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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北海去


  鈴子叮叮當當搖著,一切低起頭在書桌邊辦公的同事們,思想都為這鈴子搖到午飯的饅頭上去了。我呢,沒有饅頭,也沒有什么足以使我神往的食物。館子里有的是味道好的東西,可是卻不是為我預備的。大膽的進去吧。進去不算一回事,不用壯膽也可以,不過進去以后又怎么出來呢?借到解一個手,或是說“伙計伙計,為我再來一碟辣子肉丁,赶快赶快!讓我去買几個苹果來下下酒”,于是,一溜出來,扯腳忙走,只要以后莫再從這條路過去。但是,到你口上說著“買几個苹果”想開溜時,那伶精不過的伙計,看破了你的計划,不聲不響的跟了出來,在他那一雙鬼眼睛下,又怎么個跑得了呢?還是莫冒險吧。
  于是,恍恍惚惚出了辦公室,出了衙門,跳上那輛先已雇好在門外等候著的洋車。
  這在他的的确确都是夢一般模糊!衙門是今天才上。他覺得今天的衙門同昨天的衙門似乎是兩個,縱門前沖天匾分明一樣挂著。昨天引見他給廳長那個傳達先生,對他臉不爛了;昨天在窗子下吃吃冷笑的那几個公丁先生,今天當他第一次伏上辦公室書桌時,卻帶有和善可親的意思來給他恭恭敬敬遞一杯熱茶。……
  似乎都不同了,似乎都立時對他和气起來,而這和气面孔,他昨天搜尋了半天也搜尋不到一個。
  使他敢于肯定昨天到的那個地方就是今天這地方的,只有桌上用黃銅圓圖釘釘起四角,伏伏貼貼爬到桌面上那方水紅色吸水紙。昨天這紙是這么帶有些墨水痕跡,爬到桌上,意思如在說話,小東西,你來了!好好,歡迎歡迎。這里事不多,咱們談天相親的日子多著呢,……今天仍然一樣,紅起臉來表示歡迎誠意。不過當他伏在它身上去察視時,吸墨紙上卻多了三小點墨痕,不知誰個于他昨天出門時在那上面喂了這些墨給它。哈哈!朋友,你怎么也不是昨天那么干淨?呵呵,小東西,我職務是這樣,雖然不高興,但沒有法,況且,這些惡人又把我四肢釘在桌上,使我轉動不得。他們喂我墨吃,有什么法子拒絕?小東西,這是命!命里只合吃墨,所以在你見我以后又被人喂了一些墨了!難道這些已經發酸了墨我高興吃它,但無法的事。像你,當你上司剛才進房來時一樣,自然而然,用他的地位把你們貼在板凳上的屁股懸起來,你們是勉強,不勉強也不行。我如你一樣,無可如何。
  吸墨紙同他接談太久,因此這第一日上衙門,他竟找不出時間來同這辦公廳中同事們周旋。
  車子同他,為那中年車夫拖拉著,顛簸在后門一帶不平順的石子路上。
  這時的北京城全個儿都在烈日下了。走路的人,全都象打擺子似的心里難受。警察先生,本為太陽逼到木籠子里去躲避,但太陽還不相容,接著又赶進去。他們顯然是藏無可藏了,才又硬著頭皮出來,把腰邊懸挂在皮帶上那把指揮刀敲著電車道鋼軌,口中胡亂吆喝著。他常常以為自己是世界上再無聊沒有的人,如今見了這位警察先生,才知道這人比自己還更無聊。
  “忙怎的?慢慢儿也還赶得到——你有什么要緊事,所以想赶快拉到吧?”他覺得車夫為了得兩吊錢便如此拼命的跑,太不合理。
  “先生,多把我兩個子儿,我跑快點。”
  車夫顯然錯會了意思,以為車座嫌他太慢了,提出條件來。
  因這錯誤引起了他的憎惡來。“唉,你為兩個子儿也能累得喘气,那么二十個子簡直可以換你一斤肉一碗血了!……”但他口上卻說:慢點也不要緊,左右是消磨,洋車上,北海,公寓,同時消磨這下半天的時光。
  “先生去北海,有船可坐,輔幣一毛。”大概車夫已听到座上的話了,從喘气中抽出空閒來說。
  車夫脾气也許是一樣的吧,尤其是北京的,他們天生都愛談話,都會談話。間或他們談話的中肯處,竟能使你在車坐上跳起來。我碰到的車夫,有几個若是他那時正穿起常禮服,高据講台之一面肆其雄談時,我竟將無條件的承認他是一個什么能言會說的代議士了。我見過許多口上只會那么結結巴巴的學者,我听過論救國謂須懂五行水火相生,陰脈經,忌談革命的學者。今日的中國,學者過多,也許是積弱的一种重要原因吧!
