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目錄

腐 蝕


  這一束斷續不全的日記,發現于陪都某公共防空洞;日記的主人不知為誰氏,存亡亦未卜。該防空洞最深處岩壁上,有一縱深尺許的小洞,日記即藏在這里。是特意藏在那里的呢,抑或偶然被遺忘,——再不然,就是日記的主人已經遭遇不幸;這都無從究明了。日記本中,且夾有兩張照片,一男一女,都是青年;男的是否即為日記中常常提到的K,女的是否即為日記主人所欲“得而甘心”且為K之女友之所謂“萍妹”,這也是無法究明的了。不過,從日記本紙張之精美,且以印花洋布包面,且還夾有玫瑰花瓣等等而觀,可知主人是很寶愛她這一片段的生活記錄的。
  所記,大都綴有月日,人名都用簡寫或暗記,字跡有時工整,有時潦草,并無涂抹之處,惟有三數頁行間常有空白,不知何意。又有一處,墨痕漶化,若為淚水所漬,點點斑駁,文義遂不能聯貫,然大意尚可推求,現在移寫,一仍其舊。
  嗚呼!塵海茫茫,狐鬼滿路,青年男女為環境所迫,既未能不淫不屈,遂招致莫大的精神痛苦,然大都默然飲恨,無可伸訴。我現在斗膽披露這一束不知誰氏的日記,無非想借此告訴關心青年幸福的社會人士,今天的青年們在生活壓迫与知識饑荒之外,還有如此這般的難言之痛,請大家再多加注意罷了。
  這些日記的主人如果尚在人世,請恕我的冒昧;如果不幸而已亡故,那么,我祝福她的靈魂得到安息。整抄既畢,將付手民,因題“腐蝕”二字,聊以概括日記主人之遭遇云爾。

                     一九四一年夏,茅盾記于香港。

  九月十五日

  近來感覺到最大的痛苦,是沒有地方可以說話。我心里的話太多了,可是找不到一個人可以讓我痛痛快快對他說一場。
  近來使我十二万分痛苦的,便是我還有記憶,不能把過去的事,完全忘記。這些“回憶”的毒蛇,吮吸我的血液,把我弄成神經衰弱。
  近來我更加看不起我自己,因為我還有所謂“希望”。有時我甚至于有夢想。我做了不少的白日夢:我又有知心的朋友了,又可以心口如一,真心的笑了,而且,天翻地覆一個大變動,把過去的我深深埋葬,一個新生的我在光天化日之下有說有笑,——并且也有适宜于我的工作。
  我万分不解,為什么我還敢有這樣非分之想,還敢有這樣不怕羞的想望。難道我還能打破重重魔障,挽救自己么?
  今天當真是九月十五么?天气這樣好,也沒有警報。早上我去應卯,在辦公廳外邊的走廊里碰見G和小蓉手挽手走來,小蓉打扮得活像只花蝴蝶。人家愛怎樣打扮,和我不相干,而且她和G的鬼鬼祟祟,我也懶得管;可是她在我面前冷笑,還說俏皮話,那我就沒有那么好惹。
  我當時就反攻道:“丑人多作怪,可是我才不放在眼里呢!交春的母狗似的,不怕人家見了作嘔,也該自己拿鏡子照一照呀!”
  這一下,可把那“母狗”激瘋了。她跳過來,竟想擰我的頭發,我一掌將她打開,可是我的旗袍的大襟給撕破了一道。她亂跳亂嚷,說要報告主任。哼,悉听尊便,我姓趙的,什么事儿沒經過?但叫我當真生气的,是G的態度。他沒事人儿似的,站在一旁笑。我与他之間如何,他心里自然雪亮,可是小蓉天天失心狂似的追著他,今儿還挨了打,他卻光著眼在旁邊瞧,還笑,這可像一個人么?我倒覺得小蓉太可怜了。
  我轉身跑到科長那里,就請了一天假。
  人家以為我的請假是為了剛才那一鬧。那真笑話。我才不呢!我瞥見了辦公廳里那一個大日歷,這才知道今天原來是九月十五,這才想起我今天應當請一天假,——讓我安靜地過這一天,為我自己的這一天。
  但是今天當真是九月十五么?天气這樣好。
  我憎恨今天的天气有這樣好,我生活中的九月十五卻是陰暗而可怕的。
  二十四年前的今天,從我母親的肉身中分出一個小小的生命,從這小生命有記憶的那時起,她沒看見母親有過一次愉快的笑。跟小蓉差不多一樣可憎的姨娘,還有,比G也好不了多少的父親,就是母親生命中的惡煞。而我自己呢,從有知識那時起,甜酸苦辣也都嘗過,直到今天的不辨甜酸苦辣,——靈魂的麻痹。
  一年前的今天,從我自己的肉身中也分出了一個小小的可怜的生命。這小小的生命,現在還在世上不?我不知道。
  而且我也沒法知道。因為我在那次悲痛而忍心的“斷然行動”以后,就不曾設法去探詢,也許今后也不作如是想。我就是探听到了結果,又將怎樣?讓它隱藏在我心的深處,成為絕對的秘密,讓它在寂寞中啃嚙我的破碎的心罷!
  每一回想當時的情形,我全身的細胞里,就都充滿了憎恨。复仇之火,在我血管中燃燒。他是走進我生活里的第一個卑鄙無恥的家伙,也是我和小昭分手以后所遇到的第一個懦夫,偽善者!記得那是“七七”紀念以后第三天,他裝出一副無可奈何的嘴臉,訴說他的“不得已”的“苦衷”和“困難”。那時他的主意早已打定,暗中籌備了好多天,已經一切就緒了,可是他還假惺惺,說“偶然想到這么一個辦法”,和我“從長計較”。他當我是一個十足的傻子,當我是一個女人似的女人哩!我本待三言兩語,揭破了他的全部鬼計,但是轉念一想,趁這當儿各走各的路,也好;听完了他那一套鬼話以后,我只淡淡答道:“何必商量!你瞧著是怎樣方便些,就怎樣辦。商量來商量去,還不是一個樣?況且,你也犯不著為了我而埋沒了自己,——是么?我近來是身心交疲,万事不感興趣。祝你前程遠大,可是我不能奉陪了。”
  他怔怔地望住我,半天答不上來。蠢虫!我知道他捉摸不著我的真意,他有點惶惑,然而我又知道他見我那樣“柔順”,那樣輕易“被欺”,他的心里正高興的不得了呢!許久許久,他這才似笑非笑地喃喃地說:“我就是不放心你,在這里,人地生疏,連一個朋友也沒有,而且你又快要生孩子。你雖然叫我安心自去,可是我總覺得有點不大放得下心呢!而且,而且,……”
  “得了,得了!你一百個放心!”我再沒有耐心听他那一套了,他這种虛偽而且淺薄的做作,叫我作嘔。他當真把我當作傻子么,真好笑。
  “好,那么,我到了長沙,弄到了錢,就寄給你。”他居然把口气說得很認真,我不作聲。難道要我向他表示謝意?
  “等到你產后滿月,我在那邊的事也該有個著落了,那時我再派人來接你。”——聲音也像是在說真心話,可是傻子這才信你!
  然而到他走后不上一小時,我又發現他這小子不但虛偽,淺薄,而且卑鄙無恥;他竟把所有的錢都帶了走,而且還把我的金戒指,我的几件略好的衣服都偷了走!好一個“為民前鋒”的政工人員!向一個女子使出卷逃的行為!我那時知道火車還沒開,我很可以到車站上去揭他的皮,可是一轉念,算了罷,何必做戲給人家看,誰來同情我?知道一點我的過去歷史的人們,也許還要冷言冷語,說我自作自受呢!我不能做一個女人似的女人,讓人家當作談話的資料。過去那一節鬼迷似的生活,我不反悔,我還有魄力整個儿承受;當前這慘毒的遭遇,我也不落膽,我還有勇气來一聲不響吞下去!
  我——
  我不是一個女人似的女人!
  當時我本可以“爭取外援”。衡陽有一個舊同學在那里教書,貴陽也有一二個“朋友”,然而我都不;我受不住人家的所謂“同情”,我另有主意。
  我進醫院的時候,就已經下了“斷然行動”的決心。
  但是,在臨產的前夕,醫院左近的教堂傳來一陣陣的贊美歌聲,半明的電燈光溫柔地壓在我眼帘上,那時我的心里起了一層波動,我又有了這樣的意思:“我總該保有這未來的生命。如果是男的呢,我將教會他如何尊重女性;如果是女的,我將教她如何憎恨男子,用最冷酷的不動心,去對付不成材的臭男人!”我那時又成為“理想主義者”了。
  然而我的感情激動到几乎不能自持的境界,是在產后第二天看護婦抱了嬰儿來,放在我怀里的時候。雖然因為是一個男孩子,使我微感不洽意,但我那時緊緊抱住他,惟恐失去。那時我覺得人間世其他一切都不存在,只有我与他;我在人間已失去了一切,今乃惟有他耳!我的眼淚落在他的小臉上,他似乎感覺到有點痒,伸起小手來擦著,可是又擦錯了地方;我把乳頭塞在他的小嘴里,我閉了眼睛,沉醉在最甜蜜的境界。
  但是一個惡毒的嘲諷似乎在慢慢地來,終于使我毛骨聳然了。“這孩子的父親是他!”——最卑劣無恥,我無論如何不能饒恕的他!
  我不能否認這一事實。而且我每一感到孩子的存在,這殘酷的事實便以加倍的力量向我攻擊,使我的种种回憶,電化了似的活躍!我何嘗不以最寬恕的態度試要找出他的一點點——僅僅一點點的可取之處,可是我得到了什么?首先是我与他的最初的結合就是非常的不自然。那時他需要于我的是什么,我知道;而我這一邊呢,為了什么,天啊,我不打謊,——但這,難道就成為此后直到現在加于我的責罰?
  是責罰也就算了,我決無后悔,也不餒怯!
  我分明記得,孩子出生以后的兩周間,我的心境老是這樣矛盾,我仿佛听得我的心在兩极端之間搖擺,——的答,的答;到了第三星期,事情是無可再拖,我毅然按照預定計划行動。當看護婦循例來量体溫的時候,我就對她說:“打算出去找一個朋友,得三個鐘頭,您看不要緊么?孩子呢,拜托您照看一下。我先喂飽了他奶,回頭要是哭,您給他點米湯就行了。”
  這是我最后一次給孩子喂奶。似乎這小東西也有預感,發狠地吮著;几次我想夠了,要放開他,剛一松手,他就哭,于是再喂他。我的心里像倒翻了五味瓶,可是我的決定依然不動搖。忽然從久遠的塵封中,跳出一句話:“縱使我有千日的不是,也該有一日的好處,這次我們分手,便是永訣,我希望你將來在幸福的生活中,有時也記起曾經有我這么一個人在你身上有過一日的好處。”——誰說過這句話呢,我這時才辨到它的味儿。我凝神靜思,這才記起這是小昭說的,然而我那時听了卻大生反感,鄙薄他沒有丈夫气呢!我惘然看著怀中的小臉儿,我最后一次輕輕將他放在床上,我低下頭去,輕輕吻著他的臉儿,我慢慢伸直了腰,我的手按住了心口,突然,我想起,我還沒給這孩子取個名呢!“小昭,我就叫他小昭!”——我喃喃自語,不自禁地一聲長吁。
  為什么不呢,我將以這孩子來紀念我生活中的一頁。正如小昭所說,我們結合的一年多中間,縱有千般苦味,也該有一日的甜蜜。而且也正像這一日的甜蜜不可复得,我也將永久不能再見這孩子。
  我最后看了一眼我的“小昭”,就拿起早已打點好的小包,走出了房門,在院子里碰到了那個看護婦,我只向她點一點頭,又用手指一下我的房,就飄然而去。從此我就失去了我的孩子!
  這一切,今天我想起來,還像是昨天的事。我欠了那醫院兩百几十塊,我給了他們一個二十多天的嬰儿,可是我的“小昭”難道只值了這一點?醫院里將怎樣罵我:下作的女人?忍心的母親?哦,下作,我?一万個不是!忍心么?我有權利這樣自責,人家卻沒有理由這樣罵我。
  我不是一個女人似的女人,然而我自知,我是一個母親似的母親!
  也許我在那時還有更合于“世俗口味”的辦法,例如,寫一封動人哀怜的長信,縛在孩子的身上。創造一個故事,說自己是千里流亡,家人分散,不知下落,現在一塊肉既已离身,便當万里尋夫,只是關山阻隔,攜此乳儿,困難轉多,“不得已”乃留于院中,敬求暫代撫養,少則三個月,多則半年,決當備款前來領認:如此云云,也未始不能搪塞一時,兼開后路。可是我為什么既做了悲劇的主角還要自愿串這一出喜劇?我憑什么去兌現我的預約?而且,欠了人家的錢,還要哄他們代我撫養孩子,還想博取人們的好評,——哼,這自然更會做人,可是我自知我還不至于如此下作!
  万一有什么善良的人收養了我的“小昭”,而且又保留了那封假定的長信,而且“小昭”長大時又相信他的母親是這樣圣洁而純良,那不是太滑稽么?我既然忍心將他拋棄,而我又打算在他那天真的心靈中竊取一個有利的位置,——這是世上有些“英雄們”的做法,但我還不配,我還不至于如此無恥呢!
  事實擺在那里明明白白:我即使有力“贖”他回來,我也沒有法子撫育他。我有把握擺脫我這環境么?我不能讓我的孩子看見我一方面极端憎惡自己的環境而一方面又一天天鬼混著。特別重要的,我還有仇未報;我需要單槍匹馬,毫無牽累地,向我所憎恨的,所鄙夷的,給以無情的報复!我已經認明了仇人的所在地。

  九月十九日

  昨天紀念日,一早就奉到命令,派我在E區,以某种姿態出現,從事工作。給我的特別任務三點:注意最活躍的人物,注意他們中間的關系,擇定一個目標作為獵取的對象。
  派在同一區工作的,還有小蓉。這本來不會讓我事先知道,可是這蠢東西得意忘形,示威似的瞥了我一眼,又冷冷地微笑。我立刻試探她一句道:“小蓉,我們公私分明,今天可不能鬧意气。”小蓉怔了一下,未及回答,我早又接口道:“再說,就是私的一面,我本來無所謂,那天還是你自己不好。”小蓉的臉色立刻變了,但又佯笑道:“你說什么,我不明白。”她慌忙躲到辦公室去了。哈哈,這就證實了我的猜度,然而,這中間一定還有文章。小蓉那示威的眼光,不會毫無緣故。
  這小鬼頭存了什么心呢?是否因了那天的一鬧,她想乘机報复?還是G在我身上編造一些什么當作米湯灌昏了她?
  不管怎的,我得警戒。在這個地方,人人是笑里藏刀,攛人上屋拔了梯子,做就圈套誘你自己往里鑽,——全套的法門,還不是當作功課來討論?你要是渾身的神經松弛了一條,保准就落了不是。
  莫看輕小蓉這人有點蠢。蠢東西背后有人指撥呢!雖然我還不知是誰,可是我准知道有。
  我這疑團,到了開始工作以后,就打破了。我發覺小蓉老是有意無意地在我周圍,保持了一定的距离。哼,這是監視我!怪不得她要用眼光向我示威。哦,今天小蓉的特別任務,原來是對我監視。好!
  我并不奇怪他們對我派監視。這是規章,不獨對于我。然而為什么偏偏派了小蓉?利用小蓉跟我不對么?哼,可是小蓉是一個蠢家伙!她時時拿眼睛來瞟我,時時聳起了耳朵在听我,她還以為我睡在鼓里呢,可是,你像一個衛兵似的不离方丈之路,難道人家就和你一樣的蠢么?
  本來我對于給我的任務只打算應個景儿,敷敷衍衍打了一份報告書。但是當我發覺了小蓉在監視我以后,我就變了主意。我一面只當全然不覺得,行所無事,一面我卻故意布了一些疑陣。我并沒有忘記我的特別任務之一是“擇定一個目標作為獵取的對象”,為什么我不就在這上面發揮,引小蓉來入鉤?我料到小蓉雖然奉有監視我的使命,卻未必知道他們給我的什么“特別任務”。嘿嘿,小蓉,我的蠢丫頭,我給你制造些材料,讓你的報告不空洞。剛好有一個青年愿意和我接近。好罷,隨手拈來,算是“對象”。
  此人大約二十多歲,北方口音,走到我面前,剛要說話,臉就紅。他問我在哪里做事。我把我名義上的職業告訴了他,卻并不反問。我們只說些不相干的話,可是我故意把聲音放低,吸引小蓉的注意。這可怜的蠢東西果然著急了,裝作看天,卻把身子慢慢挨近來。我卻故意引那青年挪遠些,同時用了壓低的然而准可以讓小蓉听清的聲音說道:“唉,工作的障礙太多了!有時真會消沉起來呢!”
  “哦,你——”那青年睜大了眼睛朝我發怔,似乎不懂我為什么忽然說出這樣沒頭沒腦的話。“你——說什么——工作?”
  我笑了一笑,不回答;卻斜過眼去看了小蓉一下。
  那青年似乎也有所悟,可是這時小蓉又從另一角度移近過來了。我急忙拉了那青年的衣角一下,就快步跑出了一二步。當我站住了的時候,回過臉去,果然那青年已在我肩旁,我靠近他的耳朵小聲說:“看見么,那女的?”
  青年的眼皮輕輕的一跳,但立即鎮定了神色,凝眸望住我。
  我用手指在手心里划了一個字給他看,把嘴一努,輕聲說:“她是這個。”
  “呵!”青年有點吃惊(我那時實在辨別不出他這吃惊是為了小蓉呢,還是為了我),猛然轉過身,直朝小蓉走去,有意無意地向她打量了几眼,從她身邊走過,還回眸望了一下。我不防他會有這樣的舉動,真感得有點窘。如果小蓉夠乖覺,那我算是毀了!
  后來,轉了几個圈子,我又接近那青年的時候,就輕輕抱怨他:“為什么你那樣性急?這會被她察覺呵!”
  青年只微微一笑,不說話。這一笑的內容,我一時捉摸不到。我知道對方也不弱。于是我揀了不相干的話和他鬼混起來,但終于我又試探了一句:“在什么地方可以看到你呢,我真想有一個人談談話。”
  “我常在C—S協會看報。”是漫不經意的回答。
  在回去的路上,我把那青年的舉動談話一一回味了一遍,我虛擬了他一個輪廓。似乎他的影子已經印在我心上,不大肯消逝,真怪!
  我得作報告。兩种傾向在我心里爭持著:強調這青年呢,或不?但想到小蓉一定會加倍渲染她的所見,以表示她“不辱使命”,我就在報告中把這青年強調了。不過我也故意加一點“歪曲”。為什么?我自己也不知道。有一种怪异的情緒在推動我不全盤如實以告。
  但是報告上去了以后,我又有點后悔了。如果指定我去“獵取”他,那我怎么辦?天啊,我不怕我自己“應付”的手段不高妙,我卻怕我這空虛的心會被幻象所填滿,——我竟自感到“作茧自縛”的危險了,怪不怪?
  我預感著一种新的痛苦在我面前等待我陷落下去。
  我畏縮么?不,決不!像我這樣心靈破碎了的人,還有什么畏縮。
  不過問題是還有一個別人,那當然不同了,但我又有什么辦法。

  九月二十二日

  小蓉大概做了一份很巧妙的報告罷?我雖然還沒有探听确實,可是她究竟編造了些什么,也不難推測得什九。這班家伙陷害人的一貫作風,難道我還不知道么?
  周圍的空气是在一點一點嚴重起來,一個陰謀,一個攻勢,正在對我展開。
  小蓉背后,一定有軍師。誰?是不是G?依常情而言,他不應該這樣和我為難。但這种人,是難以常情衡量的。我曾經拒絕了他的最后要求,但并沒給他以難堪;況且我那時對他說的一番話,不是又坦白又委婉么?我說:“我如果依了你,那么,B這潑辣貨即使我不怕她,至少也惹得你麻煩;而且陳大胖子久已對我虎視眈眈,我這面也有不少困難。時机沒有成熟,我們且緩一緩。”那時候他听了只是涎著臉笑,眼光一霎一霎的,顯然不怀好意。可是當我又暗示說我還有隱疾,醫治尚未痊可,我解脫他的雙臂,低聲說,“你不怕受累,可是我不愿意叫你受累呀!”——他忽然瘋了似的連聲獰笑,猛可的將我摔在沙發上,咬我的肩,擰我的……咄,真不是人,十足一匹瘋狗!
  不過以后似乎并沒對我怎樣怀恨,我們之間的微妙關系,簡直是做戲似的;而且接著又是小蓉來把他的色情狂吸引住了。
  他為什么要陷害我呢?不可解。但這种人是難以常情衡量的!
  除非他是怕我對他先有所不利。這才是笑話呢?我能拿他怎樣?我哪有這樣閒心情?我相信我還不至于如此無聊!
  但是,且慢,他這鬼心思亦未必全然沒有理由。當初他在誘我上鉤的時候,無意中不是被我窺見了他的一二秘密么?雖然我那時裝傻,可是他未必能放心。他這种人,心計是深的,手段是毒的,疑心是多的。在他看來,人人就跟他一樣坏,不是被咬,就得咬人;他大概确定我將對他先有所不利。
  真有點膽寒。光一個小蓉,是不怕的;可是——
  我怎樣應付這一個難關?
  哼,咱們瞧罷!不咬人的狗,被追緊了時,也會咬人的。
  咱們瞧罷!
  我得先發制人,一刻也不容緩。我這一局棋幸而還有几著“伏子”,胜負正未可知,事在人為。略略籌划了一下,我就決定了步驟。
  打扮好以后,對鏡自照。有人說我含顰不語的時候,最能動人。也許。但我微笑的姿勢難道就不美么?這至少并不討厭。記得——記得小昭說我最善于曼聲低語,娓娓而談,他說,這种情況簡直叫人醉。我同意他這意見。而今我又多了經驗,我這一种技術該更圓熟了罷?……我側身回臉,看我的身段;我上前一步,正面對著鏡子,噯喲,額上的皺紋似乎多了几道了!才只二十四歲呢,渾身飽溢著青春的濃郁的色香味,然而額前的皺紋來的這樣快么?怪誰呢?自己近年來的生活,心情,——哎,想它干么!
  正待出去,忽然听得一聲:“有客。”誰呀?竟找到了我的私寓。
  房東太太的臃腫身体閃開了的當儿,一張瘦削的濃裝艷抹的臉儿就叫我一怔。呀,是她么,她几時到了這里的?她來找我干么?
  几年不見,舜英竟還是那樣儿。四五年的時光,對她似乎不生影響,——肉体的和精神的。她開口第一句話就證實了我這感想。
  “啊喲,你現在是得意了,——地位也高了,朋友也多了,貴人多忘事,怪不得你記不起我這老同學,老朋友。可是,我和松生,哪一天不惦記你,真是……”
  “想不到你也來了,”我剪斷了她的滔滔不絕的客套。“几時到的?住在哪里?怎么我一點也不知道呢!”
  “啊喲,你瞧,真是貴人多忘事,我不怪你,我呢,……”
  “可是,舜英姊,實在我一點也不知道你們來了。”
  “哦哦,老同學,老朋友,你也事忙,我不怪你……”她挪近些,似乎早已准備好一車子的話,再不讓她傾瀉就會悶憋了气似的。我這次再不打斷她的了,我靜听著,可是我的心里卻一陣一陣的翻滾起四五年前的舊事。
  据她說,上個月她和她的丈夫就到了這里,曾經到部里找我,——那當然是不會找到的;听她的口气,他們正在謀事,還沒有頭緒。
  “你這几年來,真是飛黃騰達,一帆風順,”她用了最愛嬌的姿態抓住了我的手說,“雖說是時來運來,可也全仗你自己能干,工作又積极。”
  我只微微一笑,想起了當年她剛做上省党部委員太太時的臭風頭。
  “你還記得希強么?”她再挪近些,聲音放低。
  我陡地打了個寒噤,——嘿,她提起他干么?沒眼色的蠢東西!我懶懶地抬了一下眼皮,暗示她,這話題我不感興趣。
  但是這位“前委員太太”竟木然不覺,更挪近些鄭重地說:“他這人,有見識,有手段,又夠朋友,——你是最清楚的。”
  我几乎變了臉色。這是什么用意呢?不要臉的猢猻,當面打趣我么?還是當真那么蠢?我正想給她一點小小的沒趣,陡一轉念,覺得何苦來呢,我難道還嫌身邊的敵人太少么,得饒人處且饒人,我佯笑道:“舜英,怎么你今天老是給我灌米湯呢!如果我也了解一點希強之為人,還不是全仗你這老師?
  我哪里及得到你呢!”
  “噯,話不是這樣說的。雖然我認識他在先,而松生又和他相知有素,可是你不同——你到底和他有過一時間的特別關系。”
  “嗨嗨——”我除了干笑還有什么可說?“特別關系”?——好太太,你是在揭人家的痛創呢,還是丑表功?“嗨嗨——”我再笑了一笑,輕輕諷示道:“如果講到這一點,我先得多謝你,——多謝你好意作合,哈哈!”
  “哪里,哪里,——我哪里敢居功!”她的語气真是十二分誠懇而且謙遜。“他也好,你也好,兩好成功一雙,哈哈!”
  我的忍耐實在已經到了限度。有這樣沒眼色的不要臉的人!如果我再不拿話堵住她,誰料得到她還會放些什么屁?可是我還沒開口,她又咂唇弄舌地說道:“希強這人,真夠朋友!告訴你,我們這次來,全虧他幫了忙呢!你想,輪船,飛机,三四個人的票价,該多少?松生是沒有什么積蓄的,几個錢津貼,夠到哪里去?希強還再三要我們致意你,——他關心你;他說,你缺什么,他能為力的時候一定盡力。你瞧,他多么念舊!”
  “哦!謝謝他,……”我隨口應著。我還看重這樣的“念舊”么?那才是笑話。他從前害的我還不夠么?但是听舜英的口气,似乎他近來很有“辦法”。倒也意外。突然我聯想到一件事,我的警覺性提高了。我抓住了舜英的手,親切地問道:“希強近來的光景很不差罷?”
  “豈止是不差!”舜英眉飛色舞了,但馬上一頓,改了口气說,“瞧光景是——還有點辦法。”
  哼,這笨虫也想在我跟前弄玄虛么?內中一定有把戲,我非挖它出來不可。就用了反激法:
  “我听說,中央——給了他相當重要的任務,難道不知道么?”
  “啊,中央——啊喲,那我可不知道。”
  “新近還撥給他五万塊錢呢!”我隨口編造起來了。
  “哦,五万!啊喲,原來他也跟中央……”她忽然頓住,臉色有點變了,似乎曾經受了騙,幸而無意中發覺。
  我卻緊抓住她這一個“也”字,立刻逼緊一步:“當然他也接受中央給他的任務羅!”
  “可是,你知不知道,他——”舜英把兩眼一瞪,仿佛用力將“他”字以下的字眼咽了下去,隨即抽出手帕來,在粉臉上輕輕按了几下。
  “他——他什么?”我裝出漫不注意的口气,可是這位“前委員太太”只管忙著用手帕按她的粉臉,半晌,這才支吾答道:“他這人,辦事真漂亮。”
  我見她掩飾的太拙劣,忍不住笑了一笑。事情是已經十分明白了,我也沒有多大的工夫和她再兜圈子,單刀直入,我就用話冒她一冒:
  “舜英,你不用再瞞我,我們是好朋友,親姊妹似的。再說,我對于希強的感想也還是不坏——不過,如果你當真不知道,那么,我今天對你說的話,你可不要告訴別人。希強——他和日汪方面也有來往!”
  “啊喲,哦——哦,他和那邊有來往。可是你怎么會知道?”顯然那惊訝是裝出來的,但也許有几分真,因為她哪里會想到我是隨口編造來試探她。
  “當然羅,我能知道。”我故意再逗她一下。“你也不用再瞞我了。”
  她立刻很著急似的分辯道:“啊喲,天理良心,我要是故意瞞了你,不得好報。我們雖則同在上海,我和松生都是閒居著,許多事全不大明白。當然也零零碎碎風聞得一兩句,可是我就和松生說,希強這么一個人,未必罷?你想,沒有一點憑据,這句話怎么好意思隨便往人家頭上套?”
  我立刻再冒她一冒:“那倒也無所謂。兩邊都沾著點儿的人,也有的是呀!有辦法的,什么都行;沒辦法的,什么都糟!”
  “哎!”她模棱兩可地應了這一聲,兩手將那手帕絞了又絞,顯然是在搜索枯腸,准備再試一試她的“聰明”。我卻沒有耐心靜候,就又問道:“你們這次是接了命令這才同來的罷?”
  不知為何,她听了我這句話,忽然全身一跳,慌張地反問道,“什么命令?這不是一句玩話!”但隨即她悟到我這句話的意義了,掩飾地一笑說:“哦,你是指中央的命令么,沒有。不過也見過了秘書長了,正在等候分配工作。”
  我點頭,笑了一笑。舜英剛才那慌張也該有點“緣故”的罷?
  沉吟了一下,她又說:“這里——東西又貴又不好,生活真是凄慘。喝一杯咖啡,要兩塊錢,可是那算什么咖啡呢?紅糖水罷了!一切的一切,都不及上海又便宜又舒服。你要是到上海去,夠多么好!希強……哦,你為什么不想個法儿要求調上海去工作?上海也有工作,而且工作也方便些。哦,剛剛我想起了一句話,希強,——你想他——他和那邊來往大概就是他的特別任務罷?——我不過這樣猜,你說,怎樣?”
  我笑了笑,不作聲。難為她居然從我所編造的那一句話里做出堂而皇之的文章來了。但是她要勸我去上海呢,這是有意呢無意?
  這時候,突然警報響了。她一下子跳起來,到窗前望了望,連聲叫道:“怎么,怎么,你這里望不見,挂了几個紅球了?這太危險!”
  “不相干。”我懶懶地站了起來。“你回去路遠不遠?要不,就進我們那個洞罷。”
  她遲疑了一下,終于決定回去。可是她還有心情告訴我她的住址。
  警報解除,在午后一時許。我躲在防空洞中,整整兩小時左右。搖搖的燭光,照出一些流汗的人臉,昏眊的眼睛,信口開河的談話。我坐在黑暗的一角,手捧住頭,一會儿將那位“前委員太太”的訪問一片段一片段地再加咀嚼,一會儿又猜詳那正向自己包圍了來的攻勢,忖量自己的對策有無必胜的把握。覺得自己臉上發燒,額角上血管在突突地跳。
  忽然從洞的前部傳來一句話:高射炮響了!滿洞的嘈音立時沉寂下去,只有呼吸的聲音。有一縷悲涼的味儿,從心里慢慢透到鼻尖,我惘然自念道:“要是這時候一個炸彈下來,馬上完蛋,倒也痛快!”
  小時候常听母親說:人生一世,好比做了一場戲。
  中學時代及以后,常听得說:人生是不斷的斗爭。
  我現在是斗爭呢,是做戲?哦,又像斗爭又像做戲!最傷腦筋的是斗爭中又有斗爭,戲中又有戲。而且我到底為了什么?五六年前,我這人,不是比現在單純得多么?那時我心安理得,走一個人所應該走的生活的路。然而這就妨礙了誰的利益了,种种的逼脅誘惑,都集中在我這不更事的少女身上,据說都是為了我的利益,——要我生活得舒服些。但現在,我真是“太舒服了”!
  走進我生活中的第一個卑劣無恥的人,原來現在是——
  多謝舜英帶來這消息。想不到還有這一天,我能夠親眼見他現原形,而且,也許我還能親手對他施行報复呢!報答他當日用盡卑劣無恥的手段將我“提拔”到今天的地步!
  如果我現在尚覺活著還有意思,無非因為還有一些人,還有几個人,我要一一對他們報复!
  從防空洞出來,九月的陽光和微風給我以力量。我略一籌思,就決定先到G那里探一探空气。像一個獵狼的人,我得膽大而机警;我想我還可以對付他,我還保留著一件可以制伏他的法寶。
  然而不巧,G那里似乎有一位“神秘的客”。我瞧那當差的臉色不對,轉身就走,可是剛到門外,背后又追著說“請”了。難道那“客”竟為我而“回避”么?我預感到G也是料著我會來的,今天將有一場“好戲”。
  果然,剛一見面,G就惡意地笑道:“小姐,几天工夫就成了要人了,我正打算約几個人,捧一下場呢。”
  哦,他一開頭,就“以攻為守”,那我要用“奇襲”,才有希望。
  我故意板起臉說:“我正要來和你算帳!請你吩咐當差,一小時內,謝絕來客。”
  “嗨嗨,”他輕薄地笑了,“一小時?小姐,太長久罷,你受得住么?”
  我裝做不理會,一屁股坐下,拿起桌上的冷水瓶,倒了一杯,喝一口,這才說道:“你自己想一想,我哪些地方得罪了你,干么你倒在幕后發號施令,對我來一個攻勢包圍?我替你想想:我是什么人,我這樣的人,好像犯不著你大才小用,這么費事!好罷,今天我上門來,听候你高抬貴手!”
  他兩臂交叉,站在那里只是笑。
  我再繼續攻勢:“自己想一想,在這個圈子里也混了三四年之久,紅眉毛綠眼睛的好漢也見過几個;甜酸苦辣,也算都嘗了些;不過一向處世,也還有點主義:我沒有妨害人家的企圖,可是人家逼得我沒路走的時候,我不能不自衛。我即使毀了也不怕,但未必一點影響也沒有。”
  他還是交叉著臂,站在那里,但已經不笑了,兩眼閃閃地,正像一條狼在准備搏噬。忽然他目光一斂,冷冷地答道:“你這番話是對我說的么?嘿嘿,小姐,冷靜一點,不要太興頭。”
  “我不對你說對誰說?我正在后悔一向太冷靜!”聲音是提高了,我存心將他逼上火來。
  “嗨嗨嗨——”他連聲冷笑,惡狠狠地瞪視我;突然一轉身,就朝門口走。這一下,頗出我意外,我正在籌划下一步的動作,可是他又站住了,回過身來,走近我面前,低聲然而滿涵威嚇的意味說道,“你打算怎么辦就怎么辦罷,我倒要看看你的牙齒有多么尖利!”
  我忍不住笑了。這還能夠瞞過我么:隱在這樣大言之后的,往往是虛怯。我終于在神經戰上取得了主動的地位。我側著臉,嫣然微笑,曼聲說:“我的牙齒有多么尖利,你是永遠看不見的。我向來少說話,不是還承你夸獎過么?但現在你既然吩咐我,要看看我的牙齒,那么,今后我在几個人面前,倒不必再做沒嘴的葫蘆。不過如此而已,沒有什么尖利。”
  他沒等我說完,就大步走了几步,在我最后的一句上他站住了,兩手緊握一下,把手指關節弄得必必地響,自言自語道:“該死!簡直是恫嚇!”
  “不是!”我馬上接口說,聲音放重了些。“今天不是恫嚇,只不過來交換交換意見,看看我們之間有沒有共通點。如此而已!”
  他裝作不理會,繼續大步的走,忽然一個圈子繞到我背后,猛可的將兩手向我腰部箍來;我吃了一惊,一面掙扎著站起來,一面卻听得他格格地獰笑道:“小姐,我們的共通點就在這里!”我明白他的意向了!這淫邪絕倫的惡鬼!我盡力一掙,厲聲喝道,“你別裝傻!”同時,我一瞥眼見他的武裝帶挂在一張椅背上,他那支手槍也在一起,我搶前一步,掣槍在手,退后一步,聲音放和平了些說:“要不要我提醒你一句,我是在戰地服務過來的。”
  局面發展到如此,大出我的意料,但那時我有什么旁的辦法呢?
  他似乎也怔住了,兩手交叉在胸前,歪著頭,向我凝視。
  似乎也在躊躇。
  這時候,門外來了輕輕的叩聲,我把手槍丟在桌上,就去開門。當差的報告:東屋那位客人說要走了。
  “你有公事,我們明天見罷。”我回頭笑了一笑說,就輕盈緩步走了出去。到得街上時,才覺得心跳的不肯停住。
  我不承認我已經失敗。我對于G的估量,本來不高;希望他能夠放“和平”些,那就比“駱駝穿過針孔”還要難。我找他的目的,只是試探,——試出他是否在幕后指揮小蓉和我為難。這一點,現在已經弄明白了。
  可是我也不敢自信前途已無困難。在這樣的環境中,除非是极端卑鄙無恥陰險的人,誰也難于立足;我還不夠卑鄙,不夠無恥,不夠陰險!我只不過尚留有一二毒牙,勉強能以自衛而已。

  十月一日

  這几天內,周圍的空气,似乎相當和緩。小蓉對我,忽然親熱起來;G這方面呢,自從那天一“鬧”以后,他不理我,我也不再去找他。陳胖子告訴我,“沒有什么大不了的事”,都是我“神經過敏”。
  哼,看他們各种不同的表現,尤其是陳胖,忽然以第三者的身份,“息事宁人”好好先生的姿態,插身露臉,這難道都很單純?哦,承蒙指導,都是我自己神經過敏,奇絕,妙絕!
  陳胖子在三天前裝作偶然而來,并且好像無意中提到了那件事,輕描淡寫地說小蓉“只不過是有點歇斯底里,心地倒直爽”,而終于歸結到“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哈哈,這不活像是個“与世無爭”的隱士的口吻?
  我當時就刺他一下道:“我真想不到陳秘書把紅塵看破,是一位快要披發入山的高士了!幸而我前几天沒有找你幫忙,不然,倒使你為難!”
  “那也不盡然!”他儼然正容說,“排解糾紛,跟我的處世哲學原也是并行而不悖。”
  我未及作答,他把他那油亮晶晶的圓臉湊近一些,几乎碰到我的蓬松的卷發,用了懇切的聲調接著說:“飛短流長,在這里是家常便飯。其實沒有什么大不了,你何必神經過敏。都是為了太閒。他們的作風,我很了解。可是我也了解你,你比他們深刻。小小的誤會也許就出在這上頭了,無所謂!”
  他那身体上特有的羶臭夾雜了濃烈的香水味,熏的我有點受不住了,我側身略略回避,笑了笑答道:“領教,領教。既然是我神經過敏,倒又不必煩勞你來排解了。但愿當真是我的神經過敏!”
  后來我就失悔我當時對付陳胖子的方法,有一點錯誤。我沒有正确地看清他的來意而將計就計。我早就知道他是怎樣的一個偽君子,而我還把他這次的“訪問”輕輕看過,這真是我的大意。
  陳和G,和小蓉他們,是不是一伙?沒有理由可說他們一定不是。
  既然是的,陳為什么又來“訪問”我?為什么又表示沒有什么大不了,而且裝出那么淡泊無求的神气?難道真是我的“反攻”奏了效,他們竟知難而退?否,否!我不能自信我有那么厲害,尤其不能相信他們會那么“善良”,會輕易把禍心收藏起!
  然則陳的“訪問”,小蓉的忽而跟我親善,是不是一种試探呢?
  看起來,小蓉是來試探,但陳胖子卻不是。
  我很怀疑陳胖子雖与他們同謀,卻自有目的。姑且這樣假定:陳希冀由于他們對我那么一逼,我急了,自然向他求教;但是等候了几天,見我這邊毫無動靜,那倒是他有點急了,這才有這一次裝腔作勢的“訪問”。所以“訪問”的用意不在試探我怎樣應付,而在開一條路逗引我投到他的怀抱里,而要達此目的,他是取了欲擒故縱的手段的。
  可是我太大意了,“辜負”了他這片“苦心”。
  我應付的雖然漂亮,卻不免于平庸。
  他雖然一無所得而去,而我也一無所得白白放了他去!
  猜想起來,這几天的“和緩”,正是G他們重新布置,發動新的攻勢以前的沉靜;而我卻無端放棄了一個机會。我并不幻想陳大胖子真會解救我的困難。落井下石,看風使舵,以別人的痛苦為笑樂,——是他們這班人的全部主義;何況對于我,他早就存了“彼可取而玩之”的野心?但是環境既已如此,如果一心盼望半空中會跑出個好人來,而不盡可能利用狐群中的狗党,那我只有束手待斃。
  我不是女人似的女人,為什么我不敢,——哼,我憑什么還想顧惜我這身体!我得好好運用我這唯一的資本。
  世上還有許多好人,我确信。但是他們能相信我也是個好人么?我沒有資格使他們置信。我的手上沾過純洁無辜者的血。雖然我也是被犧牲者,我不愿借此寬恕自己;我欲以罪惡者的黑血洗滌我手上的血跡;也許我能,也許我不能,不過我相信有一線之可能。

