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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吳蓀甫那一臉不介意的微笑漸漸隱退了,轉變為沉思;俄而他臉上的紫包有几個輕輕地顫動,他額角上的細汗珠漸漸地加多。他避開了劉玉英的眼光,泛起眼白望著窗,右手的中指在桌面划著十字。
  窗外有人走過。似乎站住了,那窗上的花玻璃面就映出半個人頭的影子。于是又走開了,又來了第二次的人頭影子。突然賣“快報”的聲音從窗前飛跑著過去:“阿要看到閻錫山大出兵!阿要看到德州大戰!濟南吃緊!阿要看到……關外通電……”接著又來了第二個賣“快報”的帶喊帶跑的聲音。
  吳蓀甫的眉毛似乎一跳,他驀地站起來,在房中走一個半圓圈,然后站在劉玉英面前,站得很近;他那尖利的眼光釘住了劉玉英的粉臉,釘住了她那微帶青暈的眼睛,好像要看到劉玉英的心。
  讓他這么看著,劉玉英也不笑,也不說話,耐煩地等待那結果。
  “玉英!你要听我的吩咐——”
  吳蓀甫慢慢地說,一點游移的神气都沒有,仍舊那么尖利地看著劉玉英,可是他又不一直說下去,好像在考慮應該先吩咐哪一些事情。劉玉英抿著嘴笑,知道那“結果”來了;
  她快樂到胸脯前輕輕跳動,她忍不住接口問道:
  “可是我的為難地方,表叔都明白么?”
  “我都明白了。你要防著老趙万一看破了你的舉動,你要預先留一個退步,是不是?哦——這都在我身上。我們本來就帶點儿親,應該大家幫忙。玉英,現在你听我說:你先把韓孟翔吃住。我知道你有這本事。你不要——”
  劉玉英又笑了,臉上飛過一片紅暈。
  “你不要再打電話到處找我,也不要再到益中公司去找我!你這么辦,老趙馬上會曉得我和你有來往,老趙就要防你,——”
  “這個我也明白,今天是第一趟找你,只好到處打電話;
  以后我要小心了。”
  “哦,你是聰明人!那么,我再說第三樁:你去找個清靜的旅館包定一間房,我們有話就到那邊碰頭。我來找你。每天下午六點鐘前后,你要在那里等候——辦不到么?”
  “就是天天要等候恐怕辦不到。說不定我有事情絆住了腳。”
  “那也不要緊。你抽空打一個電話到益中公司關照我就好了。”
  “要是你也不在益中公司呢?”
  “四點到五點,我一定在。万一我不在益中,你問明了是姓王的——王和甫,和——甫,你也可以告訴他。這位是北方人,嗓子很響,你大概不會弄錯的。”
  劉玉英點頭,抿著嘴笑。忽然那花玻璃的窗上又有人頭影子一閃,接著是拍的一聲響,那人頭撞在窗上,几乎撞開了那對窗。吳蓀甫猛轉過臉去看,臉色有點變了。這時那花玻璃上現出兩個人頭影子,一高一矮,霍霍地在晃。吳蓀甫陡的起了疑心,快步跑到那窗前,出其不意地拉開窗一望,卻看見兩張怒臉,瞪出了吃人似的眼睛,誰也不肯讓誰。原來是兩個癟三打架。吳蓀甫聳聳肩膀,關好了窗,回到桌子邊就簽了一張支票交給劉玉英,又輕聲說:
  “可不要這樣的房間!太嘈雜!要在樓上,窗外不是走道!”“你放心,我一定辦得周到。可是,表叔,你吩咐完了罷?
  我有話——”
  “什么話?”
  吳蓀甫側著頭,眉頭稍稍一聳。
  “徐曼麗那邊,你得拉緊些,好叫老趙一直疑心她,一直不理她。那么著,我前回造的謠言不會弄僵,我這才能夠常在老趙那里跑!要是你向來和徐曼麗不很熟,就請你赶快做熟她!”
  吳蓀甫的眉頭皺緊了,但也點一下頭。
  窗外那兩個癟三忽然對罵起來,似乎也是為的錢。“不怕你去拆壁腳!老子把顏色你看!”——這兩句跳出來似的很清楚。房里的吳蓀甫也听著了,他的眉頭皺得更緊些,看了劉玉英一眼,搖搖身体就站起來。但此時劉玉英早又提出了第二個要求:
  “還有,表叔,韓孟翔我有法子吃住他,可是單靠我一張嘴,也還不夠,總得給他一點實惠。老趙是很肯花錢收買的。表叔,你愿意給孟翔什么好處,先告訴我一個大概,我好看机會攛慫他。”
  “這個,眼前我不能說定,明后天我們再談罷。”
  “那么,還有一句話——”
  劉玉英說著就吃吃地笑,臉也驀地紅了,眼波在吳蓀甫臉上一溜,卻不說下去。
  “什么話呢?你說!”
  吳蓀甫遲疑地問,看出了劉玉英那笑那眼光都有點古怪;他覺得這位女偵探的“話”太多,而且事已至此,他反倒對于這位女偵探有點怀疑,至少是不敢自信十二分有把握“吃得住”她。
  “就是你到我那包定的房間來時用什么稱呼!”
  劉玉英笑定了輕聲說,她那烏亮的眼珠滿是誘惑的閃光。
  听明白了原來只是這么一回事,吳蓀甫也笑了一笑,可是他并沒感到那強烈的誘惑,他松一口气,站起來很不介意似的回答:
  “我們原是親戚,我仍舊是表叔!”
  進了汽車的時候,這才回味到劉玉英剛才那笑,那臉紅,那眼波,那一切的誘惑性,他把不住心頭一跳。可是他這神思搖惑僅僅一剎那,立刻他的心神全部轉到了老趙和公債,他對那回過臉來請命令的汽車夫喝道:
  “到交易所去!快!”