  “有船吧,一毛錢不貴——你坐過船不曾?”
  “不,不,我上年子還親自坐過洋船的,到天津,送我老爺到天津。是我為他拉包月車時候。他姓宋,是司法部參事。”他仍然從喘气中勻出一口气來說話。過去的生活,使他回憶亦覺快适,說到天津時,他的興致顯得很想笑一陣的神气。“咦!那洋船又不大!有像新世界那么高的樓三層,好家伙!三層,四層——不,先生,究竟是三層還是四層,這時我記不起了。……那個錨,在船頭上那鐵錨,黑漆漆的,怕不有五六千斤吧,好家伙!”
  他,不能肯定所見的洋船有几層,恐怕車坐對他所說不相信,故又引出一個黑漆漆的大鐵錨來證明,然而這鐵錨的斤兩究難估計,故終于不再做聲,又自個默默的奔他的路。
  這不一定。大概三層四層——以至于五六層都有。小的還只有一層;再小的便像普通白屋子一樣,沒有樓。你北京地方房子,不是很少有樓的嗎?”
  這話又勾動了健談的話匣子,少不得又要勻出一口气來應付了。
  “對啦!天津日本租界過去那小河中——我是在那鐵橋上見到的——一排排泊著些小舶子,据說那叫洋舶子。小到同汽車不差什么,走動時也很快,只听見咯咯咯和汽車號筒一樣,尾子上出煙,煙拖在水面上成一條線……那貴吧,比汽車,先生?”
  “不知道。”
  “外國人真狠,咱們中國人造机器總赶不上別人,……他們造机器運到中國來賺咱們的錢,所以他們才富強……”
  話只要你我愛听,同車夫扯談,不怕是三日三夜,想他完也是不會完的!但是,這時有件東西要塞住他的口了。他因加勁跑過一輛糞車剛撒過嬌的路段,于是單用口去喘气。他開始去注意馬路上擦身而過的一切。
  女人,女人,女人,一出來就遇到這些敵人,一舉目就見到這些鬼物,花綢的遮陽把他的眼睛牽引到這邊那邊,而且似乎每一個少年女人擦身過去時,都能同時把他心帶去一小片儿。“呵呵,這成什么事?我太無聊了!我病太深了!我靈魂當真非找人醫治一下不可!我要醫治的是靈魂,是像水玻璃般脆薄東西,是像破了的肥皂泡,我的醫生到什么地方去找?呵呵,醫生喲!病入膏盲的我,不應再提到醫治了!……”手帕子又掩著他的眼睛了,有一种青春追捉不到的失望悲哀扼著了他的心。
  這是一條新來代替昨天為鼻血染污了的絲質手巾,有藍的緣邊与小空花,這手巾從他的朋友手中取來時,朋友的祝告是:瘦身小弟用這手巾,滿滿的裝一包歡喜還我吧。當時以為大孩子雖然是大孩子,但明天到他家時為買二十個大苹果送他,大概苹果中就含有歡喜的意義了。明天就是這樣空著還他吧,告他歡喜已有許多沾在這巾上。

                          一九二五年八月五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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