  十月二日

  我的猜測,并沒完全落空。
  也許是想乘机摸點好處罷,素來和我泛泛的F忽然在我面前表示了他的“莫大的關心”。我也不給他“失望”,甜蜜地對他一笑,說,“他們是故意和我開玩笑,我知道。要是我急了,那他們更得勁,這玩笑也就越來越大了,可不是么?所以我想還是不理會的好。”
  “不過,同志,大意不得呢!——”他四顧無人,方始輕聲說,“我見過一兩個人也是不把來當一回事,結果弄得非常狼狽——演了悲劇!”
  “哦,當真么?”我還是半真半假地,但F的聲音和態度卻給了我与眾不同的印象;我凝神看定了他的臉,心里覺得有點抱歉。我又隨口問道,“F同志,你听到些什么,——關于我。可不可以告訴我?”
  “找一個适當的地方,我可以告訴你。”
  這一句平常的話,到我耳內卻立刻像是生了芒刺,我惡意地笑了笑說道,“對啦,須得一個适當的地方。等有机會,我來約你罷。”
  我望著他踽踽遠去的背影,忽然又覺得不應該這樣對待他。憑什么我可以斷定他居心不良?然而憑什么我又敢相信他真真坦白?怎么能夠保證他那誠懇無他的態度不是一种偽裝?在這圈子里即使是血性而正直的人,也會銷磨成了自私而狡猾。
  我自己承認,我早已變成冷酷,但F這小小的插曲卻使我好半天心情不安,直到另一件事分散了我的注意。
  R召我去談話!
  半小時后,我已經坐在一間小小的客廳里等候傳見。這里我來過五六次,每次都捏著一把汗,這次的心緒尤其坏。在我面前迸跳著一些問號,而且我听得室外有人走過,有低聲談話,——呀,難道是G么?口音像他。
  “好,好!人到了絕處,反正是完蛋,有什么可怕?”我一邊擦臉上的汗,一邊心里這樣想;我自覺得滿臉是一層冷笑。
  傳見后第一句話:“听說你工作很努力,很好!”
  鬼才知道這句話背后的真意!我只抿嘴笑了一笑。
  一張有點褪色的照片,放在我面前了,問道:“你認識這人么?”
  我把那照片剛拿到手里,心上就是別的一跳!噯,這不是小昭的相么?我仔細再認一下,——不是他還有哪個?怎么會在這里出現,真怪!
  我把那照片放回桌上,偷眼對R看了一下。我猜想他正在觀察我的臉色。我听得他的聲音又問道:“認識么?”
  “認識!”——我自己感到心有點跳。
  “最近和他通過信么?”
  “沒有。”
  “從前你和他是什么關系?”
  我抬眼看了R一眼,心里想道:“你們自然早已知道了,還問我干么?”——可是我卻不這么說,只回答了兩個字:
  “同——居。”
  “怎樣開始和他同居的?”
  我臉紅了一下:“還不是那么一回事!”
  “后來為什么你們又分開了?”
  “意見不合!”我加重了音調,“感情不融洽!”
  “你們分開的時候,誰是主動?”
  我沉吟了一下回答:“這可說不上來了。兩邊都覺得再也搞不下去,就各走各的路,反正我們沒有儿女。”
  “那時你們都是做什么的?”
  “都是教書的,——他教初中,我教高小。”
  好像預定的問題都已經問完了,R從桌子上拿起那照片來看了一眼,就夾進一疊文件內,兩眼朝上一挺,然后又問道:“你知道他現在干什么,在什么地方?你沒有听到他的消息么?”
  “沒有。一點也不知道。”
  “哦——”他似笑非笑地說,眼光落在我的臉上,“可是我這里倒有一點材料,——我給你瞧。”他從一疊文件中檢出一張紙來,瞥了一眼,就遞給我。
  只有寥寥几行字,我一面看著,一面心里想道:“今天這一套做法,好難猜詳。不過無論如何,不會是沒有作用的。”急切間我決不定應該作怎樣的表示,——我只冷笑了一聲,就把那紙放回桌上。
  “現在我派你一件工作,”R看定了我的臉說,“你去找他,和他恢复舊關系,注意他的行動。”
  我完全怔住了。論理,我只有服從,然而我不能不要求一下:“報告處長,這一件工作,恐怕于我不大相宜,恐怕反而把事情弄糟——”
  “為什么?”R不耐煩地打斷了我的話。“怎么你倒不合宜?”
  “不是我違抗命令,實在中間有些困難。從前我和他感情弄得太坏,現在去找他不會有結果,這是一。再則,恐怕——恐怕我現在擔任的是什么工作,他已經知道,這就更不好辦了。我是以工作為重,所以請求再考慮。”
  “嘿——”R的臉色有點變了;手摸著下巴,瞪眼朝我看了一會儿,這才說道:“你還是要接受命令。困難之處,你設法去克服。”說著,他就伸手去按電鈴。我知道我再說也無用,心一橫,便告辭而退。
  我所陳述的理由是完全充足的,可是竟不被采納,這真是豈有此理!那不是存心和我開玩笑!我疑心這就是G他們的陰謀的一部分,我在等候傳見時听到的聲音一定是他。不過,小昭為什么又在這里出現了?而且是在干那种工作?五六年不見,他已經變為另一個人么?而我卻成了現在這樣子,我哪來的勇气再和他接近,而且“恢复舊時的關系”?
  也許關于小昭的什么材料,壓根儿就是G他們的鬼戲;這种人還有什么干不出來,無中生有就是他們的混飯之道!
  要是果真如此,那我的困難也就多著;他們哪里肯承認自己的情報不确,一定要說我“怠工”,不會努力去找,甚至于會說我和小昭到底有舊情,私下透露消息,叫他躲起來了。
  我看見我前面有一個万丈深淵,我明明看見,然而無法不往里邊跳!
  昨天以前,我還自以為應付他們這班人我不至于一無辦法,憑我的眼明手快,未必就輸到哪里去;現在我知道我錯了,眼明手快中什么用?需要陰險,需要卑鄙,——一句話,愈不像人,愈有辦法。
  然而,人要是橫了心,就未見得容易擺布。只要你們的情報是真的,只要小昭真在這里,咱們瞧罷,那時你們別罵我;原是你們自己想出來的妙計,“賠了夫人又折兵”啊!
  這多年來,我的心板上早已沒有了小昭的痕跡;但是今天他又出現了。我把過去和他的短促的生活,一一都回憶起來了,我的心里亂得很,不辨是甜是苦是酸是辣。我巴不得立刻就看見他。天哪,我怕我快要瘋了!
  晚上,我正打算吃安眠藥片,忽然舜英又來了。我帶著几分不快請她進房來,同時就盤算著怎樣早早打發她走。
  這位“前委員太太”一坐下來,就咒罵這里的天气不好,路不好,轎夫也欺人,二房東尤其可惡,商人心太“黑”,小偷和老鼠一樣猖獗,而且連橘子也不甜,電燈也不亮,——
  結論是:“什么都不及上海好!”
  她伸出兩只手來給我看道:“才來了不多几天,我的皮膚就變粗糙了,真倒楣呵!這里又沒有好的化妝品。哦,有倒是有的,可是那价錢,只有黑了心的人,才說得出口!這不是做買賣,簡直是敲詐,是搶!”
  她看見衣架上我那件半新的呢大衣,就用手去揣了一把,側過頭來問道:“是在這里制的罷?怎么通行這等鬼樣子!”“去年從戰地回來,什么都弄得精光。”我歎了口气回答。“這還是買的舊貨。式樣是老式了一點,馬馬虎虎對付著就是了。”
  “可是你還怕沒錢使么?現在藏法幣的,是傻子!”
  我只冷笑,不回答。我犯不著向她訴苦,我有牢騷也何必向她發。
  我看著自己的鞋尖,便又想起前星期在某百貨公司看中了一雙新式的兩色鑲,至今還沒錢買;誰不喜歡新奇的玩意,從前我在衣飾上頭原也不大肯馬虎,近年來卻不堪問了,可是人家還以為我不怕沒錢使,是在積蓄法幣呢!這樣的冤枉,只有天知道。
  “怎么你還不夠用么?”看見我沉默,舜英似乎十分關心地問了。
  “怎么我就夠用呢?發國難財的有的是,可輪不到我們!再說,同事中間東撈西抓,不怕沒錢使的,也就有的是,但人家是人家,我是我!舜英,你知道我的脾气,我不配作圣人,但也不肯低三下四向狗也不如的人們手里討一點殘羹冷飯。我做好人嫌太坏,做坏人嫌太好,我知道我這脾气已經害了我半世,但脾气是脾气,我有什么法子?”
  大概我那時真有點頭昏了,不知不覺說了那么一堆話。但既已說了,我亦不后悔。不過我覺得舜英已經坐得太久了,我不乘早打發她走,難道要等她自己興盡而退?我站起來伸一個懶腰,正待用話暗示她,不料她也站起來,拉住了我的手,懇切地說道:“我以為你不如到上海去!你要是有這意思,一應手續,我還可以從中幫忙。只是你先得——”
  我一听這話中有話,心中一動,把疲倦也忘了;可是我又性急了些,突然問道:“是不是先得答允一些條件呢?”
  她也支吾其詞了:“那——那倒也不一定需要。不過,不過,——噯,我想我們是老同學,老朋友,而且你和希強又有舊關系,這一點,你和別人是不同的。”
  哦,又是什么希強,又是這個卑劣無恥的家伙。不用她再多說,其中隱秘我已猜得了十之八九。但是我還故意問道:“去干什么呢?未必我干得了罷?那時進退兩難,又怎么辦呢?”“這你是多慮!”她鄭重地說,“你一定干得很好。反正有希強在那里,你還怕沒有人提攜么?哎,你不用三心兩意了!”
  這位沒眼色的“前委員太太”居然認為我已上了鉤。我雖不夠做一個十足的好人,但還不至于無恥到漢奸手下去討生活。但也難怪舜英。干我們這項工作的人,有几個是有恥的?誰有錢,誰就是主子,——這是他們的共同信仰。但是我在人家眼中竟也是這樣的一流么?而且舜英膽敢向我直說,似乎斷定我一定會“欣然允諾”的?這不能不叫我生气。我一時不暇多想一想,就盛气答道:“多謝你的好意!可是我簡直沒有想到過這樣的事!”
  “哦——”舜英愕然向我注視,好像還沒辨明我的意思。
  我也猛省到我這作風不合于“工作的原則”,我應該將計就計,多套出她一些隱秘,但已經不大容易轉口,我只好將目標略略轉移,故意忿忿地說:“舜英,我這話對你說是不要緊的;我在希強面前發過誓,無論在什么地方,有了他,就沒有我!我和他,合不到一塊來!舜英,我這話,本來不想對你說,現在是不說也不行了,可是你要代我守秘密!”
  她似信不信地看了我好一會儿,這才說道:“想不到你和他的關系弄得這樣坏,——可是,他實在最肯幫忙朋友,他不是再三要我們致意你么?我可以擔保,他對于你毫無問題,他這一面是沒有問題的!”
  我只微笑搖頭,不回答。
  “而且現在時勢不同了。從前有些死對頭,現在又走在一處,從前的好朋友,現在也有變做死對頭的;過去的事,大家都不用再提,你又何必這樣固執!”她一邊說,一邊走近到我跟前,輕輕拉住了我的手。
  “可是,你不知道,我恨他!”我當真生了气了,“我恨他入骨!”
  “哦!這就怪了,我當真不知道。”
  “可不是。你只知道他從前曾經幫過我的忙,待我不坏,可是這些全是表面!說出來,誰也不會相信,他這人——哎,害人也不是那樣害的!”
  “呀!原來——不過當初你們結合的時候,他雖然用了點強迫,后來他待你,好像也不坏,你何必再記在心上呢!”“不光是這一點。”我自己覺得我的聲音都變了。“我所以恨他,就因為他是使我弄到現在這步田地的第一個坏蛋。”
  我那時的臉色一定也很難看,因為舜英那拉住我的手突然放了,而且吃惊地倒退一步。我定了定神,上前一步,挽住她的肩膀笑了笑道:“舜英,你不要誤會,我可沒有怪你的意思。介紹我和他相識的,雖然是你,但我明白你是一番好意,——可不是么?你自然只看到他一個表面。我還沒見過第二個像他那樣的人——把女人當一件東西來作踐!”
  “哎!——”舜英輕輕歎了口气,似乎放棄了游說我的意思了。
  “算了罷!過去的事不再多說,我們談些別的罷。”我一邊說,一邊頹然倒在床上,就東拉西扯地問她逛過什么地方,有哪几個人常往來。但是她好像也忽然“聰明”起來,也存了几分戒心,不肯多說。
  送走了她以后,我只覺得腦殼上像戴著一個箍,兩頰噴紅,口里發膩;我連忙吞了安眠藥片,和衣就倒下了。

  十月四日

  陳胖子約我去看電影,這是最近几天內他第二次向我作的一种姿態。搗什么鬼呢?我摸不明白。但是我何必不去樂一下。
  在電影院中,我用了最大的努力去躲避這胖家伙的那种混和著香水味的特有的羶臭。我裝作專心在銀幕上,只用微笑或佯嗔以回答他的刺刺不休的丑話。他不提起關于G他們對付我的陰謀,我自然也不說。
  電影映畢之前十分鐘光景,他又約我上館子去;我略一沉吟也就答應了。我何必不去樂一下呢?我准備好了守勢,看他如何施展。
  然而出奇的是,陳胖子忽然“君子風”起來,除了要和我拚酒,別的都是規規矩矩。我本來很能喝几杯,也就不怕他。我故意開他的玩笑道:“陳秘書,你南岸有一個公館,北碚又有一個,這是公開的,但不知你在城里還有几個?”他只格格地笑,不回答。
  過一會儿,他忽然自言自語道:“他媽的!姓錢的那個大囤戶,肥雖肥,怕也經不住那一群蝗虫一齊都上去,——哦,你知道這件事怎樣分配了罷?”
  “怎么不知道。已經是公開的秘密。所以我說你應該在城里多來一個公館。”
  “哪里!”他灌下了一口酒,把眼瞪得大大的。“我么?人家亂說。嗨嗨,按理不應該沒有我的一份,可是他們簡直不夠朋友,昨天我還和他們鬧了一場!”
  “這是太豈有此理了!”我給他斟滿了杯中的酒,“是誰作的主?”
  “還不是G嗎!這小子,別太神气!他不想一想,從前他當馬弁的時候,吮癰舐痔,十足的兔儿爺,差不多伙夫頭也可以和他來一手的!”他猛地將拳頭在桌上捶了一下,拿起酒杯,卻又不喝,乜著眼說道,“我那老勤務就曾經……”他一面笑,一面不怕污了口,盡情的說起來。
  “可不是,陳秘書,”我實在听得不好意思了,而且也怕他說上了火,會轉移目標向我撒起野來,“我倒忘了,前兩天,我無意中得知了一件事。有兩個人新近從上海來,背景很可怀疑,兩人中那女的,是我中學時代的同學,還找過我,打算向我進行他們的工作呢……”
  “哦,是什么背景?”陳胖子隨口問著,把口湊在酒杯上喝了一大口。
  “是和日汪有關系。”
  “哦,原來是和那一邊!你不理他們不就算了。”
  “可是我打算報告上去呢!”
  “那又何必!”他側著頭,閉了一只眼,“可是你已經報告了么?”
  “就因為昨天忙著別的事,還沒有。”
  陳胖子把眼睜大了,抓住了我的手,似乎很誠懇地說道:“你何必多管這些閒事!我是真心對你說知心的話,這既然不在你的職務范圍之內,你就干脆只當不曉得。你要是多管了,說不定日后倒有麻煩。在這年頭,誰又保得住今天是這樣,明天不那樣?……”
  “但是——”我打斷了他的議論,他這樣正正經經“勸告”我,簡直使我大為惊駭,“為什么這是閒事呢——”
  “哈哈,”他惡意地笑了,但驀地又把臉一板,把嘴靠在我的耳朵邊低聲說,“小姐,怎么你這聰明人,這一點倒沒看明白?哈哈!”
  他所謂“這一點”,我也有些了然了,我不禁毛骨聳然。我知道再說下去,就會發生不便。這胖子今天雖然有了几分酒,誰敢擔保他明天不又換一副嘴臉,把人家的霉气作為自己的幸福。我默然舉起了酒杯。
  然而他又說出了一句使我心跳的話:“而且,你知道他們對你有了怀疑么?”
  我除了瞠目以外,一時竟答不上來。
  “有什么可疑的,一定是G搗的鬼!”等候他半天沒有下文,我忿然說。
  他把雙眼眯得細細的,笑了笑道,“倒也不盡然。你從前的事,他們知道。”看見我淡淡一笑,他又接著說,“不過也不要緊,我自然替你解釋。”
  哼,這家伙的一張嘴開始甜上來了!把我當作沒有經驗的小姑娘么?真可笑。把什么都從腦海里撇開,我聚精會神應付他的已經開始的“和平攻勢”。不過說一句良心話,陳胖子到底是文職出身,還能顧全体面。我和他鬼混到相當時候,就“客客气气”分手了。
  我真倦极了。歸途中腦子里雖然老有剛才陳胖子說的那几句話成了問題在那里旋轉,可是我簡直毫無思索的能力。
  像一個練拳術的人,我是站在沙包的圍攻中,只要一個失手,我就完蛋。怎樣才能一一應付過去呢?一向倒還有自信心,現在卻有點不敢了。
  但是我還不甘以死為逋逃藪!

  十月九日

  昨晚又是那樣的又甜又酸的亂夢,將我顛倒了一夜。
  在夢中,我又回到了過去的生活,許多久已在我記憶中褪了色的人儿又一一鮮明活潑地出現,可是也怪,最近几天我所遇到的那兩位(舜英和萍),偏偏夢中沒有;足見夢總是夢而已,現實總是現實。
  我記得我在夢中是快心快意地笑了的。然而醒來時,我分明覺得兩眼潮潤,痒痒地;我怔了一會儿,手指摸著眼睛,可不是兩滴眼淚就掉了下來。那時我心里的味儿——我說不明白,我只得作一比喻,就像我還不過十歲那年,大姊出閣,當大姊上了花轎,賓客都散盡,我獨自望著滿堂燈采,看仆人們匆匆收拾酒具和桌圍椅披,我滿心的不如意,只想找人吵架,當姑母喚我而且挽住了我的手的時候,我就突然哭了。
  那時他們說我是舍不得大姊“到人家去”,然而我心里知道不是為此。
  昨晚醒來時我這同樣的心情,也不是為了“舍不得”夢中所見的那一班舊伴,——絕不是!我讓他們時時到我記憶中來,于我又有什么好處呢?我但愿我喪失了記憶力。
  我受不住那樣又甜又酸地擺弄了我一夜!
  我不甘愿已經死滅的“過去”又在夢中盡情揶揄我一番!
  可是尤有一可异之點:前天晚上的亂夢還是“過去”和“現在”雜湊在一處的,而昨晚的卻是清一色的“過去”,半個“現在”的人都沒有,真怪!
  難道因為這几天來我接二連三意外地遇到“過去”的舊伙伴,以至夜有所夢么?但無論如何,甜的也罷,酸的也罷,苦的也罷,既已“過去”,再出現在夢中,又有什么意思呢?
  徒然叫人心里難受罷了。
  昨晚那一夢以后,我就再也睡不著了。紙窗上泛出朦朧的蒼白,不知是曙光呢,還是月色?電線被上次的轟炸震坏了,還沒有修复,半枝洋燭又被老鼠銜走,我用手電筒照手表,不知在什么時候表也停了,……在這樣境況下,你如果能夠知道那是什么時候了,倒也是一點安慰。
  幸而,同院那位軍官的三夫人從照例的夜游回家,高跟皮鞋打在石板上,閣閣地,好生清脆!……我好像有“夜眼”,而且有“透視術”,我入幻似的見這位三夫人裊裊婷婷走上那十多步石級,那喬其絨的旗袍下擺,輕輕飄拂。于是我又想到那天舜英忽然說要送我一件衣料,……而且我又想到我的皮鞋太舊了。而且——我從那位三夫人的皮鞋聲中,听出了那時大概是三點多鐘;因為她照例是這時回來。后來我又朦朧入睡。忽然遠處Pia——一聲,將我惊醒,接連又是兩下。哦,這哪來的槍聲呢?于是,三天前秘密處死的兩個人的面孔又浮現在我眼前。不知為什么,近來我听得槍聲就有點心悸,我受不住那血腥气。
  當真得了神經衰弱病么?我為什么不像從前的我呢?

  同日的晚上

  好容易偷得一夕閒,我應該謝謝F給我圓謊。
  F對我的態度,使我不安。因為他太真摯了,又太靦腆了。
  對于我這樣“不祥”的人,F而如果當真那么關切下去,于他決不會有什么好處的。我已經有預感!
  他几次三番想找机會把几天前他預約著要告訴我的話,很忠實的告訴我;可是我都借故躲避。不知道他那邊是怎樣個看法,但在我這邊,我的“借故躲避”的确不是對于他所視為于我頗有不利的G他們的鬼計,不感興趣,更不是不信任他的好意,(我怎么會昧良如此呢!)我——無非為了不敢和他太親近。和他太親近,對他不會有什么好處的!
  要是他因此恨我,罵我呢,——那倒好,雖然我太受冤屈。
  要是他也領悟了這一番心,那可不妙了,他決不會就此而止,他一定要愈陷愈深,——他這人還有孩子的天真,他這人,心痴!
  而我呢,早已早已過了痴心的時期!

  十月十日

  照例的過節,不必細表。照例的,我們這班人都得“動員”到某些場所去“照看照看”,那也無可記述。
  但是我又遇見了萍了。這是第三次。
  第一次,是在我去“回拜”舜英時,在舜英那里看到的。那時我想不到是她。只面貌依稀尚如舊日,身段卻高了不少,也俊俏得多了。舜英先喊了她的名字,我這才認出來。她說我也和從前在學校時完全不同了,要是在路上遇見,決不認識。唔,原來我竟“面目全非”了么?我當時就苦笑了一下。
  她只和我說了几句客套,就先走了。
  “你怎么找到了萍的?”我問舜英,心里感到這中間不會沒有緣故。
  可是她只淡然答道:“路上偶然碰見她,就邀她來家坐坐。”
  “哦,原來你們今天也是初次會面。”口雖這么說,我心里卻不能相信,兩人的神气不像初次會面,這可瞞不過我的眼睛。中間一定有文章,不然,舜英何必掩飾。我裝作不在意,隨便談了几句,卻又問道:“大概我們的舊同學在這里的,想必不少罷?比如萍,我就不知道她也在。她在哪里做事?我有工夫也想去看看她。”
  “這個,我也沒有問她。剛才只談了不多句,你就來了,她也就走了!”
  “哦,原來是這樣的!可是,舜英,她剛才也提到我么?”
  “提到了你么?”——舜英似乎感到我這一問太出意外。
  我連忙“解釋”道:“你知道我的脾气就是喜歡多心。你是知道的,我和她在學校的時候常常吵嘴。我猜想她也還記在心上呢!”
  “沒有,好像她壓根儿不知道你在這里。”
  我點頭笑了笑,也就把這話擱開。
  但是有一點我卻不能忘怀:舜英是有“使命”的。她鬼鬼祟祟干些什么,我料也料到八九分了。不是她還向我“游說”么?現在還沒弄明白的,就是萍所干何事?她和舜英是否真像舜英所說“偶然碰見”?
  那天我在舜英口中探不出什么來,這位“前委員太太”居然大有“進步”了。
  不料在三四天后,我又第二次遇到萍了。這倒真是“偶然”碰見。她和另一女子在“三六九”吃點心。我要不是約好了一個人,也不會到那邊去,我一上樓就看見她了。因為她有同伴,而我也約得有人,只隨便招呼了几句,我就下樓,改在樓下等那個人。那時我惘然自思自想道:真巧,怎么第一次見過后接連又看見了她?也許她剛來不久,不然,從前為什么老不會碰見?但也許是因為大家的容貌都不同于舊日,所以從前即使碰見也沒有注意罷?可是關于我的一切,她到底知道不知道呢?……
  我近來怕見舊人,而且怕舊人知道我近年來的生活。
  今天下午我又遇見她。這是第三次了。
  時間正是紀念慶祝會指定時間之前半小時,她去的方向也正是到會場去的那條路,我斷定了她是赴會去的。我本來坐在人力車上,那時,我就棄車而步行,和她一路走。我漸漸把話頭引到她身上,先問她的職業。
  “說不上什么職業,”她苦笑了一下回答,“不過也總算有個固定的事了,還是上個月剛開始,在一家書店里當校對。”
  “那么,你來這里也還不久罷?”
  “哦——”她似乎想了一想,“也快半年了。先頭是教几點鐘書。”
  “在書店里做事很有意思,”我一面說,一面留心她的神色。“可不是,看書就方便了,學問有長進。是哪一家書店呢?”
  “是N書店。”
  “哦,那是新書店,很出了些好書。”
  “到底也還是沒有時間讀書。”她又笑了笑,“不過是經過我校對的那几本總算從頭讀到底,別的也只能大略翻翻罷了。”
  “有什么新出的好書,介紹給我看看。”
  “可是我又不知道你喜歡的是哪一類?”她又笑了笑。
  “反正什么都行。只要內容富于刺激性。”
  “那么,就給你介紹小說和劇本;可是我不大讀文藝作品。”
  “有刺激性的,也不一定是文學。譬如有些政治方面的書,也有刺激性。”我把“政治”二字故意用了重音,看她有沒有什么反應。
  然而她只淡淡一笑,搖了搖頭說:“那我就沒有東西可以介紹了。”
  我也覺得我的“發問試探”已經飽和到了快要引起人家疑心的程度,現在應當給一個空隙,看她有什么問我。
  但是她沒有話。她微昂著頭,若有所思,又若無所思,意態瀟然走著。她似乎不及以前在學校時代那么丰腴了,然而正惟其略見清懼,所以娟秀之中帶几分俊逸瀟洒。忽然一股無名的妒意,襲上我心頭了!我自謂風韻不俗,但是和她一比,我卻比下來了。從前在學校的時候,我和她的齟齬,大半也由于我固好胜,而她也不肯示弱。
  干么我又無緣無故跟她較短論長呢?我自己也無以解答。
  這時候,一小隊的青年學生,大概也是赴會去的,正在我們身邊走過。
  萍目送他們在路那邊轉了彎,忽然側過臉來望著我,——她的眼光是那樣明澈而富于吸力。她對著我說道:“還記得那年上海大中學生救國運動,上京請愿,雪夜里他們自己開車,天明時到了城外車站,我們同學整隊出城去慰勞他們這一番事么?剛才我看了過去的那一隊,就想起當年我們自己來了。算來也不多几年,同學們都各奔前程,闊綽的闊綽,蹩腳的蹩腳,墮落的也就墮落了!就是有沒有犧牲掉的,現在還沒知道。”
  我不由的臉紅了一下。她這番話是有意呢,無意?莫非她已經知道我的底蘊了?但是我也無暇仔細推敲,我從她的話中生發道,“可不是,萍,你知道我們舊同學還有誰也在這里呀?”
  “我就知道有你。”她笑了笑回答。這笑,似乎有刺。“還有,你也知道,就是舜英了。——几年工夫,大家都分散了,而且也不同了。不過,你倒還跟從前差不了多少。”
  “哦——”自己覺得眼皮跳了一下,“可是我也老了不少了罷?”
  “我不是說容貌的老或不老。”萍又有意無意地笑了笑,“我是說你那一种派頭——你那談吐舉止的神气,還同從前一樣。”
  “那原是不容易變樣的。”我隨口應著。
  “你還記得我們發動了擇師運動,急得老校長團團地轉么?從那一次以后,學校方面就很注意了你——”
  我只笑了一笑,不答腔;但在心里我卻自問道:“她提這些舊話干什么?”
  她又接下去道:“后來校方勾通了你家里來壓迫你,斷絕你的經濟供給,不是那一年暑假以后你就不得不依照你父親的意思換了學校么?”
  “咳,那些事,都像一個夢,再提它干么!”我開始表示了不感興趣。
  “你還記得我們去封閉教員預備室么?你也是其中的一個。為了這件事,我們中間還發生了不同的意見,而你是主張激烈的!”
  除了苦笑,我還有什么可說。我自己覺得我的臉色也有點變了,但是我還竭力克制。她沒有半句話問到我的現在,可是翻來覆去老提那些舊事,這明明是她早已知道我現在干的是什么,卻將過去的我拉出來作為諷刺!要是她從正面罵我一頓,那倒無所謂,但這樣毒辣的諷刺,誰要是受得了,那他就算是沒有靈魂!
  “算了,算了,萍!”我捺住火性說,“我們不談過去,只說現在,——我問你一句:你怎樣會碰到了舜英的?”“無非是偶然罷了,”她不感興趣地回答,“也跟今天偶然碰到你一樣。”
  我笑了一笑,感到局勢轉變,現在是輪到我向她進攻了。
  “但是那天她說,是她來找到了你的?”我又故意冒她一下。
  “哦,她這么說?那也隨她罷!”
  “不過,萍,你知道舜英從哪里來么?”
  “她自己說是從上海來。”
  “你知道她是來干什么的罷?”
  “那倒不大明白。”萍似乎怔了一怔,我卻笑了。我不相信萍這樣聰明的人,既然和舜英談過,竟會看不出來;我又不相信舜英找到萍竟只是老同學敘舊,而不一試她的“游說”?我知道我那一笑有點惡意。
  “當真不明白嗎?”我胜利地又反擊一下。
  “不明白。”萍的眼光在我臉上一瞥,似乎等待我自己說出來。
  “哦——”微笑以后,我就改變了主意,“那么,你慢慢自會明白。”
  于是兩邊都不再開口,在戒備狀態中保持著沉默。
  一會儿,也就到了會場。萍始終不离我左右,好像在這大堆的人群中,除了我,別無其他相識者。她也不大開口,就同影子似的,老跟住了我。最初,我尚不以為意;但后來,我就覺得老大不自在。我和她走來走去,人家見了,一定以為我們是一起的,——甚至,我還看見有人竊顧我們而低語,鬼知道他們議論我們些什么,但我們的神情一定有惹人注目之處。
  并且我又覺得萍在留意每一個和我招呼的人儿。
  并且,當偶然一次我轉臉和一人剛說了半句話,我眼角上就捎到萍在遠遠地跟什么人作眉眼呢!可見她不是沒有相識的。
  “萍!那邊有人招呼你!”我立即用正面點破的方法試驗她的反應。
  不料她卻夷然答道:“我也看到有人在遠遠地打招呼,可是不大認識他,也許是你的朋友罷?過去看一看,如何?”
  我笑了笑,挽住了萍的臂膊說:“既然不是招呼你,不理他就算了,咱們走咱們的!”
  萍是個厲害的敵手!我倒要多多注意。
  可是漸漸地我又感到萍這樣寸步不离我左右的作用,不但是消极的,而且是積极的;她以她自身為一標記,好讓她的朋友(那無疑是有的,而且不少呢)認識了我的面孔。這簡直是將我“示眾”,使我以后減少了以“某种姿態”活動的可能!一時大意,我竟中了計!
  我是完全處于劣勢地位了,挽救既不可能,只有逃走。“到N書店可以找到你么?萍!”分手的時候,我這樣說。
  “可以。”她笑了笑回答。我不明白她這笑是好意呢還是惡意。
  我承認萍是一個十分厲害的敵手!
  “敗陣”下來以后,信步只往人多處走。經過N書店,下意識地進去轉了個圈子,在排列著“新刊”的書架前站了一會。听得身后有人小聲私語,我心中忽然一動;可惜那當我面前的櫥窗沒有玻璃,不然,我便可以窺見他們的面貌。但是竊竊私語之中,夾著清脆的笑聲來了,我立即斷定這笑的聲音是萍。我作這樣的斷定,原是頗為合理的,我驀地轉過身去,然而,還沒和那兩位打個照面,我就赶快往斜刺里走。兩個都是女的,卻沒有一個是萍!自己覺得臉上一陣熱辣,幸而沒有人注意。
  “今天不吉利,”我在心里對自己說,“險些儿又做一次冒失鬼。”
  在書店門口,一個二十多歲的男子和我交臂而過。這人好生面熟,——我腳下慢了,轉臉回顧,卻見那人也在那里望著我。哦——當真見過。我不由的笑了一笑,對方也以點頭回答。但當另一行路人橫過來隔斷了我們的視線時,我也自顧走了。
  慢慢地我一點一點記起來,那人是“九一八”那天我在某處見過的,而且跟他談了不少的話,我還布了“疑陣”,……
  第×平民粥厂門外擠住了好大一堆人。這是天天如此的。我正待繞道而過,卻看見那囚首垢面的人堆的中心,有一個位打扮得十分妖艷的女子,在那里指手划腳,破口大罵。一個警察,躬著腰,滿臉陪笑,大概是在調解。那女子轉過臉來了。雖然隔了那么多人頭,我看得清清楚楚是小蓉。
  一种幸災樂禍的心理,使我要看個究竟,但又不愿意露臉,我只站在人堆的邊緣,用心听取四周的紛紛議論。
  原來是小蓉從這里走過,不防粥厂里沖出一個三分像人七分像鬼的小子來,手里還捧著一瓦盆泥漿似的東西,卻正和小蓉撞個滿怀,一瓦盆的“泥漿”就潑了小蓉一身。湊巧那小子又是粥厂里的雜役,所以小蓉便咬定要粥厂“負責任”。我這才看清小蓉今天穿的,是水紅色璧如綢的夾旗袍,杏黃色綢的里子,也許還是初次上身,這一下可就完了。
  我知道小蓉這身衣服的价值,料想那所謂“責任問題”一時不得就了,便穿過馬路,打算到C—S協會去“巡邏”一番。早就有命令要我們經常去那邊多加“注意”,因為据說這個地方近來左一個會,右一個會,“簡直不成話”。
  樓下游廊里那几排藤椅子已經“上座”八成,我也就揀了一個背向院子的座位,儼然坐下。這時候,天色已經黑下來了,電燈還沒亮,我仰后靠在椅背上,閉了眼睛,褡然惘然,耳無所聞,心也無所思,——真有些倦了。
  但是在我閉著的眼前,卻有些水紅色和杏黃色的圈子,一個套一個的,忽而收小,忽而又放大!這是小蓉那件新旗袍在那里作怪。“兩种顏色倒鮮艷,可是,放在小蓉身上,白糟蹋!”這樣的意思,輕煙似的浮過我的腦膜,“可是,她偏有這些錢,……今儿可倒楣了,活該!粥厂當然不負這個責任,怎么能負責?”我感到一點快意,但仍然老大不平。
  我讓自己浮沉在莫名其妙的情緒中,讓思緒忽東忽西亂跑。
  猛然睜開眼來,這才發現游廊里差不多空了。
  我沒精打采地伸個懶腰,正待起身,卻又懨懨地合上了眼。一個腳步聲移近我跟前,我再睜眼,凝神看去,剛好和瞥過來的目光,對射了一下。
  “啊,——怎么我不曾看見有你?”我微笑著說。
  “我才來了一會儿。”听口气就知道剛才在N書店門口他确已看見我,而且認出是我。
  “買了什么好書了?”我隨口問。
  “沒有買到什么。”他一面說,一面朝我身旁那空椅子看了看,似乎想坐,又不想坐。我看出了他這神情,就說道,“沒有事么?坐下談談。——前次是‘九一八’,今天是‘雙十’,可巧又碰到了。”
  “對啦,今天是雙十節。”他慢慢坐下,背往后一靠,兩腿伸直。
  我見他口齒很老實,不禁笑了一笑。可是一時間我竟想不起他的名字,我又笑了笑說:“我忘記了你的名字了,可以不可以再告訴我?”
  “不過我還記得你姓——”他將頭略側,似乎在思索。
  我又笑了,卻又只不住提醒他道:“《百家姓》上第一個字。——上次不也是這樣告訴你的么?可是,你呢,第几個字?”
  他有點惶惑,望住我笑。我又故意開玩笑,按著《百家姓》,一句一句背出來,問“有沒有你”,……漸漸地他的那种在一個不大熟的女子面前的拘束態度,被我的爽利談吐所消解,話也就多起來了。
  我听出了他是屬于所謂“北平流亡學生”,也跑過若干戰地,家呢,早已音訊不通。我告訴他,我也干過戰地工作,但剛一出口,我就在心里自責道,“不這么說,不也還有別的話么?”……當真我很想毫無戒備地和他談話,似乎他有一股什么力量使我不愿意太“外交”。
  我覺得他說話的腔調,字音的抑揚,鑽進耳朵去怪受用似的,有時我竟只听得聲音,卻不辨他說什么話。
  “你可不可以告訴我:你有沒有最要好最知心的朋友?”我忽然輕聲問了這樣一句話,——我自己也不明白為什么想到這樣一句話,我忍不住笑了一笑。用手去摸臉,臉有點發燒。
  乍听得我這一問,他也似乎呆了一下,但隨即慨然說:“也不能說沒有。任何人都有一二知心的朋友,不過要說到有始有終,那就難言了。”
  “那么,K,”我掩住了口微笑,“你的是男的呢,還是女的?”
  “是男朋友。”他沉吟地,眼光望住空中。“自然,思想相同,脾气也合得來的朋友,不會只有一二個,可是我此刻感到特別親切的一位,因為曾有一個時期,我和他患難相共!”
  “哦!”我沉重地松了一口气,凝眸望住他;我的情緒起了波動。
  他的臉色嚴肅起來了,又接著說:“他和我是無話不談的。他曾經渾渾沌沌,什么都不聞不問,也曾經苦悶徬徨,……他有過一個時期的戀愛生活,然而當他發覺他所愛的那個女子將要陷入可怖的環境時,他們的所謂戀愛生活也就告終了;他曾經盡心想要挽救那女的,倒不是因為她是他的愛人之故,而是因為他認定那女的是個有希望的人才,缺點和优點相比,還是优點多,只可惜聰明反誤了她!……”
  “啊!可是他——”感情的激動使我說話期期艾艾了,“他——哦,你那朋友為什么沒法挽救他的愛人?”
  “那恐怕為的是他那時自己也有點渾渾沌沌,——也還脆弱!他那時在中學教書,而那個女的,則擔任小學,他們的……”
  ‘哦!”我叫了一聲,禁不住心跳。這個“他”,——怎么他也認識“他”!但是我立刻掩飾了內心的激動,勉強笑了笑問道,“他叫什么?”
  這時候,游廊里的電燈突然亮了,我看見K的目光炯炯地射在我臉上,他的神色,嚴肅之中帶一點悲痛。
  而且,我又“發見”,不知在什么時候我的一只手按在他的臂上。
  我抽回了手,又問道:“他此刻在什么地方?”
  “近在咫只,遠在天涯,”他微微一笑,對我瞥了一眼,“在這時代,誰知道誰在什么地方!”
  “唉!”我不自覺地吁了一口气。我俯垂了頭,我很想對他說,——“照你所說,你那朋友我也認識,而且我就是那……”但是我沒有勇气。
  而且,也許又是我的神經過敏。怎么就能斷定他就是“他”呢?
  我近來有點神經衰弱,這是不能諱飾的。
  离開了C—S協會以后,我覺得我的心分裂為兩半。可又作怪,K的聲音老在我耳內作響,我的左手,曾經不自覺地按住了K的臂膊的,還時時像有物在握。

  十月二十三日

  瘧疾大概已被奎宁針制伏了,昨天平安無事,此刻已到照例發作的時間,但也毫無動靜。身体是軟綿綿的,口澀舌膩,不過騰云駕霧似的狀態已經沒有了。
  那一天熱度最高的時候,幻象万千,真把我顛弄得太苦。現在還不能忘記的,就是許多人面忽然變成了髑髏:好像是在曠野,但又好像依舊在這間囚籠似的小房,一些人面,認識的和不認識的,老鼠一樣從四面八方鑽出來,飄飄蕩蕩,向我包圍來了,我也被他們擠小了,气悶非凡,可又不能喘口气;然后,那些人面似乎滿足了,不再進逼,卻都張開了大嘴,突突地跳,愈跳愈快,終于不辨為人面,簡直是些皮球了,這當儿,我又回复到原來那樣大,在這些“皮球”的當中找路走;我努力搬動兩腳,撥開那些滾上來的“皮球”,——卡拉拉,卡拉拉,聲音響得奇怪,突然,我發見原來又不是“皮球”而是白森森的髑髏,深陷的眼眶,無底洞似的,一個個都向上,……我恨恨地踢著撥著走,想從這髑髏的“沙灘”上辟一條路,卡拉拉,卡拉拉。——后來,我的眼睛被那白森森的反光弄得昏眊了,我盡力一睜,這才看見我仍然躺在自己的床上,一張痴肥的大面孔挂在我眼前,一對豬眼睛瞪得那么大。——哎,原來是房東太太!
  現在想起來還有余怖。但那時并不怕,只是恨,只是怒。
  現在回憶那時房東太太那种目瞪口呆的神情,我猜想我在昏迷之中一定還胡說八道,——而且聲音一定很高,不然,房東太太來干么?……真糟糕!自己一點也不知道那時亂說了些什么!
  記得母親臨死以前,整整半天是譫語連篇;都是平日藏在心里的話,都是最秘密的想念和欲望,——例如,(她那時說,)有一次她准備了兩碗毒藥,打算一碗給她自己,一碗給那妖狐(姨娘),……這只是病人的譫語,可是姨娘就抓住這話柄,挑撥父親對我的感情,以致終于不堪設想。
  真是万分必要,讓我自己也知道那時我說的是些什么話!
  我問過房東太太。這肥豬不肯說。但是她的狡猾的笑影就已暗示我,她确已听了個痛快,而且我的譫語中大概頗有些“不堪入耳”的話,……穢褻,……色狂,……人家曾以此加于我身,怎怨得我病中要喊出來?如果只是這些,倒也無所謂,就怕還有別的話,比方像母親說的——
  僥幸者,那些寶貝“同志們”沒有來望過病,——据房東太太的回答。
  瘧疾是在一天一天好起來,但是我的精神上的瘧疾毫無治愈的希望。也許還是精神上的瘧疾引起生理的瘧疾。
  可是有沒有精神的奎宁針呢?我不知道。
  看上次的日記,還是雙十節的日子,中間隔了十多天,但好像是十多年。瘧疾發作以前的七八天,現在我回想起來,确是沉重的精神瘧疾磨折得我不敢自信還居然是個人了。
  我相信還并沒有記錯:先是R在電話中問我,怎么他命令我的那件事還沒有報告。光听聲音,我就知道有人在R旁邊說我坏話!……狗!
  后來是G自稱奉命“檢查工作”。他居然露臉了,這倒還較為光明正大。他又居然擺出“辦公事”的嘴臉來,真叫人作嘔!把我磨做粉,我還永遠記得他最初對我邪心不死時的各种丑態,……那時我為避免糾纏,和他提起“公事”,是誰把臉一歪說,“屁事!你答應了我,就是頂大的公事!”——可是他現在居然擺出“公事”臉來了。但盡管是“公事臉”,我看透他的心,他的邪心何嘗死!他的“公事臉”,正為的他心里的那樁“公事”!他算是發老爺脾气了,既然從前軟哄我不到手,現在他要我忍淚佯笑,把自己呈獻上去,……這狗肺肝,我一眼就瞧透!
  那時我明明知道一切申說都無用,但不說又怎么辦呢?
  他一面听我說,一面眼光霍霍地像毒蛇吐信,打算選中了一個要害所在,就一口咬我死。他几次用了這樣的問句探索我的弱點:“那么,照你的推測,他未必在這里?”不過我也始終沒給肯定的答复,我只說:“希望再多給我些材料,總可以找到的。”
  當我申說完畢,而且最后一次表示了“材料再多些就不會沒有辦法”的意思,他突然冷笑道:“裝什么佯呢?你根本就不曾好好儿去辦!”
  我的臉色立刻變了。這是無端侮辱,哪怕到R跟前,我也同樣要提出抗議的。然而他粗暴地禁止我開口,接著說他的:“你開頭就推三挨四,不肯接受命令,現在又說材料不夠,虧你說得出口來!你是干什么的?材料要你自己去找的呀!哼哼,你在別的方面,倒滿有經驗!”
  我實在耐不住了,我從沒挨過這樣的話,何況今儿在我跟前扮臉的,又是狗也不如的東西,我負气答道:“那么,請干脆改派別人,我干不了!”
  “現在再換手,已經遲了一點。”他不怀好意笑了笑。“你說你找不到他,叫別人還有什么辦法?本來不難辦的事,經過你這么一個周折,可就复雜了。”于是突然放下臉,十足打起官腔道:“上頭給十天的期限,該怎么回話,你自己放明白。”
  我負气不再和他多說,只點了點頭。為什么我要在他面前示弱?犯不著向他乞怜呵!但是他臨走時忽又獰笑著說:
  “照你看來,他未必在這里罷?哈哈!”
  我不回答。——那時我當真還沒辨出這句話的味道。
  此后足有二三十分鐘,我的腦筋像已經僵化。分析和判斷的能力都忽然沒有了,只有一些“記憶”在反复起伏。我早就疑心那天K所說他的“好友”就是小昭,可是以后接連有好几次我又見到K,我特意彎彎曲曲把話頭引到他那“好友”,希望再得些“啟示”;我用反激,用誘導,然而K咬定牙根不肯再多說半句話,他只瞧著我微笑。有一次他似乎急了,眼睛定定的,露出怖懼的神色,我心中不忍,只好擱開。
  從這些回憶中,我又得了不少的問號,卻沒有半點幫助。
  K的“好友”到底是不是小昭呢?說像就像,說不像也就不像。
  他知不知道我是……而且和小昭過去的關系呢?也可以有兩方面的推測。
  干么他后來絕不肯再說了?干么又怕?……
  不明白,不明白!我真給鬧昏了!皇天在上,我不是不曾用盡方法去找!
  但是G的几次——特別是末了一次,試探似的問“他未必在這里”,那神情,那言外之意,都有點蹊蹺。莫非當真如我最初所猜度,他們所謂“情報”,壓根儿就是G的鬼計,目的只在坑害我,逼我投入他的怀抱?果真如此,哼,我還不是那樣容易對付的呢!
  不然,就是G在利用我的還沒找到,在盡量散布空气,說我“怠工”,或者甚至說我念舊,私下放走了他。嗨嗨,很好,那我自然也有最后一著。可是最糟的,現在我的确還沒得到一點線索,我連小昭的蹤跡也沒有看到!
  把G的話,前后再想一遍,覺得我的第二個猜度至少有八成可靠。我已經弄到這步田地,想不到今天我的“命運”又聯系到小昭身上,造化小儿作弄人,怎地這樣惡毒呵!