  現在是將近午后三點鐘了。毒太陽晒得馬路上的柏油發軟,汽車輪輾過,就印成了各式各樣的花紋。滿臉黑汗在這柏油路上喊賣各式各樣“快報”的癟三和小孩子,也用了各式各樣的聲調高叫著各式各樣矛盾的新聞。
  像閃電似的到交易所里一轉而現在又向益中公司去的汽車里的吳蓀甫,全心神在策划他的事業,忽然也發見自己的很大的矛盾。他是辦實業的,他有發展民族工業的偉大志愿,他向來反對擁有大資本的杜竹齋之類專做地皮,金子,公債;然而他自己現在卻也鑽在公債里了!他是盼望民主政治真正實現,所以他也盼望“北方擴大會議”的軍事行動赶快成功,赶快沿津浦線達到濟南,達到徐州;然而現在他從劉玉英嘴里證實了老趙做的公債“空頭”,而且老趙還准備用“老法子”以期必胜,他就惟恐北方的軍事勢力發展得太快了!他十二分不愿意本月內——這五六天內,山東局面有變動!而在這些矛盾之上再加一個矛盾,那就是益中公司的少數資本又要做公債又要擴充那新收買的八個厂!他自己在一個月前曾經用盡心机謀奪朱吟秋的于茧和新式絲車,可是現在他謀奪到了手,他的鐵腕下多了一個“新厂”了,他卻又感得是一件“濕布衫”,想著時就要皺眉頭!
  這一切矛盾都是來得那么快,那么突兀,吳蓀甫好像不知不覺就陷了進去了。現在他清清楚楚看到了,可是已經拔不出來了!他皺緊了眉頭獰笑。
  然而他并不怎樣沮喪。他的自信力還能夠撐住他。眼前的那些矛盾是達到胜利的階段,是必不可免的魔障——他這樣自己辯解。豈不是為的要抵制老趙他們的“托辣斯陰謀”,所以他吳蓀甫這才要和老趙“斗法”,想在公債市場上打倒老趙么?這是症結中的症結!吳蓀甫就這么著替自己的矛盾加上一個“合理”的解釋了。只是有一點:益中公司經濟上的矛盾現象——又要做公債又要擴充那八個厂,須得有一個實際的解決才好!況且杜竹齋退出益中已經是不可挽回的了,指望中的銀錢業幫助因此也會受到影響;這是目前最大的困難,這難關一定要想法打開,才能談到第二步的辦法!
  汽車停住了,吳蓀甫的思想暫告一段落;帶著他那种雖未失望然而焦灼的心情,他匆匆地跑進益中公司去了。
  樓下營業部里有一個人在那里提存款,洶洶然和營業部的職員爭鬧。是“印鑒”有疑問么?還是數目上算錯?也值得那么面紅耳赤!吳蓀甫皺著眉頭帶便看了那提款人一眼,就直奔二樓,闖進了總經理辦公室。雖說是辦公室,那布置卻像會議場;總經理的真正辦公地方,卻另有一個“机要房”,就在隔壁。當下吳蓀甫因為跑急了,神色有點慌張;正在那辦公室里促膝密談的王和甫和孫吉人就吃了一惊,陡的一齊站起來,睜大了惊愕的眼睛。吳蓀甫笑了一笑,表示并無意外。可是兜頭來了王和甫的話,卻使吳蓀甫心跳。
  “蓀甫,蓀甫!出了個不大不小的岔子了!四處打電話找你不到,你來的剛好!”
  “我也是和甫接連几個電話逼來的。我們正在這里商量辦法。事情呢,也不算怎么了不得;不過湊在我們眼前這兜不轉來的當儿剛剛就發生,有點討厭!——上星期我們接洽好的元大的十万銀子,今天前途忽然變卦了,口气非常圓滑。就是這么一件事。”
  孫吉人接著說,依然是他那种慢慢的冷靜的口吻,就只臉上透著几分儿焦灼。
  吳蓀甫的一顆心也定下來了。事情雖然發生得太早一些,可不算十分意外;元大庄那筆款子本是杜竹齋的來頭,現在竹齋既然脫离益中,那邊不肯放款,也是人情之常。于是吳蓀甫努力鎮靜,暫且擱起了心里的公債問題,先來商量怎樣應付那忽然短缺了的十万元。
  這筆款子的預定用途是發付那八個厂總數二千五六百工人的工錢以及新添的各項原料。
  王和甫拿出許多表冊單据來給吳蓀甫,孫吉人他們過目,又簡單地說明道:
  “工錢方面總共五万多塊,月底發放,還有五六天光景,這算不了怎么一回事。要緊的還是新進的那些貨,橡膠,傘骨,電料,松香,硫酸,這一類總共得七万多塊錢。都是兩三天內就要付的。”
  吳蓀甫摸著下巴沉吟,看了孫吉人一眼。是月底快到了,吳蓀甫自己的厂以及現在歸他管理的朱吟秋那個厂,也是要發放工錢的。他自己也得費點手腳去張羅。雖然他的企業是擴充了,可是他從來沒有現在那么現款緊!就他的全部資產而論,這兩個月內他是飛躍地增加,少說也有二十万;然而堆棧里的干茧就擱煞了十多万,加之最近絲价狂跌,他再不能忍痛拋售,這存絲一項也擱煞了十多万;而最后,平白地又在故鄉擱住了十多万。所以眼前益中雖然只差得十万,他卻沉吟又沉吟,擺布不下。
  “那么,七万是明后天就要的;好,我去想法罷!——”
  孫吉人回看了吳蓀甫一眼,就很爽利地擔負起那責任來;吳蓀甫的難處,他知道。他頓了一頓,翻著那些單据和表冊,又接下去說:
  “不過這樣頭痛醫頭,東挪西湊,總不是辦法。我們八個厂是收進來了,外加陳君宜一個綢厂租給我們,合同訂定了一年;我們事業的范圍,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了。我們總得有個通盤的划算。公司組織的時候實收資本八十万,后來頂進這益中,收買那八個厂,現在杜竹翁又拆股退出,就只有現款四十多万,陸續都做了公債。我早就想過,又要辦那些厂,又要做公債,我們這點儿資本不夠周轉。兩樣中間,只好挑定一樣來干,然而為難的是現在兩樣都弄成騎虎難下。”
  “單辦那八個厂,四十多万也就馬馬虎虎混得過。可是我們不打算擴充么?我們還多著一個陳君宜的綢厂。四十多万還是不夠的!現在這會儿,戰事阻斷了交通,厂里出的貨運不開,我們這個月里就得淨賠開銷;當真得通盤籌划一下!”
