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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某一個晚上紳士的客廳里


  因為一個感覺使他心上溫暖起來,所以他就想從這老紳士方面,知道去年海邊那兩個人,那一件事。但這個机會,似乎被年青人自己一种顧慮所阻攔了。一點不可解釋的心情,使這年青人同這老紳士接近時,好一些日子,竟只能談到兩人皆念念不忘的那個邊疆僻地。各人都仿佛為了某樣忌諱,只能數說到過去,卻對于如何就成了目前的种种,可不大提及。
  并且說到過去,也多數是提到那一個地方,關于風俗与人情的美麗移人處,皆有意避開其他事情。照××地方人的習慣看來,這种交情并不妨礙友誼的誠實。兩人把愿意說到的說去,互相都缺少都會上人那种探尋別人一切而自己卻不開口的惡習。兩人一切話語皆由自己說出,不說到的對方從不偵察,不欲說的即或對方無意中道及,也不妨不理。兩人因為那一個××人的習慣,因此把年齡的差別忘掉,把友誼在另一默契下,极親切的成立了。
  但由于誠實的自白,兩人不久卻都知道了對方皆是孤獨的住在此地,都不必作事,各憑了一定固定的收入,很從容的維持著生活。這一點點了解,把年青人另一种疑心除去了。
  那老紳士的确不出大門的。一切生活都為一男仆處置。那男仆穿了干淨的衣服,從不說話,按照規矩作一切事情。白天無事時,把屋外花園整理得如塊精美地氈,不到花園作事,就在各處窗戶邊徘徊,把各個窗戶里外,揩拭得异常洁淨。即或主人要他作什么買什么時,也不見這男仆說話,只遵照主人吩咐去做。因此使人疑心,這人上街買什么時,一定也只是用手指指,不須乎說話。但從各方面看來,這主仆二人是毫無芥蒂過著日子的。老紳士生活,除了每天在太陽下走走,坐到屋前廊下,吃一點白水,命令那兩只大狗,作一點可笑的動作以外,就在自己臥房里,看看舊書,抄些所歡喜的東西。那個布置得极其舒服的客廳,長年似乎就從無一個客人惠臨。一間小書房,無數書籍重疊的堆積,用黃色綢子遮掩著。壁間空處挂一些古銅戈和古匕首,近窗書桌上陳列無數精致异常的筆墨同几件希有的磁器,附帶說明這一家之主,對于本國藝術文物的鑒別力,如何超人一等。但這寂寞的人,年齡不可欺騙已過了五十,心情和外表都似乎為了一种過去的生活,磨折到成了一個老人。一种長時間的隱居生活,更使他同人世一切取了一种分离態度,与這個世界日益相遠。但自從与年青人相熟以后,在這個紳士感情上,卻見出仍然有一种极厚的人情味。這個紳士由他年青的友人看來,仍然不缺少一個年輕男子的精神。生命的光焰雖然由于体質上的衰老,不能再產生那种對于人生固執的熱力,已轉成為一种風趣而溢出,但隱藏在那個中年的軀殼中的,依然是一顆既不缺少幻想也不倦于幻想的心。長時間的隱居,正似乎是這個紳士,有意把他由于年齡而來的不可避免的拘束減少一點的手段,卻在隱遁情形中,打量生活到那個過去已經生活過的年青時代里去的。從這件新的友誼上,恰證明了年青人對于他老友所加的觀察,并沒有如何錯誤。
  紳士的沉默,只似乎平時無人可以說話的原因。他所需要的,是同一個人,來說他年輕時代的种种。最好還要這個人能有××地方人民的風格,每一只腳不必穿一只合式的鞋子,每一句話卻不能缺少一個恰當的比喻。這個人現在已于無意中得到,因此他自然忽然便年青起來,他的朋友,也自然而然把年齡為人所划出的界線,一同忘掉了。既然兩人把友誼成立到那另一個世界里的一切,慢慢的,這被世人所不知的地方,被歷史所遺忘的民族,兩人便不能顧忌,漸漸的都要提到了。……稍后一點日子里,某一個晚上,便輪到那老年紳士,在他那布置得十分舒服的客廳中,柔軟的燈光下,向年青人坦白的提到那個眷念××地方的理由了!
  那時節老年紳士坐到年青人的對面,正在用刀為他的朋友割切一個橘子。一面把切好了的橘子,親熱的遞給了他的朋友,一面望到那年青人華麗优雅的儀表。紳士眼睛中有一种只應當在年青人眼睛中燃燒的光輝。紳士輕輕的几乎是無聲的說,“真是怎樣一個神的手段!”年青人沒有听到,因為所吃的橘子十分佳美,只當是稱贊到青島的橘子。
  紳士便說:“鎮筸地方壯大新鮮長年無缺的瓜果,養成我這种年齡的人有童心的嗜好。二十年來若每天沒有一點水果伴到我,竟比沒有書籍還似乎難于忍受。”
  年青人說:“這种嗜好也同讀××差不多,不算一件坏事情。”
  “是的,在一個大圖書館里去,看書是一件多么方便的事。
  到××去,瓜果并不值錢。可是這种嗜好在××為一种童心,在別處則常常為一种奢侈。正如用丰富的比喻說話一樣,在××可以連接兩人的友誼,在別處則成為一种浪費。××地方山中的桃李橘柚,与蘊藏在每一個人口中的甜蜜智慧言語,同這里海邊的魚蟹鹽沙,原是同樣不能論价的東西!”