  十月二十四日

  早上就听得房東太太怪聲怪气罵她的老媽子。原來是几件衣服剛晒出去,一轉眼就給偷了。近來小偷之猖獗,也算開了新紀錄。陳胖也被偷過,他大罵警察只會吃飯拉屎,殊不知陳胖左近那個派出所自身也難保,小偷去光顧了兩次之多!米价那么飛漲,遲早會連警察也變成了偷儿。
  既然是個好天,就得防警報。今天我連兩腿都有力了,不怕,但是想到G所說的“十天的期限”,我又心煩起來了。倒不是為了什么“期限”,反正不過是那么一回事,憑我這一點點手腕,還不至于毫無辦法;使我委決不下的,倒是問題中的小昭,找他呢還是不找好?
  今天似乎我有預感,一定可以找到他。昨天我還不是這樣的,也有點怪。
  如果我的瘧疾老不肯好,那倒自然而然把這問題解決了;可是偏偏那一針奎宁太靈,非要我去正面解決那問題不可。
  好罷,要來的終于要來,就由它來罷,反正我心中已有個底稿。
  有兩個人是我初步工作的對象。一個仍舊是K,另一個便是那位形跡可疑的“前委員太太”。我相信K的心里一定有不少東西,從前還得怪我勾探的方法不曾到家;我又不相信舜英會那么“安分”,就只找到了萍和我——兩個舊同學,她那里也一定還有些“材料”可供我的參考。
  正待照計行事,不料F來了;我只好“歡迎”他坐下。
  看見F的面色有點不對,我就笑著說:“同志,誰給你气受了呢?在姊姊面前,你不妨說一說。”近來F一見我,總有几句牢騷,記不清是從什么時候起,我用了這樣一句關心之中帶點調侃的話,后來就變成了親昵的開場白。可是今天不知為何我自己也覺得說這句話時聲音頗不自然。
  尤其因為F只用淡淡一笑來回答,使得我們中間的空气更覺滯重起來。
  我那時的心情,也并不開朗,我有我自己的煩惱;但要在人面前逞強,已成我的習性,所以即使我的半真半假的態度已經引起F的誤會,我也不愿加以解釋。我凝眸看著F,希望以溫柔的眼波來補救我口吻俏皮給他的損傷。
  “我想我們以后很少見面的机會了!”F低聲說,臉色更加頹唐了。
  這樣沒頭沒腦的一句,确使我的心一跳,但不自覺地又抿著嘴笑。
  “我調了工作了,命令——是昨天下來的。”
  “哦——”我松了一口气,“調到哪里呢?离這里多遠?”
  “不遠,是××區,公共汽車也只消個把鐘頭。表面上看來,工作是差不多的,但是我感覺到內中有陰謀。”
  “你感覺到內中有陰謀?”我有點吃惊。
  “我知道有。原因之一,恐怕是——”他朝我看,但又避開了我的目光,“恐怕是為的近來我和你太——接近!”
  我忍不住笑了笑說,“這就怪了!”但是看見F那樣懇切而嚴重的神色,我又乘勢改口道:“干他們屁事!難道我就……
  愛跟誰接近些,是我的自由,誰也管不了!”
  “可是,”F的眼光移到我臉上,眼光里分明有感激的意思,“就為的管不了你,所以在我身上出气了。”
  真不料F有那樣“老實”,我只好報之以苦笑。同時,他這人的愛嘮叨而又缺乏剛強的气質,尤其是他那种常常把“自己是無可奈何”作為前提,從而只可發發牢騷的脾气,使我對他雖有同情,卻不能尊敬,雖有怜憫,卻又感到一點可笑。我懶得開口,只用若即若离的一盼,去安慰他。我又抑制下漸漸高起來的不耐煩的情緒,把態度更加弄得溫和些。“還有一個原因,那尤其豈有此理!”F的聲音提高了,似乎不胜忿慨,可又頓住了話頭,向我反問道,“大概你早已知道了罷?”
  我搖了搖頭說:“生了几天病,消息隔膜得很。”
  “哎哎,我忘了那几天你正在病中——其實也不算什么大不了的事,”F的神色又像“無可奈何”,又像達觀,總之是气平了些了。“還不是為了錢,為了分贓!上次那個姓錢的大囤戶的事,你是知道的;可是最近這几天,大大小小各項物品的囤戶陸續查到了七八個,一律如法炮制,瞞上不瞞下,交易而退,各得其所。這筆款子,确數不知,但總在十万左右,這都是他們几個人一口吞了,我們下邊廣大同志連碗邊儿也舐不到,你想,這就太不像個話了,是不是?然而,气人的事,還在后邊呢……”F頓了一下,然后把嗓子壓緊些,加速了語調,“那七八位中間,有這么兩個,神通廣大,什么都有辦法,他們和這邊居然對上了勁,打伙合作,他們是有錢出錢,這邊是有力出力,事業的范圍也擴大了,不單是囤積,還帶走私,仇貨進來,土產出去,兩面都做。嘿,事情倒也不是咱們這里的新發明,前年我在××早就看見得多了,可是××的作風總還算公道,同志們大家都出了點力,不論多少分到些,總也是大家都有份了。我不過是舉個例子的意思,把這話對常在一塊的同志們一說,這可就坏了事了!……”
  F搓著手,滿臉是委屈的表情,眼光定定地望住了我。
  “難道他們公然給你個處分么?”我接口問。
  “那還不至于,事情是——第二天小蓉一見我,就說恭喜我要發財了,我當時心上就一怔。這話中不會無因。再過一天,就是昨天,命令下來,我調了工作。你說,這中間蛛絲馬跡,難道不夠顯明?我擔心事情還沒有了呢,他們一定還要找我的岔子……”
  “也許不會的,”我只好安慰他,可是他那种慌張失措的神气只有增加了我的鄙夷之心。“況且你的新工作也不比舊的坏些。”
  “哪里,哪里!”他叫屈似的喊了出來。“不然!你知道××區是……”
  “是學校區,我是知道的。可又有什么不好呢?”我自己感覺到我的不耐煩已經情見乎辭,但是也無心加以掩飾了。“問題就在這里。”F歎了一口無可奈何的气。“我最怕在學生中間做工作,我也做過一個時期的學生工作——很糟!”
  “成績不好呢,還是太好?”我忍不住笑了。
  “問題還不在這里。難處是:報告不容易作。如果你嚴格,那么,除了党員和團員,几乎每個學生都有點像异党份子,甚至党員團員之中,除了少數拿津貼有任務者而外,大多數也都像有點形跡可疑。如果你放寬了去看,那就沒有一個學生是成問題的,他們全是純洁的,不過血太熱了一點罷了。可是上頭要你作報告,你總不能說全是,也不能說全不是呵!這取舍之間,我簡直的毫無辦法!”
  他苦著臉搖頭,歎一口气,然后兩腳一伸,身体往后靠在椅子上,眼光定定的,盯住了我的臉,似乎乞求我的原諒。
  我微微頷首,心里想起了自己在學校時代身受的經驗,同時卻又覺得F這人雖然很猥瑣而且懦怯得叫人生气,但也還有几分可愛之處——人性尚未完全失掉。我很同情地問他道:
  “那么,這一次你打算怎樣?根据你過去的經驗——”“根据我過去的經驗,”他搶口回答道,“也只有往多處報呵!”
  “哦!”我忍不住惊叫起來,像見了毒蛇似的有一种又恐怖又憎惡的感覺,我還不自覺地將身子往后縮了一下。
  可是F苦笑著接下去說道:“這也是無可奈何。要保全飯碗——不,簡直是保全生命,你不這么辦又怎樣?”他遲疑地伸出兩手,看了一眼,又合掌搓了一下,嘴角上浮起了又像自嘲又像苦痛的冷笑。我的眼光跟著他的手的動作,我仿佛看見這一雙手染有無窮血污,我的心跳了,我忍不住也看一下自己的手,突然意識到我自己的手也不是干淨的,……而且我還不如他肯坦白承認為了要吃飯,為了要性命!我霍地站起來,恨聲叫道,“這簡直不是人住的世界!我們比鬼都不如!”
  “不過有時候我也退一步想,”F也慢慢站了起來,“反正我不干,想干的人還怕沒有么?他們還不是也往多處報?
  ……”
  “哦!嗨嗨!”我听著自己的笑聲不禁毛骨聳然,“得了,得了!F,你這倒是心安理得的好方法!哈哈!”我故意抿著嘴笑。
  “但是也不能盡然。從前我那樣干的時候,晚上老是做惡夢,而且白天老覺得背后有人瞪眼切齒冷不防就會打我。現在我不是心理有點變態么?常常疑神疑鬼,醫生說是怔忡之症。這就是那時种的根。我猜想他們一定知道我有這個病,所以把我派到××區去,就是存心要送我的命!可是,你代我想一想,除了接受命令,我又有什么別的辦法?”
  他喃喃地一邊說著,一邊就往門口走。我的心像被什么東西箍緊了似的,一邊看著他,勉強安慰道,“何至于此!太悲觀也不必要!”
  他站住了,望我一眼,指著自己的胸口說:“你不曾看見這個心……希望也是空的。恐怕從此以后,我們不能再見了。”
  我搶前一步,伸出手給他,可是我說不出話來。他抓住了我的手,輕輕握著,卻又一點一點加重。我覺得他的手跟冰一樣冷。
  他輕輕放了我的手,說不出是什么味道的笑了一笑,就走了。
  我懶懶地走到床前,一扑身就倒在床上。我覺得我的瘧疾又在發作了,然而并不是;不過心里像有一團火,要先把自己燒掉,然后再燒掉這世界!

  十一月三日

  我們都奉到命令:“工作”加緊。我們內部的情形,就好比是糞坑里忽然多了几條蛔虫,弄得那些“金頭蒼蠅”終天嗡嗡的,沒頭沒腦亂撞。誰也不明白那几條“蛔虫”心里存的是什么譜,甚至連它們的嘴臉也還不大摸得清。不過,從“金頭蒼蠅”們的交頭接耳中,知道這批寶貝就是人家稱之為“叛徒”的家伙……出賣人頭,……將來還不是兔盡狗烹,可不是我早就見過?同事中間口齒刻薄的,背后就管它們叫“叛徒”……
  有一种駭人听聞的陰謀,正在策動,……這結果會影響到……
  而我們的奉命“加緊工作”,就是為了要使后方和前線配合起來,……真他媽的,怪不得陳胖那天听我講到舜英的行動可疑,就叫我“莫管閒事”!而且怪不得每逢提到她丈夫何所事事,舜英總是吞吞吐吐。
  風聞最近這几天,各處都在大規模“檢舉”,光是×市,一下就是兩百多!昨天听說我們這里也“請來”了几位,“优待”在……
  霧季算是開始了罷?昨天我在某街一數,新開張的,赶緊裝修正待開張的,房屋尚未完工但已經貼出大張布告,說某日准可開張的商店,單這條街上,就有十余家之多!嗨,市面繁榮,天下太平!
  一位帶點遠親的同鄉,花了二三千法幣挖得一個舖面,又花了千把法幣裝修,開間之狹,見所未見,可倒還深,就像個竹筒,房租每月得七八百。前天偶然走過,進去瞧了瞧,嘿,就好像一竹筒的蜜蜂!我買了几樣小東西,一算,五六十塊,誰知道那位同鄉老板卻看見我了,便不肯收錢,滿口謙恭道:
  “一點小意思,您合用就盡管拿去用!”
  我雖然有點不好意思,因為他到底是同鄉而且帶著點儿親,但一想,他的錢也來得容易,干么要我替他省?
  那天在街上又碰到舜英,打扮得真漂亮。
  她近來的神气跟剛到找我的時候,大不同了,一定是工作順利……
  哈哈,我把這几天里冷眼看到的,無心听到的,合起來一想,忍不住就獰笑。看見人家現出原形來,我就樂,自己也不明白是什么緣故。
  霧季開始了,敵机不會來了,但是血腥气倒又在“太平景象”下一點一點濃重起來。也許是忙于“大事”罷,我個人的事倒被他們暫時忘怀了,“十天期限”已過,我托陳胖代請寬限,居然照准。

  十一月四日

  早上十時,剛到了輪渡碼頭,就听得放警報。我一看,滿天愁云,就料到敵机不會來市空,——据他們說,就是天气好也不會來的。
  但是我不能斷定K的想法是否跟我一樣。也許不呢,那我要不要過江?
  我在亂哄哄的人堆里找他。沒有。
  在遲疑不決的心情中,上了躉船,前前后后擠了一通,也不見他的影蹤!
  可是倒又拉了緊急警報了。怎么辦?回去呢,過江?
  也許他倒先過江去了呢?反正我好久不洗溫泉浴了,要是他不來,我就逛半天也好;不過今天這警報真真不巧。
  果然K上了這警報的當。直到午后三時我正待回去,他卻到了;他目不旁瞬,下了車,就直奔弓橋。我遠遠地跟住他,忍不住暗笑。到了橋上,他站住了,裝出悠閒的態度,東張西望,卻始終沒有看見我。后來他朝橋頭那點心舖看了一會,似乎打算進去坐守,但終于沿著那小小石路,到所謂“公園”去了。……當我悄悄掩到他背后,伸手輕輕按上他肩頭的時候,他那突然一扭身轉臉向我的神气,倒把我嚇了一跳。
  雖然已經看明白是我,他那臉上的筋肉仍舊不曾松弛。
  我那只手順勢從他的肩頭往下溜,直到我的和他的兩手相合,我輕輕挽住了他的。我不說話,只抿著嘴笑。
  我們是在一所房子的旁邊,一叢竹子隔開了我們和那房子,前面一片草地,有几個孩子在那里玩耍。地點倒很幽靜,——但可惜太幽靜了一點,容易惹人注目。
  “你几時來的?”K微笑著,“警報誤人,我以為你不來了。”
  我故意不回答,又抿嘴笑了一笑。
  K的眼光落在我和他相挽的手上,凝神瞧著我手腕上的表,自言自語道:“哦,已經三點多了。一忽儿天就要黑下來了。”
  我忍不住格勒一笑。他抬眼惘然望住我,那神气就像一個小孩子受了大人的沒頭沒腦的一喝。“天黑下來怕什么?”我輕聲地問,同時我那挽住他的手略為用勁地握了一下,“難道不好在這里過夜么?”
  我看見他臉上的肉跳了一跳。他很快地瞥了我一眼,就別轉臉去,望著草地上那群孩子說:“看他們無憂無慮,多幸福。”
  “咱們也玩儿去罷。”我一面說,一面就放開了他的手,走向草地那邊去。
  到了弓橋邊,我回頭對K笑了笑,就跳上一條渡船。
  他坐在我對面,眼睛定定的,似乎有什么心事。
  云罅間透出來的陽光,斜斜地落在岸旁那崖壁上,把一些常青的灌木烘成閃閃的金碧色;渡船順流而下,槳聲輕緩,仿佛要催人入睡。我們都不說話,可是有意無意地我們的眼光時常碰在一處,這眼光似乎都表示了這樣的意思:啊,怎么你不開口呢?這樣默然相對,怪不好意思的!
  我故意逗他,只抿著嘴笑,卻不開口。
  終于他憋輸了,遲疑地問道:“你有事沒有?”
  “呵,”我笑了笑,“沒有。”
  “可是那天你約我的時候,好像說過有什么事要和我談談呢。”
  “哦,這個么?”我故意吃惊似的說,“要有,就有,要沒有,就沒有。反正是隨你的歡喜,——你愛有呢,愛沒有?”
  他看住我一個字一個字說出來,似乎我的每個字他都在掂斤兩;末了,他微微一笑就嘬起嘴唇,輕輕吹一支歌曲。他這一微笑,使我有點悵惘,我猜不准他把我那几句話下個怎樣的解釋,我還得再逗他一下。
  可是口哨聲在不該停止的地方戛然而止,他把頭湊近我這邊,輕聲然而很認真地說:“有一點事情,請你幫忙,可不知道你肯不肯……”
  我微笑點頭,等候他再說下去。這時候,渡船正到了一塊突出的岩壁的左近,而前面一箭之遠,卻有另一渡船,滿載著七八個人,嘈雜地有說有笑。他突然指那岩壁說,“這下邊停一會儿,好不好?”可又不等我回答,就吩咐船家把船靠到岩壁之下,岩下倒挂的常春藤拂到我們臉上。我移坐在他身旁,也輕聲說:“什么事呢?倒不是我肯不肯的問題。”
  “有一個朋友,不知道弄到哪里去了,想請你打听一下他的下落。”
  真不料是這么一件事,我倒怔住了。而且,他居然把這樣的事來托我,這算什么?但是也沒有理由怀疑他的誠懇和坦白。我不自覺地又點頭微笑。他頓了一頓,這才又說到:“此人是H省的口音,年紀有二十七八,身材中等,方臉,眼睛不大不小……”
  “可是他姓什么,叫什么?”
  “姓張,”K的眼光總沒离開過我的面孔,“不過我也并不認識他。”
  “哦,”我忍不住抿嘴笑了笑,故意打趣他道,“想來是通通信就做了朋友的罷?”
  “倒也不是。另外一個朋友和他很熟。我是受人轉托。是這么間接又間接的,所以——”
  這分明是鬼話了,我不由的笑了笑。K的話頭也立刻縮住,神色有點不安。我看定了他的臉,很想對他說:“你又何必這樣吞吞吐吐?難道你還看不出我對你的一番意思?”我感到空虛。但一轉念,我也就對他諒解。他有他的理由不能太莽撞。我輕輕歎了口气,挨近他的身子笑著說:
  “怎么你就想到要我幫忙?怎么你就想到我——對于這樣的事,能夠幫你的忙?要是我不幫,你又怎樣?”
  K也笑了,卻不開口,只把眼光罩住我,又輕輕伸手,蓋在我的手背上。這一切,比說話都有力量,而且,比說話尤其巧妙。
  我抿著嘴對他笑。可是我忽然想起了一件事,又問道:“你那朋友——就是認識那個人的,大概就是上次你說曾經共過患難,最知己的那一位罷?”
  “不是!”口气是很爽利,毫無問題的。
  但是他的眼神有點不大對,這可瞞不了我。大概他自己也覺得了,赶快又接口道:“那是一個女的。”
  不論他這話是真是假,他這一申說卻刺痛了我的心。如果他說是一個男的,那也許我的反應會不同些。那時我的臉色一定有點變了,所以他又說:“這女的,就是那男的愛人。
  我是在一個朋友那里見過這女的一兩次。”
  我覺得好笑,皺了眉頭。這時我當真有點生气了。難道我竟是坏透了頂的,只配給人利用,卻值不得告訴半句真話?我自己知道我還不是這樣的賤骨頭,誰是真心,誰是假意,我還懂得一點呢!我越想越气,卻冷冷地說道:“K,不跟你多說廢話,這一件事,我沒法幫忙你!”
  這意外的變局,可就將他怔住了。他瞪大了眼睛,直望住我。
  要是他也跟我嘔气,那倒也罷了,但這么一副嘴臉卻叫人難受。我苦笑了一下,抓住他的手,轉換了口气說道:“你想,這樣沒頭沒腦的,叫我怎樣打听去?連人是几時弄走的,你還沒告訴我呢!”
  就同沒有听到一樣,K的臉部表情沒有變動;然而他那瞪得大大的眼睛,冷光逼人,使我感到局促。忽而這眼光收斂了,K很自然地說道:“事情發生在大前天晚上。那位朋友在他自己的屋子里寫信,听得有人叩門,那門本來就不曾上閂。他剛問得一聲‘誰呀?’就有三個人推開門進來了,一人在前,二人在后。第一個進來的只問了句‘你是不是姓張’,后面的兩個就露出手槍指定了張,喝道,‘不許動!’他們先搜查張的身上,什么都沒有。第一個進來的,又在房內各處搜查。房內只有一床,一板桌,兩個凳子;一口竹箱里有几件破衣服。桌上的几本書都是市上公開發賣的。他們拿起那封寫了一半的信,看了一會儿,又撩下。末后,把書和信統統拿了,帶手槍的兩個就喝道‘走’!這時候,張這才問道,‘你們搜查,逮捕,有公事沒有?’回答是‘不用多廢話’!張又問:‘罪狀是什么?’第一個進來的那個就咆哮道:‘你怕沒有罪狀么?乖乖儿走罷!’他們三個就把張帶走。從此不知下落。”
  K說話時候的神色,始終是那么冷靜,那么坦白。我沒有理由再跟他嘔气,然而也不能就此饒他。當下我就似嗔非嗔地說道:“啊喲,剛才還說是間接又間接呢,可是逼急了你說起來,就同你當場目睹一樣!”說完,我又抿著嘴笑。“哎,你真是——太那個!”K忽然臉紅了,“事情發生的時候,還有一個女的在場。我是從她那里听來的。”“嘻嘻,又是一個女的!”我只不住笑出聲來了。同時,我把那只被我抓住的手重重一握,卻又猛然洒開,低聲問道:“K,你——這樣,支支吾吾的,卻又何苦;你叫人家辦事,卻又不尊重人家的……”
  我咽住了話尾,把臉別開;可是我覺得我兩只手都被K抓住了,K的手是熱辣辣的。我再回過臉來,恰好看見K兩眼發光,聲音帶著激情對我說:“誰要是哄你,就不得好死。原來只有一個女的。當場目睹的,就是那位朋友的愛人。”
  “可是她沒有事么?”我知道我臉上的神色一定還沒有恢复常態。
  “沒有。她那時要求同去,他們不答應。他們還冷笑譏諷道,‘不用性急,你的机會在后頭!’她跟在他們后邊,走過了半條街,到得十字路口,看見另外有三四個人,在那里守候。好像都是帶了手槍的。兩邊合在一起,他們就雇人力車。內中一人舉槍擬著那朋友的愛人,厲聲喝道,‘滾開,媽的,’她只好退后。人力車轉入橫街。過一會儿,她偷偷地再跟上去看時,已經跑得無影無蹤了。”
  我不出一聲,只是靜听。我感覺得他已經放開了我的手。
  倒挂的常春藤枝在微風中輕輕招拂。槳聲響處,有一條渡船緩緩駛過。我折了一段綠條,無意識地拗弄了一會儿,就投在水中。
  “走罷,往堤坎去!”我招呼那打瞌睡的船家。
  我和K還是并肩坐著,很自然的靠得相當緊。K的眼光似乎常在我身上溜轉,可是當我注意搜索那眼光的動向時,卻又覺得不然了。他的眼睛像兩個深黑的小洞,深不見底,但洞口有柔和可愛的清波。
  K談起他童年時代的一些故事。
  干么他要提那些陳年舊話?我好几次設法引開去,我喜歡談“現在”。而且我還有一件心事未了……我微微感到煩躁。
  “你那知心的朋友,現在有了消息了罷?”在极短的沉默時間,我驀地這樣問了一句。
  K好像一時想不起來我問的是誰,他狐疑地看了我几眼,然后恍然一笑,但又立刻堆上滿臉的濃霜,長吁一聲道:“你問的是他么?現在,當真應了那一句話,近在咫只,遠在天涯了!”
  “噯,你自己听听,你的口气就像個失戀的人儿似的。”
  K只是苦笑,不理會我的揶揄。
  “可是我倒已經知道他是誰,而且,在哪里。”我開始設法用話哄他開口。然而他搖了搖頭,只回答了三個字:“不見得。”
  “當真不騙你。前几天遇到一個舊同學,隨便談談,就談到了你那知心的朋友,……”
  K的眉毛突然一聳,眼睛也睜大了;但隨即笑了笑,在我手掌上輕輕拍一下道:“全部是鬼話!他就沒有女朋友,除了那個——”
  “那個從前的愛人,是不是?”我緊跟著逼進去。“然而你要知道,我那舊同學就是他從前的愛人的同學呢!”
  “哦,那個,——那我自然不會知道的。”
  “所以,關心他的,也就不止你一個;你有什么消息,也該告訴別人……”
  “沒有,”K搖頭說。沉吟了一會儿,又說,“當真沒有。”
  沉默了一些工夫,我又轉換話頭:“K,報館里的工作是几點鐘開始的?有沒有時間去看一場電影呢?”
  “時間是沖突的,不過要去看,也未始不可以。”
  “我有一個同鄉,定了你們的報。他又不看,可是提到報紙,他總翹起一個大拇指說,到底是財神爺辦的報,不錯。”
  “他又不看,怎么知道好歹呢?”K淡淡一笑。“可不是,妙就妙在這里!”我抿著嘴笑了。“不過他所中意的,是你們的紙張;他定了你們的報,專門拿來包東西,哈嗨!”
  K也出聲笑了。“罵得痛快!”他一邊笑,一邊說,“可見我們的工作,不值一個屁!說來是夠傷心的。”
  “啊喲,怎么倒又惹起你的牢騷來了?”我表示抱歉。“今日之下辦報的困難,我也曉得一點。忌諱真是太多了。誰也怪不了你們呵。”
  這時候,渡船已經到了埠頭,K站了起來,朝我看了一眼。
  我笑了笑說道:“當然回去!”
  后來,K又几次提到那樁“無頭公案”,一定要我代為打听。
  “看你那么著急!”我取笑他道,“倒好像是你的愛人?”
  K急忙分辯:“受人之托,不得不熱心。”
  “啐!誰說你不是受人之托?”我真想打他一下,“可是我呢?”
  K楞然有頃,這才慌忙地認真說道:“你也是受人之托,所以也不得不熱心。如果你有什么事要我出點力,我當然也熱心。”
  “當真么?”
  “好像我在你眼里還不是什么油腔滑調的人。”“哦!”我瞅了他半晌,決不定主意,但終于也說了一句,“那么,我也要托你代為——打听一個人!”
  K微笑望了我一眼,慢慢答道:“我知道你要打听的是什么人。可是你將來一定能夠明白,我沒有在你面前撒過謊。”
  我們四目對射,忽然同時都啞然失笑。
  K還要去制造“包東西的紙”呢,所以我們也就分手了。我望著他一步一步走遠去,忽然有一個強烈的沖動,逼我叫他回來。我高聲叫喚他,几乎引起了路人的注意。當他跑回到跟前時,我只有抿著嘴笑,我想不起為什么要急巴巴地叫他回來了。K卻冷靜地站在那里,等候我說話。
  突然我得了一句話,不暇考慮,就說出來了:“K,我給你介紹一個愛人,好不好?”這話剛一出口,我這才像清醒過來,不覺臉上一陣熱辣。
  但是,K的反應卻又把我的忸怩消除掉。他以十分自然的口吻答道:‘好!不過這問題,今天是沒有時間細談了。”
  “那么你,有沒有愛人呢?”我爽性再進一步。
  這時候他卻笑了,他說:“我自己也不大弄得明白:遠在天涯,近在咫尺罷!”他抓住我的手握了一把,就轉身走了。
  我記得這是第三次我听到他說這八個字。這該不是毫無意義的罷?但是我猜不出其中的奧妙。K這人是有几分“神秘”的,不過我還是喜歡他,——不,簡直是多見一次便增加了一分痴心……為什么?都是因為太寂寞,都是因為天天接触的全是太卑鄙,太惡劣。
  于是我又想到K托我的那件事了。事情太平常,當真去打听,也還不難得個下落。只是——為什么中間又夾一個女的!K的話如果全部真實,——不,關于那個女的一部分,我就不能無條件相信。
  我越想越不高興,我倒要見見那女的是怎樣一等腳色!
  渾身煩躁,頭也有點痛了,但是我不能驅走那些不愉快的思想。
  什么在另一朋友的地方見過一二次,——我才不相信呢!
  我要當真去管這樣的“無頭公案”,那真是傻子!對你半真半假的,你去出死力干么?
  我相信我能夠赤忱對待別人,但是要看他是否對我有半點昧心,——半點的半點也不行!

  十一月六日

  舜英夫婦新搬了家,昨天她來邀我去玩,并吃“便飯”。
  嘿,舜英真真闊起來了。昨晚那樣的酒席,她還稱之為“便飯”;而且,她這新公館也的确大有可“玩”。我總算開了“眼界”。
  要不是她帶我去,光找門牌,也許得好半天;新公館是縮在一條巷子里的,巷口几間七歪八倒的破房子,大概還是去年大轟炸后的孑遺,不過居然也有人家住在里邊。通過那小巷的時候,舜英謙遜似的說:“進路太那個了,真不雅觀!”——可是,她的眼睛里卻閃著得意之色。當時我也不大注意,甚至看到了那也是“剝了皮”的公館本身時,我還沒怎樣注意,然而,一進門,驀地就眼前一亮;嗨嗨,舜英當真大闊而特闊了!
  在客廳門口,就看見了松生;他比從前蒼老了些,一團和气跟我打招呼,倒也不脫舊日本色,但那一身功架,卻大有進步,宛然具有要人的風度了。那時候,我忙中失檢,竟沒看見客廳門口就有衣帽架,一邊和松生握手,一邊邁步進去,臂上還挂著我那件“古色古香”的薄呢大衣。舜英卻在我身后叫道:“張媽,給趙小姐挂大衣喲!”我這才不自然地站住了,站的地位卻又在門框中,加倍顯得不自然。
  客廳里朝外的絲絨沙發上,早有兩位男客。其中一位同字臉,留著一撮牙刷須的,哈哈笑著站了起來,遠遠地對我伸了伸手,又哈哈笑著,那神气就有几分——不大那個。
  此人我認識。
  “我來介紹,”舜英搶前一步,把手一伸,“這位是××部的……”
  “哈哈,我們會過,”這人接口說,“我和趙小姐也算是老朋友了。”
  “何參議是會過的,”我只好敷衍著,笑了笑,和他握手。
  松生給我介紹那另一位男客,——周總經理。此人四十開外,圓圓的臉,皮寬肉浮,一听口音就知道是我的老鄉。
  照例的應酬話,在這大客廳中響亮起來,几乎每句話都帶個笑的尾巴,然而非常公式。我冷眼看客廳中的陳設,又注意到三分鐘之內,進來倒茶的當差,就換過兩個,其中之一還是下江佬呢。
  電燈光射在家具的一些返光部分上,熠熠生輝。特別是那兩幅絲織閃花的茶色窗幔,輕揚宛拂,似乎有万道霞光,飄飄而來。
  松生正和那位周總經理談論米价。何參議叼著枝雪茄,閉了眼,不時點一下頭。我瞧那窗幔,問舜英道:“這是帶來的么?”
  “啊,什么?——哦,這一副窗幔么?”舜英驕傲地一笑,“是這里一個朋友送的。你瞧那料子,是法國閃光緞,可是我不大喜歡這顏色。”
  “哈哈哈,陸太太,”何參議在那邊偏偏听得了,“我知道你喜歡的是綠色。這才跟這一堂沙發的顏色襯的起來。”
  “對啦,何參議真是行家……”下半句被笑聲所淹沒。
  我無意中走到火爐架前瞧舜英他們拍的一張合家歡,瞥眼看見松生旁邊的茶几上有一封電報,展開了一半,電碼滿滿的。
  當我再回原位的時候,卻見舜英正從松生旁邊走開,臉色有點不大自然;我再望那茶几,那封電報已經不見。“咱們到里邊去坐坐罷,”舜英輕聲對我說,“我還有點東西給你瞧呢。”
  我笑了笑,心下明白我在這里大概有些不便。
  到了舜英的臥室,這才知道這房子還是靠著江邊的。對江山上高高低低的燈火,躺在舜英的床上也可以望見。舜英一把拉我在窗前坐下,指手划腳地說道:“你瞧,那倒真有几分像香港呢!哦,你沒有到過香港罷?那真是太可惜啦。……”猛可地她又跳起來,望臥室后身那套間走去,一面招手道:“來來,剛說過有點東西給你瞧瞧,可又忘了。”
  我進了那套間,一瞧,原來是浴室什么改裝成的衣物室,一根橫木上,挂著他們夫婦倆的各色衣服。舜英一面在那衣服陣中翻檢,一面嘴里呶呶抱怨道:“這里的老鼠,真是無法可想。它不怕貓,貓反怕它!我這小間,還是特別用水泥把四壁都封得結結實實的,可是一天我不來檢查一次,我就不能放心!”一邊說,一邊拿出一件紅白條細方格的呢大衣,像估衣舖的伙計似的把衣展開,在我眼前翻個身,于是,突然將大衣往我身上一披,吃吃地笑道:“好极了,好极了,這嬌艷的花色就配你的白皮膚呀!”
  她著魔似的又把我拉到前房,推我在衣鏡前,忙著給我穿了袖子,扣鈕扣,在鏡子里對我笑道:“再合式也沒有了,就像是量了你的身材制的!”我照著鏡子里的自己,也覺得大小長短都稱身,——除了出手略短一點。我裝作不懂舜英這套戲法是什么意思,只微笑著,不開口。
  當我將這大衣脫下來的時候,舜英說:“要是你中意,你就拿去穿罷。反正我還有呢!”
  “哦,”我笑了笑,“還是你留著自己用罷。我是當公務員的,衣服什么的,也都隨隨便便。”
  “哎,你簡直就不用客气,妹妹,”舜英靠近我耳邊很親熱地輕聲說,“你不知道,我有了喜了,三個月。這一件大衣身材最小,白擱著我也不能穿。你和我客气什么!”不由分說,她就把大衣撩在一邊,又喊張媽包起來。
  我猜想舜英送我這件衣服不是沒來由的,樂得受下,且看她有什么話說。可是她東拉西扯的,只談些不相干的話。漸漸又談到衣服上,她側著頭道:“哦,你瞧,我這記性,我還有點小意思在這里,你可不要見笑。”接著她又喚“張媽”。
  這當儿,可巧我要小解了,于是張媽先引我到廁所去。
  正在洗手的時候,突然一陣笑聲從外邊送來。我心中一動,走出廁所,一看沒人,就悄悄踅到客廳后邊,側耳一听,原來又不在客廳里,而在接連客廳的另一耳房內。那耳房的后身有一對窗,都糊了淺藍色的洋紗,我剛挨近窗邊,就有濃郁的鴉片煙香,扑鼻而來。
  分明是何參議的聲音:“——松生,你那一路的朋友,像那位城北公,花錢就有點冤。昨天我和陳胖子談過,他也跟我一樣意見。据他說G的那一份材料,至多值兩万,然而你們那位城北公卻給了三万五呢!嘿!松生,咱們是十年舊雨,你的事就是我的事。而況照最近趨勢看來,快則半年,分久必合,咱們又可以泛舟秦淮,痛飲一番!……哈哈哈!”
  在笑聲中又有人說話,那是松生:“最需要的材料,是近月到的輕重家伙有多少,西北來的或是西南來的?都藏在哪里?城北糊涂,那邊也知道,不然,兄弟也不來了。只是一切全仗大力……”
  猛然拍的一下掌聲,將我駭了一跳,險些撞在窗上,鬧出亂子。但接著就是何參議的哈哈長笑,夾笑夾說道:“那——那還用說!——你要什么有什么——倘有不盡不實,你就找我——”又是拍的一下掌聲,大概是拍胸膛罷,“我姓何的。
  咱們是十年舊雨了,你的事就是我的事!”
  嘿,原來是這樣的買賣,怪不得舜英那樣手面闊綽。
  我想再偷听几句,但是又不敢再呆下去;要是給撞見了,發覺了,那我這條性命……我屏住气倒退几步,然后一轉身,輕步往舜英的臥室走去。還沒到,卻見張媽已經迎面來了。我的心跳得厲害,我彎身摸著我的小腿,故意“哦”了一聲。“來了,來了,趙小姐,”張媽叫著,“太太怕你拐錯了彎呢。”
  “沒有。”我伸直了身体,就輕盈緩步進了舜英的臥室。
  舜英斜欹在沙發上,膝前舖著一塊玫瑰色的衣料,望著我笑道:“上次跟你說過的,——就是這一塊。跟剛才那件大衣,顏色倒也相配。”說著,就把料子遞到我手里。
  我故意把料子抖開,往身上一裹,站到衣鏡前看了又看,然后笑盈盈地跑到舜英面前,拉住了她的手叫道:“舜英姊,謝謝你;料子是再好也沒有了,這里有了錢也買不出來。不過,我可沒有什么好東西回答你,老一老臉皮收下來,怪不好意思的。”
  “哪里,哪里,瞧你還說客气話呢!咱們是老同學,親姊妹似的。”舜英口里雖然謙遜,臉上卻有德色。我瞧著覺得好笑,又好气,一想,俗語說,“哄死了人,不償命”,何況她的又是“不義之財”,取之亦不傷廉,于是故意把兩宗禮物拾在手里,比了又比,嘖嘖稱贊道:“上好的料子,再艷麗也沒有的顏色,穿在我這粗人的身上,倒覺得不好意思出去見人似的!再說,舜英姊,我們家鄉有一句土話:拾了根襪帶,配窮了人家。今儿你送我這么兩件漂亮的衣服,我不謝你,倒反怪你呢!你這一下,可把我坑的橫又不好,豎又不行了呵!你瞧,我渾身上上下下,哪一些是配得過你這兩件的?少不得明儿我還要跑几家百貨公司,勉強配上几樣,打扮得渾身也相稱一點。”說完,我抿著嘴笑,心里卻又想著前面耳房里鴉片煙榻上那兩位的“買賣”不知做得怎樣了。
  舜英高興得滿臉都是笑紋,突然她把雙手一拍,“哦”了一聲道,“差一點我又忘了!”接著就叫:“張媽,張媽,前天我新買的那雙皮鞋,你擱到哪里去了!”她來不及等張媽,就彎腰朝床底下看,又急急忙忙抽開了停火几下的抽斗,在一些舊鞋子舊襪子堆里亂翻,然后,砰的一聲又關上了,便直奔房后那衣物室。
  這當儿,張媽進來了,一邊慢吞吞說,“前几天買來那一雙么?”一邊就去開左壁上的一扇小門,伸手進去掏摸。
  “張媽!”舜英高聲叫喝,口音有點慌張。可是張媽已經把小門再開大一點,放燈光進去,一邊卻自言自語道,“這不是么!”隨手拿出一個小小的紙匣來;她把那小門再關上時,舜英已經赶到跟前,滿面怒容,惡狠狠地瞪了她一眼,一手便搶過了那紙匣。
  在這一剎那之間,斜著身子靠在窗前的我,卻已瞥見那小門之內原來是一間小小的复室,那倒本來是挂衣服用的,這复室內似乎有几口小木箱。干么舜英那樣慌張?我微微轉臉望著對江的滿山燈火,只當什么也沒理會得。
  “前天剛買,”舜英手里托著一雙兩色鑲的高跟鞋,走到我身邊說,“回家來穿了半天,到底嫌緊一點。妹妹,也許你穿了倒合式。”
  我瞧著那皮鞋,只是抿著嘴笑。這,正是我看中了沒錢買的那一路式樣。舜英連聲催我快試一試。我挽著她的臂膀笑著曼聲說:“不用試了。你嫌緊的,我就合式。舜英姊,你不記得在學校的時候,我們就試過的。可是,想來好笑,今天我從頭到腳全穿了你的!”
  她也笑了,卻又十分誠懇地說道:“這也不值什么。你還缺什么,我替你找。本來希強——”她突然縮住了。可是看見我微笑不語,就又接下去道:“他叮囑我和松生,看你需要幫忙的地方就瞧著辦。這一點小意思,算什么!……”
  我們同坐在窗口的沙發上,有一搭沒一搭的閒談。我看著床上那條雪白的三色印花床單,心里想道:“他們干這樣的事,……怪道堂而皇之打公館,原來何參議也……只是那姓周的什么總經理又是什么路數呢?……而且那复室里的木箱……”有兩個念頭在我心里拉扯:一個是管他媽的,跟他們混罷,混到哪里是哪里;另一個卻是畏怯,覺得還是不沾手為妙,這樣的事,遲早——而且我又不曾見過大陣仗。
  有一個嬌脆的笑聲,將我從胡思亂想中拉出。我忙抬眼,還沒見人,先就聞到一股香气。舜英卻已經站起來,笑著對我說:“一定是密司D。你不認識她么?你倒可以跟她比一比,……她算是頂括括,——其實也不過善于修飾罷了。”
  長身玉立的一個人儿像一陣風似的到了眼前,劈頭就是帶笑帶嚷:“啊喲,老同學,多么親熱,連客人也不招呼了,給冷在外邊!”
  我看見過這位女英雄兩三次,我不喜歡她。
  她好像也認識我,對我笑了笑,就一手拉住了我,一手拉住了舜英,吃吃地笑著說:“去,去,客人全到齊了。又不是戀人,你們談心也該談夠了!去罷!”
  “當真全到齊了么?我不信。”舜英一邊說,一邊要挽密司D坐下。
  我看不慣密司D那种作風,巴不得出去,就從旁慫恿道:“舜英,你是主人,咱們到外邊去罷。”我心里卻另有個打算:讓她們先走一步,我得偷看一下那复室里的木箱到底是些什么。
  可是密司D偏偏纏住了我,說長說短,……
  客廳上果然多了三個客:兩男一女,而且當中大圓桌上杯筷之類也已經擺開。
  松生与何參議站在火爐架前說話。松生手里有一卷紙,似乎就是那份電報。新來的一男一女坐在右首的沙發上調情賣俏。
  密司D像一只蝴蝶似的扑到一個矮胖子跟前,尖聲叫著“處長”,卻又把聲音放低放軟,引得那矮胖子“處長”只是格格地笑。
  舜英給我介紹那沙發上的一男一女。
  那叫“怜怜”或是“蓮蓮”的女子,不過二十左右,看去倒還順眼;她親熱地和我寒暄,我一面應酬她,一面卻瞧那姓劉的男子,覺得好生面善。他那大剌剌的派頭中帶點儿土頭土腦,叫人見過了就不大會忘記。
  但是那位周總經理卻慢慢踱了過來,隨便和姓劉的談了几句,就轉向我和“怜怜”這邊。“怜怜”忽然“呀”了一聲,一摔手扔掉手里的半枝香煙,卻又舉起手來瞧著,微微一笑,似乎是對我,又像是對周總經理說道,“哪來的蚊子,真怪!”她伶俐地轉過身去,走到姓劉跟前的茶几上再拿一枝煙,就又和姓劉的同坐在沙發上了。
  “趙小姐,”周總經理堆下了滿面的笑容,著實藹然可親,“剛才听松翁說,才知道您就是茂老的女公子。嗨,我和尊大人是多年的交情了,他在內政部服務的時候,我們是同寅。哈哈……”
  “呵,原來是老世伯,……我從小儿不大在家里,竟不曾拜見過。”我微笑應答著,心里卻感得一點窘。
  可是周總經理卻十分關心,問起我父親的近況;一連串的問話都是我不能回答的。似乎這個“老世伯”并沒有知道我早和父親鬧翻,一年也難得通一回信。我正在沒法支吾,可巧當差的報道:“客來!”這才把周總經理的視線轉移了過去。
  其實不用何參議介紹,松生也一定能猜到那來客就是陳秘書——陳胖子。一陣寒暄以后,主人就請賓客入席,顯然是專等陳胖一人。
  陳胖見席面上有我,异樣地把一雙眼睛眯成一條縫,嘻開嘴對我笑。他這是轉的什么鬼念頭,我不明白,可是我卻在心里笑道:“莫裝佯罷!你跟何參議打算挖G的牆腳,我已經知道;你們鬼打鬼,我在旁邊瞧熱鬧,這就是今天我在這席面上出現的姿態和立場。”
  我的座位被定在舜英与周總經理之間。首席竟是那位三分土气七分官架的劉大老官。而所謂“怜怜”与密司D,則分列于左右兩旁。除去這兩個“花瓶”不算,以下的席次便是那個什么“處長”,陳胖,而后是周總經理了。舜英請我入席的時候,抱歉一笑,而松生也遠遠地拱了拱手,——這為的是屈我于末席之故罷?然而我倒要謝謝他們這樣的安排。后來就明白。
  上過燕菜以后,就有些不堪入目的動作,逐一表演出來了。狂風暴雨的漩渦,就在那劉大老官的左右,那种惡劣,那种粗野,……密司D經驗丰富,一點也不在乎。但所謂“怜怜”者,似乎著了慌了……“怜怜”正在左躲右閃毫無辦法之際,突然,我看見密司D悄悄离座。我冷眼看住她,我以為她是見机而作,找個逋逃藪,誰知她飄然走到電燈開關之前,一伸手,拍,“五星聚魁”的大珠燈就滅了,只靠左邊耳房來的一線之光,使大家不至于伸手不辨五指。接著就是從沒見過的活劇。最初的一剎那,人們還以為電燈坏了,來一個啞場,可是隨即恍然大悟。這是“黃金机會”。歷亂的黑影,七嘴八舌的嚷鬧,色情狂的笑,中間有可怜的气急吁吁的告饒,……我隱約看見“怜怜”逃到火爐架前,……我再不能忍,不顧密司D還在監視,就去把電燈開了。
  我這一下的多管閒事,可惹了禍了。首先是D的暗示,接著就是所謂“處長”者打沖鋒,……那位“老世伯”雖然給我掩護,但寡不敵眾。于我有利的形勢是,我和他們陣地不連接,我一邊是舜英,一邊是“老世伯”,而且我又能喝几杯。我所必須謹防者,乃是他們离座而來和我“拚酒”,然后D之類又可將電門拍的一下,來一個“混水摸魚”。果然,正如我的預料,各人都敬一杯以后,何參議左手持杯,右手執壺,离座而來“就”我了。我一瞧那是喝汽水用的玻璃杯,就知道他的“戰術”了。他的條款是“各盡一杯”。好!公平之至。然而又要請我“先干”。哈哈,我是料到的。此時局勢,須要快刀斬麻,不能拖泥帶水。我立刻無條件答應,然而一口气喝了半杯之后,一個逆呃,脖子一伸,將一滿口的酒噴在何的身上,我一面道歉,一面裝醉,舜英喚當差的拿熱毛巾,……
  乘這時候,我就一溜煙跑了。
  在舜英的臥室中坐定,喝了几口濃茶,舜英也就跟著來了。她要我出去,我說頭暈心跳。略歇一歇。外邊卻正鬧得凶,嘩笑之聲,如在隔房。我裝作醉了,對舜英說:“密司D這人,我瞧她有點下作。女人應該對女人同情,可是她幫著他們男的,作弄蓮蓮。我親眼看見,是她關了電燈。”
  舜英听了只是笑,但又斂了笑容,湊過頭來,悄悄地說道:“你不要小看她呢,此人神通廣大!”
  “哦,”我故意裝傻,“什么神通,不過仗著臉皮厚,下作!”“可是她的手段高妙。別人弄不到的東西,她有本事弄到。人家說她本人就是整整一副情報网。”舜英略為一頓,于是含意頗深地看看我,又悄悄說道:“我們剛初見到她,就覺得她有點像你:身條儿,面相,尤其是机警,煞辣。你要是也來那么一手,她一定比下去了;事實上,你現在……”
  驀地房門口有人扑嗤一笑,把我們都嚇了一跳。站在那里离我們不過丈把遠的,正是密司D,后邊是張媽。D并不開口,只是笑,不由分說,拉了舜英便走。我怔了一會,見張媽還沒有走,便問道:“剛才D小姐來,你怎么不叫太太一聲?”
  “我剛想叫,她就笑出聲來了——她站的工夫儿也不大。”張媽說那后面一句時,還做了個眉眼。這家伙,也是個“人精”呢!舜英特地從上海帶了她來,不會沒有意思。看見我沒話了,她又獻殷勤道:“趙小姐,您再喝一杯濃茶?太太有上好的普洱茶,我去泡一杯來罷。”她將我當作舜英的心腹!
  張媽轉身以后,我爽性躺在沙發上,眼光無意中移到左壁复室那一扇小門,一個念頭突然提醒了我。翻身起來,先在房門口張一眼,我立即移步到复室前,一下拉開了門;看那木箱,箱蓋是虛掩的,輕輕揭起箱蓋,——哦,一切全明白了!
  這箱里有一套無線電收發報机,嘿!
  關上了复室的小門,我遲疑了片刻,就走出臥房。
  客廳上,席面快要散了。但我之出現,又引起了小小波動。我立刻自認罰酒三鐘,總算小事化為無事。
  陳胖乘間告訴我:最近將有人事上的异動,我的工作也要調呢,不過還沒十分決定,他也不大清楚。
  我听了一怔,正想追問,他又怪樣地一笑,輕聲問道:“看樣子,你和今天的主人家交情不坏罷?今天不便,過一天我們再詳細談一下,”我會意地笑了一笑,可又想起K說的那件“無頭公案”,便約略向陳胖探听。他側著頭沉思一下:
  “大概是有的,不過我也記不清了。”
  松生他們早已盤踞在那邊耳房里,一片聲喚“陳秘書”。
  我也回到舜英的臥房去喝張媽特為我准備下的濃濃的普洱茶。
  舜英坐在梳妝台前,重勻脂粉。我也當真有點醉了,躺在沙發上賞玩對江的夜景。我想:今晚我所見所聞的一切,說給誰也不會相信罷?但何參議之類倘在什么周上做報告,還不是咬牙切齒,義憤填膺,像煞只有他是愛國,負責,埋頭苦干,正經人!真是做戲!但還有些“傻子”當真相信他們。還有些“傻子”連命也不要……K的形象忽又在我眼前出現了。可惜今晚上的一切,他沒机會看到。
  而且還有“無頭公案”中那位先生……而且他們還要限期命令我去找到小昭!我忽然生了奇想,以為舜英他們或者知道些這种消息。我轉臉看她,她卻正忙于對付她那一頭可貴的燙發。
  笑了一笑,我翻身過來,幫她一手忙。在大鏡子中我看著她的臉,找出話來,逐步探索。我先從几個從前和我最熟的同學身上,遠遠地發問;如果有了眉目,那我就可以轉到小昭。我相信舜英也知道我有過一個小昭。
  都沒有結果。最后我就提到了萍。哪知舜英撅起嘴唇,哼了一聲道:“不用再說萍了。這人古怪。前兩天,我好意介紹她一個事情,比她現在的那個事,多掙了十來倍呢,誰知她倒不樂意。不樂意也罷了,卻又惹出一番話,說一個人到了那种地方,就是墮落,沒有靈魂!真是笑話。”
  “現在這世界,要有靈魂就不容易存身。”我歎了口气說。
  舜英化妝既畢,還得到前面去張羅,我也就告辭。
  耳房里煙幕彌漫,客廳上竹戰正酣。陳胖一見了我,就要我代打几副。我一瞧,是五千元的“底”,陳胖一底將乾。——“要我代么?你准備再輸一底如何?”我笑著說,就要走了,可是松生也勸我暫代几副,他和陳胖有點事情要商量。
  哼,我知道這是什么事。既有這事,陳胖就輸這么三四底,大概也不在乎,于是我就代了。我干么不借他人的酒杯澆自己的塊壘?我盡量做大牌。誰知陳胖今天狗運亨通,不到半小時,一副大牌,居然成功……陳胖是雙重的財喜臨門!
  那晚就睡在舜英家里,不過我實在不能安枕。我不知道在這個“奇怪”地方,半夜里會發生什么事情。
  但另有一原因使我興奮不寢,那便是偶然給我知道了這些人和事,將來不會對于我沒有“用處”。G要是再敢無禮,我的“毒牙”又多了一顆,除非像何參議所說,當真“分久必合”;但這,難道真真可能?