  王和甫因為是專管那些厂,就注重在厂這方面說。
  吳蓀甫一邊听,一邊想,陡的臉上露出堅決的气色來。他對孫吉人,王和甫兩位瞥了一眼,他那眼光里燃燒著勇敢和樂觀的火焰。他這眼光常常能夠煽旺他那兩位同事的熱情,鼓動他們的幻想,堅決他們的意志;他這眼光是有魔力的!他這眼光是他每逢定大計,決大疑,那時候儿的先聲奪人的大炮!
  可是吳蓀甫正待發言,那邊門上忽然來了篤篤的兩下輕叩。
  “誰呀?進來罷!”
  王和甫轉過臉去對著那門喊,很不耐煩似的站了起來。
  進來的是樓下營業部的主任,呵著腰,輕靈地躡著腳尖快步跑到王和甫跟前,低聲說道:
  “又是一注沒有到期的定期存戶要提存款。我們拿新章程給他看,他硬不服;他說四個多月的利息,他可以犧牲,要他照‘貼現’的辦法卻不行。他在底下吵了好半天了。該怎么辦,請總經理吩咐罷!”
  王和甫鼻子里輕輕哼了一聲,且不回答那營業部主任,回頭看著吳蓀甫他們兩位。這兩位也都听明白了。吳蓀甫皺一下眉頭,孫吉人摸著下巴微笑。王和甫轉臉就問那營業部主任道:
  “多少數目?”
  “一万。”
  “哦——一万!算了罷,不要他照‘貼現’的辦法了。真麻煩!”
  營業部主任微笑著點頭,又輕靈地躡著腳尖退了出去。裝著耶耳厂自動關閉机的那扇門就輕輕地自己關上;嚓的一聲小響以后,房里忽然死一樣的沉寂。
  “真麻煩!天天有那樣的事!”
  王和甫自言自語地回到他的座位里,就燃著了一枝茄立克。他噴出一口濃煙,又接著說:
  “這些零零碎碎的存戶都是老公司手里做下來的!現在陸續提去有個六成了。”
  “哦!——我們新做的呢?”
  “也還抵得過,云山拉來了十多万,活期定期都有。吸收存款這一面,望過去很有把握。”
  王和甫一面回答著孫吉人,一面就又翻那些表冊。
  吳蓀甫笑了笑,他的眼光忽然變成很獰厲;他看看王和甫,又看看孫吉人,毅然說道:
  “我們明天發信通知那些老存戶,聲明在半個月內他們要提還沒到期的款子,我們可以特別通融,利息照日子算!吉人,你說對不對:我們犯不著去打這些小算盤!我看來那些老存戶紛紛來提款子一定不是無緣無故的!光景他們听得了什么破坏我們信用的謠言。趙伯韜慣會造謠言!他正在那里想种种方法同我們搗蛋。他早就說過,只要銀錢業方面對我們收緊一些,我們就要受不了;他這話不是隨便說說的,他在那里布置,他在那里用手段!”
  “對了!今天元大庄那變卦,光景也是老趙攪出來的。我听他們那口气里有講究。”
  王和甫慌忙接口說。
  “再拿竹齋這件事來講罷,他退出公司的原因,表面上固然是為的他不贊成收買那八個厂,可是骨子里也未始不是老趙放的空气叫竹齋听了害怕。竹齋不肯對我明說,可是我看得出來。他知道了云山到香港去,就再三要拉尚仲禮進來。我一定不答應,第二天他就決定主意拆股了!”
  “哈,哈;杜竹翁是膽小了一點儿,膽小了一點儿。可是杜竹翁實在也不喜歡辦什么厂。”
  又是王和甫說,他看了孫吉人一眼。孫吉人點著頭沉吟。有一個陰暗的影子漸漸在孫吉人心頭擴大開來:正像杜竹齋實在不喜歡辦什么厂,他,孫吉人,對于做公債之類也是沒有多大興味的,——并不是他根本憎惡這种“投机”事業,卻是為的他精力不濟,總覺得顧到了本行事業也就夠累了;而現在,不但做公債和辦厂兩者都弄成騎虎難下之勢,且又一步一步發見了新危險,一步一步證實了老趙的有計畫的“經濟封鎖”已經成為事實;這种四面楚歌的境地,他想來當真沒有多大把握能夠沖得出去。可是除了向前沖,到底還有什么別的辦法?
  然而孫吉人還是很鎮靜;他知道吳蓀甫在那里等待他發表意見,他又知道王和甫沒有任何一定的意見,于是冷靜地看著吳蓀甫那精神虎虎的紫臉孔,照例慢慢地說道:“我們自己立定了腳跟就不怕。信用自信用,謠言自謠言;我們也要不慌不忙。蓀甫主張不打小算盤,很贊成!那些老存戶既然相信謠言,我們就放一個響炮仗給他們听听。可是我們的腳跟先得赶快站穩起來,先把那些厂的根基打好。我們來算一算:那些厂徹底整頓一下,看是能夠節省多少開支;應該擴充的擴充一下,看是至少該添多少資本;剛才和甫說原定的四十五万恐怕不夠,那么,我們把做公債的資本收了回來還是差一點,我們就得另外設法。不過究竟要用多少擴充費,開支上能夠節省多少,還有眼前三兩個月內銷路未必會好,要淨賠多少——這种种,應該算出一個切字的數目。”
  “擴充費已經仔細算過,八個厂總共支配三十万。這是不能再少的了!”
