仍然說一時沒有小棺材。心中苦辣辣的,不敢再說什么,只好走回岳廟去報告這件事情。
  到了岳廟,銅匠婦人已不哭了,兩夫婦已把小孩尸身收拾停妥了,只等候到棺木,听婦人說善堂不肯作這好事,銅匠就說:“不要了,等會儿抱去埋了就完了。”可是他那女人听到這話,正吃到米粉,就又哭了。
  婦人見禿頭已無住處了,本想要几個孩子到她家去,又恐怕四容的病害了人家的孩子,不好啟齒,就只問禿頭七叔,預備就在這廟里還是過別處去。禿頭七叔說等一會要到花園去看,那邊看守所有間房子,所長許他搬,他就搬過去,不許搬,就住到這廊下,大家人多也很熱鬧。婦人因為一面還挂到家中四容,就回去了。到了家里,想起死了的張師爺,活時人很好,就走過去看看。他那尸身區里人已來驗看過了,熟人已把他抬進棺木去了。所謂棺木,就是四塊毛板拼了兩頭的一個長匣子,因為這匣子短了一點,只好把這英雄的腿膝略略曲著。旁邊站了一些人,都悄悄靜靜的不說話。那時祖貴正在那里用釘錘敲打四角,從那個空罅,還看到這個上士的一角破舊軍服。這棺木是露天擺在那水蕩邊的,前面不知誰焚了一小堆紙錢,還有火在那里燃著。棺木頭上擺了一個缺碗,里面照規矩裝上一個煎雞子,一點水飯。當祖貴把棺木四隅釘好,抬起頭來時,望到大家卻可怜的笑著。她站在當中,把另外几個人拉在一塊,編成一排,對到那擱在卑濕地上的白木匣子。
  “來,這個体面人物完事了,大家同他打一個招呼。我的師爺,好好的躺下去,讓肥蛆來收拾你。不要出來嚇我們的小孩子,也不要再來同我們說你那做上士時上司看得起你的故事了,也不要再來同我爭到會鈔了,也不必再來幫我們出主意了,也不必盡想幫助別人,自己卻常常挨餓了。如今你是同別人一樣,不必說話,不必吃飯,也不必為朋友熟人當差,總而言之叫作完事了!”
  這樣說著,這硬漢也仍然不免為悲哀把喉嚨扼住了,就不再說什么,只擤擤鼻子,挺挺腰肢,走到水邊去了。大家當此情形都覺得有點悲慘,但大家卻互相望著,不知道該說點什么,慢慢的就都散去了。
  婦人看看水蕩的水已消去很多,大致救火的人,已從這地方挑了很多的水去了。她記起自己住處的情形,就赶回去,仍然蹲到屋中,用那塊鑌鐵皮舀地下的水,舀了半天把水居然舀盡了,又到空灶里撮了些草灰,將灰撒到濕的地上去。
  下午婦人又跑岳廟去,看看有些人已把東西搬走了,有些人卻就到廊下攤開了舖陳,用席子隔開自己所占据的一點地方,大有預備長久住下的樣子。還有些人已在平地支了鍋灶,煮飯炒菜,一家人蹲到地下等待吃飯。那銅匠一家已不知移到什么地方去了。禿頭七叔正在運東西過花園新找的那住處去。婦人就為他提了些家伙,伴著三個孩子一同過花園去。把禿頭住處舖排了一下,又為那些犯人買了些東西,縫補了些東西,且同那些人說了一會這場大火發生的种种。大家都听到牢獄后面教場上有豬叫,知道本街赶明儿謝火神一定又要殺豬,凡是救火的都有一份豬肉,就有人托婦人回去時,向那些分得了肉卻舍不得吃的人家,把錢收買那些肉,明早送到花園這邊來。
  婦人回去時,天又快夜了。遠遠的就听到打鑼,以為一定是失火那邊他們記起了這個好人,為了救助別人的失火而死,有人幫張師爺叫了道士起水開路了,一面走著一面還心里想,這個人死得還排場,死后還能那么熱鬧。且懸想到若果不是那邊有人想起這件事,就一定是祖貴鬧來的。可是再過去一點,才曉得一切全估計錯了,原來打鑼的還隔得遠啦。
  婦人站到屋后望著,水蕩邊的白木匣子,在黑暗里還剩有一個輪廓,水面微微的放著光,冷清极了,那里一個人也沒有!
  她站了一會儿,想起死人的樣子,想起白天祖貴說的話,打了一個冷噤,悄悄的溜進自己屋子里去了。

  一九三二年一月作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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