  十一月十日

  听說在“蘇北”,發生了一件非同小可的事情。各种各樣的“傳聞”,從人們的口里傳來傳去,弄到后來,大家索性自己發明。
  不過大致是這樣的:消滅“异党”的武力,這次已經下了決心,而且軍事部署,十分周密,胜利一定有把握。
  在這空气之下,“金頭蒼蠅”中興高采烈者,自不乏人,但大多數的關心程度,遠不及昨夜賭局的胜負,或者某某“肥豬”的油水究可榨出几多。……偶然也有一二人,——例如剛巧回來一次的F,目瞪口呆這么几分鐘,但誰敢吐露心頭半個字?誰能擔保對面的人不把你的腦袋換取八圈麻將的賭本?F居然敢在我面前吞吞吐吐說了這么半句:“就怕的是漁翁得利,徒為仇者所快……”可是我想起那天F的“往多處報”的“理論”,就沒有理由相信他不會將我出賣。我怎敢有所表示呢?我只笑了一笑,便顧左右而言他。
  口是心非的人,這里有的是。但像F那樣的人,說他對我也“口是心非”呢,似乎冤枉了他(這一點,我是看准的),不過倘使為了自救,大概他雖則一面“良心痛苦”,一面還是不免要跟我的腦袋開一次玩笑的。
  而況每逢這樣的“緊急關頭”,內部的試探和偵察也是同時“加強”的;憑經驗,我就看出了這一個把戲已經在做了。
  不過也不能“神經過敏”,看見人們在喳喳私議,就遠而避之;這會被他們認為“心虛”,這就糟了。還得湊在中間扯淡,信口開河,不痛不痒的謅他媽這么几句,這才妙。然而事有湊巧,“扯淡”中間忽然提到了一個人,我越听越犯疑,几乎要脫口問“此人姓甚”,……
  也許他們不過是習慣的“胡謅”,如果不是,則此人已經生了“尾巴”,而且此人不是K還有誰?
  說是他和一個女的常常有約會,女的身材苗條,……活見鬼!我就是身材苗條的!顯然的,扯淡扯到這件事的兩位,并沒做過K的“尾巴”,而我又不便直接打听那做“尾巴”的,到底是誰。我的怀疑也許是由于我有几分“心虛”。我和K在一處的那几次,分明是沒有“尾巴”的,然而明明又說有一個“身材苗條的女子”,那不是我又是誰?
  我不能不提高警惕,我必須打破這個謎!
  如果這一些“扯淡”不是信口開河,那么我的處境實在危險,……我就得先發制人!反正我曾受命“自動找對象,進行工作”;反正在“九一八”那次就報告過,有K這么一個對象,“大堪研究”;而且,即使立刻要創造若干材料,虛者實之,實者虛之,我也不至于手足無措呢!
  但首先得和K見一面,探一探他究竟生了“尾巴”沒有?
  于是我冒險到他所服務的報館去。
  以下就是當時經過的大概情形:
  那報館的會客室不是怎樣理想的談話場所,聲浪放低是必要的,但最可慮者,時間一長,難保不有第三者也來會客;因此,我也顧不了太多,不管K的感想如何,我就開門見山,直落本題。
  “今天我冒險而來,和你談一件相當嚴重的事情;你如果信任我的真心真意,你就什么也不要瞞我……”
  K冷靜地微笑,點一下頭;鬼知道他這微笑是什么用意,可是我也無暇推敲了,我還是按照預定方針,說我的:
  “這几天來,你到過什么地方去?是不是覺得有人跟住你?”
  他還是冷淡地微笑,不開口,可是我卻急了:“你相信我,就說;不相信,我就走!此地不是轉彎抹角你我比賽口舌的場所!”
  “哎,你何必性急?還不是從家到報館,又從報館回家去。有時也到C—S協會去坐坐。你是知道的,我常到的地方,不過這几處。”
  “不曾見到什么形跡可疑的人?”
  “這就難說了。C—S協會里,經常有几個不三不四的腳色……可是你所謂形跡可疑,有什么特別界說沒有?”
  “噯喲,你還來咬文嚼字呢!干脆一句話:可注意到了沒有,——有人跟住你啦!”
  “好像還沒有。”
  我有點生气了。K的態度不夠坦白。他這樣躲躲閃閃,有什么必要呢?我又气又好笑,輕輕按住他的手說:“這几天,形勢很嚴重,——難道你不知道?我得到一點消息,你被注意了,行動謹慎些。”
  K似乎很用心在听,但還是那樣不介意地微笑道:“要是有人跟,也得看他的技巧如何……不過,注意到我,那是得不到什么的。”
  我忍不住笑起來了,再問一句:“有沒有朋友在一塊儿呢?”
  “有。可巧有几個同鄉從外縣剛到,聚過几次。”
  “哦!可有沒有女的?身條儿瘦長的?”
  “這個——沒有!”K注意地朝我看了一眼,又露出沉吟的神气。
  我想我應該走了。可是K的眼光忽然一閃,手指在桌上划著,問道:“喂,上次——托你打听的那件事,有點頭緒了么?”
  “還沒有。”我一面說,一面站起來要走了,“不過,我已經托了人……”
  這當儿,會客室的門開了,一個茶房探進頭來,卻又立即回頭對外邊說:“喏,喏,在這里,在這里!”我立刻感到發生了意外了,朝K丟了個眼色,伸手指一下他,又指自己,搖搖手,轉身便走。可是剛到門邊,就和進來的一個女子撞個滿怀,我還沒有看清那女的,卻早听得她叫著K的聲音,我認識這是萍,——咦,我就站住。
  猛然我想到他們所說常和K在一處的身材苗條的女子,不是萍還有誰呢?頓時气往上沖,失了自持。
  “噯嗨,萍!”我听得自己的笑聲和口音都不自然。“真是太巧了,——可是,對不起,我要早走這么几分鐘,夠多么好呢!”
  兩個人都楞了一下,但是萍的臉色立刻變了;K和萍交換了個眼色,意思是叫她莫作聲,卻又落在我眼里。我冷笑。K上前一步,眼光望住了我,可是我不讓他開口:“K,不用你說,我全明白了;——我和萍原是老朋友,可不知道你和萍也是好朋友!哈哈,可是你剛才咬定牙根說沒有,真是何苦呢!……喂,萍,我告訴你一個好消息:人家都在稱贊你的身條儿真好,窈窕,婀娜,飄飄然的……”
  “請你說話要有點分寸!”萍突然轉身向我,臉儿板得緊緊的。“放明白些,人家來看朋友,是光明磊落的……”
  “噢,噢,誰又說過不是光明磊落呢?既然是光明磊落,又何必自己表白呢?我倒看的雪亮——”我忍住气,抿嘴笑了笑,“可是,K,剛才我跟你說的那番話,你自己去考慮,——哦,不,你們倆去考慮。再見!”
  我撥轉身就走。我听得K在身后喚我,第一句是揚聲的,第二句可就把聲浪壓低;我又听得腳步聲,我不由的也把步子放慢了些,然而腳步聲又沒有了;我仿佛腦后有眼睛,看見了萍在橫身阻止……我連聲冷笑著,就飛快地走了。
  等到心气平靜下來,我達到了兩個結論:第一,關于K的“尾巴”的消息是真的,那女人就是萍;第二,我受了欺騙,……
  我的怨恨的方向,閃閃不定。我不能饒恕K,然而無論如何,要是放過了萍,我怎么能甘心?
  心里在籌划,手里的一枝鉛筆在一張紙上便亂寫,……同院那位軍官的三夫人,正約了些朋友在家里作樂,三夫人那副好嗓子唱《蘇三起解》,一聲聲打在我心頭。我煩躁起來了。手指一用力,卜的一響,鉛筆頭斷了,丟下鉛筆,無意中看那張紙,這才看見原來滿紙畫的都是一個K字!唉,我歎了口气,把紙團皺,心里自罵道:“沒出息的東西!——可是,無論如何不能放過萍!”

  十一月十二日晚

  今天我就像做了一場惡夢。不,惡夢還是開頭呢,明天方才正式進入夢境。前途茫茫,一點把握也沒有。
  下午三點多种,奉命去見R。怪得很,怎么又突然找我。然而可怪之處還在后頭。枯坐了三十多分鐘,沒有傳見,忽然陳胖出來了,似笑非笑對我說:“今天不見,公事忙得很。
  派你一件机密的差使。你跟我一同去!”
  汽車飛快地穿過市區,我盤算這所謂“机密的差使”是什么玩意儿。已經悄悄問過陳胖,他不肯說。這家伙忽然目不邪視起來,料想這件事當真分量不輕。我換了好几种方式向他探詢,他只笑著,——當然,司机旁邊還有一個衛士呢,但我不相信僅僅為此。末了,汽車慢下來了,轉進一所學校似的房子,陳胖這才說了一句道:“總之,是好差使!”
  乘這句話,我揪住他的臂膊,還想問,可是汽車已經停止。
  進了一間空空洞洞的房間,劈頭看見的,卻是G,——我立即預感到不妙,倒抽了一口冷气。陳胖叫我坐下,就和G走進了另一間小房子。
  那時我的心就像已經凍住。万千的思緒,同時奔湊,但結果也都凍住。只有一個意思在那里反复轉動:“哼,難道你們聯合起來殺我滅口么?咱們瞧罷!”……那時我認定了他們兩個已經知道他們和松生的秘密關系落在我眼里,所以要聯合起來對我下毒手。
  不多几天以前,陳胖問起我和舜英他們從前的關系時,還是那么親密的,……我還自以為“多了一副毒牙”,有恃無恐呢!而今我明白了,這一切,都沒有用處:人家并不把這一切當做犯法犯罪,……我正在這么想,那邊小房的門開了,但出來的只有一個人——G。
  “同志,來——跟我一塊走。”G的態度很客气。
  這是他們殺人以前的笑臉,我哪有什么不知道的。
  “干么呢?”我倔強地問,我相信我的臉色一定是難看得很。
  “去看一個人,”G還是很客气,“回頭你就明白。”
  哼,——我賭气不作聲,低著頭跟他走。穿過了一兩個院子,又到一排三五間的平房跟前,門口有人站定了敬禮,G帶我進去,開了左首套房一個門——“同志,”他讓我先進那套房,“該怎么辦,你自然明白。”
  當時我斷定這是特別監牢了,可是先有一個人在里頭。他抬起頭來的時候,我忍不住惊呼了一聲,——呵,這是小昭,原來他在這里!
  小昭皺著眉頭望了我一眼,愕然片刻,然后夷然側過了臉,看看小窗洞外的院子。我不知道應該怎樣做,不得已,把眼睛望著G。
  G狡猾地微笑,對小昭說道:“認識不認識這位女同志?”
  小昭猛然轉過臉來,冷峻地盯住了我的面孔看。我忍不住打了個寒噤。但小昭終于不說話,只苦笑了一下。
  再回到外邊那小屋里,陳胖還在,見面時第一句就是:
  “哈,你們久別重逢,怎么?不多說几句話?”
  這時候,我已經明白他們給我的“新差使”是什么了,但仍舊問道:“陳秘書,請你明白指示,我的工作該怎樣做?”
  “哦,這個——這不是早就有過命令的么?”陳胖說時就把臉轉向G這邊,顯然是不愿意做主拿大,以至引起G的不快。
  G沉吟了一會儿,這才說:“上一次,處長要你去找到他的時候,是怎樣吩咐了的,現在你還是怎樣做。”
  “可是現在有點不同了,”我竭力鎮定了心神,“現在是,人已經到了這里了,似乎毋須我再——不過,既然有命令,我不能不請示。”
  “你的意思是——”陳胖從旁問,但立刻打了個大呵欠。
  “我請求指示:我的工作態度和工作范圍。”
  “哦,這容易解決。”G不怀好意地一笑。“你和他要弄得好好的,要勸他悔過,勸他自首。你——這是駕輕就熟……
  哈,……還有沒有問題?”
  對于G的輕薄態度,我全不理會,我板起臉又說道:“還有。我請求給我知道:他被捕以前干些什么?他怎樣被捕的?
  是在哪一天,什么地方?這些都是工作上必要的材料。”G和陳胖交換了眼色以后,就回答道:“這要請示處長的。
  陳秘書馬上帶你去!”

  同日深夜二時

  剛才見過R,我申述了不能不知道那些材料的理由;以后,就蒙照准。原來小昭去年在S省某縣辦“工合”,被當地鄉長向党部控告,說他是共党,一度被捕,坐牢六個月,后來由該縣一個外國教士保釋,這教士也是熱心“工合”的,小昭旋于本年九月間到了這里。不知怎的,S省那個党部還是要追究。几個轉手以后,他們查到了他的住址,而且尚無職業,更覺可疑,結果,——那是我已經親眼看見了的。
  他們辦事并沒有好的聯系。一邊已經將小昭弄到,一邊還要我去找去。前天G去逼口供,才發見了這件事;又是他獻策,派了我這份“新差使”。哼,真是好差使,不把人當人!
  不知是他媽的做什么夢,他們認為“工合”之類的机關中,“不穩份子”一定不少;理由倒很干脆:要不是“异党份子”,誰肯在那些窮地方干這些苦差使?他們把小昭視為奇貨,打定主意要在他肚子里挖出一大張名單來呢!
  鞭子一定已經用過了,無效,然后想到用女人。那自然我是最現成的一個了,——在他們看起來。
  直到現在,我還是不明白,他們從何處知道我和小昭過去的關系。
  我替小昭發愁,也為自己擔憂!
  今天下午匆匆一面以后,我真不敢再見他;但是明天我有什么法子可以不見他呢?我已經不是一個人,而是一條活的軟索子;然而我到底是個人,有感想,也有回憶,我也渴望見他,……哼,咱們瞧罷,誰說是假戲?假戲要真做呢!

  十一月十三日

  今天九點鐘醒來,就覺得滿身像長了虱子似的,一無是處。睜大眼,惘然凝視屋角的鼠洞,努力追憶昨夜的顛倒迷夢,然而——已經渺無影蹤。一會儿抱怨時鐘走的太快,一會儿又恨它太慢,……唉,干么我的心情這樣激動?我應該鎮定下來,忖量一下和他見面時的措詞——乃至態度。不知怎地,總擺脫不開這樣的感覺:一個私奔的女人又回到丈夫怀里!
  但在下午二時,預定時間快到的當儿,我的心情終于澄定了;最起碼一點,我將盡我的力量使他了解我不會加害于他,……
  自然是我一人進去,而且竭力減少能使他發生疑惑和惊惶的動作。
  他躺在那里,仰面,伸直了四肢。我悄然走到他腳邊,好像他還沒覺著。我忽然心悸起來了,——他那硬直的姿勢,那一頭蓬松的亂發,太像一個僵尸。我走近他頭部,這才看見他兩眼睜得大大的,眼珠定而不動。
  他何嘗沒有覺到有人進來,而且是我!忽然記起從前他和我嘔气的時候也屢作此態,我惘然半晌,……哎,想它干么?
  終于我們的眼光碰在一處了,但他的,是無表情的冷光。
  不知是什么甜酸苦辣的情緒,逼成了我的嫣然一笑。
  可是他先開口了,像要找人打架:“你來干么?你們這一套,三歲半的孩子也騙不了。你又——來干么?”
  “來望望你呀,”我溫柔地笑,靠近一些,“你有什么需要的話,我還能替你設法。——并且,想來你一定寂寞,咱們隨便談談,不好么?”
  這一下,炸了!他猛然坐了起來,他身下那竹榻吱吱地只管響,他大聲喝道:“我有什么需要?我要自由,我要公道;
  公道,自由!……”
  可就在這當儿,我瞥見那小小窗洞外閃過了一個黑影,我知道那是監視我和他的,——我舉手放在唇上,對他作了個暗號,還在他腿上捏了一把。他立刻噤聲,疑慮地望住我。“外邊有人監視呢!”我小聲說,接著便又大聲笑著道:“哎,你何必這樣暴躁!你安心好了。”
  他楞了一下,但又立刻連聲冷笑道:“好把戲!別丟你媽的臉了!我且問你:他們指使你來,到底要拿我來怎樣?別兜圈子,別做戲!”
  我真急了,狠命地拉了拉他的手,做一個眼色,然后佯笑大聲說道:‘什么?就是來瞧瞧你,解解你的寂寞。你想到哪儿去了?何苦?”
  “狗屁!”他的兩道濃眉刷的一挑,“裝模做樣!滾你的!”他提起了拳頭,欲打未打,但那眼光十分可怕;我下了決心,即使冒一點險,也得使他對我了解,我挨近一步,正待開口,不料他象見了毒蛇似的縱身跳了起來,同時獰笑著喝道:“不要臉的,滾罷!”
  我只覺得一縷酸流灌滿了從鼻尖到心口,雙腿像沒有了似的,一沉身就坐在那竹榻上,頭埋在兩手里,再也制不住那滔滔的熱淚。然而我心下還明白,我掙扎著忍淚抬起頭來。他卻站在我面前,低頭凝眸看著我。噯,那樣親切的眼光,落到我身上,這是第一次!我不覺帶淚笑了笑,但第二批的熱淚又奪眶而出了。
  “你這——是真呢是假?”他輕聲對我說,慌忙地瞥那小窗。
  我的胸口,喉嚨,都像塞滿了什么東西似的,我不能說話,——半晌,這才掙出几個字來:“真,假,你瞧罷,你這——沒良心的!”可是我又扑嗤地笑了。
  過了一會儿,他又輕聲說:“可是他們派你來,到底打算怎樣?”
  “你先不用管這個,好么?”我抓住了他的手,“反正——哦,要是你相信我即使坏透了也還不至于來害你,那么,我有机會來陪你解個悶儿,你自去想去,好呢不好?你剛才那樣子,你把我的心都撕碎了!且不說你和我從前……還戀愛過呢,就是一個不相干的女人,你那樣對待她,也太殘酷了些!你們不懂得我們的痛苦才多而又多呢!別的不用提,要說几句心里的話,就沒有個對象。”
  他不作聲,只點了下頭;顯然他對于我的話還有不少保留。
  可是也不再鬧了,也有說有話了。我像哄孩子似的百般順著他的脾气,他呢,像個倔強的孩子,愛理不理。我們都不敢提到我們從前同居的生活,可是分開以后的生活,他那邊是咬定牙根不露一字,我這邊的呢,他既不問,難道我還自己獻丑?然而當我問到他“進來”以后的“待遇”時,他沉吟一下,就盡情地向我傾吐。
  十來天內,他受過三次刑,也受過一兩次的“開導”;四天前,被倒吊在梁上,直到暈厥。執行那次刑訊的,是一個歪臉三角眼的家伙……我猜想來那就是G。
  他指著他的腰部說:“他們打這里!我怕我日后會成了殘廢!”看見我眼眶紅了,他勉強地笑一笑,又說:“不過也許不至于。”
  我時時分神注意那小窗外面的黑影,并且我知道房門外也不會沒有人。在這樣情形下,我所苦的,是找不到适當的話題;我几次想要問他有沒有一個好朋友K,可終于不敢出口。
  煩扰而怔忡的情緒在我心上一點一點擴大起來了,我不自覺地抓起他的手來,貼在我臉上,然后,我自己也不明白為什么,猛可地我咬住了他的手掌,同時我的頭卻倒在他的怀里。
  “哎!”他叫一聲,但又立刻壓低了口音,“你——干么呢?”“我恨你!”把他那只手移到我胸口,“我恨你——你不知道我的心里多么難受!也許你永遠不會知道的!”
  他不作聲,可是他的另一只手卻托住我的下巴,慢慢地將我的頭抬起:我看見他的眼光在沉思。然而他終于不說一句話。我覺得他又慢慢地抽回了他那被我按在心口的一只手。
  “你講一點從前辦‘工合’的情形給我解悶儿。”
  他笑了笑,似乎不很愿意,但終于一點一點說起來了;可又不是講“工合”,而是他和土豪劣紳如何斗爭。
  原來他之所以得罪那鄉長,無非因為那鄉長壟斷土產,而“工合”一辦了起來,可就影響到鄉長的生財之道。“凡是真心想把‘工合’辦起來的,”他憤憤然說,“十之七八要被鄉長、聯保主任,這一流的坏蛋誣為共党,——事實上,吃官司的,哪里止我一個呢!”
  在他講述的時候,我仿佛听見門外有腳步聲,還像有人輕輕吁气。我看一下手表,覺得我該走了——我不能大意,如果為他,也為我自己。
  我又一次挽住了他的手,默然有頃,這才輕輕放下,指窗外和門外,又指我的心,附耳對他說:“明白了罷?”然后故意揚聲笑道:“你安心好了,——你細細考慮一下,明天我再來。”
  到了門邊,我再回頭看時,他直挺挺站在房中央,也正在朝我這邊看呢。我笑了笑,赶快走,經過外房,我留意看,沒有別人,只有那看守的衛士,低了頭似乎很有點儿心事。

  十一月十四日

  上午就去看小昭。先找到該管的值日官,把昨晚上我見R時所請准的各項,都對他說了,還問他有沒有接到訓示。這鬼,期期艾艾的,連說話也不大靈活,卻背著臉偷偷地笑。當我問他:“要几樣家具,光景都得了罷?”他竟做了個鬼臉,只說:“你回頭不就瞧見了么?”
  我真有點生气。光從這家伙的嘴臉,就可以猜到他們背地里在怎樣議論我呢!
  在那外房,我看見多了一個看守,穿的是便衣。他自己報告我:他們派他來,專為支應我有什么使喚的。哼,難為他們竟這樣“周到”!
  小昭的房門半掩著。我先偷瞧一下,兩個凳子一張破桌子果然擺在那里了,小昭站在桌邊,低頭凝神沉思。他這神態,猛可地又勾引起我的回憶:從前我們終于分手的前几天,他也是常常這樣低頭獨自尋思的。
  我側身悄悄地進去,卻又轉身,兩手在后扶著那扇門,慢慢退后一步,背靠在門上,臉對著小昭,遠遠給他一個甜蜜的微笑。
  小昭反倒坐下了,手支著頤,望住我,上上下下地瞧。今天我把舜英送給我的那一套新行頭,如數穿上了,且又新燙了頭發;——為什么我要這樣做,我自己也說不上,總之是覺得這樣更好。
  “不認識了么?怎的這樣光著眼盡瞧!”我輕盈走近去,抿著嘴笑。
  小昭應景似的勉強一笑,卻不作聲。可是看見我一臉的高興漸漸變為悵惘,他表示歉意道:“昨晚沒有睡好。”我給他一個白眼,卻在桌子底下握住了他的手,輕輕地撫摸著。小昭低聲歎了口气,眼看著那小窗,喃喃說道:“說是夢罷?明明不是。說不是罷?卻又比最糟糕的夢還要荒唐,還要惡毒!——剛才我到院子里站一會儿,看見滿天的迷霧;哦,那么,應該說是霧中的夢了。”于是他凝眸看住我,頹然一笑。“我不許你——說這樣的話,”我半嗔半喜地瞅住他,“再說,我就不依了。你就當作一場夢,也好;反正我是清醒的,我守在你身邊,有什么意外,我還不替你多留著點儿心么?……”我看見他低眉斂目,便又接著說,“我的昭,你就算是在這儿養病,我做看護,你要听我的話。想什么吃的,要什么玩的,盡管告訴我;不拘什么,我總給你想法,總叫你舒服。”
  小昭慢慢抬起頭來,真心地笑道:“那么,你給我弄几本書來,成么?”
  “本來——”我忍不住要笑了,“病人呢,最好不要看什么書;不過既然你要了,也可以。你要什么書?”
  這一下,倒把他問住了,他瞧著我笑。過一會儿,他這才說:“你替我挑几本罷,反正什么書都行。要是書有點為難,有一份報紙也好。”
  我不明白小昭為什么又減低了他的要求,——這也許是信任我,但也許是對我還有怀疑;不過即使是怀疑,我也不怪他,我原是處于應當被怀疑的地位。昨晚上我已經把這一點想個徹透。我不性急,我相信慢慢地小昭會了解我的。當下我答應他,書報都有,就轉換了話題。
  因為已經報告過我的“工作步驟”,而且R也已口頭“批准”,所以今天我不怕窗外監視者的偷听,我自由自在地談起我和小昭分手以后的生活。但是我只選取了最光榮的一段:戰地服務的經過。他凝神靜听,還時時頷首,末了,他帶點感慨的意味說:“抗戰以后,我也跑過一些戰地,和一些平津流亡學生,——不過,沒有加入什么服務團之類;現在想起來,這也像是一場夢呢!”
  我抓住了這机會就單刀直入地問道:“那時候,你是不是結交了一個好朋友叫做K的?”
  “沒有,”他毫不遲疑地回答,“當然也有些朋友,但沒有叫做K的!”
  我抿著嘴笑,用手指划臉羞他。
  “不相信,也只好由你。”小昭似乎有點生气了,別過了臉儿。
  我挽住了他的脖子,把他的臉轉過來,湊在他耳朵邊笑著低聲說道:“我的昭,你別撒謊;這一點小聰明,我還有呢。你否認得那么快,毛病就出在這里。不過我也是隨便問問,咱們就不再提了;——可是我還問你一句:這几年來,你有沒有愛人?”
  小昭愕然望了我一眼,我想那時我的臉大概升起了淡淡兩朵紅暈;他驀地扑嗤一笑,頑皮地反問道:“如果有了,你又怎地?”
  “我只想見見她罷哩!”我放開了小昭,幽幽地說。
  “那么,當真沒有。”
  “其實騙我也沒有意思,——這有什么意思呢?”“哎,你一定不相信,也只好由你。”小昭焦躁地說。“戀愛,我總算有過一點經驗,——可是,后來我也就明白,我是不會有人始終愛我的。”
  “這你可錯了!”我痴痴地望住了小昭,只說得這一句,卻接不下去;我慢慢靠到他身上,藏過臉又說道:“現在還有人——愛你!”
  這當儿,房門上忽然一聲響,我和小昭都吃一惊,同時霍地站了起來。
  一人探頭進門,卻就是那個自稱專為听我使喚的家伙。
  我沒好聲气地問道:“你有什么事?”
  “是我听錯了,當作是在喚我呢。”那家伙狡猾地笑著,就又縮回,故意把門拉上,弄出很大的響聲。
  我气得臉色都變了,——那小子,我非報告上去撤換他不可。R不是明明答應我“放手辦理”么?到底是誰的主意,又派來了這樣的家伙?
  小昭望了我一眼,將嘴巴向房門一努,輕聲說了兩個字:
  “怎的?”
  “說是來伺候你我的呢;賊頭賊腦,一瞧就不是好東西。”
  但是小昭似乎不能釋然。他負著手踱了几步,忽然走到門邊,開了門,就向那看守(衛士)說道:“喂,衛士同志,昨天看見你那副骨牌,還在不在?今天可巧多了一個人了,拿出來,咱們玩一玩。”
  衛士不說有,也不說沒有,只是嘻開了嘴巴笑。我懂得小昭的用意,也就不反對。衛士去拿牌,又帶來一個穿便服的人,一進門就和小昭點頭,好像是老相識。(過后我問小昭,才知道被捕的時候,即与此人相“識”,而且后來又“蒙”此人“好意怜惜”,曾經來“善言開异”,要小昭“覺悟”云云。)
  當然是推牌九。登時熱鬧起來。小昭居然興致很好。我屢次有意地瞥了他几眼,他都不曾覺得。厭倦和煩躁之感,就跟蒼蠅和蚊子似的,赶去了又來。一手机械地翻動著牌,有些牌上常常會幻化出人臉,揉一下眼睛,這才認清了那是什么牌,是几點。
  我想著小昭否認有愛人,也否認有一個朋友叫K……這才是太好玩呢!那天K在C—S協會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談到他那好朋友時的一番話,我是始終記得的;在這里,小昭的影子難道還不夠清晰?而且那“無頭公案”中的人物,現在已經水落石出,就坐在我身邊;“當場目擊”的那女人,K一口咬定是“公案”主角的愛人,難道是我听錯了?可是小昭否認有愛人。
  我忍不住冷笑了一聲。小昭這次卻十分警覺,含意不淺地朝我看了一眼。人家卻在推我做“庄”。也不大明白自己是輸是贏,既然輪到要做,那就做罷。
  然而捏著手里的一副牌,仿佛覺得一張是小昭,一張就是K;兩個之中,必有一個對我欺騙,……如果都不,那么K的罪名至少是不坦白。“嗨,K,你就直說你和被捕者是好友,難道我就害了你么?怎的看人這樣沒眼力!”——我心里這樣想,手下就把兩張牌一拍,翻了過來。
  這是兩張倒楣的牌,故意和我鬧彆扭,宛然就是K和小昭。
  我賠了個通關……推牌而起的時候,瞥見門外有人影一閃,好像是個女的;當時心里就有點犯疑,可惜沒有立即去看一看。
  隨后是午飯,開進房來。小昭瞧了瞧那四碗菜,眉毛微聳,但接著就微微一笑。我卻在估計:值日官至少揩一半油,難道這一點也值五塊么?
  那位“老相識”有事走了,我們就邀那衛士一同吃。“馬同志,”我有意要和他攀個交情,“您老家是哪里?”
  未曾開口回答,他先歎了口气,……可是他很健談,跟我所見其他的東北人一樣。小昭只是靜听,有一兩次我對馬同志說的話稍稍帶點作用,小昭還不住的拿眼看我,表示了惶惑。
  “馬同志,”末了,我冷眼覷著那“專來伺候的”端著殘菜出去了,就用最誠懇的態度問他,“今儿你輸了罷,多少?”
  他臉上一紅:“不多,他媽的,手气不行!”可是他到底說了個數目。
  “呵,”——我故意屈著手指計算,然后笑了笑說:“馬同志,您輸出的,全在我這儿啦!咱們原是解個悶儿,打著玩的,——馬同志,可是您別多心,我手頭還有呢,還原是您的,您就留著,……”我很快地掏出一些票子,也沒數,約莫跟他所輸的數目也不相上下,就往他口袋里塞,“別客气,馬同志,客气我就不喜歡!”
  這是一下閃擊。他几乎手足無措了。“這哪儿成,哪儿成!”他滿臉通紅推讓。我不耐煩似的說道:“馬同志,您也得給人家一個面子,”卻又溫柔地笑著輕聲說,“況且,咱們在這里,也算是大同鄉啦,何分彼此!”
  我示意小昭,要他也在旁邊幫腔。小昭卻妙,他拍著馬衛士的肩膀說:“同志,您就算是代我收了罷!明后天咱們倆賭點子,要是我輸,就不用掏荷包了,不好么?”
  于是在嘻笑聲中,我們把馬衛士“說服”,大家隨便閒談。
  但當只有我和小昭相對的時候,空气卻又一點一點沉重起來。
  小昭又在低頭沉思了。一看表,早已兩點,我還有些“手續”得去請示,也還有一二句話,要叮囑小昭;正在躊躇,卻听得小昭自言自語道:“什么意思呢?不明白。可是未必就此算了罷,還在后邊,……”
  “昭,你又不听我的話了!”我走到他身邊,一手按住他的前額,“何苦呢?”
  小昭仰臉望住我,他的眼光是冷峻的:“不過,一個悶葫蘆塞在心頭——要是你做了我,怕也不能不——那個。”
  “昭!”我低下頭去,卷發蓋住了他的兩眼,“再用不到‘要是’,現在我已經做了你了,我就是你了!”
  覺得小昭的身子微微一震,我卻笑了:“傻子!還是不明白么?你說你的心里是一個悶葫蘆,你難道以為我這邊的,是一個亮葫蘆么?我不心煩,干么先要你心煩?”看見他想分辯,我連忙用手掩住了他的口:“多說沒有用。我只告訴你四個字就夠了:事在人為!”
  他還要糾纏,我卻在他臉上冷不防吻一下,就笑著走了。

  十一月十五日

  無怪小昭要屢次追問我,“這是一個什么夢”,今天連我自己也有這樣的感覺了。難道我不比小昭更“悶”么:我這“葫蘆”有陰陽兩面,可是到現在,我自己還沒弄清楚,——不,還拿不定主意,到底是“陽”對R他們,“陰”對小昭呢,或者恰恰相反?
  不過我的“太极圖”當然也有個中心,這便是我!而小昭是屬于我的。
  根据昨晚“請示”的結果,我收拾了一些必要的東西,帶往小昭那里。
  值日官先已接到命令,正在指揮夫役找尋一副舖板。見我到了,這家伙又扮出怪樣子的鬼臉問道:“趙同志,您要是嫌這舖板不軟和,那就到您家里搬您自己的……”
  “別忙!”我打斷他的嘮叨,擺出庄嚴的臉色,“擱這儿罷,回頭再說。”
  臨時我又顧慮到小昭的“情緒”了,我先得探一探。
  果然我有先見之明,小昭見了我雖然笑,但這笑的內容不簡單。
  “哦,干么了?”我抓住了他的手,親切地問。他這手是涼的。
  他只淡淡一笑,不作聲。于是我又說:“小昭,你又忘了我的囑咐么?哎,你真要磨死我了!不知是哪一世的冤家對頭……”我扑嗤地笑了。“現在我要執行看護的職權了。反正這房也還寬大,我搬進來,……免得你老是發悶,好么?”
  他好像沒有听懂,一聲不出,直眼朝我發怔。
  “雖說是上頭有了命令,”我靠近他耳邊輕聲說,“一切优待;可是,我搬來陪著你,不更好么?商量個什么的,也方便些。”
  “這是你出的主意么?”光听聲音,就知道他犯了疑了。
  我馬上給他一個明快的答复:“是他們的主意,可是對于我們是有利的。”
  “哦,這個——干脆一句話,監視!”他的神气是冷冷的。“小昭!”我心里像被扎了一針,沒料到他的反感這樣大,“你不應該對我怀疑……”
  他立刻打斷了我的話道:“算了,算了,隨你的便,反正我是犯人,你是——”他忽然縮住了最后一個字,把頭低下。
  “我是什么?……”我冷笑,然而制不住聲音已經發抖,“小昭!”
  可是他又緩和了口气,而且挽住了我的肩頭:“我的意思不過是,失了自由的人,万事只好听憑擺布。”
  “那么,你的意思又以為——我是還有一些自由的?”
  “唉!惠明,你何必生這么大的气。”
  他忽然喚起我從前的名字來了,我几乎疑惑是我的耳朵出了毛病;但這一個名字,酸溜溜的,惹起了我更多的傷心。不過我還是喜歡听。我按住了他的手說:“小昭,你從前還叫我‘明姐’呢,可不是?我比你年長一個月,你有時就叫我姐姐,……噯,我要你再叫一聲。”
  他不肯叫,然而他是在笑,——笑得那樣天真;而且他那雙眼睛……
  我把他的手更捏得緊些,情不自禁地說:“我從沒忘記,我們最后那几天,你對我說的一段話語,——即使我們中間有過千般的苦味,也該有一天的甜蜜!讓我們將來忘記了那些苦的,永遠記住那甜的!小昭,這是你說的,你還記得不,我可是永遠記得的!”
  他沒有回答,可是從他的眼睛里,我看出他的心也在愈跳愈快呢。
  “誰又料得到我們又碰在一處。從前我們看過一本話劇叫《第二夢》,小昭,這是我們的‘第二夢’不是?”
  “還不能一定——哎,惠明,還不能一定說——是。”
  “誰說不一定,干么還不能說一定?小昭,我要你說:一定。”
  “要我說?”小昭苦笑了一下,“噯,惠明,你忘記了我是在什么地方!”
  “哪里會忘記!可是,昭,你還記得我昨天叮囑你的四個字么?——事在人為!”
  他异樣地笑了笑,沉吟一下,他說:“可就是這四個字我想了半夜總想不明白。到底是什么‘事’呢,又怎樣‘為’?
  你又不讓我……”
  “不讓你怎的?嗨,你自己不明白你的脾气有多么古怪呢!”
  小昭又苦笑了,挺起了兩只眼睛,好像賭气不再開口了。
  我想了一想,就婉婉地勸他道:“你既然知道你是在個什么地方,怎么你倒不想想,光是暴躁,使气,就有好處么?你到底也該相信人家這么几分,咱們好從長計較。你怪我不讓你多問,可是你一開口就問我究竟怎樣了局;你想,這叫人家拿什么話來回答?我要是心里有個數目,還不告訴你么?不過,我也還不是糊涂透頂了的,心里也還有個大概的打算;比方說,你且放寬了心,只當這里是我的家,你寂寞罷,有我整天陪著,你要個什么的,我給你設法。過一些時候,咱們見机而作。你我都還年青,只要咱們自己好好的,未必這一生就完了罷?小昭,這几天我的心為你使碎了,可是你還一陣冷,一陣熱的,真不知哪一天才明白過來。你不應該對我這樣殘酷!”
  小昭悄悄地拿起我的手來,放在他心口,我感覺到他的心跳得很快,我心里一陣軟,但是他開口了:“明!要是真應了你的想法,那自然還好;不過——他們捕了人來,難道就是給他住,給他吃,而且,還加上一個你陪著他消磨寂寞?”
  “那自然也想從你這里得到一點……”
  “得到一點什么?”小昭又興奮起來了。“明,我就是——我就怪你老是吞吞吐吐。是不是要我登報自首,寫悔過書?”“也許。”我頓了一下。“但這,恐怕倒還是不必要的。”“那么,要我入党,要我也干你——嗯,他們那樣的事?”
  “這倒還未必。”我躊躇了一下,終于決定乘這時机說個明白,“他們要你一份報告,——一張名單;反正你知道的,就是那一套。”
  “哦!”小昭倒笑了。“原來還是這一套!明,原來他們改用了軟化手段,派了你來,仍舊是要什么名單,報告!他們用過刑,鞭打,老虎凳,倒吊;他們也用軟哄,昨天來打牌的那家伙就滿嘴巴蜜糖似的糾纏了我一半天。可是我有什么可以自首的?也無過可悔。要報告,我辦‘工合’的報告倒是有,他們可以到總辦事處去查。明,我早就這樣回答過了,現在也不能有另外的回答。”
  “你瞧你自己又興奮得什么似的了!”我扳住了小昭的肩膀輕聲責備他,“這不是講理的時候。實際問題是他們非要不可,咱們就得想個辦法應付過去。”
  這句話可又將他激惱了。他重重地推了我一把道:“難道叫我撒謊誣告么?難道叫我平白陷害一些人么?”
  這當儿,不知是哪里來的一股力量,我冷靜得很,他要推開我,我卻挨上去,捏住了他的手抿著嘴笑。
  看見他靜下去了,我這才堅持然而溫柔地說:“一定要想個辦法,小昭。你別那么气虎虎,心放定了咱們來研究,不會沒有辦法。”
  他閉了眼搖頭,然后又睜開眼來苦笑道:“你出主意我來寫,好么?咱們張三李四隨便瞎寫一頓,這也行么?”“那當然不行,”我還是用微笑來掩飾我內心的焦灼,“回頭敗露出來,也還是一個不得了。小昭,你再想一想。”
  小昭皺著眉頭,站了起來,忽又坐下;然后又怪樣地對我干笑。
  這笑的內容也不簡單,可是我也無暇去推敲;我裝作不理會,卻針對著他那复雜的心理狀態,庄容說道:“小昭,你不是對你的一個好朋友說過這樣的話么:當初我走錯一步,而造成了我們不得不分手那局面的時候,你曾經使盡了心力,勸我救我。后來我們終于分手了,你并沒恨我;隔了多年,你還是想起這件事來就難過,為的你那時沒有能力勸醒我。小昭,你還沒知道我們分手以后我的顛顛倒倒的生活給我的痛苦有多少。要是你能夠知道十分之一二,那你也就明白,那天我听了你那好朋友的一番話以后,心里是多么難受呀!……”我停頓一下,轉過一口气來,這才接下去再說,我的聲音也略為提高些了,“小昭,不過雖然難受,卻异常痛快!
  小昭,你自然明白的:我為什么從來未有的滿心痛快!”
  我好像渾身力气都使完了似的,軟軟地斜靠在他肩上,制不住心跳。
  小昭強壯的手臂穩重地扶住了我的腰部,凝眸瞧著我,——我知道他此時心中大概也是難受而又痛快。后來他輕聲喚我道:“明——姐!可是當真,剛才那問題,你有沒有什么兩全其美的辦法?近來我的腦子就跟僵了似的,怎地也不起作用了。”
  我還沒回答,他又急口說:“他們有沒有給你期限?還有几天可以拖?”
  “今天他們還催過呢,”我低聲說,“不過,小昭,一二天期限的問題,我還有方法應付,只要你認明白,這件事非隨机應付不可。小昭,從前你那樣苦苦勸我,我沒有听,造成我倆的畢生大恨,——現在我來苦苦勸你了,雖然情形完全不同,可是我這顆心跟當年你的心,也就差不多。我們的畢生大恨能否補救,就看這一次我們怎樣做。”
  小昭點著頭,不說話;過會儿,歎口气道:“我依你,可是讓我細想一想。”
  “這就好了,”我站起來,“一會儿我就來。外邊還有點事等我去——”
  剛到了門邊,門卻往里開了,馬同志探進半個身子,手里拿一份報。
  我接了報,丟給小昭:“你就看報罷,一會儿我就來。”
  小昭搶前一步到我身邊,眼看著門外道:“不要緊么?剛才我們話很多。”
  “不相干的。”我笑了笑。“他的職務是留心人們的進出。”
  我轉身要走,可是小昭又拉住了我的手,我回臉看他,他可又不開口,顯出躊躇的樣子。一會儿,他這才輕聲問道:
  “到底,你搬來不呢?”
  “你喜歡怎樣,我就怎樣。”
  “自然一塊儿更好,”小昭說時避過了我的眼光,“只是,我知道我脾气太躁,老在一處,說不定會跟你吵。——你想得到的,在這樣境地中,我的心情無論如何不會怎樣好,也不會怎樣鎮靜的。”
  “那么,”我抿著嘴笑,“還是我一天來几次罷。”
  “可是你怎樣去銷差呢?”
  “放心!”我把他的手重握一下,然后慢慢放下。“我自有方法,我自會去布置。——可是,昭,剛才說的事,你再不要遲疑不決了。”
  小昭點頭,然而万分委屈似的看了我一眼。
  我心里一陣軟,老大不忍,想要再留一會儿“安慰”他;可是轉念一想,我還是走了。我在門邊飛給他一個吻,笑了一笑。