  王和甫先揀自己主管的事回答,心里卻在討量公債方面的盈虧,因為那三十万全都做了公債去了。他轉臉看著吳蓀甫,正想問他公使的情形,吳蓀甫卻先說了:
  “這一次拿公司里的資本全部做了公債,也是不得已。本月三號,我們只拋出一百万,本來是只想乘机會小小干一下,可是后來局面變了,逼得再做,就成了‘多頭’;現在我們手里有一千万公債!照今天交易所早市收盤的价格,說多呢不多,三十万元的純利扯來是有的!剛才我來這里以前,我已經通知我們的經紀人,今天后市開盤,我們先放出五百万去!”
  吳蓀甫的臉上亮著胜利的紅光,他躊躇滿志地搓著手。
  “可是,蓀甫,光景還要漲罷?從十五號到今天,不是步步漲么?雖然每天不過漲上兩三角。”
  王和甫慌忙接口說,也像吳蓀甫一樣滿面全是喜气了。
  “那不一定!”
  吳蓀甫微笑地回答,但那口气异常嚴肅。他轉過臉去看著孫吉人,他那眼光的堅決和自信能夠叫頂沒有主意的人也忽然打定了主意跟他走。他用了又快又清晰個個字像鐵塊似的聲調說道:
  “我們先要站定了自己的腳跟!可是我們好比打仗,前后會有敵人:日本人開在上海的那些小工厂是我們當面的敵人,老趙是我們背后的敵人!總得先打敗了身前身后的敵人,然后我們的腳跟站得穩!我們那八個厂一定得赶快整頓:管理上要嚴密,要換進一批精明能干的職員去,要嚴禁糟蹋材料,要裁掉一批冗員,開除一批不好的工人!我看每個厂的預算應得削減二成!”
  “就是這么著,從下月起,預算減二成!至于原來的辦事人,我早就覺得都不行,可是人才難得,一時間更不容易找,就一天一天擱著;現在不能再挨下去了。和甫,你是天天巡視那八個厂的,你看是應該先裁哪一些人?”
  孫吉人依然很冷靜地說,并且他好像忽略了吳蓀甫那一席話里前半段的主要點;但是吳蓀甫眼睛里的火——那是樂觀的火,要和老趙積极奮斗的火,已經引燃到孫吉人的眼睛。這個,吳蓀甫是看得非常明白;他緊抓住了這机會,立刻再逼進一步:
  “剛才我說一千万公債我們已經放出了一半去。我們危險得很呢!老趙布置得很好,准備‘殺多頭’!幸而他的秘密今天就泄漏。他的一個身邊人把這秘密賣給我,兩千塊錢她就賣了,還答應做我們的內線,常給我們消息!据老趙的布置,月底交割前,公債要有一度猛跌!可是我們今天就放出了一半去,老趙是料不到的!明天我們就完全脫手,老趙的好計策一點沒有用處!”
  吳蓀甫一邊說著,霍地站了起來;就像一個大將軍講述出死入生的主力戰的經過似的,他興奮到几乎滴下眼淚。他看著他的兩個同事,微笑地又加一句:
  “我們以后對付老趙就更加有把握!”
  于是整頓工厂的問題暫時擱起,談話集中在老趙和公債。吳蓀甫完全胜利了。他整飭了自己一方面的陣線,他使得孫吉人他們了解又做公債又辦厂不是矛盾而是他們成功史中不得不然的步驟;他說明了消极的“自立政策”——不仰賴銀錢業的放款,就等于坐而待斃;只有先戰胜了老趙,打破了老趙指揮下的“經濟封鎖”,然后能真正“自己立定腳跟”!他增強了他那兩個同事對于老趙的認識和敵意。他把益中公司完全造成了一個“反趙”的大本營!
  最后,他們又回到那整頓工厂問題。在這上頭,他們自然要加培努力。裁人,減工資,增加工作時間,新訂几條嚴密到無以复加的管理規則:一切都提了出來,只在十多分鐘內就大体決定了。
  “開除工人,三百到五百;取消星期日加工;延長工作時間一小時;工人進出厂門都要受搜查;厂方每月扣留工資百分之十,作為‘存工’,扣滿六十五元為度,將來解雇時,厂方可以發還:這一些,馬上都可以辦。可是最后一條——工錢打九折,怕的工人們要鬧起來!可不是,取消星期日加工,已經是工錢上打了個九折;現在再來一個九折,一下里太狠了一點,恐怕他們當真要鬧什么罷工怠工,反多了周折。我主張這一項暫且緩辦,——哎,你們看是怎樣?”
  王和甫搔著頭皮遲疑地說,眼睛望著吳蓀甫那緊繃繃的臉。
  吳蓀甫微笑,還沒開口,那邊,孫吉人已經搶先發言,例外地說的很急:
  “不,不!我們認真的地方認真,优待的地方也比別家优待。和甫,你沒看見我們還有獎勵的規則么?工作特別好,超過了我們預定的工作標准時,我們就有特別獎。拿燈泡厂來說罷,我們現在暫定燈泡厂的工人每人每日要做燈泡二百只,這個數目實在是很体恤的了;工人手段好,不偷懶,每天做二百五十只也很容易,那時我們就給他一角五分的特別獎,月底結算,他的工錢不是比原來還多么?”
  “啊,啊,吉人,話是不錯的;我們很优待。就可惜工人們不很懂理,扣了的,他們看得見,特別獎,他們就看不見!
  蓀甫,不是我膽小怕事,當真我們得仔細考慮一下。”
  王和甫的口气依然不放松;他是專門負責管理那八個厂的,他知道那八個厂的二千多工人早已有些不穩的狀態。
  吳蓀甫他們兩位暫時沒有回答。這總經理辦公室內又一次死一樣的沉寂。外邊馬路上電車的聲音隆隆地滾了來,又滾了去。西斜的太陽像一片血光罩住了房里的雪白桌布和沙發套。
  深思熟慮的神色在吳蓀甫臉上擺出來了。他并沒把什么怠工罷工當作一回事;他自己厂里常常鬧這些把戲,不是屢次都很順利的解決了么?但是他自己的那些經驗就告訴他,必須厂里有忠心能干的辦事員然后胜利有把握。而公司管理下這八個厂還沒有那樣的“好”職員,又況是各自獨立的八個厂,那一定更感困難。王和甫的顧慮不能完全抹煞!