  年青人微笑著,同意了這個比擬。他不愿意用這十余年來日子所加于每一個人身上的變化,聯想到這些日子在其他物質上的改革。他自己所夢想到的,一切也仍然是那么一個野蠻粗暴的世界。在那一片野蠻粗暴的地方,有若干精悍,朴厚,熱情的靈魂,生气勃勃的過著每一個日子。二十年來新的一頁歷史,正消滅到中國舊的一切,然而這隱藏在天的一角,黑石瘦确群山之中,參天杉樹与有毒草木下面,一點殘余的人民,因為那种單純,那种忍耐,那种多年來的由于地方所形成的某种固執,這時候已成了什么樣的變化,誰能知道誰能說明呢?
  因為提到了嗜好,紳士到后忽然歎喟起來,顯然為那個嗜好的來源,略略感到了一點惆悵。紳士說,“××地方的栗樹,為我留下一個不可磨滅的印象。”
  年青人說:“××栗樹并不很美,正如××野豬并不很美。
  ××最美的樹當是杉樹,常年披上深綠鳥羽形的葉子,凝靜的立定,作成一种向天空极力伸去的風度。那种風度是那么雅致,那么有力,同時還那么高尚不可企及。按照××的山歌:情人為人中之杉,杉樹為樹中之王。那稱呼毫不覺得溢美。”
  紳士接到說:“是的,我見過那种杉樹,熟習那個名言。
  誰有能力來否認,身在那种大樹面前,不感覺到自己的卑小与猥俗?我并不稱揚栗樹,以為那胜過杉樹。我想起的是那栗樹上所結的無數帶刺圓球。八月九月,明黃的日頭,疏疏地潑了一林陽光,在一切沉靜里,山頭伐樹人的歌聲,懶散的唱著,調節到他斧斤的次數。就是那种枝葉倔強朴野的栗樹,帶刺的球体自動繼續爆炸,半圓形的硬殼果實,烏金色的光澤,落地時微小的聲音,這是一种圣境!自然在成熟一切,在創造一切,伐樹人的歌聲,即在贊美這自然意義中,長久不歇。這境界二十年來沒有被時間拭去,可是,我今年已五十五歲了,就記到這個,多明朗的一個印象!”
  “時間使樹木長大,江河更改,天地變色,少壯如獅子的人為塵為土,這個我們不能不承認。不過有多少事情,在其他方面极易消失的,在我們記憶上,卻永遠年青。譬如一個女人,不盡只能在鐘情于她的男子心中永遠年青,且留到詩人的詩歌上面以后,這女人在一組文字上,也永遠有青春的光輝,如一朵花,如一片霞,照耀人的眼目……”老年紳士听到這個議論,因為正提到他心中所思量到的一個問題,似乎稍稍受了一點寒气,望到他年青朋友,把那個斑白的端整的頭搖動不已,帶點抗議性質說道:“這是一件事實,我的朋友。只是這一句話不是你年青人說的。這是為老年而有所鐘情的人一個說明。你是一個年青人,你不适宜于說這句話。”
  年青人承認了這一點,顯露出謙虛和坦白微笑,解釋到這句話的來源。“這是從一本書上記下的。這話或者我將來還有用處,等到將來看去。至于現在,假若這句話适用于事實,我想象在我面前的老友,一定就有一點事情,行將同我說到。”
  紳士瞥望到天花板,好象找尋一种幫助,“可惜得很,當我年青一點儿的時節,天并不吝惜給我一些机會,安置我到一种神奇故事里去。不過郭景純那一枝生花妙筆,并沒有借給過我,詩人的才气于我無分。一些不可忘卻的印象,如今只能埋葬在那么一個敝舊的軀殼里,再過不久,這敝舊軀殼,便又將埋葬到黃土里了。”
  “若我有幸福可以從老友口中听到這個故事,這故事行將同樣的純洁的保留到這一個年青一點的心上,重新放出一种光輝。”
  “我愿意把它安置到一個年青人心上去,我愿意作這件事。而且沒有比你更适當的一個人,使我极方便的說到這件事。不過杉樹的葉子因對生而顯得完美,我擔心我的言語,不能如一首有韻的詩那么整齊。”
  “對生的皂角未必比松樹還美。松樹的葉子,生來就十分紊亂,缺少秩序。”
  “這松樹老了,已經為歲月人事把心蝕空了。”
  “為了位置一個与日俱增的經驗,長江大河也正在讓流水淘蝕。這是一种自然的規律。”
  “可是一切改變皆使人不歡,秋天來時草木也十分憂郁。”
  “假若草木能有知覺,它在希望或追憶里,為未來或過去那個春天,它應當是快樂的。”