  十一月十六日

  早上醒來,听得院子外邊衛兵們的聲音,這才意識到我是在哪里。睜眼往四下里看了一會,心頭迷迷忽忽的,似乎有多少事擠在那里,可又一件也想不起,——不,實在是挑不出一件來集中注意。
  只是不時的獨自微笑,——如果有一面大鏡子讓我自己照見了,我這時候的神情一定是“很成問題”……
  小昭做夢也不會想到我是這樣近在咫只的。我几乎想放聲笑了。這邊是我,那邊是他,中間只隔了作為走路的一間,也就是馬同志的“崗位”的所在地;然而,要是我不說,小昭永遠不會知道我們兩個房竟這么遙遙相對。我挑定了這一間,就因為這一間的門向著院子,誰來誰往,我都一目了然;但也有缺點,中間到底隔了一間房,小昭的動靜就听不到了。而且門窗同在一個方向,都朝著院子,正如值日官所說,——
  “女人家住,不大舒服。”好在我可以不管這一套。
  事情還算順利,我的“太极圖”的兩儀漸漸在明朗化了。昨天中午便去見R,打算報告我所以要改變“命令”而選定這間房的“理由”;真也碰巧,R在開什么會,由陳胖代見,立刻答應了我的請求。我乘机又表示不需要“專為支應我使喚”的那個人,陳胖也允為轉請撤回。
  當我告辭時,陳胖忽又低聲問我:“近來看見松生夫婦沒有?”陳胖那神气,大有視我為“同道”,屬于他們那一伙似的。我當然隨机應變,不但夸大了我和舜英的關系,而且暗示著我也參与密勿的。陳胖似笑非笑听著,點頭,最后卻挺了下腰板,揚聲說道:“很好,——很好;你小心辦去就是!”
  這是照例的官腔呢,還是別有深意?倘有用意,那么,所謂“小心”是指我和舜英那邊呢,還是指我目前的工作,或者竟是指G,——他之尚在和我搗蛋,是毫無疑問的。我一時猜詳不透。但當時的情形,直問自然有所未便,轉彎抹角試探又為時間所不許,只得罷休。
  想來好笑,平素自負為不是女人似的女人,但這几天,我的一顆心全給小昭占領了,不論談到什么事,好像都离不了小昭似的。他要是再沒有真心對我……哎,小昭,當真你不能那么殘忍呀!
  皇天在上,我确是“鞠躬盡瘁”。難道我昨天勸他的那些話,前前后后,有一句不是為了愛他么?
  和那位馬同志的關系先弄好,是必要的;初步工作早已做了,昨天我在布置房間的時候,他來照料,乘此我又進一步下些“資本”。此人直爽,心地不坏;他告訴我,他還有個妹子,——“讓她在什么公司里找到一個事,那不比她哥哥還好些?”馬同志是有他的“打算”的。
  一切都很順利,除了在小昭這方面。昨天我費盡心血跟他說得好好的,誰知過了一夜,他又說“再待考慮”了。
  簡直叫你灰心:軟說,他半真半假不理;對他發脾气,他倒對我笑。那一种憊賴的樣子,叫人啼笑皆非。如是者半小時,末了,我斬斬截截,對他說道:“你說‘匹夫不可奪志’,但他們卻認為天下無不可奪之‘志’;刀鋸鞭笞,金錢婦女,便是工具,輪流使用;我親眼看見,确也奪了一些人的志。現在你既不屈,下一幕就是加倍殘酷的……小昭,我一想起來心就發冷,小昭,你是受不了的!”
  他默然把住了我的手,神色不變,眼光依然那樣明朗而柔和。
  “小昭,”我拿起他的手,按在我胸口,“你既然是‘匹夫不可奪志’,那么,你也該替我想想,我現在也有個‘志’在這儿,干么你不尊重我的志。……哦,你覺得詫异么?難道還不明白,我的志就是要保全你,就是要實現你我的‘第二夢’。小昭,你自去想想罷!”
  他俯首有頃,這才歎口气道:“在不能兩全的時候,只好委屈你了。明,我永遠不忘記你的……”忽然他激昂起來,“反正一個人終有一死!”
  “可是他們還不肯讓你痛痛快快的死了呢,小昭呀!”我的聲音也有點變了。但這當儿,馬同志卻叩著門,說“上頭”有命令,要我去一趟。
  隔了個把鐘頭,我再回來,看見小昭神色不很鎮定;而我的內心的煩惱,也被他一眼就看出來了。我們四目相看,誰也不敢先開口。
  小昭慢慢走近我身邊。我勉強抿著嘴笑,把頭偎在他胸前;他伸手輕輕撫摸我的頭發。我听得他心跳的聲音:沉重,但并不怎樣快。我听得小昭低聲說:“怎樣?什么事呢?怎樣?”“還不是那老調么!”我竭力把口气弄得輕松。“不過也被我彎彎曲曲搪塞過去了。……”
  突然小昭一把抱住了我,低頭向我耳邊急促地說:“明姐,你愛我么?”我來不及開口,他已經接著說:“你是愛我的!趁現在咱們還可以天天見面,你答應我一件事,好么?……”我的心跳得厲害,我仰臉准備接受一個甜蜜的——可是,利劍似的一句話卻落在我的臉上,“明姐,你給我設法弄來一些毒藥!”
  我渾身一跳,可是心的跳動像是停止了。我說不出一個字來。
  “一些毒藥,准備著。明姐!”小昭又說一遍,嘴角上掠過一個苦笑。
  “你——胡說八道!”我伸手掩住了他的口,下死勁瞅著他。“誰叫你作這樣打算的?該打!”但是終于壓制不住陣陣涌上來的悲痛,我的聲音帶著哽咽了。“呀,你的性命那樣不值錢了,……死得沒有意思,沒有代价……”
  小昭的眼眶也有點紅了。
  我定了定神,推他在床上坐,拉住了他的手,委宛地說:“小昭,你干么老往仄路上想?未必就非破釜沉舟不可,也還有個辦法。剛才回來時,我無意中遇見了一個人,——說起來你一定認識的,這是枝節,此刻不談;我那時忽然得了個主意。昭——他們所要的東西,我已經得了。”
  他惊疑地看著我,好像沒有听懂我的話。我笑著又說:“這樣痴痴地望住我,干么?我可不會催眠術,——要是會,倒好了。我說我已經得了的,乃是解決那件事的一個兩全其美的辦法。”
  看見他的眼光閃動了,我赶快攔住他道:“你且慢開口,听我說完了你再……”于是先跟他解釋,不要把那件事看得那么死,“你硬說沒有,那結果是包糟,”然而也有躲閃之余地,虛虛實實,半真半假來這么一份,我這面有個交代,同時再運用些人事關系,大概也就差不多,——“我的昭,這算是我的最后的努力了;你想出這么几個沒甚緊要的人來,或者是早已到了人家權力所不及的天涯地角的人們,虛虛實實來一手,也就成了。不過,題目是我出,文章還得你做。”“嘿嘿,”小昭笑了笑,“明,這也差不多等于催眠術了。
  ……”
  這算是說通了,可是我的心力也使盡了。我輕聲笑著說:“催眠術要它靈驗,先得被催眠的人儿一心一意信任我,听話。——昭,你再叫我一聲:明姐!……咳,昭,不知我前世欠了你什么……”
  過后我自想,真也自己都不解,為什么那樣愛他?

  夜半補記

  夢中听得有人低聲哀叫,而且近在身邊。我瞿然惊覺,伏耳靜听,啐!原來是老鼠作怪。
  看表,短針在一与二之間,長針在九字上。可是翻來覆去再也睡不著了。披衣起來,推門一看,但見疏星滿天,院子外邊過道上的守衛剛換了班。
  開了電燈,對窗默坐,心頭有一縷悲涼的味儿,在輕輕蕩漾……
  忽然想起今天傍晚的時分無意中又遇到了K了。真怪,他為什么在這左近一帶跑?他遠遠見我,就站住了。那天在報館里的意外發見,陡地又兜上我的心頭,我別轉臉,不打算去理他;可是又忍不住偷跟望一下,哪知剛好和他那灼灼的眼光碰到了,我不由的抿嘴一笑。
  “多天不見了,你好么?”K紅著臉走近來,看樣子是很有些話要跟我談談似的。
  可是這時候我既無工夫,也沒這樣的心情。“謝謝你,”我非常公式地回答,“您的……噯,萍小姐,好么?怎的不一同出來玩玩呢?”
  “哎,——怎的,你還沒忘記那天的……”K有點局促,“不過,實在是誤會,——后來她也就明白了。可惜沒有机會見到你,她很想跟你解釋呢。”
  一听他倒先發制人這樣說,我就壁壘森嚴地答道:“什么誤會,我不懂。她又是誰呢?”
  然而K此番竟和往日不同,處處爭取主動。他上前一步,像要看到我心深處似的瞅了一眼,同時帶點抱怨的口吻說道:“你和密司萍是老同學,她的事,自然你比我熟悉得多了;怎么你會不知道她另有愛人,——怎么平空牽到我的頭上來呀!”
  這可惹起我几分气來了;我最恨一個人不坦白,把人家當傻子。
  當下我就盛气答道:“是不是,都干我屁事!……”轉身就走。然而走了不多几步,猛可地又想起了一個主意,便又回身。K仍站在原處,有所深思似的看著地下。我悄悄踅到他面前,他一惊,卻又料到我會回來似的,對我微笑。我低聲問道:“K,你那朋友的朋友,——不,應該說是朋友的女朋友的朋友,最近可有什么消息沒有?”
  K連忙答道:“沒有。剛才正想問你呢,可是你又生气走了。到底你打听得什么消息沒有?連天我正在著急的不得了呢!”
  他對于小昭這樣關切的情意,可就把我惱他的意思沖散了。然而我還不能釋然于他之屢次躲躲閃閃,不說實話;我還得難他一難:“有倒有一點眉目。只是那天晚上逮捕的,不止一個呢,沒有個詳細的姓名籍貫年齡職業,瞎摸一陣,也不行罷?你又老不肯說!”
  “這個,你也不能怪我。”K滿臉誠懇地辯白。“究竟他被捕以后應承個什么名字,我實在不知道……”
  “可是他的本名呢,他從前的名字呢?”我再難他一下。
  他可又遲疑起來了。我有點不耐煩,而且有几個路人也在注意我們了,我轉身笑了笑說:“不忙,你想好了再告訴我罷。”
  走了十多間門面回頭看時,K已經不知去向。
  我還是應該感謝K的。要不是偶爾遇到他,我就不能“触机”想到了解決小昭那個困難問題的兩全其美的方法。

  十一月十七日

  電力公司又彈起老調來了。洋燭又臨時漲价。此時對燭獨坐,万念都消。院子外邊的守衛室中,時時傳來哄笑爭吵之聲,想見賭興正豪。表上還只有八點,真不知如何挨過這寂寞的黃昏呵!
  白天的事情,像電影似的又展開來了。在今晚上,記不清這已經是第几次了;因而“片子”也爛了,斷斷續續,老不連貫,而且像官家的宣傳刊物一樣,人家不愿看,它卻老在眼前晃。
  這是其中一個“特寫”:G的歪臉和三角眼愈裝得客气就愈顯其陰險狡猾。他恭維我能干,工作努力,鞭子不能完成的任務,我用……來完成了;——這是什么話!我真想給他几下耳光。但除了這些無恥的狗屁而外,他的陰險部分卻使人毛骨聳然,心中如焚如搗。
  “趙同志,明天總該有結論罷?大家在等候你這杰作!”——這樣半嘲半諷的,多可惡!我疑心我和小昭的密謀,有點被這狗嗅出來了。
  忽然那歪臉扭曲得更不成話,那三角眼宛然成了金瓜錘,他又獰笑著:“喂,趙同志,几時請大家喝一杯喜酒?”
  但是最使我感覺不妙的,是突地擺出官腔來說的這几句話:“趙同志,有兩件事,你得充分注意:第一,給他什么工作?他不能老是閒著。你不妨提出意見來請示。第二,你自然知道,你的請求都已邀准,這個人是交給你去負責的了,你的責任可不小!”
  這里所謂第二點,我愈想愈疑;這怎么能是正面話呢,這必須從反面去看,——一定還有人暗中監視我們,可恨我竟未發覺。至于第一點,當然又是難題,——我如何向小昭啟齒?那一定要炸。
  然而今天這黑道日的麻煩不僅這一點點呀!
  此為又一“特寫”:上午十時有所謂“全体听候訓話”。左等右等,不見舉行。竊竊私語,大都謂新近有些“發見”,將興大獄。我覺得人們的眼光轉來轉去老是以我為歸宿。后來,命令集合,R顛著屁股恭陪一位大員進來,——于是訓話;卻不料是宣布“奸党”罪惡,三十分鐘內就是五十多個“奸党”。過去所謂“宁可枉殺三千,決不使一人漏网”的口號,又拿出來了。聲色俱厲,儼若不共戴天之仇。
  “糟了,小昭,”我心里急得什么似的,“怪道G表示客气,而且語言閃爍;當真他說的句句是反話。糟了,小昭!”
  下午三時以后,最痛心的事情來了。這是今天惡運的最高潮。
  和小昭見面的時候,我的心已經被黑云籠罩,几乎沒有片刻的宁靜,然而我又深知小昭是敏感的,我不能不裝出快樂的笑臉,免得他疑慮。盡管如此,還是逃不過小昭的眼睛。
  最初他不開口,后來就探詢。
  “是不是又發生了新問題?”他研究我臉上的神色,低聲問。
  我勉強笑了笑,搖頭;同時心里決不定如果不告訴他又該如何。
  “莫非你受了責備?”
  我又笑了,拉住他的手,軟聲說:“什么事也沒有。不過身上不好過。——是這里!”我指著胸口。“你給我揉摩一會儿就會好的。”
  我決定不告訴他了。告訴他有什么用呢?讓我獨自負荷這痛苦罷!讓它在無聲中咬破我的心罷!
  他依言給我揉摩了几下,忽然跳起來說道:“哦,給你看一樣東西。”于是一張紙送到我面前,原來就是說好了的“虛虛實實”的單子。
  如果我本來只不過是憂慮的話,看完這張紙以后,卻又增加了焦灼。我當時不暇思索,就指著單上几個人名說道:“鄉長,保長,地主,紳士——怎么的?怎么將他們開上去?
  那——如何成呢!”
  “他們不是要共党么?我沒有見過,不好亂說。可是我有憑据,倒是這些什么鄉長地保之流,把公家的錢,老百姓的血汗,完全共到他們腰包里去了。”
  “你簡直是開玩笑!”我克制不住心頭那股暴躁了。“人家費盡心血,你倒拿來開玩笑,你一點良心也沒有。算了,我不管了,隨你去!”
  似乎頗出意外,小昭怔了一會,然后恍然大悟似的冷笑著說道:“本來又不是我央求你來管的!”嗤的一聲,就把那紙撕破。
  我气得說不出話來,但覺眼前昏黑,可是小昭還在冷笑呢!
  要不是有那么多的黑影壓在我的心頭,我大概不會沒有精神給小昭解釋開這小小誤會的,可是那時候我實在懶得開口,而且,我也恨他,——既然早就看出我心里不快,為什么反要嘔我呢?既然他也看出我之憂悒無非是為了他的事,為什么反要故意叫我傷心呢!
  我賭气不說什么話,就走了,連回頭再看一眼也沒有。
  現在我獨對這半明不暗的燭光,思前想后,不但傷心,并且万念俱灰。我預感到小昭這事,無論我怎樣努力,結果是難免悲慘的。從今天的“訓詞”中,我已經摸到一點痕跡。
  牆上赫然現出我的側影。我痴痴地望著,這才發見胸部起伏頗為劇烈,——我有點順不過气。三番四次,想著小昭此時不知怎樣了,睡了沒有;可又提不起勇气去看他去。我懊悔白天太暴躁了,但我又感到他們大概不問小昭“表示得好不好”,終究要置他于死地,那么,我若再勸小昭,將來不知他要如何恨我呢!我變成十足“騙”了他的狗也不如的東西!
  我伏在桌上,讓無聲的暗泣來掩沒我的悲痛与怨恨。……
  但是我又仿佛听得小昭在和馬同志說話。

  十一月十八日早晨

  昨夜心境,抑悒万狀;上床后翻來覆去,總不能入睡。十二時以后剛一朦朧,忽又瞿然惊覺。遠遠傳來一种痛楚的呼號聲,刺耳錐心,渾身汗毛都根根直豎了。
  這聲音微弱了一會儿,猛然又裂帛似的再度發作,怪得很,好像是從小昭居室那里來的!“莫非出了什么亂子?”——我這樣想的時候,一個血淋淋的小昭就站在我眼前了。像有人拉一把似的,我翻身跳下床來,只披了件大衣,開門出去一看,滿天濃霧,夜涼刺骨,那悲痛的呼號聲分明來自小昭那間房。我的心跳得作痛,一時涌起了各种不同的味儿,腳下卻早已移動,直到走進了那外房,听得馬同志的鼾聲,這才愕然自問道:“干么?”
  可是這遲疑的心情只像電光一閃,同時我已經輕輕移步,叩小昭的房門了。
  十二万分意外,門內輕聲問“誰呀”的,卻是小昭自己!
  我側身進門的時候,又一陣慘嗥聲刺耳而來,近在咫尺。“小昭,你沒有什么?”我慌忙問,但又立即改口道:“這聲音怎的?我以為是你……”我挽住了小昭的臂膊,安心地笑了一笑。
  覺察出我冷的發抖,小昭引我坐在床上,拿棉被給我披在身上。
  “好半天了,”他輕聲說,“是在隔壁那間房。光景又是一個青年遭殃,……唉,可是,你又何必——來呢?要是給……”
  我把棉被展開,也要他披著;我抱住了他,我的頭偎在他胸前。
  那慘厲的呼號聲漸漸低弱下去,似乎受刑者已經暈厥。我和小昭都屏住气,不敢動。卻听得有人在獰笑,吆喝,又有腳步聲……大概是在把那暈過去的受難者用方法弄醒來罷?我覺得我的心肺已經凍成一片,更用勁地抱住了小昭。猛然一聲叫人毛發直豎的悲叫,受難者醒過來了。接著是低弱的斷續的呻吟。
  此后又是雜亂的腳步聲,又有不大辨得清楚的說話聲;然后是門響,寂靜。
  “劊子手們走了。”小昭咬著牙說。
  然而斷斷續續輕微的呻吟,還隱約可聞。
  “謝天謝地,不是你。”我無力地松了手,斜著上身,扭著腰,我的臉倚在小昭的肩頭。“不過,這是個怎樣的人呢?
  我打算出去看一下。”
  口里是這么說,身子卻沒有動;而且小昭又緊緊地握住了我的手。……我只穿一件單衣,我覺得小昭的体溫隔著那一層薄布烘熨過來,夾著他那特有的汗味。也听得卜卜的心跳聲,但不辨是他的,我的,還是我們倆的。……我輕輕伸手挽住了他的頸脖,低聲喚道:“小昭,你恨我不?白天,惹你生气,可是,我的昭,你懂得你的明姐的脾气,過后她躲在那里悄悄地傷心。你愛打愛罵,她都愿意。”
  我沒有得到回答,但是一張熱烘烘的臉儿卻偎在我的臉上了,同時一只手臂又圍住了我的腰部。我心跳得几乎順不過气。听得他喃喃地說:“明姐,下次你不要這樣跑來。房外還有馬同志呢!”我不答,只把臉轉過去,我的嘴唇探索著……哎!我完了一樁心愿。那時,奇怪得很,一年前留在××醫院中的那個“小昭”的面影忽然在我腦膜上隱約掠過。“噯,小昭——”我低聲喚著,聲音顫抖;心頭不知是什么味儿,偷偷彈了兩點眼淚。
  我輕輕拿起他的手,放在我臉上,我要他輕輕掐一下,再一下,我笑了。
  “明——怎的?”小昭撫摸著我的頭發,聲音里也有笑意。
  “我看看我是不是在做夢呢!”我吃吃笑了……
  然而,即使不是夢,當嚴肅的現實問題又回到我們的面前,這“非夢”的美滿,終于相形之下會褪色而變成了“非夢的夢”……
  我在神思迷离的當儿,听得小昭說:“明——我有時這么想,只要跑出了這個院子,那邊一堵矮牆是容易對付的。”
  沒有理由不相信他是說著玩的,我只笑了一笑,不說話。
  “明——我想來,竟有几分把握。”小昭輕聲說,但語气十分鄭重。“你不是說那位馬同志很有意思么?而且,好像也沒有別的監視。”
  “不成的,小昭!”我不能再把他當作說著玩了。“怎么你會想到這上頭去呀!不成的。況且,外邊還有守衛,還有門崗。”
  小昭不作聲了,昏黑中我似乎看見他的眼睛發著閃光。突然,他用了加倍的熱烈的口气很快地說道:“明——事在人為,你怎么一口斷定不成呀!集中營里常常有人逃跑,難道他們那里就沒有守衛,沒有門崗?”我覺得我被緊緊地抱住了。“明!我想來想去,總覺得夜長夢多,這樣拖下去,不是了局!說不定明天就來個變化。明姐,你能不能斷定明天一定還是跟今天一樣?所以,趁現在這時机,自力更生是第一要著。”“不成的,小昭!”我鄭重地勸阻他。“你完全是空想。那時畫虎不成,倒弄得更糟。你要听我的話,赶快斷了這念頭,這怎么能成呀!”
  “那么,人家的空想怎么又成為事實了?”他還是堅持。
  我笑了笑,不回答,只把我的臉緊貼著他的,搖了搖頭。
  過了一會儿,听得小昭幽然長歎一聲,同時,抱住我的手也放松了。
  我好像有什么力量在催迫著似的,連忙捧住了他的臉,低聲說道:“好,好,我的昭,別這么傷心,我依你,——咱們試一試。不過,你得答應我一件事——”
  “什么事?”他又笑了。
  “你不許心焦,也不許亂來,一切都交給我,乖乖儿的,一切都听我。”
  “都答應你了,”他的火熱的嘴唇湊了上來,“都听你……”
  這一切,都像是個夢。
  此時窗外濃霧漸消,可不知小昭那個“可愛的幻想”也消了沒有?我很懂得他何以忽作此想,是我的不好,是我太寵了他!
  不過昨夜夜半的一切情境,也正是此种“幻想”最易滋生的溫床,現在他總該“清醒”,而且乖乖地耐心挨下去了罷?

  同日深夜

  誰想得到小昭那樣“不懂事”,今天他一見我,就提起那件事。我真是又好气,又好笑;看見他那么“執迷不悟”,知非可以口舌爭,只好姑妄應之,而且我也不忍過分掃他的“興”。可不是今天他忽然神采煥發,更覺可愛么?都是因為有了一個“希望”之故。讓他高興一陣,也是好事。我只加緊了我的約束:“你不要亂來,一切都交給我!”
  然而他還是背著我和馬同志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話……
  暫時由他去罷,准備有工夫的時候再喚醒他這迷夢。
  但在下午,R叫我去問話了,——當時我几乎有點手足無措。莫非是小昭的“活動”已經出了亂子?可又沒有時間問他到底跟馬同志說了些什么。這冤家,我恨死了他了。倒像是個頑皮的孩子的母親,我——
  怀著鬼胎去見了R,——謝謝天,幸而并無什么特別事故。
  察言辨色,就知道有人在背后破坏我……光景是說我“沒有辦法”,“只會吹牛”,而且“為感情所迷”,以至三四天過去了,具体的成績卻一點也無。最初,也有點窘,但當R轉到“只要他能悔悟,格外的寬宥,決無問題”,我也略略放心;
  至少,我還沒有被他們怀疑。
  我委宛申說了几句,又為自己的“工作”告罪,然后請示,有無新的方針。R沉吟一下,似笑非笑說:“你加倍努力就是了。”
  退下來,我赶快回去。不料在辦公室旁邊的耳房里,突然遇到了G和陳胖,當下全身的神經就緊張起來:他們此來,干什么?
  試探這兩個的方法,幸而現成有在手頭。我就把剛去見了R的經過,對他們“報告”,又請他們給我“批評”和“指教”。G默然不作聲。陳胖卻笑道:“處長已經吩咐過了,你就照辦。你的工作是有進步的,不過還嫌太慢些。”依然摸不到邊際。但是我料想這兩個一定是來暗中查考我的“成績”的,而且一定也和小昭有過“談話”。
  果然不出我之所料,小昭一見我就說歪臉三角眼和一個胖子,還有個女的,來談了半點多种。“談些什么,你怎樣——”我急忙問。
  “放心!”小昭的笑,异常天真,“我像一只綿羊,百依百順,盡量給他們滿足。明——我還告訴他們:名單的事,問你就得了!……”
  “啊喲!”我惊叫起來。“你說什么?坏了!昭,你是什么意思?要是他們立刻問我要,可怎么辦?”
  小昭卻毫不在意地答道:“我馬上可以寫一張給你。”
  “但這是真的呢,是假的?”
  “也許有真人假事,但也許又有假人真事,反正是搪塞。”
  “搪塞過一時就算數,是么?”我已經懂得了小昭的用意了。
  小昭微笑著點頭。
  “啐!”我使勁白他一眼,“你在做夢呢!”
  看見他瞪著眼不作聲,我歎了口气,握住他的手,柔聲勸他道:“小昭,我正要跟你說,你所夢想的那件事,百分之百是空想,赶快死了這條心罷!你一定要听我的話。實際情形我比你懂得多!”
  然而小昭异常堅執,他也不和我辯論,只一味催我赶快去布置,就像一個不講理的孩子,纏住了他的母親,撒痴撒嬌,硬要取下天空的明月。
  我一看勸不過來,——而且也須防隔牆有耳,不便和他多辯,只好含糊答應,先把他穩住;我竭力找些不相干的話,想漸漸移開他的注意,但他卻老是催我:“明——咱們閒談的机會以后怕沒有么,現在時間寶貴!”
  沒奈何,我只好走了;再一次鄭重叮囑他:“不可亂來。”
  我去“布置”什么呢?對了,我得有點“布置”,釜底抽薪,根絕了小昭這可怕的妄念。他為什么那樣說不通?因為他相信這件事有可能,他看准了一二有利的條件。首先是有一個我——而且是愛他的。
  如果我忽然沒有了,或至少是對他變了態度了,那當然他就死了這條心了,——但是我能夠這么辦么?無論從哪方面說,這是不可能的。
  其次,他又看到第二個有利條件:沒有人監視我和他。哼,當真沒有么?我還不能下結論。即使沒有,難道我自去請求么?
  最后一個有利條件:馬同志是好人。這又是我自己造成的。
  我忍不住獨自苦笑了。不能怪小昭,還得怪我自己。好像我早就准備著要他走這條路似的,而我現在又竭力反對他,……但是,從馬同志身上,我想得了解救的方法。如果設法把他調開,至少可使小昭暫時死了這條心罷?
  如何設法?用什么理由要求把馬同志調開呢?
  想了半天,我決定去找陳胖,相机進行;今天沒有時間,那就明天。

  十一月十九日

  上午就接到舜英的電話,希望我去一趟。我正在躊躇,她接口又說是有點要緊事,非去不可。沒奈何,只好答應她。
  那時是十點多。“從舜英那邊回來再找陳胖子,也還不遲,”——我這樣想;并且我要利用陳胖,說不定還可以從舜英那里得到間接的助力。
  見面以后,舜英就表示了歉意:說有要事呢,是假的,不過好多天不見,很想談談,而且,松生又到香港去了,她一個人覺得寂寞。——她笑著打趣我道:“耽誤你的甜蜜光陰,實在不應該;可是,分出這么一半天來陪你的大姊姊談談笑笑,光景也不算過分的要求罷?將來有机會,還想請你和他一塊儿來吃飯呢。現在還不便,回頭請你代為致意……”
  我知道她話里何所指,只好笑了笑答道:“一定是陳秘書亂嚼舌頭!”
  舜英還要就“他”身上說笑,我赶快轉移目標,從陳秘書的“亂嚼舌頭”轉彎抹角探詢我所希望知道的東西。可是舜英口風很緊,除了滿口稱贊陳胖“人又能干,又熱心,一見如故,肯幫忙”而外,具体的話,一句也沒有。
  然而她又談起國家大事來了。“剿共軍事,已都布置好了,很大規模,不久就有事實證明。”她鄭重其事對我說。“從此可以和平了,而且分裂的局面,也可以赶快結束了。大家都回南京去,夠多么好?妹妹,我真真不喜歡重慶的天气!說是不冷,前兩天可就非生火不行。”
  我一看表上已經快到十一點三十分,就要走。舜英堅留吃午飯。我只好實說道:“還有點事情要找陳秘書,遲了恐怕不行。”
  “哦,那你就更不應該走,陳秘書回頭就要來的。”舜英硬拉我坐下,卻又打趣我道:“雖說久別胜似新婚,難道离開半天就不成么?——你說不成,我就放你走!”
  我臉紅了,心里也有几分不耐:“舜英姊,怎么你今天老是跟我開玩笑呢!如果我近來很少出來,那也無非職務關系……”
  舜英不信,望著我笑,我也不理會。她又關心地問道:“他叫什么名字?從前我見過沒有?”我抿著嘴笑,不回答。
  她凝眸看住我,似乎在考慮什么;末了,她拉我坐在一處,親熱而又机密地說道:“妹妹,你也得小心呀!听說你的同事中就有人借此在背后說你的坏話呢!本來逢到男女關系,旁人最喜歡多嘴,天下有几個愿意成人之美的君子?不過,好像對于你今番這件事,內容相當复雜,說不定弄得十分嚴重,所以你不能不加倍小心在意。”
  我見她話中有因,心里一惊,但仍然鎮靜地問道:“這也是陳秘書說的罷,他還說了什么沒有?”
  “是從他那里听來的。他說你什么都好,就可惜太好胜,逞強,同事中不免結下了怨仇。听說有一個叫什么小蓉的,和你公開鬧過几場,當真有這樣的事么?”
  我歎了口气,點頭。舜英放低了聲音,附耳又說:“現在跟你過不去的,就是這小蓉,還有她的——什么。他們說你忘記了工作,一心和——他,談戀愛;這倒還不怎的,可是他們還說你別有作用,欺瞞上峰呢!据陳秘書說,好像他們已經找得了什么證据似的。妹妹,這罪名可不輕,你不能不注意。你自己覺得有什么失檢之處落在他們眼里沒有?”
  真不料情形已經那樣嚴重,我還睡在鼓里;但“證据”之說,卻大可研究。我忽然對于馬同志起了怀疑。但那時候,我力持鎮靜,只淡淡地回答舜英道:“這里邊,暗無天日的事情多得很呢!小蓉他們存心想害我,證据什么的,還不是可以假造么?反正他們狐群狗党,各有所謂歷史關系,而我是后進去的,我是孤立的!”
  舜英很同情似的看著我,抓住我的手,放在她手里,輕輕撫摩,一會儿,她慨然說:“妹妹,我想你一個人在他們那一群中,就說沒有磨擦罷,也怪乏味似的。可不是,辦事情總得有几個老朋友在一處,大家也有個照應。……況且,你在這里,也是大才小用,犯不著再嘔气。妹妹,我說,你不如辭了職。昨天上海有電來,說我們的老三出痧子,我不放心,真打算去一遭。你要是肯和我一路走,那就再好沒有。”
  我料不到舜英忽然又提起這一個問題。但若正面拒絕,則顯然于自己不利,我只好敷衍一下道:“好是好的,就怕我這里要脫身,也未必容易。”
  “那總有辦法,”舜英立刻進一步,“或者陳秘書也可以幫一手。總不會沒有辦法的。”
  我含糊應著。恰好張媽來請吃飯了,這話也就擱起。
  現在事情已經明白,在我前面,有兩條路:一條是顧不得小昭了,爽性走在舜英這邊,到上海去;另一條是依了小昭的空想,冒險一試。我的心亂得很,拿不定主意。勉強說笑著,維持到一頓飯吃完,我推說有事,就走了。也不再找陳胖子。請求調開馬同志這一點,也不用再提。幸而見了舜英,先知道了他們的把戲,要不然,我請求調開馬同志,就坐實了我的形跡可疑。我和小昭就立刻完了。
  想得好好的計划,現在全部不行;我非另行設法,只好坐以待斃。
  我決定把這一切都告訴小昭,要求他取消他的“固執”,來一個斷然的表示——“自首”。只有這一著能夠暫時挽救最可怕的變化,……
  我准備小昭怀疑我,罵我,——我是下了決心的。
  但是事出意外,小昭靜靜地听完我的話,并不生气,也不置可否;他沉思有頃,這才問道:“所謂小蓉,是不是矮胖胖的,一個撩天鼻子,眼睛卻水汪汪地,一舉一動都帶點賣弄風騷的?”
  “對呀!可是你怎么會認識她?”
  “昨天那歪臉和胖子來時,也有她在內。今天上午她一個人又來了,賴著不走,胡說八道,足足有半個鐘頭。”
  “哦,她來干么?她說些什么?”我覺得事情愈來愈可怕了。
  “大概用意是來試探我罷。可是胡說八道一通,也沒有什么要緊的話。似乎她這次來,目的不在我,卻在你!”
  “怪了,怎么一回事?”
  “她在我面前說了你許多坏話,……”小昭突然住口,卻望了我一眼。
  我不由的臉紅了一下,立刻猜到剛才小昭所謂“胡說八道”是有內容的;我握住了小昭的手,心里不免有點忐忑地問道:“你信不信她那些……”
  小昭卻立刻攔住我的話道:“當然不信!我了解你不是那樣不堪的。”
  我覺得眼淚到了眼眶邊,我又感激,又慚愧;我只顫聲喚了聲“小昭——”卻說不出話來。我緊緊地握住他的手。
  過一會儿,小昭歎口气說道:“前途是凶多吉少,毫無疑問;所以,你從前所說的‘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我還是不能同意。死了就算了,何必多此一舉。明——大概我們見面的日子也不會多了。”
  “不!不至于!”我低聲然而堅決地說,“我還要努力去想辦法。”
  “不行了,”小昭笑著。“明姐,也許今天就是最后一次。
  來,你為我唱一支歌,低聲儿唱,——就是《義勇軍進行曲》罷,從前你不是常常小聲儿在我耳畔唱給我听的?”
  我的眼淚又涌到眼眶邊了,但終于勉強忍住,笑了一笑,低聲唱了;可是只唱了半句,就哽咽不成聲,我突然身子向前一扑,頭靠在小昭肩上,就讓眼淚滔滔直流。
  “勇敢些,明——”小昭低聲喚我,但他的聲音也是哽咽的。
  我忍住了眼淚,抬起頭來毅然說:“我一定要去設法!無論如何,我不能看著你就這樣被……”
  小昭并不問我如何“設法”。現在他沒有“空想”,似乎也不存什么希望;他冷靜地等待著一定要來的事。我呢,也不把如何“設法”告訴他。干么要告訴他呢?如果他同意了我的“做法”,他的心里還是不免痛苦;要是他不同意,那就更增煩躁。
  我情愿擔負起一切,只請他來享現成罷。

  十一月二十日

  一天之內的嚴重變化,我簡直被壓碎了。五髒七竅,四肢百体,都好像粘在一處,——不,簡直是凍結了起來!我還是一個活人么?
  什么都失去了,——我的机智,我的愛嬌,我的不是女人似的气魄,我的應付鬼蜮的經驗,乃至我的強烈的憎恨与冷靜的忍耐!
  通常所謂“失魂落魄”,大概就是我今天——此時此際的精神狀態罷?
  而我此時此際的處境,只有一句話最适合:懸挂在茫茫無邊的空間,上下前后左右,都無著落,而且又是在“霧重慶”的高空,朦朧一片!
  今天是二十,十一月二十;這個不祥的日子,在我的生命史上將永久留一黑印。十一月二十日!原來前后不過八天。此時我這才意識到,我和他相處,原來只有八天!在這八天內,我究竟干了什么?于我有什么好處?于他?昨天我還自負是不會沒辦法的,——呸!還能嘴硬不看輕自己么?
  當我扑了個空,而且馬同志悄悄把他留下的字條遞給我時,我記得我還能夠撐住,還夷然冷笑,但這樣舞台上的姿勢,就能抵補我內心的徬徨失措,軟弱無能么?我到底不是在做戲呀,而我在那時卻還擺出習慣的做戲的表情來!那不是無聊?
  隨后又是空襲警報來了。當時我确實沒有躲避。我不理會緊急警報,只坐在自己房里發怔,——我祈愿一個重磅彈下來,將我化為一道煙,不,連同我周圍的一切,都化為一道煙。我仿佛是有“決心”的。然而——不也有這樣一個念頭在我心上掠過么:“未必有敵机來,而且一定不在此處投彈。”我的祈愿化為一陣煙的“決心”,也還是一种不自覺的做戲的姿態!
  我敢說我自己不是最沒出息的人么?
  平時自謂也還有點魄力承受最慘酷的遭遇,也還有點勇气跟我所恨的人們斗一番,而且也常設想斗不胜時,一齊毀滅;但今天如何呢?我等候掉下一個炸彈。但即使這樣做時,也還想炸彈不會掉在我面前!
  一切都喪失了,連同我的自信,甚至連同我的憎恨。
  ——忽然想起:我今天就宛然像是在世最后半年中的母親了。
  “我還是我母親的女儿啊!呸,呸!”

  十一月二十一日

  如果昨天一天是在震雷駭電之下喪失了“我”之為“我”,那么,今天算是惊魂略定了。昨晚上那一場惡夢,似乎把我從頹喪与麻木中挽救出來了,真也作怪!
  我夢見我和小昭在黃昏時分電燈又怠工的當儿,實行小昭那“幻想”!我還是原來的打扮,小昭卻裝扮為一個女的。我們雙雙攜手,混出那最后一道守衛線,——然而,在离開虎穴不到一箭之路,追捕者來了,……開槍射擊,我中了彈。
  痛醒來時,左脅還像有什么東西刺著。
  倒好像這夢中的一彈,將我從頹喪麻木狀態中打醒了來。
  我能夠思索了,能夠喜怒了,也能夠冷靜地回憶了:——
  昨天,上午十點鐘,我在進行最后一下努力以前,還和小昭見面;那時,把人家估量得太好的我,絲毫不曾想到這一次我与小昭的會晤竟成永訣,(雖然這兩個字或許是過份一點,誰敢斷定不再有第二個的“十一月十二日”突然而來,但大概是再難一見了,)我每句話都是寬慰他的。
  可是小昭卻不這么“樂觀”。他似乎有先見,——或許他從我的句句“寬慰”得到反面的結論,以為我已經知道“不可免的結局”立即要來,除了空洞的“寬慰”,更無別話可說。但無論他怎樣猜想,他那時對我并無怀疑,這可以他的訣別式的囑咐來證明的。
  他是了解我的:他說起我的优點和弱點,他勉勵我,暗示我“趁早自拔”。最后,他把兩個朋友托付我,要我把他的情形告訴他們。
  剛听了這兩個人的姓名,我茫然不解那到底是誰;然而,當小昭說明了如何可以找到這兩位時,我便恍然,——原來就是K和萍呀!給小昭气嘔呢!我真不應該,——特別是因為小昭并不生气,溫和地給我解釋。而也許因為我畢竟太小气,我們這次的會晤,在心心相印之中,還不免有些芥蒂;小昭此時倘仍健在,不知他恨我不?……
  后來我就去找陳胖,企圖進行我預先計划好的“挽救”的方法。
  我利用那些自以為對我“有利”的關系,直捷了當把舜英告訴我如何如何,都攤開在陳胖面前,我還“捏造”了一句:舜英以為“你陳秘書”一定能出力為我排解這一度的困難。
  “哈哈,這個么?”陳胖假痴假呆,答非所答,“隨便說著玩的。而且,這种關于兩口儿的事情,你自己最明白不過,怎么——哈哈,來問我呢!”
  我急了,只好捺住了性子,順著他那涎皮賴臉的惡相,裝出俏眉眼來:“你也來瞎說了,——好意思么?人家在暗中擺布我呢,你不幫個忙,倒也夾在里頭給人家湊趣,——你想想,好意思么?”
  “啊呀,我——”陳胖忽然換了叫屈的口气,“人家說你們如此這般,我又沒見,……哈,”他挨近來,湊在我耳朵邊,細聲說,“究竟是怎的?听說你住的是另一間,可又——哈嘿,你講給我听听如何,我也見識見識……”
  “那都是他們瞎說!”我用勁按住了火性,勉強笑著回答。
  然而陳胖把一手撫到我背上,气促地細聲地還在吐出一些跟他那口臭同樣惡濁的話語。我几乎想打他几下耳光,然而,為了小昭,我不得不忍受他的侮辱。不,我還忍住一包眼淚,施展女人慣用的方法……我佯笑著,用不理會的姿勢,鼓勵他更進一步的撒野,……甚至當他膽敢從口沒遮攔到手沒遮攔時,我還取放任的態度。“再逗他一下,然后我乘其情急而要挾……”我正在這樣打算。
  我故意把眼睛半閉,准備在最适當的時机,“拿他下來”。
  不料這短命的家伙,竟然討得了便宜之后,就想溜了。“我有事呢,回頭再談,”他驀地這樣說,拍拍身子就站了起來。
  “別忙!到底怎樣?”我連忙一把抓住她,同時逼出一個笑臉來。
  “哈哈,就是這樣不好么?”假痴假呆之中還帶著不老實。我竭力克制心頭的憤怒与悲痛。“噯,你這人!別裝佯了,我的事,到底怎么?你也不用怎樣費事,瞧机會給廓清一下空气,不就得了么?”我覺得自己的聲音有几分顫抖了。
  “哎哎,可是,我已經說過,沒有什么,——不,据我看來,你是沒有什么不了的。舜英女士說的,——哎,你們女人,總是神經過敏。”
  他那話里的“你”字,像一支針刺在我心頭!言外之意,分明小昭是有點“不了”的。但是我還不肯失望。“求你一并設法罷,陳秘書,我永久記著你的好處!”我勉強抿著嘴笑,送過去一個眼波,——然而一滴眼淚卻掉了下來。
  “大概也不會有什么事……”他含糊說著,急急想擺脫。
  還有什么辦法,我全身的力气,都使完了。
  那時候,我還沒料到變化已經發生,我把陳胖的態度認為不肯多事。甚至當我回去,在辦公室外邊被值日官叫住了的時候,我還在做夢。
  值日官說,G在這里,要我在辦公室候他。
  我心里有點不自在了,很想先進去看看小昭,但又覺得當此四面楚歌的時候,忍耐小心還是第一。可是我覺得人們都在偷偷朝我看。
  等候了十多分鐘,還不見G來。我真是若芒刺在背。
  又五六分鐘,來了。三角眼里有一种异樣的凶光,劈頭一句話就是:“哦,同志,這几天,你辛苦了!”于是獰笑一下,“今天起,你可以休息休息。沒有別的話了,你等候命令罷!”
  我裝出早已了然的神气,靜默地接受了這意外的打擊。
  但人們的目光太可怕了,我急急退出辦公室。我無處可去。我應該問個明白: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然而我并不。“即使這是犯法的,我也不管!”——我朝小昭的房走去,心里這樣想。
  可是推開了虛掩的房門時,我几乎惊叫起來。什么都沒有了,一間空房!那時我斷定小昭已經遭害。我像釘住在地上,動不得。
  當馬同志悄悄走近我跟前時,我又像發狂似的渾身一跳,几乎直扑過去。我沒有認出是誰,只覺得是害我的東西來了,我要自衛。
  “這是留給您的。”馬同志低聲說,遞過一個小小的紙團來。
  我凝眸瞧了他半晌,這才似乎明白了他說的是什么,可又望著那紙團不敢拿。馬同志惘然笑了笑,手一動;我突然伸手把那紙團搶在手中。
  几個潦草字:“放心,不會連累你!”
  唉——我松了一口气,但是立刻又大大不滿足。我用一串的問題把馬同志包圍得手足失措。他不能逐一回答。實在那時我所問的,叫他怎樣回答呀!不過從他的無條理的話語中,我也看出了一些:他們是把小昭移到別處去了,眼前大致無生命之憂,可不知他們換什么方法治他……
  回到自己房里后,值日官又來通知我:雖然小昭是移走了,我卻還得在這里住几天,“等候命令”!
  我是受禁閉了罷?好呀!隨他們的便。然而后來又知道不算是禁閉,身体行動還有“自由”。
  當時只有小昭遺下的字條上的几個字填滿了我整個心。
  ——不會連累我?什么意思呢?表示他對我的一片心呢,還是暗示事情發展的性質?但那時我已經沒有思索的能力。我完全僵化了。
  今天溫習那時的經過,覺得陳胖雖然“居心不良”,可也暗示我將有怎樣的事情發生,可惜我當時未曾細心推敲。小昭呢,居然能夠私下寫這么几個字給我,可見也還不是十分嚴重。要打听得他的下落,也還有希望。問題倒是我自己。所謂“命令”者,究竟如何?
  已經等候三十多小時了,還沒有見下來;老是這么等著呢,還是?
  我應當爭取主動,不能坐以待變……
  我應當振作起來,還有未報的恩恩怨怨呢!