  這時孫吉人恰好又表示了同吳蓀甫的思想“暗合”的意見:
  “那么工錢九折一層,緩辦個把月,也行。可是我們一定要赶快先把各厂的管理部整頓好!舉動輕浮的,老邁糊涂的,都要裁了他!立刻調進一批好的來!我想蓀甫厂里也許可以抽調几個人出來。我們預定一個月的工夫整頓各厂的管理部,再下一個月就可以布告工錢打九折。我們的特別獎勵規則卻是要立刻實行,好讓工人們先知道我們是賞罰分明,誰的本事好,不偷懶,誰就可以抓大把的錢!”
  吳蓀甫听著就點一下頭。但是突然一陣急促而沉重的皮靴聲像打鼓似的直滾到這辦公室的門外,中間夾著茶房的慌張的呵問:“找誰呀?不要亂跑!”辦公室里吳蓀甫他們听了都一怔。同時那辦公室的門已經飛開,闖進一個人來,滿頭大汗,挾著個很大的文書皮包,一伸腿把那門踢上,這人一邊走,一邊就喊道:
  “閻軍全部出動了!德州混亂!云山到香港去辦的事怎樣了,你們這里有沒有他的電報?”
  這人就是黃奮,有名的“大炮”。
  吳蓀甫的臉色立刻變了。王和甫卻哈哈笑著跳了起來慌忙問道:
  “當真么?几時的消息?”
  “半個鐘頭前的消息,誰說是不真的!云山來了電報沒有?”
  黃奮气咻咻地說著,用力拍他腋下的文書皮包,表示那“消息”就裝在皮包里,再也不會錯的。
  “濟南呢?要到濟南,光景總有一場大戰?”
  吳蓀甫搶前一步問,他那濃眉毛簌簌地在跳了。
  “四五天內就要打進濟南。大戰是沒有的!大戰要在津浦路南段!”
  “四五天?哦!大戰是沒有的!嘿,嘿!”
  吳蓀甫自言自語地狂笑著,退后一步,就落在沙發里了;他的臉色忽然完全灰白,他的眼光就像會吃人似的。津浦路北段的軍事變化來得太快了!快到就連吳蓀甫那樣的靈敏手腕也赶不上呀!
  孫吉人也省悟到了;他重重地吁一口气,望了吳蓀甫一眼,又看房里那座大鐘,正是四點。他立刻想像到交易所里此刻也許正在万聲的狂噪中跌停了板。他的心跳了,他不敢再往下想。
  “沒有電報來么?這才是怪!和甫,要是接到了,馬上通知我呵!”
  黃奮一邊說,一邊就轉身走了,同他來時一樣的突兀。
  吳蓀甫驀地又跳了起來,牙關咬得緊緊地,圓睜看一雙眼。他暴躁地大步走了個半圓,忽然轉身站住了,面對著愕然的王和甫,和苦著臉沉思的孫吉人,很興奮而又很慌亂地說道:
  “我想來只有一個辦法了。運動經紀人提早兩天辦交割!不是說還得四五天才能打進濟南么?算是四天罷,那么,那么,提早兩天辦交割,剛好在濟南陷落以前。那時候,那時候,市面上雖然有謠言,也許債价還不至于狂跌!提早兩天辦交割,就是大后天停市了,那,那,‘空頭’明天不能再拚下去,我們剩下的五百万也是明天放出去,看來還可以扯一個不進不出!——哎,他們干什么的?忽然大軍出動了!”
  “幸而消息得的早。上次張桂軍退出長沙的當儿,可不是我們早得消息就挽救了過來么?”
  孫吉人先對吳蓀甫的辦法表示了贊成,一半也是勉強寬慰自己。
  “蓀甫,就是這么辦很好!赶快動手!”
  王和甫听明白了時,依然是興高采烈;他很信仰吳蓀甫的巧妙手段。
  “那么,我先打一個電話找陸匡時來,——謀事在人;我們花一個草頭,也許可以提前兩天。”
  吳蓀甫的口气鎮定些了;他皺著眉頭,一邊說,一邊看那大鐘。現在真是“一寸光陰一寸金”的緊急時期!他獰笑了一聲,就匆匆地跑到辦公室隔壁的“机要房”打電話去了。
  這里,王和甫,孫吉人兩個都不說話。孫吉人看著面前大餐桌上的花瓶,又仰臉去看牆上挂的“實業計畫”的地圖。他依然很鎮靜,不過時時用手摸著下巴。王和甫卻有點坐立不安。他跑到窗前去望了一會儿,忽然又跑回來撳著電鈴。立刻一個青年人探頭在辦公室門口用眼光向王和甫請示了。他是總經理下面文牘科的打字員。王和甫招手叫他進來;又指著靠窗的一架華文打字机,叫他坐下;然后命令道:“我說出來,你打:新訂本厂獎勵規則。本厂——茲因——試行——科學管理法,——增進生產,——哎!不中用的,那么慢!增進生產,——并為獎勵工友起見,——新訂辦法如下,——哎!快一點!新訂辦法,听明白了么?如下,——
  哎,換一行——”
  “怎么樣?蓀甫!”
  那邊孫吉人突然叫了起來。王和甫撇下那打字員,轉身就跑,卻看見吳蓀甫兩手抱在胸前,站在那大餐桌旁邊,一臉的懊惱气色。王和甫哼了一聲,就轉身朝著那打字員的背脊喊道:
  “不打了!你去罷!”
  辦公室里又只有他們三個人了,吳蓀甫咬著牙齒,輕輕說了一句:
  “已經跌下了半元!”