  紳士對于這個對白發生了一种思索的興味,他愿意接續到這一點問題上,思想徘徊逍遙。他承認了年青人的議論,同時又有所否認。他說:“是的,草木應當快樂,因為它有第二個春天可以等待。這一方面我們可仍然看出了人類的悲慘處,因為人類并沒有未來。一個年青人在愛情中常常懸想到未來,便极胡涂的打發了現在。到了老年,明白未來永遠不會來到了,想象的營養,便只好從過去那個倉庫里支取他的儲蓄。我就是只能取用昨天儲蓄卻不能希望明天的一個人。”
  年青人在這個儲蓄比喻上,放下另外一個意見。“一個有面粉同金塊儲蓄的人,永遠不至于為生活艱難所困;一個不缺少人生經驗的人,他那取之不竭的智慧,值得一切人給他一种最大的尊敬。”
  “我的朋友,你說得對。從你的言語上,老年人應當得一种知足的慰藉。不過應當有一個轉語,找回我們那個原來的問題。人和草木不能相同,我還有一點意見。就是草木既有過去,也有未來,同時還大都明白現在。陽光同雨露使它向人微笑,它常常是滿意現在,而盡量享受現在。我們在今天這個日子里,所要談到的,思索的,工作的,就常常只是為了明天或昨天,使我們度過這一個當前。我明天是什么呢?我問你。”
  “我的老友,這是一個平安的休息。”年青人答后他老朋友的詢問,同時記起了東方哲人胡大圣,曾經以一种最東方的感情,對這休息所發的一番明論,便复述出來。“若果一個人在今天還能用他的記憶,思索到他的青春,這人的青春,便于這個人身上依然存在,沒有消失。我的老友,這個格言值得我們深思。我請你相信,在我眼睛里,你的雄辯,已證明了你的少壯,你的敘述,也行將把你青春恢复轉來。万里的長江,當每次春水發后,那古舊的河床,洋洋洒洒挾巨流而東下時,它便依然是有力而年青的。我希望讓一道回憶的河流經過你那還不衰弱的心上,在這溫柔的燈光下,我還可以有那种榮幸,重新瞻仰你一度青春的風儀。”
  老紳士低低的自言自語的說了一句“又是一個鳳子”。年青人听到,臉色全變了。年青人顯得十分激動,一點回憶激動了他的血流,卻謹慎的節制到自己的冒失。因為從老紳士神色上看來,這一句話原不是為他而說,与年青人無關系的。
  但年青人卻從這句話上,把去年十月來那個黃昏中人,認清楚就是對面的一個了。
  那种新的發現,使年青人不免稍稍矜持起來了,他將手無目的伸出了一會儿又縮回來,“我有點冒昧,想將一個隱藏在心中有半年了的印象,詢問到我的朋友。去年十月里,一個体面的黃昏中,大海為落日所焚燒后,天邊殘余了一線微紫,在那個海邊沙灘上,我曾經于無意中听到一個年高有德的人,對黃昏作過了一段描繪,對人生闡發了一种哲理。同時還有一個女人,倘若我的記憶力并不十分坏,這人的名字,應是鳳子。……”老紳士听到這個話時,不即作答,只望到年青人微微的笑著,帶一點儿惊愕,仍然似乎自言自語的說:“啊,有一個鳳子,那應當是一件真實的事情了。”接著稍稍沉靜了一點,若果年青人過細注意一下,還可以看到紳士是為了這個詢問,把要說的話給紊亂了的。那時紳士帶一點長者的神气輕輕的說:“……你用不著騙我,這女人你一定覺得很美。”說了望到年青人,又說:“你坐過來一點,我將告你一些事情,使你明白一切。我們從另一個題目上說去,慢慢的會說到栗子,說到鳳子,結束到你所不忘記的那個黃昏里。我們慢慢儿來說,讓這一道行將枯竭的河流,愉快的重新再流一次。”
  這老紳士把話說到這里止住了,站起了身子,按了一下電鈴,頃刻之間,那個沉默的仆人,就恭恭敬敬的站到門邊了。紳士吩咐他說:“把那一簍柑子拿來,取一瓶櫻桃甜酒,另外煮一點极濃的咖啡……”“這一道枯竭的河流,行將流一個整夜,”年青人想到這一點,看著紳士,正斜斜的躺到沙發一邊去,臉儿紅紅的,蒸發了一种青春的熱力。兩人在暫時的沉默中,互相交換了一個親切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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