  十一月二十五日

  最近這四五天,自己也不知做了些什么。連日子都忘了,有時覺得那些事已經离得很遠,不把日記翻一下,簡直就有點模糊;但也有几次仿佛我又走回到“過去”,當時的激越的情緒抓住了我,不讓松一口气。
  而且周圍的景色,也時時變動,而且是故意和我抬杠。前天奉命搬出那“特區”,又回到我的老寓所;“奉命”之際,說老實話,當真有點高興,——相信我的“爭取主動”,已經奏了膚功,我還沒有被踩在人們腳下,只有承受怜憫的份儿。然而此种“油然”之感,一進自己的寓所,就消失了;二房東太太的痴肥使我厭惡,同院那位軍官的三夫人的嬌聲浪語更使我生气,芭蕉綠得太慘,鼠子橫行更無忌憚,……夜半夢回,听窗外風聲嗚咽,便覺得万感交集,此心何嘗有定向,此身何嘗有著落?
  不錯,這几天來,确實是做了一點我所謂“爭取主動”的工作。二十二那一天,我以“破釜沉舟”的決心,要求給一個机會,讓我自己洗刷,并且——“報复”。明知道這次“小昭事件”之突然變化,是誰在背后搗鬼,我就來一個正面揭破,把一缸水攪渾了,那么,幫我說話的人不就容易啟齒了么?這計划,是在“等候命令”的期間想了起來,經過直接間接的“努力”,和陳胖取得“聯系”,然后下手的。
  關于“不能完成使命”,我愿受處分,然而,“小蓉也要負些責任”,——我用了他們慣用的含血噴人的方法請他們“入瓮”,——“為什么她要在小昭面前一次兩次三次地破坏我的信用?為什么她要無中生有,說我同時有三四個男人,說我擔任這項工作可以拿到几千元的獎金?難道她不知道如果小昭對我有了怀疑,我這工作就不好進行?……”
  “既然有這樣的情形,干么你不早來報告?”
  “這也得怪我自己糊涂。一共只有七八天工夫,直到最后那天,我還蒙在鼓里。小昭那种捉摸不定的態度,冷言冷語的譏諷,我老覺得詫异,可是怎么會料到是小蓉在背后拆台的緣故?后來的兩天內,我猜透几分了,但是,從小昭口里漏出來的,我沒有調查明白,也不能冒冒失失就往上報呀!現在我知道,八天之內,小蓉就背著我去過四次,——差不多隔天一次;人家工作得有點頭緒了,她去一頓亂說,就前功盡棄!她即使和我個人有仇,也不該這樣不顧大局!”“哦,照你這么說,你竟是代人受過了?”R不耐煩地說,可是我卻看出我的辯解已經生效。
  “我不敢推卸我的責任,”我赶快回答,“工作有缺點,我知道。可是,如果沒有小蓉的破坏,在處長正确指導之下,也許成績還要好。”我頓了一下,估量著形勢有好轉的希望,便又不暇思索,進一步道,“這几天內,也不能說一無收獲。至少他的態度,比初來時馴良得多了。”
  可是R把眼一瞪,焦躁地斥道:“胡說!他媽的馴良!有什么事實?”
  “哦,嗯,也有的。”我當真窘了,瞧不准R的真真意向。這些人物和顏悅色的當儿,未必是對你好,而反之,厲聲怫然的表情,也不一定是對你惡,——我如果揣摩差了一點,那倒不是玩的。當下我鎮定心神,坦然答道:“事實上也有一點。
  那天陳秘書他們去和他談話,他的表示就不怎么坏。”“哼,——陳秘書回來怎么說的?”他似乎在回憶:“哼,你說這是馴良么?什么馴良,那家伙可實在狡猾!他招認了么,你說!”
  “可是,”我此時只有向前,不能反汗,“上次我也報告過,正面問他,不能有結果,須得慢慢套出他的話來……”
  R勃然作色,截斷了我的話,問道:“你套出來了么?”
  這當儿,我要是再拿空話搪塞,一定禍生不測,但如果能夠拿出一點“事實”來,也就立刻可以化凶為吉!人急智生,我當下只顧自己眼前的危險,就從容答道:“報告:我已經得到了一點。我探得他在這里有兩個關系了……”
  我把K和萍說了出來!
  那時我竟做了這樣一件事,——不但害了K和萍,還負了小昭的托付,僅僅為了想保全我自己。誰要判定我是居心這么干,那這冤枉太大了,可是,事到臨頭,我又沉不住气,我犧牲了別人!
  這不過是三天前的事。只有三天!然而三天內不斷的良心上的責備,其難受甚于三年。是不是我會變成失心狂呢?沒有勇气想下去了。

  十一月二十六日

  有時間來反省一下,總不會沒有好處。
  人有各等各樣的人,我所見過的,似乎也不少:損人而利己的,是坏人;損己而利人的,當然是好人;但損人而又不利己的,那算什么呢?天下未必有存心只要損人而不求利己的,既要損人,當然為求利己,如果結局弄到損人而又不利于己,那一定是他的做法不行;這些人便是天下第一等的笨人!
  難道我竟是天下第一等的笨人么?
  我想,我還不至于那樣笨。然而那天我告發了K和萍!
  記得最后一次和小昭見面,我的心神非常不安宁,但他是冷靜的;他從我的臉色上猜到了我的心事,解釋他和萍的關系道:“你不要誤會。我是到了這里才認識她的;當然是很好的朋友,但不過是朋友。”
  雖然他這么說,可是萍的影子卻遮蔽了我心頭的明淨;久已生根的嫉妒突然蓬勃發長,并且牽累到K,凝成一團,橫梗在胸內。并且我又說了完全不由衷的話:“你不說,我也早已知道了。告訴你,她還是我的舊同學呢,我們常常見面的。
  她比我聰明,能干,美貌,你愛她是對的。”
  小昭似乎毫沒疑心到我這話里帶些不大光明的意義,只苦笑了一下說道:“既然你們是老同學,老朋友,那更好了;我只請你告訴她:我祝福她前途幸福,光明,還有——”他用激情的眼光看住我,“你代表我謝謝她,我猜想她一定為我這件事在各處奔走呢。”
  那時我心里亂糟糟的,不辨是什么味儿。但是小昭又說道:“從前我們分手的時候,我十分可惜你這樣一個人將要毀滅了前途,我認為我那時不能幫助你走向光明和幸福,是我對不起你的地方。現在我們又要分手了。這次和從前的情形,完全不同。但我對你的希望還是那一個,我并且相信我所希望的,也正是你近年來常常感到苦悶的原因。明,我也祝福你前途一天天光明,幸福!你答應我:一定這樣做。”
  這些話,今天我把它補記下來,准備時時溫習。人不能沒有愛,尤其不能沒有被真心愛過;即使是身心最痛苦,生活最感得空虛的時候,一想到曾經有人這樣愛惜我,這樣始終把我當一個靈魂上還是干干淨淨的人來看待我,那還不是最大的安慰么?誰能說我不幸福!
  然而我不能不自白,這同時也給我痛苦。我還不配受這樣的愛惜:我出賣了K和萍,也欺騙了小昭!
  如果小昭把我看作一個無可救藥的墮落到极頂的女子,那我將毫無疚痗地說,——不了解我的人,我還對他客气干么?以眼還眼,以牙還牙!
  昨晚上我在煩悶的顛簸中,叩心自問道:“盡管小昭說得那么干脆,萍和他的關系只是朋友,可是好久以前,K說到小昭被捕時在場有一個女子,這不是萍又是誰?她還自愿和小昭一起入獄呢,這難道也只是朋友關系?——哼,惠明呀惠明,別那么痴心!小昭也不過哄你而已!”
  那時倒覺得無牽無挂,豁然開悟,就好像八九年前母親在我臂上厭了气的時候,我一陣無聲的熱淚過后,便心境平靜,決定第二天就出走,從此我和家庭更沒有一條韌帶作為聯系。
  但是這樣的“平靜”轉瞬便又變為空虛;覺得自己是在曠野,与狐鬼為侶,沒有一個“人”想念我,雖然我也可以不想念誰;但這樣的一生,究竟算什么呢?自己嘴硬,說“不需要溫暖,宁愿冰森”,可是眼淚卻望肚子里吞,這又何嘗是快樂呢?而且即使小昭對于萍的感情也不坏,但對于我究竟如何,這也有多年的事實,最近多天的事實,可以證明,難道這都是哄我?難道有這樣長期的有計划的哄騙,難道我是不生眼睛的?
  一個人有時間來反省一下,總不會沒有好處……我那天把K和萍說了出來,也還是為了保護小昭;我借他們兩位證明了小昭不是“刁”得很的。自然也證明了我不是毫無“成就”。這,表面似乎為自己,但此時來反省,也還不是為了小昭么?如果他們再把小昭交給我,于小昭豈不好些?
  不過K和萍要吃虧了,那是無疑問的。然而他們倆也得原諒我,決不是存心害他們,也非為我的自私,都是為了要救小昭……
  我可以問心無愧。只是吉凶依然未定,我自己的“處分”怎樣且不必提,小昭的下落也不能判明。我損害了K和萍,然而我和小昭——未蒙其利!
  這一個事實,像毒蛇一樣天天有几次咬我的心,使我精神上不得安宁。

  同晚再記

  等待著“不可知”的降臨,是痛苦的罷?然而有時間給你多想,總不會沒有好處。
  十多天以前,我在K所服務的那個報館里遇見了萍;那晚上為什么我要到那個地方去呢?因為從同事們的閒話中知道K“生了尾巴”,而且同被注意的,也有萍,——他們兩個常在一處。現在不知道他倆的“尾巴”斷了沒有?未必!
  然則我之告發了他們,似乎也不算什么,……因為他倆早已被列入“黑名單”。
  是不是我在棺材上再加了釘呢?我怎么能承認有那樣嚴重!
  哦,對了,我沒有理由一點也不負責任,但也沒有理由負全部的責任。
  我拉出已被注意的他們兩個來,為小昭——為我自己(但也還是為了小昭)留一退步,于他們不是絕對的不利,而于小昭卻相對的有利,難道竟是十惡不可恕么?
  難道和小昭有那樣深密交情的他們倆,不應該在自己身上增加一點點的嚴重以減少小昭身上十分迫切的嚴重性?
  如果他們說“不”,那我要罵他們是极端“自私”的人!
  難道只有我——在他們看來是沒有靈魂的狗一樣的女人,倒應該負起全部的責任,為他們的“親愛同志”小昭謀安全,謀自由?
  事實上,我在這樣做,我也愿意這樣做,可是既在這樣做的時候為了事實上的“必要”而拉出了他們倆,也就應該原諒我的不得已的苦衷。
  我有權這樣要求。我有理由說我那樣做,是正當的,沒有疚心。
  這樣想的時候,心靈上感得輕松些了。
  精神上的恬靜,對于我,此時也是必要的;我還有事要做,——還有小昭須得我用心設計去保護,去將他從魔手中搶救出來,可不是?
  我漸漸回复了心安理得的狀態了,可是好像有一個聲音卻在問我:
  “你自己的命運還沒定呢?你自身難保,哪里還能顧到別人?”
  我听到冷冷的諷刺的笑聲。楞了一下,這才明白笑的原來是我自己。故意再笑一聲。這回卻仿佛覺得又一個聲音從心里爬出來,悄悄對我說道:“所以,首先得把你自己的腳跟站穩!你不會沒有辦法,有許多條件可以供你利用,——只要你決心去利用。”
  得啦,風向已定,只看“气壓”會不會中途變化……

  十一月二十八日

  一個浪頭,又把我這“生活的小船”打偏了方向。前途是一個大漩渦。我這“小船”將在那漩渦邊上奮力掙扎,如果擺脫不開那回旋的狂流,那我只有滴溜溜地轉著,以至暈眩,以至沉沒。
  事情是昨天發生的——
  十時几十分發出空襲警報,一時許方才解除,整個上午一點東西也沒有進肚子,又在洞里悶了那么多的工夫,我難受极了,兩眼干澀,口也懶得開。誰知道剛歇一歇,一道傳喚我的命令,早又當頭壓下來了。
  我像一架机器似的站在那里听完了R的訓示,机械地應了几聲“是”,直到R用“這一次,你得好好儿做出一點成績來”攆我走,這才惘然退下。R的話,字字記得,但那時我的腦膜十足是一張無生命的紙,能夠印下了字跡,已算它克盡厥職。
  在外邊走廊中和小蓉交臂而過,我實在不曾留意她是向我打了一個招呼的,也是直到她在我腦后大聲指桑罵槐說我“好大的架子,不知仗了誰的勢”,這才像受了一針,我有點清醒起來。
  頭腦作痛,肚子卻不覺得餓了;剛才印在腦膜上的字,此時像在慢慢蠕動,閃射出應有的意義來。宛如大夢初醒,我這才分明記起,我是用了無條件的一串的“是,是”接受那“不近人情”的命令的。
  我憑什么敢不“是,是”呢?而且:“是,是”了下來再說,也是當然的公式。不過我不應該像木雞似的本能地只應了“是”,——干么那時我這樣不中用?從前不是如此的!
  要我去偵察K和萍了,——哼,這是誰出的主意?
  為了想挽救小昭事態的惡化,為了想挽救我在他們眼里的“信用”,我告發了K和萍;現在卻不料他們就把偵察K和萍的工作交給我,這真是見鬼!算是“信用”我呢,還是將計就計,試探我?而且,不是早已有人在偵察他們倆么?何以又派上了我?等候了兩天,卻等得了這樣叫人万分惶惑的新工作!咄,我要知道這是誰在那里出主意?
  而且,還具体地命令我用戀愛方式去把K迷醉了誘上勾呢!我們女的,不是人,只是香餌,這原是他們的作風,但何以不派別人,偏偏派上了我呢?如果他們已經窺破了我和小昭和K的行藏,那么,這一個指派就是宣布我死刑的前奏。即使不然,這一個指派也是太不把人當人了;剛叫我做了一個“美人局”的主角,緊接著又是一局也要我去,……媽的,到底是誰想出了這樣惡毒而無恥的詭計!
  別的且不說,怎樣辦卻是當前一個實際問題。難道我就讓他們將我這一點點最后留存的“人之所以為人”的東西也都剝奪了,墮落到牛頭馬面的那一伙去?現在方始明白,我把K和萍也拉了出來,是大大的失計;我以為這么一來,我計得售,卻不道是放火燒了自身。如果我是實在沒有靈魂的人,一五一十遵照他們的指示去干,像一匹獵狗似的,搏噬得目的物,赶快銜回去貢獻給主人,那自然問題是簡單的;但是天呀,我還有靈魂,我的良心還沒死盡,我也還有羞恥之心,我怎么能做了香餌去勾引小昭的朋友?一定不能。我自己不許!
  昨天為什么我要逃警報?今后我一定不逃了。一秒鐘工夫解決了一切,豈不痛快干淨!這一個念頭,今天支配了我一個早晨。但是另有個“我”卻時時閃出來譏笑道:“既然准備一死,也得像狼似的,咬了人再死。咬住了不放,直到呼出最后一口气。死要不賠本!”
  我的“生活的小船”雖然被罡風吹近了一個大漩渦,但是我還不能束手待斃,我得用盡力量,不被那回旋的黑水吞噬;盡管惡勢力是那么大而我是單槍匹馬,然而也未必永久是單槍匹馬,——他們不是派我去偵察K和萍么?鬼使神差,誰敢說這里沒有我的一條路?

  十一月三十日

  費了一天半的工夫,方才把K找到。他正在兩路口那邊上坡去,對面相逢,我就一把拉住他。
  “真是僥幸,今天可給我碰到了。”我一點也不掩飾我的高興。
  他掏出手帕來擦一把臉,這才說:“好久不見,你瘦了,——至少也是憔悴些了。沒有生過病么?天气太坏,很多人重傷風。”
  “沒有生病,只是心境不大好。”我拿定主意,要對他坦白。“你几時离開了那報館的?找你兩次都扑空。那號房的話,也叫人摸不著頭緒。”
  “哦——”他第二次用手帕擦臉,好久,這才露出臉來說,“還是在那邊工作呵。不過,——近來身体不好,請了一個時期的假。”
  “我給你留了字條儿,請你到我家里去談談,……”“那沒有看到。”他赶快接口說,第三次用手帕擦臉了。這一次,我方才感到他這頻頻擦臉,并非必要,頗有點蹊蹺;——他是借此來掩飾他那不很自然的神色的,他對我顯然有些那個。
  “前天和昨天我都到C—S協會去了來的,都沒有你的影子。要是今天再碰不到你,我就要疑心你是失蹤了。”
  “哪里會……”他笑了笑,挪開腳步,仍舊上坡,看見我也跟著上去,他就問道:“不是你要下去么?這坡,——哎!”
  “我陪你走走。有點事情要告訴你。”我依然用坦白來回答他的躲躲閃閃。他點了一下頭,站住了,卻又慢慢地走,臉朝前面,那矜持的態度又是顯然的。我全不理會,只照我心里所想的說道:“前些日子你那被捕的朋友,我已經找到了,一見面這才知道他不是別人,卻是——”
  “他有沒有危險?”K插口說,站住了。
  “現在不知道。大概是沒有的罷。”
  K失望地唉了一聲,又向前走了。
  “過去的八九天,我差不多天天和他見面,天天在一塊儿。他提起了你和萍,要我代他向你們致意,感謝你們,祝福你們前途光明。希望你們……”
  “可是,”K又一次打斷了我的話,“剛才你說他有沒有危險還不知道,現在你又說天天和他在一塊儿;既然天天見到,怎么又不知道他有沒有危險?”說著他就站住了,兩眼盯住了我的面孔。
  我看見近旁有人,拉了他仍往前走,一面低聲答道:“不要急呀,听我說。后來事情又有了變化,他被移到別處去了,——換了個監禁的地方了,吉凶如何,我還沒打听到。不過猜想起來,大概是沒有危險的。”
  “換了地方以后,你就沒有見過他?”
  “怎么說得上見面呢,此刻他在什么地方我還不知道。”
  K突然止步,似信非信地望了我一眼,就大步向前走,一口气跑完一段較為峻陡的坡路,在可以俯瞰嘉陵江的一塊平坦地方站住。
  這一帶,本來很幽靜,只有几個外交官和要人的公館,行人也很少。我覺得這里倒是可以談話的地點,然而天公不作美,陰云四布,寒風料峭,很像要下雨。
  “這兩天我到處找你,K,”我站在他斜對面,凝神靜气地說,“是要把他的情形詳細告訴你。這也是他要我這樣做的。”K點了下頭,卻又問道:“他在里邊,居然也有相當自由?你們可以找他,也可以隨便談話?是不是對他特別客气?”
  “當然他們是有作用的。不過能夠和他天天見面,常在一處的,只有我一個。他們指定我做這件事。這倒給我們一個好机會。”
  “哦——原來是……這樣的!”
  “他沒有罪狀。他在里邊,也沒有承認什么。如果有個有地位的人保他一下,有八分的希望可以出來。K,你能不能替他找到一個保?”
  K默然不答,望了我一眼,卻又低頭遙望嘉陵江里的几片風帆。顯然他對我的話都抱了“姑妄听之”的態度,而且說不定還怀疑我是來試探他呢。這也不能怪他,責任應該由我負。
  “也許你覺得我那些話都和我的身份不相稱。但是,一個人的境遇要是复雜的話,他的心也是复雜的。K!記得你說過,你有一個曾共患難的好朋友,他有過一個愛人,后來分离了,你的朋友對你講起他那愛人的時候,并不恨她,倒還是念念不忘的。K,你這好朋友現在怎樣了,當然你心下明白,可是你知不知道那女的是誰?”
  K抬頭瞥了我一眼,遲疑地說道:“難道——你——”我赶快接口道:“不錯,我就是那女的!我和他——小昭,這回又遇到了,可是那情形卻也是夠殘酷的:他是犯人,我是看守。然而也是夠凄慘的:他身体雖失了自由,可還有你們這許多知心的朋友,而我呢,我一無所有,我只有恥辱,只有疚痗!K,要是你做了我,天天伺候虎狼,應付狐鬼,卻忽然有一個曾經愛你而且現在還沒忘記你的人,落在你怀里,那你會怎樣辦呢?你要是懂得了這心情,你還覺得我剛才那些話到底和我的所謂身份,是相稱呢,還是不相稱?”
  最初,K還裝出不大感興趣的樣子,但實在(我敢斷言),他對我說的每一個字都在咀嚼辨味;后來,他的兩道眉毛微微皺緊了,眼光閃閃不定,帶些急躁的口吻問道:“那么,你現在打的是什么主意?”
  “主意?哦,你問我的主意?可是,我們先不要轉彎抹角說話儿,好不好?”
  K笑了笑:“那么,請你開頭。……”
  “你這態度就不對!”我有點生气了。“該我說的話,都已經說過了,現在我們應當商量一些實際問題,一些具体的辦法。”
  “哪一些實際問題?”
  “你別裝佯,行不行呢?”
  “你不要急呀,對不起。……討厭,下雨了。”K伸手在臉上抹一把,又仰臉試一試到底有沒有雨。“你別多心。可是我實在還沒有弄明白……”
  “還沒弄明白我是真心呢是假意,——對不對?”
  “哎!你真是……”K有點忸怩了。“問題不在這里。”
  “明明在這里!”我覺得我的聲音也有點變了,我抑制不住我那股激情。“不過,K,有一句話問你:我和他的關系,跟你和他的比較起來,哪一邊深呢,哪一邊淺些?”
  K惘然笑著搖頭。
  “可又來了,你不回答:好罷,我代你說。他是直到最后才把你告訴了我的。什么道理,這可不用我說了,你心里自然明白。可是我現在倒替小昭灰心。人家咬緊牙關挺受刑訊,半個字也沒哼,人家認准了他從前的愛人還沒墮落到不像一個人,巴巴地盼望他們通力合作,——然而,站在我面前的,是你,一半天,還是藏頭露尾,半痴半聾,吞吞吐吐!生怕擔這么半星儿風險,就拖累你一輩子!你們還是同志呢,媽的,干著急,巴巴儿找你的,倒只有我!”
  “算了,算了;請你原諒。”K心神不宁地朝四下里望了一眼。“糟糕!這雨保不定會下大!你不要多心,總怪我的脾气生就太那個,——可不是,我們也不是初次見面,我一向就是這個慢性儿。不過,今天我們還是揀要緊的先說,你看這件事該怎么想個辦法?”
  這時候,雨點變粗變密了;要是再站下去,那邊的警察就要注意我們,——且不說我們也受不了。“辦法,——所以我來跟你商量呀,——”我們急步下坡的時候,我這么說,“他,在這里有——什么社會關系,你是知道的,我可——不知道呵!”
  K只顧走,不說話。雨變成密蒙蒙的細絲了,幸而我們也到了大街上。在一家舖子前站住,K轉臉對我說:“上哪里去呢?”
  “隨你的便。”我心里卻在尋思,左近可有沒有适當的地方。“我還有點事情,”K沉吟了一會儿說,“剛才談的,此刻也無從三言兩語就下結論。回頭再說罷。不過,沒有他的一個确實消息,總怕不行罷?”
  “那自然。這是我的事。明天——在什么地方會面呢?”我見他躊躇,就又接口說,“到我住的地方來罷,——怎么?我的住址早就留給你了,你到報館里去找罷!”
  看著他向上清寺那邊去了,我好像還有什么事必須對他說,但一時間又無論如何想不起來了;痴痴地站了好一會儿,順腳跨上輛人力車,我決定先到舜英那里刺探一下。

  十二月三日

  糟糕,三面碰壁,一事無成!這感覺,近數日內一天一天加深。“盡管做粉紅色的夢,但陰影從四面八方合圍,饒你再強些,也不能不向現實低頭!”——每逢碰了釘子,便覺得有冷冷的尖音在我耳邊這樣嘮叨。于是毛骨聳然,起立四顧,看見自己的影子就像匹惡獸,窺伺著等待攫噬的机會。
  一切都像約好了似的,不許我走光明的路!為什么?
  ——“因為你有一段不名譽的過去,染滿了罪惡的血的過去啊!”那冷冷的聲音又在我的耳邊響了。
  但是過去的就不能過去了么?難道過去的黑影就永遠不能消逝,永遠要在我的生命之路投上一片陰暗么?
  ——“而且因為現在還是,——哈哈,你只要瞧瞧你的證章!”那冷冷的聲音變為磔磔的怪笑,像一只貓頭鷹在打忽哨。
  我低了頭,下意識地從內衣的大襟上掏出那證章來,翻弄著,恨不得一口吞了它。……
  但是這一片東西,當真就能把人隔開,怎么也取不到諒解么?
  如果人們是這樣只看形式,只看表面的,至少K是不應該如此的罷?
  在第二次(前天)又會見他時,難道我的態度不夠誠懇么?難道我還有什么惹他們怀疑的地方么?
  沒有,絕對沒有!除了沒法挖出心來給他們看,我哪里有半點隱藏!
  可是K,他的眼光,他的笑貌,他的聲音,全不對啊!比第一次虛偽得多了!說話呢,老是碰不到頭;我著急的是想辦法:找人,找保。但是他們一次,兩次,三次的躲閃;他們簡直毫無誠意。似乎因為我的話愈多,便引起了他們更多的怀疑。這有什么辦法!
  而且K為什么要帶了萍來?她顯然對我有惡意。她像審問犯人似的一句追著一句查問我和小昭相處的八天之內一切詳細的情形。她憑什么權力來查問我和小昭的事?即使她是小昭的愛人,也管不了我,何況她還不是!然而我還是讓著她。談正事要緊,犯不著和她斗嘴呵!
  最后,在我庄嚴的表示之下,萍忽然說道:“究竟他在什么地方?有沒有危險?請你坦白告訴我。否則,別的話全是多余的!”
  萍這么一說,K連連點頭;兩個人的眼光都射在我臉上。
  我跟他們解釋,關于小昭的下落,我比他們更著急呢,可是四處探听,還沒頭緒;這是性急不來的。我還約略說了說如何探听的方法。
  可是,嘿!他們兩個相視而笑!這難道不是對于我的侮辱?不過我也忍下去了。他們心眼儿多,我何必跟他們學樣!
  事實上,那天和K分手以后,我冒雨到舜英那里去,還不是為了這件事么?舜英答應我的,也只是一句空話:“碰机會就代你打听罷。”我知道舜英他們所謂“机會”是什么意思,也不便多問。但是她又說:“昨天我還和松生談起你近來的境遇,我們都覺得你犯不著。趁早另打主意,多么好!何必擠在這里找麻煩,受冷眼哪!”她還沒放棄那引誘我到上海去的鬼計,我甚至也利用她這心理,表示了只要把小昭弄出來,我們就可以同去。……
  然而這些复雜曲折的情節,當然沒有告訴K和萍的必要;即使告訴了,也于事無濟,也許反要引起他們更多的猜疑。
  “人還沒個下落,一切都無從談起!”萍瞥了K一眼,面孔朝著我這邊說。“不過,你和他相處有八天之久,据你說又沒有什么人在那里監視,可也奇怪,他竟連字條也不給我們一個。要是他的打算真像你所說的,那他至少要寫几個字交給你帶給我們,……他會這樣疏忽么?太不可解了……”“可不是!”K也接口幫腔。“事實上不是沒有法子寫個字條的!”
  這里的弦外之音,只有傻子這才听不出來。我又气又急,但也懶得跟他們多嚕蘇,只笑了笑,隱隱諷示他們道:“如果有什么不可靠的話,親筆字條也不能保證;萍,別那么天真!”
  他們兩個互相看了一眼,暫時不作聲。我接著又說道:“如果我脫离了現在的環境,那自然,情形就單純了,你們的顧慮也可以減少些了,但是試問,對于小昭這件事,有什么幫助?你們是不是只盼望他去成仁?”
  “話是不錯的,”K連忙接口說,“但情形太复雜,——一定要保全他,這一點我們是相同的。所以我們須要共同商量。你怪我們性急,其實你自己也犯了性急的毛病。現在我們還是來分工……”
  一場“接洽”,毫無結果,當時我真有點灰心。然而還不是“灰心”兩字可以曲盡我的心情。他們以我為何如人?而且K的態度忽變,誰敢說不是受了萍的影響。萍為什么對于我有偏見?一句話:她用不光明的心腸來猜度別人!
  如果事情弄糟了,我一定不放過她。如果有一天再看見小昭,我一定要對他說:“你的兩個好朋友几乎送了你的命。”

  十二月四日

  為的今天要報告工作,昨夜沒有睡好。亂糟糟的一顆心,簡直沒法安放。拿什么去報告,還不成問題;反正騰云駕霧,滿口胡柴,也就搪塞了一遭。但“宗旨”不能不定,我輾轉了半夜,委決不下。
  今天在最后五分鐘,決定還是要“掩護”他們倆;雖然他們是那樣對我不誠懇,不坦白。
  看了我的所謂“報告”以后,又有這樣一番的問答:
  “照你說來,跟他們來往的人也就不多?”
  “除了他們職業關系上的同事,還沒發見別的形跡可疑的人。”
  “据報告,那個男的是負某一地段的組織任務的,怎么你關于這一點,完全沒有提到?你沒有表示你要加入他們的組織么?”
  “這一點,我還沒有偵查明白。”
  “男的和女的是什么關系?總不會是單純的朋友?”
  “大概不過友誼關系。……”
  “你能夠斷定么?”
  “能夠。因為我發見那女的原來是舊同學。”
  “哦——那你一定明白她從前的歷史了?”
  “明白一點。中學時代思想不正确,很左傾。后來好久不見她。大概也教過書,在北方住過一個時期。”
  “現在她有沒有組織關系?”
  “也還沒有查明白,不過思想是跟從前一樣的。”
  “你應該知道你的職務不輕,那男的是負重要秘密工作的呢!”
  “哦——”想了一想,我終于毅然說,“按照我這几天的觀察,說他是怎樣重要的腳色,似乎有點夸張。從各方面看,他不配。……”
  “可是你不能大意。你得照原定的訓示去赶快進行……”
  這一串的問話,沒有什么特別之處。但是他們不但另有報告,而且又說K是“負有秘密重要任務”的人物,這就增加了我的困難了。
  今天雖然給他“掩護”了一次,以后還不知怎樣。
  然而我的苦心,K和萍是不領情的;結果是他們自己吃虧罷了。而我也難免倒楣。陰影從四面八方越逼越近了,我相信我的感覺力并不坏……

  十二月十日

  陳胖和G,近來已至“短兵相接”。此為意料中事,然而亦有意外者在。那天在舜英家里,听見那神秘的耳房內有一個人的聲音好像是那位何參議,但是另外一個笑聲宛然是陳胖。我和舜英談了几句不相干的話,忽然女仆來請我到客廳去。我當時就覺得奇怪。向來他們進行那些“買賣”,表面上是避開我的,而我亦佯為不知,此次何以找上來了呵?我對舜英瞥了一眼,舜英卻笑了笑,附耳說道:“恐怕是你那人的消息,有了一點了。”
  何參議也者,已經走了,松生也不在,耳房內只有陳胖,橫在煙榻上玩弄那枝血牙老槍。哈哈笑著站了起來,陳胖殷勤讓坐,又滿口客套;我心里納悶,想道:“這作風有點古怪。但凡他們這班人拿出這樣嘴臉來的時候,每每就有不妙的事跟在后邊,難道小昭有了不測么?”
  我滿心忐忑,猝然問道:“他沒有什么大問題罷?”“哪里會沒有,”陳胖正容說,“他那樣的人,無風也還起浪……”
  “不過,”我搶口說,“我想來不會的;那是人家冤枉了他。”
  陳胖惊訝地看我一眼,忽然高聲笑了起來,但又突然庄容說:“好心待人,就要吃虧。眼前你就有飛來橫禍……”
  我這時但覺眼前的東西都失卻了原來的模樣,一邊心里想道:“他答應了我的什么決不連累我,看來也只是一句空話,”一邊卻又不禁歎口气說,“到底拖到我了!陳秘書,請你依實告訴我,現在他這人在哪里?活的,還是死的?”“在哪里?”陳胖兩只眼睜得銅鈴似的,“你問的是誰呀?”“可是你——”這時候我真真弄昏了,“不是他還有誰?”
  陳胖怔了一下,可又驀地揚眉縮頸吐舌大笑起來:“你想到哪儿去了?真是多情!不過我說的他,卻是那歪臉三角眼的家伙。”
  這才知道不是講小昭,我心里一塊石頭就松下去了,也忍不住失笑道:“不管你說的是誰,我倒正要找你問問他的消息可有了沒有?”
  “呀,舜英沒有告訴你么?他眼前是好好的。吃,住,都還不差,就是沒有個漂亮的小姐陪伴他。你放心就是了。”
  “可是能不能見見他呢?到底關在哪里?”
  “這個,今天卻還不能告訴你……而且,你要見他,于他也沒有好處。”
  陳胖說這話時,態度确是誠懇。我幽幽地吁了一口气,不能不暫時耐煩,但心里卻在打算如何探出小昭的所在,看樣子,陳胖一定知道的。
  “總而言之,關于你那人儿,你放心好了,”陳胖又鄭重說,“眼前倒是你自己,發生一點問題。今天我得了個訊,三角眼要下你的手!”
  字字听得分明,我就像見了蛇蝎似的,從心底泛起了憎惡,但并不怎樣恐懼;我泰然答道:“又要下我的手么?我在這里恭候。反正他這也不是第一次了,隨便他使出怎樣的一手。”
  “不要大意罷,吃眼前虧是不上算的。”
  “可是,陳秘書,只有千年做賊,沒有千年防賊,我要不大意,又怎樣呢?他那一套鬼計,我知道一點,然而也無從預防,隨他去!”
  “哦,那也罷了,”陳胖笑了笑說,卻又接一句道:“只是今回他那一手,也許特別厲害些。”
  我也笑了笑,不作答;我料定陳胖忽然對我這么關切,其中必有原故,我且以逸待勞,看他怎樣。這當儿,舜英卻也進來了。她似乎早已知道我們所談何事,看見我那不很在意的神气,就勸我道:“听說他們已經弄到了什么證据,十分嚴重,所以你還是小心為是。”
  大概是又要勸我到上海去了,——我見舜英也在幫腔,心里就這樣想;然而未及開口,那邊陳胖卻又說明道:“不是派你去偵察一男一女么?現在你的罪狀就是陽奉陰違。”
  “哼,原來是這個,——難道我沒有遵照命令去做么?還只有不多几天呢,可是我也已經進行得相當緊張。每次都有報告,怎么說是陰違?”
  “有人看見你和那一男一女,”陳胖微笑著看了我一眼,“甚至听見了你們說什么話,——你的嫌疑重得很呢!”
  “誰在那里看見我和他們?——”我表面上雖還泰然自若,心里卻感得急了,“是不是小蓉?她瞎說!她怎么能夠听到我們的話?”
  “倒不是她。听到的話是真是假,都不相干;可是,我且問你一句:你有沒有對他們兩個說起你那個小昭?——那女的把你這話告訴另一人,卻不知道這人最近已經讓這邊收買過來了。就是這一點事情。現在落在G的手里,當然他認為是再好也沒有的材料。”
  “哦——”我苦笑著,再也說不下去了;萍的滿含敵意的面孔在我眼前閃了一下。我不解她為什么要置我于死地?我礙了她什么?
  “剛才你還沒來的時候,我們就商量過。”舜英拉住了我的手說。“咱們全是自己人,打開天窗說亮話:G那家伙,自己不摸一下屁股,也來屢次三番找人家的岔儿,妹妹,不怕他多么厲害,他的把柄在我們手里的,多著呢!先搞他一下,材料我這里有!”
  我的眼光沒有离開過舜英的面孔,她所說的這一番話,我好像不以耳听,而以目視;然而在我心里顛來倒去的,卻只有一個萍。我那時竟然不曾感到G的陰險狠毒,只有一個問句抓住了我的神經:萍這是什么用意?
  似乎G之要對我下手,乃是理所當然,而萍之由妒而疑我,恨我,乃至害我,卻万不可恕;我那時簡直斷定了萍是存心害我!
  我把手帕角放在齒尖上咬著,始終不作聲。
  “別人去搞他,沒有你那么有力,”陳胖擺出從來少見的正經面孔低聲儿說。“我們還替你准備下一個證人,自然也還布置好給你接應。万一事情不順手,也還預先替你打算好退路。一切都可以保險,出不了毛病。”
  這些話,我也一字字听清,但依然覺得好像不是對我說的,跟我的心靈上迫切的要求不生關系。
  “你不用再躊躇了,”舜英挽著我的肩膀說。“怎么你今天沒有決斷了呀?陳秘書說得那么切實,難道你還能不相信?即使打蛇不死,也不用怕他反咬一口;大不了到我家里來住几天,怕什么!”
  “嗯,那么,”我勉強定了定神,赶走心頭的萍,“怎么進行呢,我還一點頭緒都沒有呀……”
  “這是小事情,”陳胖接口說,笑嘻嘻摸出一張紙來,塞在我手里。
  將這紙看到一半的時候,我在心里對自己說道:“媽的,分贓不勻,對方要下手了,所以這邊想爭取主動!好罷,他們利用我,我也就利用一下他們!反正G這家伙,我也不能饒他。”
  雖然我始終不能寬恕萍的行為,但是我也看出陳胖他們慫恿我去做這件“冒險的事業”,很有消解了萍所加于我的危害的可能。我的注意漸漸集中了,于是開始和陳胖、舜英二人詳加討論……

  十二月十二日

  一切按照預定計划進行。所謂“證人”者,也由松生派人來帶我到一個地方見過面了,告發G的密呈也送上去了,已經過了十八小時,卻尚無反應。我有點心神不定。然而我也有自己的打算:必要時我就一网打盡,兩邊全不是好東西!
  這兩天,我簡直把本分的工作放在腦后:——沒有必要再去找K和萍了,可不是?而且,我相信如果見了他倆,保不定我要失卻自制;那時候,要是給“人”看見了,我又有什么好處。
  本來我決心要掩護他們,誰知他們這樣糊涂!
  萍簡直是可恨!無論從哪一點說,她把我對他們所說的關于小昭的消息告訴了別人,是不可理解的舉動;何況恰又碰到了一個“叛徒”!
  昨天我還動了這樣一個念頭:應該警告他們注意身邊的人。現在已不作此想。何苦呢,反倒惹起他們對我的疑心。
  陳胖答應今天可以弄一張小昭的親筆字條給我。可是干么到此時毫無影蹤?我倘能見他一面,一定要對他說:“萍是個混蛋,几乎送了你的命!醋意迷糊了她的眼睛,她不認識人!”