  王和甫覺得全身的血都凍住了。孫吉人歎一口气。吳蓀甫垂著頭踱了一步,然后抬起獰厲的眼光,再輕聲儿說下去:
  “收盤時跌了半元。我們的五百万是在開拍的時候就放出去的,那時開盤价還比早市收盤好起半角;以后就一路跌了!我們那五百万算來還可以賺進十二三万,不過剩下的五百万就沒有把握。謀事在人,成事在天!”
  “也不盡然。還有明天!我們還是照原定辦法去做。事在人為!”
  孫吉人勉強笑著說,他的聲音卻有些儿抖。
  “對了!事在人為,還有明天!”
  王和甫也像回聲似的說著,卻不笑。突然他轉身到那華文打字机上扯下了那張沒有打好的“獎勵規則”來,在手里揚了一揚,回頭來大聲說道:
  “厂里的事,明天我就去布置!八個厂開除工人,三百到五百,取消星期日加工,延長工作時間一小時;扣‘存工”,還有——工錢打九折!明天就出布告!工人們要鬧么?哼!我們關他媽的半個月厂門再說!還有我們租用的陳君宜那綢厂也得照樣減薪,開除工人,延長工作!”
  “對啦!事在人為!就那么辦罷!”
  孫吉人和吳蓀甫同聲贊成了。他們三個人的臉現在都是鐵青青地發光,他們下了決心要用一切可能的手段從那九個厂里榨取他們在交易所里或許會損失的數目;這是他們唯一的補償方法!
  當天晚上九點鐘,吳蓀甫帶著一身的疲乏回到家里了。這是個很熱的晚上。滿天的星,一鉤細到几乎看不見的月亮。只在樹蔭下好像有點風。吳少奶奶他們都在園子里乘涼。他們把客廳里的電燈全都關熄,那五開間三層樓的大洋房就只三層樓上有兩個窗洞里射出燈光,好像是蹲在黑暗里的一匹大怪獸閃著一對想吃人的眼睛。
  吳少奶奶他們坐在那池子邊的一排樹底下。那一帶裝在樹干上的電燈也只開亮了一兩盞,黑魆魆的樹蔭襯出他們四個人的白衣裳。他們都沒說話。時時有一兩聲的低歎。
  忽然林佩珊曼聲唱著凄婉的時行小曲《雷夢娜》;忽然又不唱了。
  阿萱輕聲笑。那笑聲幽幽地像是哭不出而笑的。池子里的紅鯉魚潑剌一響。
  四小姐蕙芳覺得林佩珊唱的那小曲听去很愜意,就像從她自己心里挖出來似的。她想來會唱的人是有福的;唱也就是說話。有話沒處說的時候,唱唱就好像對親近的人細訴衷腸。她又想著日間范博文對她說的那些話,她的心又害怕,又快活,卜卜地跳。
  沉默壓在這池子的周圍,在這四個人中間——四個人四樣的心情在那里咀嚼那沉默的味道。忽然沉默破裂了!一個風暴的中心,從遠處來,像波紋似的漸漸擴展到這池子邊,到這四個人中間了。這是那邊屋子里傳了來的吳蓀甫的怒聲喝罵。
  “開電燈!——像一個鬼洞!”
  接著,穿了睡衣的吳蓀甫就在強烈的電燈光下凸顯出來了。他站到那大客廳前的游廊上,朝四面看看,滿臉是生气尋事的樣子。雖然剛才一個浴稍稍洗去了他滿身的疲乏,可是他心里仍舊像火山一樣暴躁。他看見池子那邊的四個白衣人了。‘倒像是四個白無常!”——怒火在他胸間迸躍。恰好這時候王媽捧了茶盤從吳蓀甫前面走過,向池子那邊去;吳蓀甫立刻找到訛頭了,故意大聲喝道:
  “王媽!到那邊去干么?”
  “少奶奶他們都在池子邊乘涼——”
  沒等王媽說完,吳蓀甫不耐煩地一揮手,轉身就跑進客廳去了。他猛又感得自己的暴躁未免奔放到可笑的程度,他向來不是這樣的。但是客廳里強烈的電燈光轉使他更加暴躁。那几盞大電燈就像些小火爐,他感到渾身的皮膚都仿佛燙起了泡。并且竟沒有一個當差伺候客廳。都躲到哪里去了?這些懶虫!吳蓀甫發狂似的跳到客廳前那石階級上吼道:
  “來一個人!混蛋!”
  “有。——老爺!——”
  兩個聲音同時從那五級的石階下應著。原來當差高升和李貴都就站在那下邊。吳蓀甫意外地一怔,轉臉去尖利地瞥了他們一眼,一時間想不出什么話,就隨便問道:
  “高升!剛才叫你打電話到厂里請屠先生來,打過了沒有!
  怎么還不來!”
  “打過了。老爺不是說叫他十點鐘來么,屠先生為的還有一些事,得到十點半——”
  “胡說!十點半!你答應他十點半?”
  吳蓀甫突又轉怒,把高升的話半路嚇住。那邊池子旁四個人中的林佩珊卻又曼聲唱那支凄婉的小曲了。這好比在吳蓀甫的怒火上添了油。他跺著腳,咬緊了牙關,恨恨地喊道:
  “混蛋!再打一個電話去!叫他馬上來見我!”
  說還沒說完,吳蓀甫已經轉身,气沖沖地就赶向那池子邊去了。高升和李貴在后邊伸舌頭。
  池子邊那种冶蕩幽怨的空气立刻變為寂靜的緊張了。那四個人都感覺到現在是那“風暴”的中心直向他們掃過來了,說不定要挨一頓沒來由的斥罵。林佩珊頂乖覺,一扭腰就溜到那些樹背后,掩著嘴忍住了笑,探出半個頭,尖起了耳朵,睜大了眼睛。阿萱在這种事情上最麻木,手里還是托著他那只近來當作寶貝的什么“鏢”,作勢要放出去。四小姐蕙芳低著頭看池子里浮到水面吐泡沫的紅鯉魚。很知道丈夫脾气的吳少奶奶則懶懶地靠在椅背上微笑。
  吳蓀甫卻并不立刻發作,只皺著眉頭獰起了眼睛,好像在那里盤算先挑選什么人出來咬一口。不錯,他想咬一口!自從他回家到現在,他那一肚子的暴躁就仿佛總得咬誰一口才能平伏似的。自然這不會是真正的“咬”;可是和真正的“咬”卻有同樣的意義。他獰視了一會儿,終于他的眼光釘住在阿萱手掌上那件東西。于是沉著的聲音發問了。正像貓儿捉老鼠,開頭是沉著而且不露鋒利的爪牙。
  “阿萱!你手里托著一件什么東西?”
