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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魯迅的《吶喊》和《彷徨》


  《吶喊》和《彷徨》是在兩种不同的觀念下所產生的作品,有人從字面上作品相之談,以為《彷徨》顯示了作者的更濃重一些的"悲觀思想",或者另外有人從《彷徨》的卷頭所引《离騷》的句子,認為這表示了作者思想"轉變"的起點,故“吾將上下而求索"。在我看來,這兩個見解,都成問題,我以為《吶喊》和《彷徨》里所表見的作者宇宙觀并無一致,但是作者觀察現實時所取的角度卻顯然有殊。《吶喊》是作者在一方面雖然覺得那時"新文化運動"的主張未能"徹底",但另一方面又認定在反封建這點上應給予贊助,——是在這樣的立點上他發出了他的"吶喊"的,所以《吶喊》主要地表現了那些長起受封建勢力壓迫与麻醉的人們,在怎樣痛苦地而又麻痹地生活著,他們有急怒,而又如何愚昧,他們不明白生活痛苦的來源,他們有起見,固執,然而他們能哭能笑,敢哭敢笑,而且敢于咒詛;象一條紅線似的貫穿于他們的痛苦而又麻痹的生活之中的,是他們對于生活之執著,他們的生命力之旺盛和堅強!他們是"大地的儿女"從泥土里出來,被縛札于泥土,終身不能离開泥土的人。在這樣的人們身上,作者看見了革命的力量,然而還沒有看見革命的人物;這一股革命的力量,需要去喚醒,但喚醒了以后,需要給他們以斗爭的"武器",作者在當時的"新文化運動者"那里,沒有看見那种武器,所以他曾說,喚醒了以后而仍舊被禁在黑屋子里是加倍的痛苦。然而作者終于發出了雄壯的"吶喊"。
  《彷徨》呢,則是在于作者目擊了"新文化運動"的"主將們"的"分化",一方面畢露了妥協性,又一方面正在"轉變",社會的力量需要有人領導!然而曾被"新文化運動"所喚醒的青年知識分子則又如何呢?——在這樣的追問下,產生了《彷徨》。在這方面,主要地表現了那些從黑暗中覺醒,滿肚子不平,憎憤,然而腦子里空空洞洞,成日价只以不平与牢騷喂哺自己的靈魂,但同時肩上又負荷著舊時代的重擔,偏見,愚昧,固執,虛無思想,冒險主義,短視,卑怯,——這樣的人們。這樣的人們,也是革命的力量?當然是!而且他們將是革命的工作者和組織者。《彷徨》中間不少熱情的向光明的人物,但是這些人物也不少缺陷;夢想著深山大澤叢林伏莽的"涓生",還有一個帶有舊時代的深重缺陷的人,而由熱极轉化為冷极的"孤獨者"的主人公亦然。但這位主人公于憤激而以冷酷自我娛樂的當儿,他仍然有"熱",——即對于天真的孩子的愛惜,現代的人不能沒有缺陷,因為現代的人是前代人的后代,而且是長期被壓迫的人們的后代,又是被不合理的社會制度所包圍,被种种偏見与愚昧包圍的。但作者并不以為這种缺陷是"命定"的,是天老地荒終日如斯的;正因為他不信永遠會如此,所以他要無情地剝露這些缺陷的所以然与根源;也正因為他不信,所以他借"無有"寫他的渴望,而《离騷》的句子——"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正是他的渴望的暗示。
  如果我們覺得上面的解釋,還有些道理的話,那么《彷徨》應該看作是《吶喊》的發展,是更積极的探索;說這是作者的"悲觀思想"到了頂點,因而預兆著一個"轉變",——這樣的論斷,似乎是表面而皮相的。
  那么,所謂"悲觀思想的色彩",在《彷徨》与《吶喊》中完全沒有嗎?如果認為沒有,那么,作者自己在《吶喊》序中所說,作者在別處對于《藥》的注釋,都完全是反面話嗎?回答是:此又不然。蓋不是對于中國人民終于能得到解放表示悲觀。這是通讀了魯迅作品以后顯然可見的,如果我們不把他的作品和那時代的一切割斷了來看。
  但也不要以為《吶喊》与《彷徨》的思想內容就象用刀子來裁過那樣整齊分為兩面,河水不攙井水似的各歸各的,兩者之間,還有錯綜的地方,甚至于在一篇之中也有錯綜著的。不過主要的調子,我以為不外如上所述。藝術家的杰作之特點是內容決不單純,所以嚴格分類是不可能的,而且是一件蠢事,一個人的思想發展,決不是象翻閱書本子那樣一頁一頁過去,井然有序,前后決不重复的,而藝術家的形象思索為尤然,拘泥執著地來論談,所以常有危險,即如"阿Q"這典型,究竟是屬于那一個階層呢?或謂為農民,或謂為流氓無產階級。然而我以為不能那樣單純。阿Q這典型,帶有濃厚的"破落戶"的意識,說他是農民典型,自然欠妥,但“破落戶"也不就等于所謂流氓無產階級,"破落戶"的有些性格,阿Q也沒有。阿Q不勢利,但他也并非"義俠"之流。阿Q也常常反抗,然而又"善忘",事過境遷,他的反抗意識又消散了。所謂"精神胜利"這法寶,從一方面看,固可作為被壓迫者反抗失敗后精神上不屈服的表征,然而亦未始不是麻痹了斗爭意識的"奴隸哲學";在《阿Q正傳》中,這所謂"精神胜利",是作為"奴隸哲學"被諷刺著的,魯迅在別的地方,也屢次反對過這种所謂"精神胜利",阿Q之所以成為不朽的典型,就因為它不單純,它是那樣的复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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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轉自書香門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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