  十二月十三日

  兩個紅球挂上了,人們都進洞。但是我進去干么?生死于我如煙塵!肥豬似的房東太太還在那里嚷,要不是她這“好意”,我再多睡一會,多么好呢!昨夜我回來時,已經有三點鐘。
  昨夜大約是九點多罷,我正打算睡覺,忽然陳胖派人送來一個字條。“大概是小昭的,”我拆封的時候,滿心希望,但是一看,歪歪斜斜的七個字:“起風了,沉著机警!”咄,這也用得到你來叮嚀!
  但是當我脫去了旗袍,正覺得我的腰肢近來又瘦了些,心緒悵惘的當儿,果然風來了。門上莽撞地叩了兩三聲。我慌忙披上大衣,心有點跳。原來是傳呼我的命令。居然等不及明天,這“風”好勁!
  到了目的地,又是一個意外;負責和我“談話”的,卻是個面生的人。
  微微笑著,神气是非常和藹,眼光也并不嚇人,但是我知道這一切的背后未必是“可親”的;不然,陳胖也不會巴巴地通知我:沉著机警!
  客气地叫我坐了,先問些不相干的事,——家鄉是哪里?從前進過什么學校等等。似乎陳胖那字條有點作用,我沉著得很。
  忽然,萍的名儿從他口里說出來了,并且還夸獎她,仿佛待之以“同志”之禮,末后便問道:“你們是老同學罷,你一定明白她的為人?”
  “也不甚知道得清楚。原因是……”
  “你的老同學在這里的,大概不在少數罷?”他打斷了我的話。
  “并不多,”我回答,但突然靈机一動,就又說道,“不久以前,新從上海來了一位,是從前K省省委的太太,現在……”
  他笑了笑,又打斷我的話道,“我也認識他們夫婦倆。有一位姓徐的,也是他們的熟朋友,想來你也在他們家里見過?”
  “哦——”我怔了一下,感到這話有分量,但一時又摸不清頭路,只覺得否認比承認妥當,就赶忙毅然答道:“那倒不曾見過。”
  “當真不曾么?”他神秘地笑了笑。“那么,還有一個,矮矮的,胖胖的,南方口音,也姓徐,你一定見過。”
  我把不住心有點跳了,情知這決不是不相干的閒話,但依然抱定了否認主義,也笑著答道:“當真也沒有,不記得有姓徐的。”
  突然地他把臉放下了,不過口音還是照舊和平,看住了我的面孔說道:“你要說老實話呀!現在有人說你很會弄點把戲,工作不忠實,不過我是不大相信這种話的。你還能干,從前成績也還好!”
  他頓住了,手摸著下巴,似乎特意給我一個自辯的机會。
  但是我不作聲,只笑了笑。
  “誰介紹你和那姓王的認識起來的?”他說得很快,顯然是要試探我一下。幸而我早有了准備,一听到姓王,就知道是指那所謂“證人”,我立刻答道,“沒有誰介紹,早就認識他了。”
  于是“談話”轉到本題了。他把我告發G的各點,或前或后,或正或反,提出許多詢問。最后,實在因為并沒破綻,他表示了滿意似的說:“我們忠于党國,應該提高警覺性。你做得很對。”
  當我起身告退的時候,他忽然又叫住了我,微笑說:“你那老同學萍,到底怎樣?有人說她是反動分子,可是另一個報告說她不坏。還有那個K,也是同樣情形。你看來究竟是怎的?”
  我怔了一下,然而怎么能夠相信這不是反話呢?人家正在說我和他們勾結,難道我還自投圈套,給他們一個憑据?我不能不自衛了!
  “照我看來,這兩個都是形跡可疑!”
  “那么,說他們還好的倒是很成問題了?”
  “這個,我不敢說;不過他們兩個實在可疑之處太多!”
  “哦——”他似信不信地側頭想了一想,又笑著說,“上一次你對R報告,關于K的部分是怎樣說的?”
  我竭力鎮住了心跳,斷然答道:“那時我還沒找到K的嚴重證据,但后來我就發見他的确負有重要的組織任務,而且萍——”
  “萍怎樣?”他的眼光閃閃地射住了我。
  “萍是他的愛人!”我橫了心說,卻覺得一雙腿在那里發抖。
  他微笑地看了我半晌,然后异常客气地說:“你的報告是有价值的。你累了罷?你可以回去了。”
  我失魂似的走到馬路上,不辨方向亂走。我做了什么事了,是不是在夢里?然而比夢還要坏些。夜已深了,馬路上沒有人。我一步懶一步拖著,到家時已經三點鐘左右。
  警報解除了,我也不覺得。一個新的決心卻在警報期間在我心里慢慢形成。我要去找到他們兩個,給他們一個警告。
  但是怎樣才能找到他們呢?我得顧到我的背后也有“尾巴”。
  如果他們把我的話當作耳邊風,而且又漏了出去,那不是白操心?
  即使要找,先找到一個也成了;自然,K是比較的理性強些,或可不虛我這一行。然而K又偏偏最難找到,游魂似的,誰知道他在什么地方。
  我的決定又發生動搖了。沒有一定要找他們的義務。掩護也已經做過,他們自己不領情。如果說昨晚上我又做了對他們不利的事,那才是笑話。几句話算得什么,而況我也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他們的真正危險卻在自己圈子里有了奸細,而他們則尚睡在鼓中,這可不干我的事呵!
  假使他們老睡在鼓里,那么,保不定我這几天內對他們所說的話語,會全部落到那“奸細”的耳朵里,那我不就完了么?
  即不然,他們總有一天會忽然“失蹤”,那時候,他們能像小昭那樣堅強,“決不連累你”么?那時候,我也完了。
  這樣看來,還是找他們一下的好。雖不是對他們盡的義務,但确是為自己應該冒的險呀!……
  我又決定要去找他們了,換好衣服,正待出去,恰好舜英派人來請我到她家里。“這倒非去不可,”——我披上大衣就走。但心里忽然一動,回身把几件要緊東西藏好。

  十二月十四日晨

  昨天在舜英家里,除了談談我被傳喚去問話的情形,別無所事。覷空儿,我曾經打了好几次電話“兜拿”K和萍。知道萍在那書店里,可是我不愿去找她。
  舜英大吹他們的神通如何廣大,叫我“放心”。我偶然想起了前晚問話中一點小事,就說道:“他們問我認不認識兩個姓徐的。听口气這兩個姓徐的也是你們的熟人,可是我從沒有見過呢。”
  “姓徐的朋友么?沒有呀。”舜英漫不經意地說。
  “可是你怎么回答?”松生著急地問。
  “我說從沒見過。”
  “這就對了!”松生笑了笑,似乎放下了一樁心事;但他又瞥了我一眼,補充似的說:“那個姓徐的,本來和G有過一點糾葛,跟我們近來又弄得不好。所以他們這一問,料想不能沒有作用。不過,你說不認識,這就行。”
  “啊,妹妹,”舜英忽然也緊張起來,“忘了告訴你:進出要小心!……”
  從舜英那里出來,我注意看了看身前身后有無可疑的人。
  似乎還沒有。
  躊躇了一會儿,我終于到了C—S協會,又到那報館,最后到N書店,希望能夠碰到兩個中的一個。我相信并沒拖“尾巴”。而且今天我忽然覺得自己并不是“孤立”的了,有几個神通廣大的人至少在現今是和我利害相共。他們為了自己,一定得設法掩護我;正像我也是為了自己,所以要冒一點危險找尋這兩個人。
  快近六點的時候,我決定留一個字條給K。可是剛留了字條出來,卻碰到他低了頭匆匆跑進大門。他沒有看見我。等他走過去了,我就跟在他后面,一看沒人,就喚他道:“K先生,有朋友找你!”
  他轉身一見是我,簡直的楞住了。我靠近他身邊低聲說:“你要注意你和萍——你們的熟人中間,你們認為可靠的人們中間,有些靠不住的人!你們仔細想一想,我和你們說的關于小昭的話,告訴過哪几個人?已經有了情報,你們再不小心就不成!”
  K有點慌張,但又要我到會客室去詳談一下。
  “沒有時間了!”我留心看有沒有人。“据我看來,你們最好躲開一個時期。——不要听萍的話。萍的腦筋有點毛病,毫無理由的嫉妒!”
  “這一點,說來話長,——也不能單怪她。”K回頭看了一下,低聲說。“可是,談這么十分鐘,就不行么?你的話,我還沒十分明白。”
  “不行!”我看見有人來了。“總之,你們內部有奸細,得小心!”
  “那么,明天我們約一個地方,怎樣?”
  “不行!”我堅決地說,轉身要走。“這回連我也不得干淨!”
  K的臉色也變了,哆著口還想說什么;我不理他,一閃身就往里邊跑。繞過了兩間房,我從邊門出去。不知怎的,心里有點發慌。這一次實在太冒險,略覺后悔,然而事已至此,只好由它。
  那時夜霧漸濃,呼吸很不舒服。也覺得肚子餓了。飯館和點心舖子,這一帶有的是;我在常去的一家飯館前站住了,看見它“高朋滿座”,可又有點躊躇。就在這時候,我覺得我身后好像多了一個“保護人”。我一轉念,就擠進那飯館。委實連站的地方也沒有,可是我不管,就在帳台旁邊挨一下,專等“出缺”。約摸五六分鐘以后,一個穿中山裝的,呢帽掩住了半個臉,手里拿一條黑漆手杖,也擠進來了;他站在當路望了一會儿,就又轉身出去。這當儿,常倌招呼我:座儿已經得了。
  我特地要了一兩樣較費時間的菜,一頓飯花了二十多分鐘。
  出去的時候,再留心看一下,可不是,有一張桌子角上擠著一個人,不大耐煩似的用筷子敲著個碟子;雖然沒有看見他的臉,可是我認識那呢帽。
  再也沒有疑問了:有人在暗中“保護”我!
  跳上了一輛人力車,就催他快跑!我所取的方向是下坡路,那車子飛也似的從熱鬧的馬路上穿過。我不顧翻車的危險,扭身朝后邊望了一下。霧相當濃,電燈又不明,也瞧不出什么。等到下坡路一完,我就喝令停止。下了車,我打算轉進一條橫街。可是猛然看見十多步外就是我那位同鄉開設的所謂百貨商店,便改變主意,決定去“拜訪”這位老鄉。
  新開張的時候,我是來過一兩次的,這話也有個把月了罷?今儿赶他快要收市的時候去,原也覺得突兀,但那時我也顧不得許多。
  真也不巧,那位老鄉不在,伙計們也沒有一個認識我的。“哦,出去了么?”我故作沉吟,“不要緊,我等他一下。”“老板有應酬,一時也不得回來。應酬完了,他就回公館。您還是明天再來罷。要不然,到他公館去也好。”一個伙計很熱心地指點我。
  “不妨,我還是在這里等他。我和他約好了的。還是在這里等一下。”
  除了借口賴在那里,我那時還有什么別的辦法?
  我揀了個暗角坐定,很想找點什么話來,和伙計們鬼混一場;然而不知怎地心里亂糟糟的,說了一句又沒有第二句了。伙計們看見我行止乖張,似乎也覺詫异。他們非問不開腔。這時店里也沒有顧客,我一個女人冷清清坐在那里,情形也實在有點僵。我看手表,才只過了十多分鐘……
  兩個年紀大一點的伙計遠遠站在我對面,一邊時時拿眼角來睄我,一邊不斷地咬耳朵說話。“他們在議論我罷?”我自己尋思,“看神气還是在猜度我呢?也許說我是借錢來的;……可是不對,我的衣服不算不漂亮。……那么,猜我是來作什么呢?”我略感不安了。然而,先前熱心勸告我的那一位,好像听到了他們的一二句話,突然怪樣地朝我笑了笑。他給我再倒一杯茶,卻乘机問道:“您和老板是相熟的罷,可是沒見您來過……”
  “怎么不熟,還帶點儿親呢。”我隨口回答。然而驀地一個念頭撞上我心頭來了:這家伙話中有因。我這么一個女人,在這時候,單身去找一個男人,找不到,賴著不肯走,又說是有約,又不肯到人家公館里去找,……他們一定從這些上頭猜到曖昧關系上去了。這些暴發戶的商人,誰沒有若干桃色事件?想來我這位老鄉一定也不少。
  我又气又好笑。再看手表,半個鐘頭是挨過去了。那個暗中“保護”我的人,大概已經失望而歸了,于是我就站起來說:“這會儿還沒回來,也許不來了罷?”不料那伙計卻回答道:“不,不,飯局散,總得十點鐘。”我笑了笑,又說:
  “那么,我留一個字條罷。”
  又是十多分鐘,我寫完了字條,也沒用封套,交給他們,我就走了。
  路上我想著剛才的一幕,忍不住苦笑。字條中,我說我有些東西帶著躲警報不大方便,打算請那位老鄉代我保管一下。
  在自己寓前下車的時候,我又瞥見一人一晃而過,仿佛就是那一頂呢帽。他媽的!難道竟這樣嚴重起來了么?
  不知我在K報館的時候,那“尾巴”生了沒有?我不放心的,就是這一項。真糟!

  十二月二十二日

  一不做,二不休,昨天我存心鬧個落花流水。
  几天來的陰陽怪气,老實說,我受不了!一面要利用你,同時卻又扮出“全是為你打算”的虛偽嘴臉,拿人家當作天字第一號的傻子;——尤其可笑的,有些事情還要躲躲閃閃瞞你。這樣的人儿,老實說,我也是一百二十分的瞧不起!
  如果G是一條瘋狗,那么,他們便是這里有名的大老鼠!
  也許可以跟老鼠聯盟,但如果成為老鼠的尾巴,那就太倒楣!
  然而好像“老鼠們”真個靈通,臨時躲開了兩個正主儿,光剩一個還算能夠負責又實在不便負責的“我的好姊姊”來敷衍我。
  見面后劈頭第一句就是“松生和陳秘書都有事,今天沒有時間,可怎么辦呢!”看見我臉色有點不對,她又接著說:“我再派人找他們一下看。可不一定能來呢!妹妹,咱們先談談,回頭我再告訴松生……”
  “不行!這非當場決定不行!須得當面——三個人,研究討論。”
  “哦,那么,”舜英露出沒奈何的表情來了,“明天你再來如何?”
  太像是對付一個要債的了,我增加了几分不高興;干笑著,我故意沉吟地說道:“明——天再——么?可是,不又叫我少走動,進出小心?”
  “那是假定說……”舜英頗為躊躇了。
  “假定說監視很嚴的話,”我不等她說完就插嘴說,“是么?嘿,舜英,你想,我是干哪一行的?這一點,難道還不懂?”
  “但是据陳秘書說來,好像……”舜英頓住了,側著頭思索。
  “他怎么說?”我追著問。
  “他說——那天晚上,你碰到的那家伙,大概不是專門對付你的;光景是你所到的地方,早已被注意,所以就傳染到你身上了。”
  “可是,這几天我任何地方都沒有去,也仍然……”我不說完,只扁著嘴笑了一笑。
  “哦——那么,剛才你上這里來的時候,可有沒有……”“自然有的!”我搶口說,故意弄得嚴重些。“怎么沒有?還不止一個呢!我還明明看見,有一個,繞著你這屋子,前前后后兜了個圈子。”
  舜英臉色變了,靠近我一些,抓住了我的手,似乎想告訴我什么。我也緊緊地捏住了她的手,心里想道:“他們單留你在家敷衍我,倒想的巧妙;然而有一利必有一弊,你看我三言兩語就把你誘上鉤了。”
  可是舜英遲疑了半晌以后,只說得一句話:“唉,偏偏松生今天要到夜深才能回家呢!”
  “舜英姊,”我乘勢再用話來套她,“家里有沒有什么不大方便的東西么?最好是乘早移動一下。這倒不可不防!”
  她苦笑著搖搖頭。卻又勉強將苦笑變換為微笑,用了頗不自然的聲音說:“不大方便的東西么?哈哈,倒是有一點;
  耳房里那全套的鴉片煙燈,煙槍,大土。”
  但是我怎能讓她“轉移目標”呢,裝作不懂她這反話,我湊到她耳邊鄭重說:“舜英,不是說抽大煙的器具呀!別的東西,——比方說,密碼的電報本子,……”我沒有說完,舜英的身子顯然震動了一下;我這一擊,看來已經中了她的要害了。她轉臉愕然望住我,卻不說話。
  “這几天內,我看出一點苗頭來了。”我把我的猜度變成了真有其事的材料。“G他們,也在用我們對付他的方法來對付我們了。他們還派了人來騙我,挑撥我呢!說的簡直不成話,——可又簡直可怕!”
  “呀!他們說什么?”舜英不能不慌張了。
  我皺了眉頭,擺出焦灼的臉相說道:“可是偏偏松生和陳胖今天又有事,多叫人心焦!”
  “不過,妹妹,他們怎樣騙你,怎樣挑撥呀?”“反正是那一套,”我故意把話頭又放開。沉吟了一下,然后又說:“倒是有几句話,很可以注意。他們笑我是傻瓜:‘別做夢罷。這樣的事,照例是不了了之的。你也混了這多年了,几時看見有一次公事公辦的?何況,你這件事,——誰調唆你這么干的,人家早已知道;他們雙方是一樣的貨,無非是分贓不勻,自伙里火并。現在,調唆你出來這么一告,他們倒又在幕后把條件講妥,言歸于好了!結果,你倒變成他們眼中釘!’舜英,你瞧,這一番話夠多么動听?”
  舜英靜默地听著,裝出泰然的樣子,但實在是因為決不定怎樣應答這“攻勢”。她似乎在考慮:就此和我深談呢,還是含糊敷衍了事?兩面各有利弊,她一下里攪得頭昏。“誰跟你說這些話的?是不是那個小蓉?”舜英想了半天,才想起這么一句話。這可叫我不能不生气了。在這樣的場合,任何人不會用這么惹人反感的問話,然而舜英居然用了,真好聰明!
  “哦,舜英,”我冷笑著說,“如果我隨便說個甲乙丙丁,那你還去對證不成!可惜陳胖子今儿偏偏躲開了,不然,我只要說出一個名字,他就明白這不是我搗鬼;況且我搗鬼又有什么意思!”
  “呵呵,話不是這么說的,妹妹,你別多心;咱們知道了是誰,也好想法對付,——是這么個意思。”
  我挽著她的肩膀一笑,不置可否。皇天在上,這一套話,确不是無中生有;跟我說的,就是那個剛從××區回來的F。他是不是代G來作說客,我還不能斷定。但即使他不說,我自己也早有這樣的顧慮了。只看近几天來“風”聲毫無,還不夠明白?
  “說是他們又在幕后言歸于好了,呵!”我故意曼聲自言自語地,又輕輕頷首,同時卻留心看舜英的表情上的變化。
  也許是她當真不知道內中的曲折,但也許是她識破了我的用意,故而不動聲色,我沒有得到我所期望的反應。
  舜英似乎正想起了什么,昂首凝眸望著空間,兩片嘴唇稍微張開;那神气,傖俗而又帶有官派,叫人看了不高興。
  “真要問問陳胖,到底怎樣?”我再逼進一步。
  舜英看了我一眼,但并沒理會我這句。“可是,你看明白了有一個人在我這里前前后后偵察么?”她忽然低聲說。“這是跟你來的呢,還是另外一個?”她瞧住了我的面孔,等待我的回答。
  原來這自私的家伙只顧她自己,而且心虛之態可掬。
  我笑了笑,淡然應道:“光景是另外一個,專門來伺候府上的。”
  “這可怪了!我這里又不是……”
  “那你自然明白啦!”我打斷了她的話,決定要正面進攻一下。“我早就想告訴你,這一班家伙就靠搗鬼混日子,朝三暮四,有奶便是娘,——不,照他們自己的口頭禪,‘這里不養爺,自有養爺處’!你瞧,花了人家的錢,還想做爺!留心,這些爺們,往往出賣儿子!”
  “哦,這也是實在情形,不過——”舜英眉尖一皺,又不往下說了。
  “不過你們是不怕的,”我代她補足,笑了笑。“那當然啦。但是我就不同。舜英,你說,要是我不給自己打算一下,人家怎么說,我就怎么做,也不問一聲:咱們算是合伙呢,算是我單純的當差?那——有一天,人家一扔手變了卦,我怎么受得了?還不要乘早留個后步么!”
  舜英怔怔地望住我,不作聲。
  “這几天碰到的一些事,都叫我心神不定,——也不必細說了。我不想居功,但求無過。我打算得個回答,到底怎樣?如果他們幕后已經又攜手了,也得給我一個信;万一上面再傳我去問話的時候,我也好見風轉舵,別再那么一股死心眼儿賣傻勁!舜英,咱們是老同學,好姊姊,你得代我出一個主意,我這樣干,你看行呢不行?”
  “呵,哎,恐怕還是你忒多心。……”
  “不是多心!我還怨自己太死心眼儿呢!”
  “不過你要是那么一問,面子上怪不好看似的。”
  “所以我剛才說,咱們到底是合伙呢,還是——”
  “合伙又怎樣?”
  “合伙么,便無所謂面子上好看不好看了,大家說明了辦事容易些。不然,我只好也替自己打算一下;明儿要有個三長四短,別怪我!”
  舜英滿臉為難的樣子,慢慢伸過手來,握住了我的,遲疑地說:“不過……”
  我立刻攔住她道:“好姊姊,不要再‘不過’了。你說一句公道話:我應不應該替自己打算一條退路?各人有各人的環境,你要是做了我,個把月中間,接二連三碰到那些事情,一會儿要你笑,一會儿要你哭,一會儿又叫你迷迷胡胡辨不清東南西北,——舜英,你要不發神經,那才怪哪!我有几次自家尋思:死了就算了。可是挨到今天,我并沒死。為什么我要死?沒有什么大事情等待我去做,我死了,人們不會感到缺少什么;可是我活著,至少也使一兩個人覺得有一點儿不舒服。我還不肯讓這些狗也不如的家伙看著我的尸身痛快一笑呢!”
  舜英靜默地听我說著,眼光不住地從我臉上溜過,似乎想努力了解我的心境,似乎我有這樣的意念,很出她意料之外。末了,她帶點同情的意味說道:“當真你近來有點不同了。可是你,達觀一點不好么,何必越想越空?你也還有朋友,都愿意幫忙,——只要你說一聲。”
  “唉,也還有朋友,——是呵!”我苦笑了,閉了眼睛,仿佛看見這些所謂“朋友”的面目,以及他們怎樣個“幫忙”。我拍著舜英的肩膀,笑著說:“謝謝你,好姊姊,只是可惜,我的事太复雜,太古怪,朋友們幫忙還不是按照朋友們的看法,而我,——浸在水里的是我,水的冷暖,只有我自己知道。”
  這最后的一句話,也許舜英不能十分了解,但無疑地已經給她一种印象;她憮然有頃,于是好像想起了一件事,驀地拉我一把,說道:“也難怪呀,——可是你也不必再老是想著他那件事把自己身体弄坏!”
  “他那件事?他是誰呀?”我一時摸不著頭緒。
  “除了他還有誰——你的小昭呀!”
  “可是他到底怎樣了?”我急口問,感到有些不祥。
  “陳秘書沒有對你說過么?”
  我搖頭:“這也是我不高興陳胖的地方!這么一點小事,他老是支吾,沒一句切實話!”我用力地再搖頭。
  “其實也不用我說,”舜英瞥了我一眼,卻又把眼光引開。“陳秘書不說,也是為此。你想也想得到。可不是,有好消息自然告訴你;沒有什么可以對你說,那自然是——你想也可以想到。”
  “他死了!”我只說得這一句,喉嚨就梗住;我使勁地抓住了舜英的手。事情原在意中,然而,個把月來天天盼望著的“意外”,從此完全沒有指望了。……

  十二月二十六日

  現在頭腦還在發脹,胸膛里卻像平空少了些東西。站在鏡子前面,我對鏡中人不禁失聲叫道:“這也是我么?”消瘦了,那倒不足為奇;万想不到一雙眼睛會那樣死沉沉的!
  誰奪去了我眼中的光彩?——表示我還能愛能憎能怒的光彩!
  小昭的不幸,曾使我精神上發生變動;舜英曾說我的眼光里有“妖气”,擔心我會發瘋。笑話,我干么要發瘋?瘋給人家取笑?瘋給人家討厭?而且,換得一點不冷不熱的所謂同情么?但我也知道那時我的眼光中,大概有所謂“妖气”,——因為有一個“理想”在我心里燃燒,我忽然覺得渾身輕松,無挂無牽;我更加鄙視周圍的人們,我設想我就要有一番舉動,就要到海天空處翱翔了……
  但是現在我再給舜英看見的話,她一定要說我眼光里的“妖气”已經沒有了;我失掉了能愛能憎能怒的光彩!
  這變化是最近兩三天之內發生的,在不知不覺中發生的。昨天我又向松生、陳胖再度提出那天跟舜英說過的“話”,就是這一變化的完成罷?此刻自省,十分明白;是在昨天,我的目光又從“海天空處”收回,專注于這“小圓圈”!當然我也不是完全沒有理由:在這圈子一天,就得應付一天!但是,嘿,我總是這樣的“有理由”,到哪一天才完?
  昨天是什么紀念節罷,——雙料的紀念節,每條街上全有挂燈結彩的。我不懂人們有什么可喜的事儿,值得那樣狂歡。我只覺得可厭。但是,九點鐘以后,我被舜英他們拖進了跳舞場,一听那咖啡牛奶要五元一杯,什么喜慶蛋糕是五十元一個,我倒忽然從“可厭”中間爆出一個惡笑來:媽的!干么要我一個人悲天憫人,哭喪著臉?胡鬧就胡鬧。看罷,在胡鬧中,我把這些鬼,這些狗,叱吒吆喝,顛倒調侃;把多少日子積壓著的惡气,穢气,都付与胡鬧宣泄一番罷!
  這是一場夢。現在剩下給我的,只有頭腦發脹,神思倦怠,而胸膛里卻像平空少了些東西!
  昨夜的“狂歡”中,也有上次在舜英家里見過一面的那位姓周的“老世伯”;他從場子里下來,抹著滿頭大汗,對我說:“真是太平景象!太平景象!”繼而又湊過頭來悄悄說:“這倒不是點綴,是預祝。和平就要到來了,——不是空气,是事實!”
  哼,看來這樣的“狂歡”一直要繼續下去罷?誰說他們“全無心肝”?心肝是有的,不過是豬狗不食的心肝!是狼心狗肝!

  十二月三十日

  不是明天,就是后天,我要离開這間房子了。算來也住了六個多月。平時我對它毫無感情,現在要离此而去,忽然又依戀起來;記得有一句舊詞:“過后思量總可怜!”這一間小小屋子,与我共同分擔了多少痴嗔悲歡,——我的生活史中永久不能褪色的一頁!
  昨夜夢回,我還不知道今天發生的事,還沒有想到明后天就得离開;可是听見雨打在芭蕉葉上的聲音,加上同院那位軍官的三夫人唱京戲的二胡的哀弦,我忽然有一种又是酸溜溜又是辛辣的痛快之感。我覺得我還是一個有生命力的活人,有情感,有思索,能悲,也就是還能愛。
  蕭瑟和悲涼的音節,更能滌穢除羶;我忽然覺得那位軍官的三夫人也未始不可愛怜。
  然而我馬上又將离別這一切!
  我將到一個生疏的地方去,所謂大學區。我也許會在許多學生中間又看見了六年前的我的影子;也許看見有像我一樣的被誘被逼,無可奈何,步步往毀滅的路上去的青年!天下有比這更殘忍的事么?把你的可詛咒的過去喚回來放在你面前要你再咀嚼一遍!
  大概是因此使我對于這間相親六個月的房子更加依戀?
  我要知道這又是誰出的主意將我這樣擺布!
  今天早上,F來探望我的時候,說起這個新的工作調動,我還不信呢,他倒慶賀我:“到那邊換換空气,比在這里天天提防人家暗算,不是好多么?”我對于他這樣的慰藉,除了報以微笑,還能有半句話么?
  沒有靈魂的人這才會覺得“到那邊換換空气好多”呀!
  我宁愿“天天提防人家暗算”;在斗爭中,至少也感得一點生活的意味。我几乎想下死勁啐他一口,沒眼色的糊涂虫!
  光景也覺得我的臉色不對,F又換了話題:“現在身体好全了罷?我是第二天才得到消息,——哦,二十七的晚上罷,听說你進了醫院了,所以不曾來看望。究竟傷在哪里?”“沒有什么大不了,不過擦傷了一點皮膚。”我淡然回答。
  ‘“可是那凶手的面貌你還記得不記得?”F似乎十分關心,又湊過頭來小聲說道,“人家都疑心是那個歪臉的指使出來的。”
  “誰知道呢!根本我就不想知道。”我笑了笑回答,同時覺得F的形跡不免可疑。“那天下午,我本就有點不舒服,可是從前的一個老同學一定要我去玩玩,也不便推辭。真想不到在H街的轉角突然閃出一個人,伸手就是一槍,”我指著左脅,“好像是對准這地方打的。當時我也嚇昏了,跌在地上,——后來才知道不過擦傷了皮膚。”
  “真險!幸而那凶手槍法差些!”
  “恐怕也不是存心要打死我罷。”我裝出毫不介意的態度來,又抿著嘴笑,“所以一槍打過,見我跌倒,他就走了。我想來,是跟我開玩笑的,至多想給我一點小小的警告罷哩!我知道我這人,有時也太任性,得一點警告,對我倒是好的。我應該謝謝他。”
  似乎我這態度頗出F的意料,他睜大眼睛瞧住我,半晌不開口。
  “倒是在醫院里,叫人生气。他們真愛管閒事。開頭是問我為什么挨了打。我說是強盜,他們又不相信。背地里議論,代我發明了一個原因:爭風吃醋!虧他們聰明,一猜就猜到這上頭!”
  “那真是太豈有此理!”
  “并不!”我笑了起來。“你猜我听得了這樣的議論以后怎樣?嗨,我對那兩個看護說:當真你們猜對了,可是別聲張出去;聲張出去了,于你們也不利!F,你看,我這方法怎的?
  居然靈驗得很呢!”
  我說著又吃吃地笑了。我知道我那時的俏皮嫵媚是近月來少有的。如果F是“有所為”而來,那他回去時,還是一雙空手。
  事實上,我也當真不曾枉費精神去研究誰在背后指使。兩邊都有可能。而且,即使被我知道了是誰下的手,我又怎么辦呢?徒然再招來第二次槍擊而已。那天舜英送我進醫院去的時候,我就叮囑她不要把這當一回事。
  但現在把我調到那所謂大學區工作,我倒覺得比暗殺我還要惡毒些!我真要知道這又是誰出的主意。
  不去是不成的。只想多賴一天,后天再走。
  我又知道,打我那一槍,就宣告了陳胖和G的暗斗已經得了解決。不出我之所料,和平了結。

  一月五日

  新年的“狂歡”大概到了尾聲。昨天到“城里”溜一趟,看見有些机關和公司門前的臨時點綴已經被無情的時光老人打上了“兩訖”的印記;最可歎的,是那些五顏六色的壁報,廉价墨水寫的怪漂亮的慶祝“胜利年”的文章,都被濃霧(且不說風雨)漶化為一片模糊,簡直比大麻瘋臉上搽脂粉,還要難看些。
  這里,本該算是鄉下的,但自從成為“文化區”,也就別有一番風光。不知怎的,總不大順眼。這几天來看見的人儿,不是獐頭鼠目,陰森可怕,或者,蜂目而豺聲,驕气凌人,那便是愁眉苦眼,——至少也是沒精打采,假顏強笑,童養媳似的;我在學校時代就沒有遇到這种“气象”!兩三年來,老在所謂“上層”的圈子里混,今回算是開了眼界,當真是“教化”之道大大的有了進步。
  新年應有的點綴,這里什么也不缺少,——包括了公開的和秘密的魔鬼式的狂歡縱欲。在這上頭,我又不能不謝謝F,他已經成為識途的老馬。昨天晚上九點多鐘,F忽然光顧“蝸居”,見我對燈枯坐,似乎十二分“同情”于我的“寂寞”,便好心安慰我道:
  “許多人總以為從里邊往外調,而且把丘九們作對象,似乎是不大有面子的事;不過我就覺得此中也自有樂趣。這里的人儿,到底是血气方剛,不大喜歡轉彎抹角,——就是坏,也坏的干脆些;你經過一個時期,就可以知道我這話不是瞎吹的。像你這樣的經驗手腕,一定可以把他們打發得服服貼貼,再沒有人給你气受。”
  我笑了笑,我明白F所謂“他們”指的是這個區域內的“牛首阿旁”,其中的小頭目,卻也已經見過了一次。“不要給我戴高帽子了,F,”我懶懶地說。“碰壁也碰夠了,哪里還說得上打發人家呢!不過有一點,反正我的工作可以不同人家發生什么人事上的糾葛,所以我還能放心。”
  “當真,有一個疑問老梗在我心頭:干么調了你這么一個工作?你這樣的人,干這种比較机械的工作,未免是大材小用了,可惜!”
  “啊喲!又是高帽子,F,你今晚怎么干起帽子店的掌柜來了。我喜歡這工作。每天看几封信,比看小說還有趣。我這人,脾气又躁,嘴巴又笨,擱不住人家几句好話便連東西南北也弄不清,——從前是做一天,擔一天心。現在派了我這件只要對付白紙上黑字的工作,我真真十分感謝咱們公正賢明的長官,知人善任!”
  F笑了笑,但隨即表示了誠懇的態度說:“你跟我鬧這外交辭令,太不應該了。你我又不是泛泛之交。……”“那么,我謝謝你對我的期望,”我攔住了他再往下說,抿著嘴笑。
  他似乎有點掃興,黯然半晌,才又說道:“今夜上有一個晚會,照例熱鬧一場,我勸你也去。”
  “哦,還有晚會。可是干么沒听見說起?”
  “這是不公開的,”他神秘地笑了笑,“平常也時時舉行,不過今晚特別熱鬧些。今天我介紹你去過一次,以后你……”
  “謝謝你。——”我又打斷了他的話。“可是我今晚不想去。”
  “去呀,反正是解個悶儿。”
  “當真不能去。”
  “哦!是不是你還有工作?這里的信可不少,我知道;然而擱這么一兩天,要什么緊?何況明天是星期。”
  “倒不是為此。我怕見陌生人。”
  “哈哈,那才是笑話了:趙小姐怕見陌生人!”我也覺得這句話應付坏了,但不能不將錯就錯:“說真話,是怕見面生人。這是工作上的關系,上頭這么吩咐,我怎么敢不服從命令?”
  “這也不過是官樣文章,你何必認真。”
  “小心一點,總不會出毛病。”
  “那么,你算是我的朋友——不,就算是我的親戚,今天剛從城里來玩一天,這可不礙事了罷?反正晚會就是晚會,大家胡鬧一通,說你是張三也行,李四也行,誰也不會來根究你。”
  話已到了這個地步,再推諉也非“待人接物”之道,我只好同意。
  但事后,我是真心誠意感謝著F的,他給我開了一次眼界。
  原來這所謂“晚會”,——哼,辱沒了這名儿,怪不得F說這是個“秘密的”!那种喧鬧而色情的空气,我就受不住;從沒見過這樣不要臉的人儿。我躲在一個暗角,差不多眼觀鼻,鼻觀心,學起坐禪來了;盡量避免引起他們的注意。
  幸而那一個接連一個的“節目”實在太“精彩”了,那些饞貓和饞狗都把全神貫注在不怕羞的“表演”上了,瘋狂地笑著嚷著,無暇旁顧。當所謂“小上墳”上場的時候,突然一片掌聲,還夾著有人尖著嗓子叫“要命”。啐,這哪里是做戲!我仿佛還認得出那個鼻子上涂著白粉的丑角就是早上開紀念會時站在台上痛哭流涕,好像只有他是“埋頭苦干”只手擎起了抗戰建國的大事業似的!
  我再也呆不住了,覷空儿就悄悄地溜了出來。
  街上冷清清,寒霧鑽進毛孔,我一路打寒噤。但心頭卻有一團火。“那几個女的,也真是活丟人。”我這樣想。“但是我能原諒她們。只是那些英雄們,——哼,他們還是被指定了‘崗位’,要在青年學生群中起什么‘模范作用’的呢,真見鬼!”
  忽然我覺得有人跟在我背后。怪了,難道又是老玩意?我快跑几步。背后那位也學樣,步聲朴朴的響得很。“這才是笑話了,連尾隨的ABC似乎也沒學會!”我心里一邊想,一邊再跑快些。這可發生怪事中的怪事了,那家伙似乎跑不動,竟在后面直著嗓子嚷道:“慢一點呀,喂,同志,喂,姑娘,等一等,等一等!”
  我站住了,回頭看,這到底是什么鬼?
  那家伙拚命跑几步,居然赶到跟前了,滿身酒气,斜著一雙血紅的眼睛。我猛然記得這是剛才在那見鬼的“晚會”中見過的,光景也是一位負有“崗位”任務的“模范”家伙。
  “干么?”我沒好口气地問他。
  “哈哈,你是問我么?——干么?哈哈,回頭你自然知道啦!”那家伙气咻咻地說,腳步歪斜,半真半假地想扑到我身上來了。
  我連忙退一步,轉身就走,一面說道:“別認錯了人!”
  “哈哈,我么?”那家伙追上來,醉的連字音都咬不清。“呵,你是哪一班的?怎么沒見過?站住!咱們到一個好地方去玩儿——玩儿!”
  現在完全明白了,這是一個爛醉了的色鬼。我不再理他,腳下一用勁,快跑起來。前面不遠就是我的寓處了,我不怕,跑得更快些。
  “站住!——命令你,站住!”從后面來的聲音几乎是狂吼了。“再不站住,我就——照家伙!怕不怕一家伙打你個半死……還不站住?”
  我略一遲疑,但是馬上又跑起來。
  距离是更遠了。當我閃進了我寓所的門框,開了鎖進去的當儿,還听得他在狂嚷:“看你跑哪儿去?老子認識你!”
  我定了神以后想道:“這里真是個好地方,無奇不有!”
  于是我又想起在所謂“晚會”里活丟人的几個女子實在是可怜得很的!
  但是那晚上的所謂“晚會”中,卻也遇到一個頗有人气的人儿。大概也是躲避的緣故罷,她坐在我旁邊,而且剛巧在一根柱子的后面。最初,老是從眼梢飄過一眼來偷偷地瞧我,后來便正面朝我看了,那半開著的露出一排細白牙的小口,顯然是在引導我先開口,或者找机會她先來搭話。
  第一句是自言自語這么開始:“唉,真頭痛!”
  我微微一笑,用眼光回答她:可不是么!
  “該有十一點鐘了罷?”這是第二句。
  我瞧一下手表,但是光線不好,沒看清,就答道:“差不离。”
  “熟人不很多罷?”她看出我從沒和誰交談過。
  “全是不認識的呢。”我抿嘴笑著回答。
  “哦,那么,你——噯,是哪儿來的風,把你吹了進來了?”
  她微笑。
  我也笑了笑:“是被一個親戚一陣風似的撮了來了。”
  那時,場中正轟起了震動牆壁的笑鬧。她皺了下眉頭,輕聲說,“當真不成話,”于是又靠近我耳邊問道:“你在哪一個學校?”
  我搖了搖頭。她惊奇地向我瞥了一眼,又問道:“那么,是做事的罷?”
  “對了,擔任點文字工作。”
  她沉吟地點頭,忽然又問道:“親戚是誰?”我隨便謅了個名氏。她側著頭皺眉,似乎在思索。我又解釋道:“他是做生意的。和這里的人有來往,這就相熟了。一個糊里糊涂的濫好人,喜歡湊一下熱鬧。你瞧,這里也實在沒個好玩的地方。他听說有晚會,便一陣風似的攛掇我來瞧一下。”
  “瞧一次也好。”她笑著說,卻又正眼看住我,似乎還有什么話。這當儿,有人在遠處不知嚷些什么,她似乎不安起來,便悄悄地踅到別處去了。
  后來就沒有再看見她。再不多工夫,我也就溜出那會場。
  這是昨晚上的事。誰知今天我又在一家小飯店里碰到了她。那家小飯店,事實上是點心舖子,或是更正确的說,便是豆漿油條的攤子。當真想吃一頓“飯”的人,是不會光顧這寶貝攤儿的,雖然它也有什么“豬油菜飯”之類。
  標准的四川式的竹屋(我想稱之為“棚”,更覺名副其實),標准的抗戰以后“新發明”的三火頭的“植物油”燈。光線是不會好的了,但是來吃豆腐漿油條的腳色,有沒有光亮,倒不在乎。我吃完了一份,正打算再要一份的當儿,這才“發見”她也在這儿,我和她是背向背坐著的。
  兩個人同時用眼睛打了招呼,而且同時微笑,似乎說:哈,你也來了么?
  她把身子轉了個方向,很親熱地偎在我肩頭問道:“吃完了沒有?你進來的時候,我就看見,覺得是你,——果然是你!”
  “哦,可是我的眼睛真不行。”我摸出錢來,喚那店家。
  “算帳。是一起的,夠么?”
  她看見我要會鈔,似乎頗出意外,但也不和我客气,只笑了笑,說一聲“怎么倒是你先來請客呢!”
  從飯店出來,覺得外邊反而亮些。我們并肩走著,誰也不問誰要到哪儿去,只是沿著汽車路向沒有人家那一頭走。
  “今天沒有工作?也放假罷?”她先開口,好像已經知道了我是干什么的。但她的眼光卻是那樣溫和而坦白。“放不放假,于我無所謂,”我含糊地回答。“反正事來了,就做;做完了,愛逛就逛,再不然,就是睡覺。”
  她笑了,卻又喟然說道:“這里哪有什么可逛的!住久了,簡直悶气。”
  “哦,不過,也許是我呆的日子不多,還沒感覺著呢。”
  “你几時來的?”
  “才不多几天。”
  “以前在哪里?”
  “在城里。”我回答時,偷偷地注意她眼睛里的表情。
  “哦——可是我也不喜歡那城里!”她忽然感慨起來了。“你覺得怎樣?我認為四川這地方,沒有一處中我的意。”
  “呵,可是四川的風景是好的……”
  她急不及待地打斷了我的話:“這又當別論。我不是指風景,也不是指其他的自然環境,而是社會環境——”
  “要這樣說,”我瞥了她一眼,故意順著她的口气試她一試,“不一定因為是四川,也不單是在四川,你才感到不樂意罷?”
  “對啦,——”她的臉色异常陰暗了。她回眸看著我,那眼光也是陰凄凄的;她低了頭,自言自語地吟哦道,“天地雖廣……”
  我凝神靜志,一眼不轉地瞧住她,等候她說下去。然而她抬起頭來,慘然一笑,改口道:“也許只是我個人的感覺,各人有各人的,——人人不相同。”
  “也未必然。”我再試她一試。“小的地方不同,大的地方卻相同。我們是同在一個社會里,呼吸著同一的空气,而且又是同一輩的人!”
  她很用心在听,她的眼光在我臉上轉了兩次,但是她終于不說話,只輕輕地抓起我的手,柔和地握著,……
  這時我們已經走了好一段路,离有人家的地方更遠了,前面是一片曠野。暝色四合,寒風刮在臉上也覺得不大好受了。
  我站住了,用征詢的口气說道:“我們回去罷?”“回去——好!”她像是從沉思中惊覺。向四邊望了一眼,然后又說:“一會儿就黑了。對啦,回去。可是,你住在哪里?
  我送你到家。”
  “那又何必。我認識路。”
  “不,自然不怕你迷路,”她放低了音調,“為的是天就黑了;這里,晚上,一個女孩子走路,往往會遇到意外。”
  于是前一晚上的經驗又活現在我眼前了,我這才知道那不是偶然的事,竟已成為經常;我覺得汗毛都豎起來了,但還不露聲色,故意開玩笑說:“那么,你不是女孩子,難道是男孩子么?”
  “我跟你不同!”她說,但又立即轉口掩飾道:“兩個人總比一個人好些。”
  我也不再固辭,由她送。我們都不說話,腳步加緊了。
  快到寓所的時候,我打破了沉默:“你的家在哪里?”
  “我就住在校里呀。——我沒有所謂家。”
  “不是那個,我是問你的老家。”
  “哦,那是遠著呢!”她苦笑著說,“我要你猜一下。”
  但是我沒有依她猜,我指著前面道:“這就到了。現在你可放心了罷?咱們過一天再見。謝謝你送我到家。”
  她好像不曾听見我的話,挽住了我的臂膀,只是走。
  到了門前,她這才頑皮地笑著說道:“你瞧,人家送情人也不過如此。”卻又不待我開口,便接著說:“你好意思不讓我進去坐坐么?你也得体恤你的情人,他也該累了。”
  我當然請她進去坐坐,雖則我猜詳不透她的用意。
  在房里坐定以后,她朝四下里看了几眼,喝著茶,笑了笑,卻又十分正經地對我說:“不知怎么,昨晚上一見你,我就愛了你。現在是更加愛你了。以后我有工夫就來看你,要是你不討厭的話。”
  我也笑了:“我偏偏討厭,你又怎的?”
  “你騙我。知道你是騙我的!況且,你就不歡迎也不成了,是你自己引我來的!誰叫你和我認識呢?”她說著又笑了,嬌憨地纏到我身上來。
  我也漸漸覺得,她這故意開玩笑的背后,潛伏著什么東西。她的聲音笑貌,說是做作的么,卻又分明是那么天真而熱情,這從她的眼光里就可證明,但即在這同一的眼光中仍然有些閃爍不定的异樣的情緒,毫不掩飾地流露出來。“干么你不開口了?”她仰臉,目光灼灼地看住我說,“你在想什么?不喜歡我頑皮?難道頑皮一點不好么?一個人應該時常笑,找机會來笑,創造出笑的机會來。是么?怎地你老不開口呀!”
  盡管她這么說,但是她的眼光卻有點陰凄凄了。我忽然像看見了她心里的秘密,就脫口說道:“你問我在想什么。我想:我仿佛看見一個寂寞的孩子對著鏡子在自言自語,……我又記起了從前讀過的一篇小說,有一個孤獨的女孩子,天天請人代寫一封情書,然而這些情書只給她自己看,她那情人,根本是她幻想出來的……”
  我沒有說完。因為現在連她的臉色也突然變得陰凄凄了。房內靜得可怕,我們四目對視,似乎都在等待對方先開口。我們不過是第二次見面,其實連彼此的姓名還沒問過,然而倒好像大家已經看見了對方的心事:這就是我和她那時的奇特關系。而這一奇特的關系,就使得我們不愿再講泛泛的客套,卻又未便立即傾吐心里的隱曲。
  后來還是她歎了口气道:“讓你這么一說,倒勾的人家心里難受。”
  我苦笑了一下,還沒開口,她又說道:“可是為什么你有了那樣的想法?”
  “因為我們是同一輩的人,”我打定主意要和她做好朋友了,“我們都會有寂寞的感覺,都需要安慰。剛才我那些話,是說你,但也有我自己在內。如果那個對鏡子說話的女孩子就是你,那么,鏡子里的一個,又是誰呢?——我希望她不會仍舊是你!”
  “噯,不會仍舊是我么?”她望了我一眼,忽然笑了,“不可能的。那還是我,不過,也有你!如果完全不是我,那又有什么意思。”
  “這是再好沒有。”我說著,輕輕抓起她的手來,合在我的手掌中間。
  以后,我們就談些本地風光,她忽然歎气道:“一言難盡,反正你眼不見為淨。讀什么書,我老早就想走了,可是也不能隨你的便呢!”
  “哦,為什么不能夠……”
  “一則是無家可歸,”她憤慨地搶著說,“二則也無事可為;三則,唉,——不用說了,你不在學校里,倒也省了多少是非。”
  我也不再往下問了。她是處在怎樣一個境遇,我已經猜想到大半。
  臨走的時候,她忽然想起了還沒知道我姓甚名誰,她說她叫做N,——又問我的;我略一遲疑,就把姓名告訴了她,——反正她遲早會知道的。
  我把她來和六七年前的我自己相比。時代不同了,這個女孩子居然還能對付,足見比我強些。然而她的前途恐怕也是更困難些。
  說來好笑,自己的“命運”還不知怎樣,卻又替人家擔心。