  似乎心慌了,阿萱不回答,只把手里的“寶貝”呈給蓀甫過目。
  “咄!見你的鬼!誰教你玩這把戲?”
  吳蓀甫漸漸聲色俱厲了;但是阿萱那股神气太可笑,吳蓀甫也忍不住露一下牙齒。
  “哦,哦,——找老關教的。”
  阿萱口吃地回答,縮回他那只托著“鏢”的手,轉身打算溜走。可是吳蓀甫立刻放出威棱來把他喝住;
  “不許走!什么鏢不鏢的!丟了!丟在池子里!十七八歲的孩子,還干這些沒出息的玩意儿!都是老太爺在世的時候太寵慣了你!暑假快要過去,難道你不打算下半年進學校念書!——丟在池子里!”
  一聲響——東!阿萱呆呆地望著那一池的皺水,心疼他那寶貝。
  吳蓀甫眉毛一挺,心頭的焦躁好像減輕了些微。他的威嚴的眼光又轉射到四小姐蕙芳的身上了。他知道近來四小姐和范博文好像很投契。這是他不許可的!于是暴躁的第二個浪頭又從他胸間涌起。然而他卻又轉臉去看少奶奶。靠在藤椅背上的吳少奶奶仰臉迷惶地望著天空的星。近來少奶奶清瘦了一些,她那雙滴溜溜地會說話的眼睛也時常呆定定,即使偶然和從前一般靈活,那就滿眼紅得像要發火。有什么東西在不斷地咬嚙她的心!這變化是慢慢來的,吳蓀甫從沒留意,并且即使他有時覺得了,也不理會;他馬上就忘記。現在他忽然好像第一次看到,心頭的暴躁就又加倍。他立刻撇下了四小姐,對少奶奶尖利地說道:
  “佩瑤,嫡親的兄弟姊妹,你用不著客气!他們干些什么,你不要代他們包庇!我最恨這樣瞞得實騰騰地!”
  吳少奶奶迷惶地看著蓀甫,抿著嘴笑,不作聲。這把吳蓀甫更加激怒了。他用力哼了一聲,十分嚴厲地又接著說下去:
  “譬如四妹的事。我不是老頑固,婚姻大事也可以听憑本人自己的意思。可是也得先讓我曉得,看兩邊是不是合式;用不到瞞住了我!況且這件事,我也一向放在心上,也有人在我面前做媒;你們只管瞞住了我鬼混,將來豈不是要鬧出笑話來么?”
  “噯,這就奇了,有什么鬼混呀!你另外看得有合式的人么?你倒說出來是誰呢?”
  吳少奶奶不能不開口了,可是吳蓀甫不回答,霍地轉身對四小姐正色問道:
  “四妹,你心里有什么意思,趁早對我說罷!說明了好辦事。”
  四小姐把臉垂到胸脯上,一個字也沒有。她的心亂跳。她怕這位哥哥,又恨這位哥哥。
  “那么,你沒有;我替你做主!”
  吳蓀甫感到冷箭命中了敵人似的滿足,長笑一聲,轉身就走。但當他跑進了他的書房時,那一點滿足就又消失。他還想“咬一口”,准對他的真正敵人“咬一口”。不是像剛才那樣無所為的“遷怒”,而是為的要補償自己的損失向可咬的地方“咬”一口!現在他的暴躁漸漸平下去了,心境轉入了拚死命突圍的頑強,殘酷和冷靜。然而同時也發生了一种沒有出路的陰暗的情緒。他的心忽而卜卜地跳得很興奮,忽而又像死了似的一動不動。他那飛快地旋轉的思想的輪子,似乎也不很听從他意志的支配:剛剛想著益中公司總經理辦公室內那一幕惊心動魄的談話,突然攔腰里又闖來了劉玉英那誘惑性的笑,那眼波一轉時的臉紅,那迷人的低聲一句“用什么稱呼”;剛剛在那里很樂觀地想到怎樣展開陣線向那八個厂堂而皇之進攻,突然他那鐵青的臉前又現出了那八個厂二千多工人的決死的抵抗和反攻,——
  他的思想,無論如何不能集中;尤其是劉玉英的妖媚的笑容,俏語,眼波,一次一次闖回來誘惑他的籌划大事的心神。這是反常!他向來不是見美色而顛倒的人!
  “咄!魔障!”
  他驀地跳起來拍著桌子大呼。
  “障!”——那書房的牆壁響出了回聲。那書房窗外的樹木蘇蘇地譏笑他的心亂智昏。他又頹然坐下了,咬緊著牙齒想要再一度努力恢复他的本真,驅逐那些盤踞在心頭的不名譽的懦怯,頹廢,以及悲觀,沒落的心情。
  可是正在這時候,書房門悄悄地開了,屠維岳挺直了胸脯站在門口,很大方地一鞠躬,又轉身關了門,然后安詳地走到吳蓀甫的寫字桌前,冷靜地然而机警地看著吳蓀甫。
  足有二三分鐘,兩個人都沒有話。
  吳蓀甫故意在書桌上的文件堆里抽出一件來低頭看著,又拿一枝筆在手指上旋弄,讓自己的臉色平靜下去,又用了很大的力量把自己的心神鎮定了,然后抬頭對屠維岳擺一擺手,叫他坐下,用很隨便的口吻微笑地問道:
  “第一次我打電話叫你來,不是說你有點事情還沒完么?
  現在完了沒有?”
  “完了!”
  屠維岳回答了兩個字;可是他那一閃一閃的眼光卻說了更多的話,似乎在那里說:他已經看出吳蓀甫剛才有過一時的暴躁苦悶,并且現在吳蓀甫的故意閒整就好比老鷹一擊前的回旋作勢。
  吳蓀甫眼光一低,不讓當面這位年青人看透了他的心境;
  他仍舊旋弄手里的筆杆,又問道:
  “听說虹口几個厂情形不好呢!你看來不會出事罷?出了事,會不會影響到我們閘北?”
  “不一定!”
  屠維岳的回答多了一個字了;很机警地微笑。吳蓀甫立刻抬起眼來,故意吃惊似的喊道:
  “什么!你也說‘不一定’么?我以為你要拍拍胸脯說:我們厂不怕!——哎,維岳,‘不一定’,我不要听,我要的是‘一定’!噯?”
  “我本來可以說‘一定’,可是我一進來后就嗅著一點儿東西;我猜想來三先生有一個扣減工錢的命令交給我,所以我就說‘不一定’了。——現在既然三先生要的是‘一定’,也行!”
  吳蓀甫很注意地听著,眼光在屠維岳那冷靜的臉上打圈子。過一會儿,他又問道:
  “你都布置好了罷?”
  “還差一點。可是不相干。三先生!我們這一刀劈下去,反抗總是免不了的;可是一兩天,至多三天,就可以解決。也許——”
  “什么!你是說會罷工么?還得三天才能解決?不行!工人敢鬧事,我就要當天解決!當天!——也許?也許什么?也許不止三天罷?”
  吳蓀甫打斷了屠維岳的話,口气十分嚴厲了,態度卻還鎮靜。
  “也許從我們厂里爆出來那一點火星會弄成了上海全埠絲厂工人的總同盟罷工!”
  屠維岳冷冷地微笑著回答。這是最后的一瓢油,這半晌來吳蓀甫那一腔抑制著的怒火立刻又燃旺了!他擲去手里的筆杆,獰視著屠維岳,發狂似的喊道:
  “我不管什么總同盟罷工!我的厂里有什么風吹草動,我就是干干脆脆只要一天內解決!”
  “那么三先生只好用武力——”
  “對啦!我要用武力!”
  “行!那么請三先生准我辭職!”
  屠維岳說著就站了起來,很堅決很大膽地直對著吳蓀甫看。短短的沉默。吳蓀甫的臉色漸漸從惊愕轉成為不介意似的冷淡,最后他不耐煩地問道:
  “你不主張用武力?你怕么?”
  “不是!請三先生明白,我好像沒有怕過什么!我可以老老實實告訴三先生:我很愛惜我一個月來放在厂里的一番心血,我不愿意自己親手推翻一個月來辛辛苦苦的布置!可是三先生是老板,愛怎么辦,權柄在三先生!我只請三先生立刻准我辭職!我再說一句,我并不是害怕!”
  屠維岳驕傲地挺直了胸脯,眼光尖利地射住了吳蓀甫的臉。
  “你的布置我知道,現在就要試試你的布置有沒有价值!”
  “既然三先生是明白的,我可以再說几句話。現在三先生吩咐我要用武力,一天內解決;我很可以照辦。警察,包探,保衛團,都是現成的。可是今天解決了,隔不了十天兩星期,老毛病又發作,那大概三先生也不喜歡,我替三先生辦事也不能那么沒有信用;我很愛惜我自己的信用!”
  于是吳蓀甫暫時沒有話,他又拿起那筆杆在手指上旋弄,釘住屠維岳看了好半天。屠維岳讓他看,一點表情也不流露到臉上來;他心里卻微感詫异,為什么吳蓀甫今番這樣的遲疑不決。
  吳蓀甫沉吟了一會儿,終于又問道:
  “那么,照你說,該怎么辦?”
  “我也打算用一點儿武力。可是要留到最后才用它!厂里的工人并不是一個印板印出來的;有几個最坏的,光景就是共產份子,一些糊涂虫就跟了她們跑。大多數是膽小的。我請三先生給我三天的期限,就打算乘那罷工風潮中認明白了哪几個有共產嫌疑,一网打盡她!那時候,要用一點武力!這么一轉,我相信至少半年六個月的安靜是有的。一個月來,我就專門在這上頭用了心血!”
  屠維岳很鎮靜很有把握地說,微笑著。吳蓀甫也是傾注了全心神在听。忽然他的眼珠一轉,獰笑了一聲,站起來大聲興奮地喊道:
  “維岳!你雖然能干,可是還有些地方你見不到呀!那不是捉得完的!那好比黃梅天皮貨里會生蛀虫一樣,自然而然生出來!你今天捉完了,明天又生出來!除非等過了黃梅天!可是我們這會儿正遇著那黃梅天,很長,很長,不知道到什么時候才完的黃梅天!——算了!你的好計策留到將來再說。
  眼前的時勢不許我們有那樣的耐心了!”
  屠維岳鞠一個躬,不說話,心里想自己這一回“倒霉”是倒定的了;不是辭職,就是他在厂里的“政權”倒坍,錢葆生那一派將要代替他上台。可是吳蓀甫突又暴躁起來,聲色俱厲下命令道:
  “罷工也好,不罷工也好,總同盟罷工也好,我的主意是打定了!下月起,工錢就照八折發!等絲价回漲到九百多兩的時候,我們再說,——好了,你去罷!我不准你辭職!”
  “那么,三先生給我三天的期限!”
  “不!不!一天也不!”
  吳蓀甫咆哮著。屠維岳臉上的肉輕輕一跳,他的眼光异樣地冷峻了。然而意外地吳蓀甫突又轉了態度,對屠維岳揮手,不耐煩地接著說:
  “傻子!你想跟我訂合同么?看她們罷下工來情形怎樣,我們再說!”
  屠維岳微笑著又鞠一個躬,不說話;心里卻看准了吳蓀甫這回不比從前,——有點反常,有點慌亂。他又想到自己這一回大概要“倒霉”。但他是倔強的,他一定要掙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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