  一月十一日

  昨天到“城里”走了一趟,覺得空气中若隱若現有股特別的味儿。這是什么東西在腐爛的期間常常會發生的臭气,但又帶著血腥的味儿;如果要找一個相當的名稱,我以為應該是“尸臭”二字。
  如果說是我的錯覺,我不承認。那么,也許是我的敏感罷。哼,一個飽經變故,在牛鬼蛇神中間混了那么久的女子,她的感官自然是銳敏的;人家在玩什么把戲,她說不上來,但是她能感到那空气,而且隱約的辨出“風”從哪里來,十之八九沒有錯誤。
  大風暴之前,一定有悶熱。各式各樣的毒蚊,滿身帶著傳染病菌的金頭蒼蠅,張网在暗陬的蜘蛛,伏在屋角的壁虎:嗡嗡地滿天飛舞,嗤嗤地爬行嘶叫,一齊出動,世界是他們的!
  但是使我暗暗地吃惊的,倒是我自己的冷漠的心境。好像我不是此世界的人,一切都与我無關似的。近來我常常如此。這不是應該的罷?好,誰說是應該的呢,然而,在這世上,剩給我的,還有什么?敢問!
  曾經有過一個時期,我的眼光向著正義和光明;也有過一個時期,我走在善惡的邊緣,激起了內心的焦灼与苦悶,像這几天常常會面的N;也有人真心愛過我,而且,也還有一個不愿想起但近來又時時闖進我心坎的小小的生命,——可是,這一切都到哪里去了呢?剩下來的我,還不是滿帶創傷的孑然一身!
  近來我時時自問:我還有什么?沒有。然而怪得很,一年多前被我忍心丟在××醫院的小生命,便在這時悄悄爬上了我的心頭。一种溫暖的感覺,將我催眠了,我忘其為我,悠然到了另一世界;我仿佛看見一只苹果臉,黑漆一般的一對眼睛,像小麻雀似的半跳半扑,到了我膝前;我感到小手撫摸到我的胸前的輕柔的痒触,——我的神經一震,但是,這幻象只一閃就沒有了,我仍是我。
  剩下給我的,還有什么?我怎能不淡漠?
  因此我昨天嗅到了那异樣的“尸臭”,我也仍然只有淡漠。
  因此,當我在舜英那里冷眼看到了魔影憧憧,顯然有什么事在策划,我什么興趣也感不到。甚至,當那位得意忘形的“前委員太太”拉我到她臥室里夸示他們的“成功”在即,(自然她還是隱約的暗示,但已經夠明顯了,)我也只淡淡一笑道:“可不是,我倒忘了。你那老三的病,出痧子,早該好全了罷?”
  “誰知道呢!后來又沒有來電報。”舜英依然那樣興高采烈。“光景是好全了。這十几天工夫,忙大事還忙不過來,我也鬧昏了……”
  我只是抿著嘴笑。她凝神看了我一會儿,又說:“不久就可以和了。功德圓滿。咱們都是下江人,……你自然也回去啦。”
  “和,但愿就在明天,后天,下星期,下一個月。”我故意這么說。
  可是她倒認真了,正容告訴我道:“那倒未必能夠這么快……”
  “哦,不能那么快?”我故意再挑一下。“不過,慢了怕有變化。豈不聞夜長多夢么?近來我就怕一個字:拖。我私人的事情,都是一拖就變得不妙了。”
  “不會的!”舜英好像有些可怜我還這樣消息隔膜。“方針是已經确定了。大人大馬,好意思朝三暮四么?不過,也因為是大人大馬,總不好立刻打自己嘴巴,防失人心,總還有几個過門。”
  夠了,我听得夠了;任何變動,難道還能把我也變一下么?
  我离開舜英家里,茫然不知怎么是好。人這一种動物,當真有點古怪:當他覺得一身如寄,于世別無留戀的時候,原也飄然自适,但同時又不免空虛寂寞。我信步走去,看見街上匆匆往來的人們,便覺得每個人都有一個目的,為這目的而奔忙;看見衣冠儼然官气熏人的角色,便在他的臉上認出了相同于剛才舜英所有的那种得意的微笑,而別一方面,被這种微笑所威脅的人們呢,或怒或悲,也是各盡形相……
  忽然想起:如果小昭尚在,不知他此時忙些什么?
  還有,K和萍,以及他們的朋友,此時不知又在忙些什么?
  突然我發見我是走到了回“家”去的車站上了,我又暗暗吃惊;為什么下意識這樣做,難道回去又有什么可喜的事情在等待我么?難道我的人生的目的就是找N來談談解悶么?
  自己對自己發生的反感,把我的腿往回拉了。同時我又想出一些小事情來,也讓自己“忙”一下。我离“城”時,只帶了隨身應用的物件,大部分的行李都寄在那個痴肥的二房東太太那里,何不乘此沒事,去看望看望她。我跳上了一輛人力車,正待說地名,猛又想起那位二房東太太是“貪小”的,不便空手上門,須得買點什么送給她。
  于是我就先到我那老鄉開的舖子去。
  舖子里忙碌异常,一邊是顧客,一邊是木匠。老鄉口銜香煙,挺胸凸肚,正在“照料”。一瞧見我,就滿臉堆起了笑容,但這笑不甚恭敬。
  “今天進城來么?您這次高升,我還沒慶賀呢,今晚上喝一杯水酒,怎樣?也不邀別人,只几個同鄉。”
  “謝謝,公事忙,還得赶回去呢!”我一面說,一面瞧那些木匠。“干么?您又要從新裝璜了罷?”
  “不是,”他眯細著眼睛說。“打算添一個寄售部。”于是把眉頭一緊,作出沒奈何的臉相道:“您瞧,有東西的人還往外賣呢,生意難做!”
  我忽然心里一動,就問道:“舊貨還能銷么?”
  “不一定。要看是什么東西。……”
  我一面和老鄉說話,一面買了些化妝品,心里卻在盤算,寄存在二房東太太那里的東西,有哪一些可以賣掉。
  從前我所住的那間房已經租出去了。那位痴肥的太太一見我就告訴,說新來的房客脾气不好,架子大,真嘔气。
  當我拿出東西來送給她時,那位新來的房客更倒楣了;二房東太太不顧气喘,下死勁地罵他,——似乎罵他即所以回答我送的禮物。
  我說我要看看寄存下的東西,她立刻賭咒似的說:“您放心,擱得好好的,老鼠咬不到。”
  “不是不放心,”我笑著給解釋,“打算找一兩樣帶去用。”
  但是我何嘗真想帶去用,我不過估量一下,看有沒有可以放到我那老鄉的“寄售部”去——當然我也不過先估量一下。
  只揀了几本書,我打算走了,房東太太這才記起來,有給我的一封信。“您頭天搬走,第二天就來了,”她東摸摸西瞧瞧地找那封信。“我說搬走了,便問搬在哪里?啊喲,小姐,您沒說過,就是您說了,我也記不清。‘還有東西在這里呢,總要來的……’我這么回報他。再隔一天,又來了,就留下一封信,說是要當面交給您的。”
  我听她說著,便猜想那是誰的信。可是她摸了半天,還是沒有,卻又說:“是一個男的,年青青,相貌也好。哦,得了!”她蹣跚地走到我那些寄存的東西跟前,找了一會儿,便轉身說:“您那几本書呢?……呀,早就在您手里了么?信是夾在一本書里的。”
  果然在書里。我一看,前面沒有稱呼,后面也沒有署名,很像是抄一段書。我讀第二遍時,就明白了,這是K給我的信!
  我撕下一條紙來,寫了個地名,沉吟一會儿,再隨便寫上個街名和人名,然后交給房東太太道:“要是那人再來,您給他。謝謝您費心。”
  在回去的路上,我想:大風暴來了,螞蟻也有預感,螞蟻從低洼的地方搬到高處去了。什么都在忙,可是我——

  一月十三日

  這兩天,我費了很大的精神,打算在那些經過我檢閱的許多信中,發見這么一封是跟我前天在二房東太太那里所得的,同出于一人。為什么我發生了這樣的念頭,自己也不明白。也許是為了弄點事來忙一下。但我的确花了工夫先把那筆跡認熟。
  我相信這确是K的信。我有理由斷定是他的信。
  我甚至還盼望明天或后天,在信堆中我會發見一封信,那上面所寫的街名和人名任誰也不知道,只有我知道,因而這也就是給我的信。
  昨晚上N來玩,她有意無意地在我案頭拾起一本書來隨便翻著。恰巧這本書里就夾著那所謂給我的“信”。我當時真有點窘,又不好攔住她。其實給她看見了也不妨,反正沒有名字,不像一封信。果然被她翻到了,她瞥了一眼,就翻過去,可又回轉來,說道:“這不是信罷,可不可以看呢?——
  哦,是一篇作品,一定是你的大作了,……”
  “你不能看!”我乘勢就想搶過來。然而N是頑皮慣了的,她早已一跳就跳在桌子的那一邊,高擎起那張紙,先贊聲“一筆好字”,就念下去道:
    她當然想得起,這是什么人。有一天,在花溪,他曾經托她打听一個人的行蹤。后來她自己也就碰到了這一個人。有過一點誤會,他現在誠懇謝罪,都是他太多心。然而不應該原諒他么?他是處境太复雜了,不能不謹慎。至于那位女朋友呢,也真心地向她謝罪。
  N朝我看了一眼,似乎想說話,卻又不說,再念下去:
    他們接受她的忠告,已經檢驗過身体。潛伏的病菌也給發見了。一個時期的休息成為必要。她可以放心;倒是她自己的康健,他們甚為關心。當然也知道,這位可敬可愛的姊姊,又勇敢,又聰明,又是那么細心,必然能夠招呼自己,但是他們每一念及她的境遇,總是憤慨和憂慮交并。
  這當儿,我已走到N跟前,從N手里拿過那張紙來,勉強笑著說:“看夠了罷。既然看了,就得發表意見,批評批評。”N好像沒有听得,只不作聲。過一會儿,忽然問道:“喂,可敬可愛的姊姊,你寫這個,有什么意思?”
  “你以為是我寫的么?”我淡淡一笑說。
  “剛才已經承認了,還賴呢!”
  “我几時承認了來,你倒想一想。”
  N低頭尋思一會儿,忽然笑著說:“還沒看完呢。”就伸手來搶。我本待不給,但又怕把紙搶破了,便舖開在桌上,伸手攔住她道:“不准動,念給你听:‘生活不像我們意想那樣好,也不那么坏。只有自己去創造環境。被一位光榮的戰士所永久摯愛的人儿,是一個女中英雄。她一定能夠創造新的生活。有無數友誼的手向她招引。請接受我們的誠懇的敬禮罷,我們的戰士的愛人!’完了。哎,生活的味儿,我也嘗夠了,可是……喂,N,你有沒有碰到過那樣的人?”
  “怎樣的人呢?”N不了解地反問。
  “比方說,像這張紙上所說的那個女人。”
  “我說不上來,而且沒頭沒腦的。”N沉吟了一下,忽然跳過來拍我的肩膀道:“你別搗鬼了!那個,太像一封信,口气是對一個人說的,——哦,你把那些代名詞一換,宛然是一封信哪。”
  我苦笑了一下,不理N,把那張紙折起來,放進抽斗里,這才慢慢說道:“隨你愛怎么猜就怎么猜罷。我只知道一點:
  是有這么一個人。”
  于是把話題岔開,一會儿,N也就走了。
  我沒有見過K的筆跡,然而我敢斷定這是他的信。
  這一封信,給了我溫暖。我覺得還有什么剩下的東西是屬于我的,我還不是孑然一身。但是我又怎樣創造新的生活呢?等了兩天,還沒看到筆跡相同的信。……

  一月十五日

  紛紛傳言,一樁嚴重的變故,發生在皖南。四五天前在“城里”嗅到的气味,現在也彌漫在此間。
  本區的負責人們加倍“忙”了起來:他們散布在各處,聳起了耳朵,睜圓了眼睛,伸長著鼻子,獵犬似的。但凡有三五個青年在一處說說笑笑,嗅著蹤跡的他們也就來了。我也被喚去指授了新的“机宜”。媽的,那种樣的細密猜測,疑神疑鬼,簡直是神經衰弱的病態。
  除了一握的食祿者,其他的人們都被認為不可靠了,竟這樣的沒有自信!剩下來被依為長城的,只有二個:財神与屠伯。
  然而人們心里的是非,雖不能出之于口,還是形之于色;從人們的臉色和眼光,便知道他們心里雪亮:這不是一個簡單的軍紀問題,……
  我想起了五天前舜英對我說的話:“方針是已經确定了。”
  哦——畢竟舜英他們是個中人,是一條線上的,參預密勿,得風气之先,近水樓台。可惜我那天沒精打采的不甚理會得。
  最可笑的,是F這家伙了。他竟也滿臉忠心的樣子,而且擺出“指教”的口吻,對我演說了一半天。實在听得厭煩了,我就頂他一下道:“多謝你指點。我這笨人,國家大事机微奧妙之處,當真攪不明白。你不說,我倒還像懂一點,你一說,我越弄越糊涂了,幸而我現在是對付白紙上的黑字,机械工作。不然,准定又要鬧錯誤,受處分。我這人就是這樣沒出息,不求上進;眼前的顧得了,不出岔儿,也就心滿意足了。”
  不料F這蠢東西連這點弦外之音也听不出來,倒擺出可怜我的嘴臉,鄭重說道:“可是,你雖然對付的是白紙上的黑字,這些政治上的大問題,你也必須了解;譬如……”
  我突然格格一笑,打斷了F的“演說”。F朝我看了一眼,遲疑地問道:“怎么了?”我搖了搖頭,不答。可是看見他干咳了一聲,又打算繼續他的雄辯時,我赶快說道:“省得你疑心,只好告訴你;這兩天鬧肚子,老是要放屁,這當儿竟覺得非上毛房不可了。”
  說完了我又格格地笑。F沒奈何地站起身來走了……
  傍晚,應N之約,到了一個經濟餐室;据說這是几位教師和職員的“得意之作”,經濟未必,穩便卻是“第一”。當我看了看那頗為隱蔽的座儿,便笑著對N道:“好個談情說愛的地方,只可惜我們這一對是假的!”N也笑了,但神色抑悒,像有什么心事。
  剛端上兩個菜,忽然听得兩個粗爆的聲音由外而來,終于在隔座停住,接著就是大模大樣的吆喝;筷子敲著碟子,叮叮響成一片。
  N夾了一筷菜也忘記了往嘴里送,臉色有點慌張。
  我從那竹壁的縫里瞧了一下,看不清這兩個的嘴臉。N卻對我搖手,在我耳邊低聲說道:“不用瞧,听口音我已經知道是誰了。”
  我會意地點了點頭。猜想N是怕惹事罷了,于是我也埋頭吃飯不說話。
  隔座的聲音卻和我們這里成了反比例。最初是爭先搶后嘈雜的叫囂,似乎各人只說自己的話。漸漸話頭湊在一處了,中心題目好像是個女人。本地口音的一位,撥火棒似的在譏諷他的同伴。
  “遲早逃不出我的手掌心。”老雄貓的嗓子,外省的口音。“我對于這种事,就喜歡慢慢儿逗著玩。女人也見得多了,哪一次我不是等她乖乖的自己送上來?你瞧著罷,敢打一個賭么?”
  “別吹了!你,哈哈,你倒像是唐僧到了女儿國!莫非她眼里看出來,就只有你一個是男的?不用說你還放著一個敵手在那里,——這個九頭鳥卻是閃電戰的專家,跟你作風不同。”
  “管他是九頭鳥,九尾龜我也不怕;瞧著罷,只問你,打不打賭?”
  “哦——媽的!怎么菜來的那樣慢!”砰的一聲,大概是拳頭捶在桌子上了。那竹壁也簌簌發抖起來。
  我看見N面容慘白,眉尖深蹙,眼里卻燃燒著忿火。她把筷子插在碗里,忘記了吃飯。我慢慢地伸過手去,正待挽住了她的,隔座那個本地口音又響了起來:
  “唷,唷,打賭便打賭;可是先得說明白:賭什么?遲早會到手,這是一句話;遲早到了手的,不過是殘羹冷飯,這又是一句話。你要賭的是哪一句?來!干了這杯酒,再說!”
  “媽的,你這貪嘴,看惹起老子的火來!”
  “哈哈,你在這里對我發火,人家在那里早已打得火熱!你別再吹了,阿Q,你安份些罷,守在一邊,等九頭鳥吃夠了你去舐碗邊!”
  “該死的,你才是阿Q,才是……”老雄貓的嗓子有點嘶啞了。
  但是對方卻冷冷地朗聲笑道:“你不信,赶快到俱樂部去,也許還赶得上舐一舐碗邊。不過,恐怕頭几次的,還沒有你的份呢!”
  我覺得有個東西在眼前一晃,忙抬起頭來,卻見N已經站在我跟前。她扶著我的肩,把臉靠近我的耳朵,咬牙切齒地說:“我們走罷!”
  這當儿,砰的一聲,連這邊的碗筷都跳動了,老雄貓的嗓子大嚷道:“這小子,這小子!你賭什么?我馬上抓了她來,當面做給你看!”
  N全身一震,就落在我的座位里了。我瞧瞧前面,又瞧瞧后面。
  “哈哈,別急!喂,伙計,伙計;他媽的,菜來得那么慢!他媽的!”似乎把什么碗碟扔了,兩個人都一齊嚷罵。掌柜的陪小心的聲音也出現了。
  我拉著N說道:“走罷,你在這邊,臉靠著我的肩。”
  急急忙忙到了我寓所,N這才松回一口气,像把什么髒的東西從口里吐掉,“呸”了一聲道:“簡直不是人,是畜生!
  比畜生還不如!”
  “可惜我沒有看見他們的尊容,”我冷靜地說,“見了記著,日后也好預防。他們從街左來,我一定掩面往街右去。比瘋狗還可怕呢!”
  N不作聲,定睛望住她的腳尖,似有所思。
  “那家伙是一個什么路數?”我低聲問她。
  “呃,哪一個?”仍舊低頭看著腳尖,“哦——是那外省口音的么?也不明白他的來歷。也不知他從前究竟是什么學校的學生。不過現在可闊得很啦,不說別的,單是什么獎學金,他一個人就占了三份。……”
  “可是他干么敢這樣凶橫?難道是狗肚子里黃湯灌多了的緣故?”
  “絕對不是,這是他的作風。他仗著他是……”N頓住了,瞥了我一眼,就轉口。“這些內部的事,一言難盡。你不知道倒好些。”
  但是我已一目了然。曾經混了那多年,見識過G和小蓉和陳胖這一流貨的我,在飯館的時候只听那口气,就猜到個大概了。N不肯直說,卻也難怪。她還沒明白我是何等樣的人。
  當下我打定主意要和她深談。我握住她的手,凝眸看著她的臉說道:“論年齡,我也比你大几歲,不客气,我就叫你一聲妹子。我們是一見如故,可是,你猜一猜,我到底是干什么的?我是怎樣一路人?”
  N笑了笑道:“我知道你是在這里郵局辦事的,可不知道你是……”
  我赶快接口道:“可不知道我是怎樣一路人罷?先不說我自己。妹子,我倒明白你是什么樣的人:你是要照人家的計划去行事,今天是風,明天也許又變了雨,你渾身是耳朵,是眼睛,人家悄悄談心,你得听,人家……”我還沒說完,N的臉早已紅了,她生气似的叫道:“可是我還是我,還沒……”
  她又突然住口,吃惊地望住了我的面孔。
  “還沒喪失了靈魂罷,”我笑了笑,“那是毫無疑問的。然而正因為如此,你對于剛才飯店里那一個風浪,就無法對付。”
  N歎了口气,不言語,只把眼光緊緊地盯住我。
  “可是,妹子,你不用吃惊,我也就是你。現在你走的這條路,三四年前我就走了,而且還在走著。但是,如果我也說‘我還是我’,那恐怕只有,妹子,剛才也說過這話的你,能夠相信我。”
  N還是不言語,低了頭,卻把我的手緊緊握住。“我比你早了几年,所以我所經驗的痛苦,也比你多的多。
  我曾經也使自己變坏,變得跟他們一樣坏,以毒攻毒!”
  “哎,怪不得你和別人有點不同。”N慢聲說,突然興奮起來。“可是我不能,——我怎么能變得跟他們一樣?我正大光明的去對付!”
  “不過,像剛才那家伙的瘋干,倒還不怕;最怕的是陰險。而且轉你的念頭的,不止一個。妹子,那個所謂九頭鳥,又是怎樣一個家伙?”
  “他是訓育方面一個職員。就是他說的,剛才飯店里那家伙之所以得有今日,無非靠了拍馬和賣友,還加上一項,充打手。”
  “哦——這也不見得出奇,”我冷冷地笑了一下,“他們的寶貴履歷,全是這一套。我當作怎樣了不起呢,原來不過如此!”
  “但是你不要小看他!”N的口气又嚴重起來了。“人家當他‘青年干部’呢!有好几個人吃了他的虧,都只好眼淚往肚子里吞,——我親眼看見的。”
  這時候,听得有喝醉了的人在街上走過,大聲嚷叫笑罵。我們會意地互相看了一看,心頭感到异常沉重。一會儿,N自言自語地訴說道:“干么我會落在這樣一個地方?是我自己不好么?——也許,誰叫我發痴,巴巴地要念什么書,升什么學?當第一次用甘言誘騙,用鬼臉恐嚇,非要我進這圈子不可的時候,干么我不見机而作?……”突然她跳起來,抱住了我,怒聲說:“可是,自從家鄉淪陷以后,我就沒有家了!現在我連一個朋友也沒有了!我像一個倀鬼,已經跑不掉了!”
  我按住她的肩頭,柔聲安慰道:“也不盡然。現在你有了一個朋友了!”

  一月十九日

  有一封“無處投遞的信”居然被我撿得了。筆跡是陌生的,但收信人的姓名,住址,我比郵差還“熟悉”。有一點小小的疑竇:記得我留給二房東太太那字條上寫的是“魏民”,可是這里變為“韋敏”;到底是我記錯了呢,還是“發信人”誤記?再者,“筆跡”也不對。而且也不是萍的筆跡。她的,我認識。
  不過這就是我盼望了好几天的“無處投遞的信”,理合無疑了。
  內容比先前留在二房東那里的條子更加“藝術化”了,令人“神旺”。
  我正在研究推敲,忽然N闖了進來,一臉的緊張,鼻尖上有汗。她扶著我的肩膀,一面喘息,一面瞧著我手里那張紙,唧唧噥噥念了兩句,就嘲笑道:“你倒實在悠閒,飄飄然;外邊鬧得怎樣了,你全不管!——噢,這一段文字,好像在一本什么書上看見過,你從哪里抄來的?”
  “外邊鬧什么?”我裝作不經意地將那張紙撩開。“是不是那個外省口音的又在追蹤你,不甘心舐碗邊?”
  “啐!你這人不老實!”N懶懶地走開。“……哎,恐怕要出亂了!”
  “到底是什么事呀,你又老不說……”
  “有人說,歷史要重复演一次;有人說不會,為的是大敵當前。你看是怎的?”N還是那一路的口吻。“堂堂公布說沒有什么不了的事,我就不信;向例是表里不符,說的和做的,完全反比例!”
  “哦,這個么!”我明白了N所謂“亂子”是什么了。
  N走到床前坐下,將手里的一卷綠色報紙,隨手向我枕邊一丟,凝眸鎖眉,臉朝著空中,似乎在斟酌,怎樣把滿腦子的亂糟糟的說話揀要緊的先說。可是,剛說得“今天”二字,有人在叩門了,N惊愕四顧;我正待起身,門已經開了,進來的是F。
  “正想去找你呢,你可來了。”我笑著迎他,請他坐在窗前。
  F好像沒有听得,卻對N笑了笑,似乎說“原來你也在這里呀”,又轉臉瞥了我一眼,這才恍然似的答道:“找我去?
  有事么?”
  “自然有呀!”我抿嘴笑著說,卻瞥見N坐在那里神色不安。“一句話,要你請客。——哦,讓我來給你們介紹。”“謝謝,可是我們本來認識,”N輕盈地站了起來。“我還有點事,對不起。”說著,她瞥了我一眼,就匆匆走了。
  F目送著N出去,又從窗口往下看。這當儿,我一眼瞥見N帶來的那一卷綠色報紙遺忘在我枕邊了,我踅到床前,順手拿一件絨繩衣將它蓋住,轉身來喚著F笑道:“喂,你和她,看來是好朋友了,那一定得請我吃飯……”
  F回過頭來,不答我的話,卻問道:“你們几時認識的?”“日子不多。”我隨口回答,卻又佯嗔反詰道:“好像我沒有理由和她認識起來的,可不是么?”
  “哪里,哪里。”F有點窘了,陪著笑,然后他把臉一板,低聲慢慢地說:“時局很嚴重,想來你是知道的罷?我接到命令,加緊防范。”
  我看著他那种神气就要作嘔,便冷冷地譏諷他道:“哦,那么,怎樣辦呢?一切听候您指示。會不會發生暴動?”
  不料他竟答道:“難說。不過這里是不怕的,早就有了布置。”
  “哦,可不是!我相信政府的力量是充足的,就像報上所宣布。”我忍不住笑了笑,赶快又擺出庄嚴的臉色來,加一句道:“何況還有諸公——忠貞勇敢的干部!”
  “然而形勢還是嚴重。”F眼望著空中,手在下巴上摸來摸去,竭力摹仿一些有地位的人物的功架。“軍委會的命令,那奸報竟敢不登,而且膽敢違抗法令,擅自刊載了不法文字,——四句詩!”
  “哦!想來給予停刊處分了?”我故意問,瞥一下我那床上的枕頭。
  “倒也沒有。只是城里的同志們忙透了,整整一天,滿街兜拿,——搶的搶,抓的抓,撕的撕!然而,七星崗一個公共汽車站頭的電線杆上,竟有人貼一張紙,征求這天的,肯給十元法幣……”
  “哈哈!”我忍不住笑了。“這買賣倒不差!可惜我……”但立刻覺得不應該這樣忘形,就皺了眉頭轉口道:“我不相信真有那樣的人!”
  “誰說沒有!”F依然那樣滿面嚴重的表情。“一個小鬼不知怎樣藏了十多份,從一元一份賣起,直到八元的最高价,只剩最后一份了,這才被我們的人發見。可是,哼,這小鬼真也夠頑強,當街不服,大叫大嚷,說是搶了他的‘一件短衫’了,吸引一大堆人來看熱鬧。那小鬼揪住了我們那個人不放。他說,有人肯給十一元,可不是一身短衫的代价?看熱鬧的百几十人都幫他。弄得我們那個人毫無辦法,只好悄悄地溜了。”
  我又忍不住笑了。那時我說什么好呢,笑固不佳,而不笑也困難。
  顯然我的笑使得F感到困惑。他接連看了我几眼,忽然問道:“可是,你和她是怎樣認識起來的?”
  “誰呀?”我摸不著頭緒,但隨即想到了。“哦,你是說N么?”
  F异樣地笑著點頭。
  我不明白他為什么注意我和N的關系,就不肯說老實話:“同在一個地方,自然免不了會認識。你又是怎樣開頭認識她的呢,——何況我們又全是女的。我也正打算問你:N這人你以為怎樣?”
  “沒有什么。”他沉吟了一下。“我的印象倒不坏。她剛加入團,恐怕不到四個月,還是我‘說服’她的。這些青年的女孩子,往往無理由的固執,甚至還有點無謂的疑懼,都是思想不純正之故。但是近來有人批評她表現得不怎樣好,情形相當复雜……”
  “怎樣批評她?誰批評她?”我著急地問,無意中流露了我的關切。F似乎也覺得了,他注意地看了我一眼。我也自悔孟浪,赶快轉口道:“所以我剛才問你此人怎樣呀,我也看出她有點那個。”
  “也不過是最近几天的事。我并沒親自听得,但据那老俵說,N對于這几天發生的事故,在同學中間發了不正确的言論,拉扯到團結問題,還有別的表現都不很好。……”
  “嘿,這可就嚴重了!”我故意毅然說,心里替N擔憂。“可是,那個——唔,你說的什么老俵,又是誰呢?想來是可靠的了?”
  “這老俵也是個學生,可是——”F翹起大拇指對我作了個鬼臉。“了不起,爬得快,此刻風頭正健。”沉吟了一下,他又表示對于N的關心道:“我明白老俵之為人,不大相信他那些話,當然替她解釋了几句。可是她還蒙在鼓里呢,她又老不到我那里去談談。”
  “嗯嗯,要不要我跟她說一說?”我試探著問一句。
  F笑了笑,站起身來,含糊應道:“也好。可是這也為了她自己,對么?”他踱了几步,又笑了笑說:“實在我倒常常給她作掩護的。”
  F走后,我就跑到床前,取出N忘在那里的報紙來一看,可不是,不出我之所料,正是人家肯花十塊錢買的那話儿!兩幅挺大的鋅版字,首先映進我的眼帘,一邊是“為江南死難諸烈士志哀”,又一邊便是那四句:“千古奇冤,江南一葉;同室操戈,相煎何急!”
  我把那報紙藏好,坐在床上出神。我想起了我的家鄉,可不知那里現在鬧的怎樣了,……我埋頭在沉思中,竟連有人進來也不覺得。
  當我抬頭看見又是N的時候,她正走到我跟前,眼光望著那枕頭。她自言自語道:“沒有,這可怪了,難道在外邊丟失的么?”她返身又要出去了,我一把拉住她問道:“你找什么?”
  “一份報紙,綠色的。”她一面回答,眼光還是在滿室亂轉。
  “是不是花了八塊錢的?”我從被窩中抽出那份報紙給她,又笑道:“我倒有一份。賣給你罷,也算八塊錢。”
  她一把搶在手中,詫异地問道:“怎么?這故事,連你也知道了?”
  “自然。可是我問你,這是從哪里弄來的?”
  “一個朋友那里——”她疊起兩個指頭比著,“他有那么一疊。”
  “呀,那他一定是個闊佬了;几塊錢的一份,一疊該有多……”
  “屁個闊佬!他一個錢也沒花,都是輪渡上沒收來的。”她把報紙展開,又折得小小的,鄭重地放進了口袋里,又問道:
  “你也和九頭鳥相熟么?”
  “哪一個九頭鳥?”
  “就是才來過的那一個。”
  “哈,我倒不曉得F還有這么一個雅號呢!”一下里我全明白了:難怪剛才F來了,N就神色不安而且匆匆避開;而且F又再三問我怎樣會和N相識,——其中的關系現在都明白了。我拉住了N的手,同在窗前坐下,就把F剛才所說的話都一五一十告訴了她。
  N有點惊慌,但還能冷笑。我又問道:“他說的那個老俵,大概就是那天我們在飯店里听到的那個外省口音的鬼?”
  N點頭,咬著嘴唇,不言語。過一會儿,她這才說:“他為什么要跟你說那些話?有什么用意?”
  “無非是見好罷哩,但也許另有詭計。總之,你的事情,并不簡單。”
  看見N老是皺緊眉頭,咬著嘴唇,好像沒有主意,我又問她道:“你打算怎樣?有一個网在捕你,那是顯然的。F那套鬼話,管他是真是假,你去找他談談,總比不去好些。你得有點行動,克服這環境。”
  N仍然不言語。但她對于我的勸告,顯然沒有誤會,她緊緊地靠住我,拉住了我的手。末后,她奮然說:“我不去,我誰也不理!那一套,我全不會!難道他們吃了我不成?我不能一步一步妥協,弄到自己連人气都沒有!”
  我歎了口气,點頭,輕聲說:“你不理他們,可是他們偏要來理你呀,——困難就在這里。”
  N天真地望著我,嘴唇上咬出了兩個很深的齒痕。“我的經驗不如你,”她扶著我的肩膀,“不過,我又沒犯法,也不有求于他們,難道無事端端就把我……”她突然住口。我感覺得她那按在我的肩頭的手輕輕一震,我回眸看她,她勉強笑道:“我也可以去找F,探一探他的口气。”她就走了。

  一月二十一日

  為了要安排那些寄存在二房東家的什物,我在城里過了一夜;我用這理由請了一天假,也用這理由在舜英家過夜。
  “你賣掉了舊的,再買新的?”舜英听說我在處理我的“財產”,隨口問了這么一句。
  “也不過是這么打算罷哩!”我也含糊回答。
  實在說,我于此事,并無什么“打算”,也還是和那位二房東太太見面之后驀地想出來的。也許是我的神經過敏,那時那位“好太太”見我又光顧了,而且說是來看看自己的東西,她那臉上的肥肉便疊起了不大自然的皺紋;我恐她生疑,赶忙扯謊給她解釋道:“為的有一個朋友向我借几件去使用,……”
  “哦,可是你那朋友倒精明著!”肥臉上的皺紋依然有,但依我看來,皺的意義不相同了。
  “可不是!”我笑著,“人家都精明。回頭我瞧,也許就讓給他。”這時候,我又想到:要是揀几樣放在我那位老鄉的“寄售部”里,倒也是一個辦法。這几天來,時時感到一個人手頭沒有一些防備意外的法幣,總不大妙。
  于是我索性請二房東太太作顧問,揀這挑那的翻弄著那些東西,又商量該標它一個什么价。在這當儿,我就有意無意地問道:“沒有人來找過我罷?”
  二房東太太把眼一瞪,過一會儿,這才搖了搖頭。“這可怪了,”我心里尋思,“既然沒人來過,上次我放在這里的胡謅的通信地址為什么又有人在用它?難道真有一個叫做‘韋敏’的?天下有這樣巧事么?”
  “噯,不是我留一個字條儿在這里么?”我換了方式再問。
  “噢,噢,那個,——有人來拿了去了。”
  “來的是一個怎樣的人?就是前次來過的那一位罷?”
  “那我可不知道。老媽子見了的……”房東气喘地說,她就要喚老媽子,我攔住了。反正是問不明白的,何必大惊小怪,引人注意。
  因為看到這一趟是白跑,而且也還不敢說我的身后已經完全沒有“尾巴”,所以我又將計就計,把處理那些東西作為一樁正事辦理。我揀出了若干不必需的,都拜托了我那老鄉。
  等到一切都辦妥,天已快黑,最后一班公共汽車早已過去,我只好到舜英那里借宿。
  但是后來就知道我這一次來的不巧,舜英那里有事。主人陪著什么客人躲在那間耳房里,這且不用說,就是那位主婦也不同往昔,一面和我應酬,一面心神不屬。
  我也懶得管他們的閒帳,自顧在心里盤算:也許我留在二房東那里的字條落在別人的手里了,不然,何以我所接到的那封“無處投遞”的信,筆跡是不認識的?但是,假定是別人得了去,而且有意來試探,那就寫信好了,為什么要抄這么一段書?抄書之用意,顯然是預防它不能到我手里,或者被人檢查得。寄這段抄書的人,顯然沒有想到這是封“無處投遞”的信,更不會料到雖則“無處投遞”,還是要落到我手中。
  然而筆跡之不對,終使我不能寬心。只有一個解釋:K或萍又把我這些事情對他們的“朋友”說了,而由“朋友”代筆,抄寫了這一段書,——給我一個暗示。
  “剛剛吃過一次虧,還不悛戒!”我在心里這樣說。“總喜歡和別人商量,——朋友,朋友,嘿,朋友出賣朋友的,還不多么!”這樣想的時候,我的不安更加濃重起來了。……
  “去不去看電影?”忽然舜英悄悄地走到我跟前說,倒把我嚇了一跳。我抬頭一看,舜英已經打扮得整整齊齊的了。
  “上哪一家去呢?是一張好片子罷?”我不甚起勁地說。“當然是國泰啦。片子好不好,管它,反正是逛一下。”舜英說著,扯住了我就走。
  只有她和我兩個去,我心里明白,這不是請我去看電影,這是嫌我在她家里礙了手腳。
  這引起了我的反感。本來我懶得管他們的閒帳,現在他們既然那么机密,我倒偏偏要設法刺探一下。略為盤算以后,我就用各种的話向舜英進攻起來。她不否認“今晚上家里有客,商量一點事情”;但當我的刺探触及那事情的性質的時候,她就像蝸牛似的縮了進去,只剩給我一個光滑滑的硬殼。
  “你剛才不是說賣掉些舊東西么?”她笑了笑,忽然向我反攻了。“可是,到底不上算,買新的更貴。”
  “賣了就賣了,誰還買新的。”
  “那你使喚什么呢?”她似乎很關切。
  我只笑了笑,不打算回答。但是另一個念頭忽從心角里跳了出來,——何妨出個題目試她一試呢?我就故意歎口气說:“老實告訴你,為的換几個錢,物价一天一天飛漲,收入不能增加,——我又沒處去挪借。反正我現在是搬到鄉下了,什么都可以隨便一點。”
  舜英起初是愕然,后來卻佯笑道:“你還愁沒錢花么,我不信。”
  我也笑了。談話就此中止。
  我們都專心在銀幕上。然而有一种不知什么味儿的悲哀,時時從心底泛起來。事實上,我對于舜英他們的勾當,是鄙棄的,憎恨的,我始終不愿和他們合污,不過,一旦發覺了他們“不夠朋友”的當儿,我卻又感到像受了侮辱,受了委屈。眼望在銀幕上,我心里卻這樣說:“幸而不過是試一試,要是當真有個緩急之需,指望著她這邊的,那不是大大的誤了事么?哼,你們這些不義之財,我如果存心要分一點,難道還不應該?只是我倒不屑呢!……”
  電影繼續在放映,我繼續想我的;電影里是什么故事,我完全茫然!可是,當快完了時舜英拉著我說“走罷”,我實在不愿离開這電影院。我后悔借宿在舜英家里了。……
  第二天一早我就乘車回××區,也沒向舜英告辭。
  老覺得心頭像塞著一團東西,十二分的不痛快,十二分的無聊賴;像是有人触犯了我,但又看不見是誰,也說不出到底是什么事。
  我斜靠在床上發了一會怔,便又取出那封“無處投遞”的信來。那是七八行的潦草字,寫在一張土張上:
    庄生以為“在上為烏鳶食,在下為螻蟻食”,死后的身体,大可隨便處置,因為橫豎結果都一樣。
  我卻沒有這么曠達。假使我的血肉該喂動物,我情愿喂獅虎鷹隼,卻一點也不給癩皮狗們吃。
  養肥了獅虎鷹隼,他們在天空、岩角、大漠、叢莽里是偉美的壯觀,捕來放在動物園里,打死制成標本,也令人看了神旺,消去鄙吝的心。
  但養胖一群癩皮狗,只會亂鑽、亂叫,可多么討厭。
  我反复看了几遍,把紙撩開,心里咕啜說:“活見鬼!誰情愿把自己去喂胖一群癩皮狗!可是,沒頭沒腦只這一張紙,地址也沒半個,我有話可又向哪里去說?”
  再拾起那紙來,看筆跡,委實是陌生的。一定是K他們的一個什么朋友寫的。我忽然又覺得可怕起來。

  一月二十九日

  忽然收到父親的信,使我的心緒扰亂了好几天。
  久已被我封鎖在心角深處的往事,突然又翻騰上來;而最后和父親見面,終于不能挽回我們父女間的感情,我不得不決絕出走,——這影響到此后我的生活的一幕,特別錐心地呈現在我眼前。
  閉了眼,那時的景象就赫然展開:父親滿面怒容在客堂里踱方步,橐橐地,每一步像要踹爛什么似的。我在廂房里整理行李,我很鎮定,但覺得心里空蕩蕩的;我知道那時父親又是恨我,又是有几分不愿意我就此走開,要是有什么人從旁解勸几句,父親一定會趁勢下台的。然而姨太太卻在旁邊冷言冷語挑撥:“老爺,你是過時的人了。你不曉得二小姐多能干,朋友又多,怕沒有人照應么?再不用你老頭子操心了。回頭做了官,咱們還要叨二小姐的光呢!”這陰毒的女人!那時她那幸災樂禍的眼光,冷酷而毒辣的口吻,我是一輩子忘不了的。然而,現在她到底死了!恩恩怨怨,都像荒唐一夢罷哩!
  我想像得到此時父親的心境。姨太太的死,使他寂寞,但也勾起他許多辛酸的回憶,想起了他還有一個女儿,——這女孩子在十五歲以前,曾是他所十分鐘愛的。父親的信上還提到了那個周總經理,好像是這位老世伯給我父親的信中曾經說到我的近狀,而且大概替我說了些好話;我真不懂我有什么好處能使這位老世伯那么關心?人生畢竟還不如我們所想像那樣冷酷么?我真想抓住凡我所憶念的人,抱住了他,低聲告訴他道:“噯,這世間有冷酷,但仍舊有溫暖。任何人有他一份儿,只要他不自絕于人,只要在他心深處有善良的光在閃爍。”
  父親是希望我回家去的。
  父親雖沒明言,然而從信中的語气看得出來。他知道我還是一個單身。
  父親這樣暗示我:余今年六十又三耳,而精力衰憊,不知尚有几年可活。獨憶汝年及笄,嬌憨尚如小儿女;今汝亦長大矣,人言汝更端庄丰艷,然余心目中之惠儿,則固猶是昔年嬌憨繞膝跳躍之小儿女也。……
  唉唉,十五六時的天真,大概只有父親見過,只有父親還記得!
  父親希望我回家去,雖然他未曾明言。

  一月三十日

  早上醒來,睡在床上,計算航空信去隴東,來回該多少天。已經問明:航空直通蘭州,然后轉走汽車,一封信來回,极快一個月。咳,多么討厭,得一個月!
  以后我當然可以打電報,但六七年未曾通訊,第一封信決非簡單的電文可以代替的。
  不過,有一個月的時間,給我作必要的准備,也是好的。
  放在老鄉的“寄售部”里的東西得赶快出脫,最后再設法到若干;父親的脾气我知道,父親不喜歡他的女儿像叫花子似的回來。
  這些事,說快就快,說慢就慢,全沒有把握,所以非立即著手布置不可。而且我還是“官身”,這“假”要請准,也不是十天八天的事罷?
  大家都說現在走路,花多少錢沒准儿,我得仔細籌划一下。難道我還好意思打電報給父親去要錢?
  我想像著在我前面的海闊天空的世界,但是衷心惴惴,總覺得有什么惡煞在時時伺隙和我搗蛋。
  心神煩亂,忽喜忽憂;我得鎮靜,把必要的准備一件一件做起來。

  一月三十一日

  午后一時,剛從“城里”赶回來,卻見自己的房門虛掩,我就吃了一惊。誰敢進我的房?干么主人不在就進去?我猜想到最坏的事上,几乎打算返身走了。可是房門卻開了,一個人招呼我,原來是N。我這才放了心,同時也十分惊詫。
  N拉住了我的手,親熱地問道:“姊姊,你這兩天變了,為什么?”
  我一听這話不平常,心里一惊,但還能微笑搖頭道:“沒有的事。”
  “噯,瞞我干么?”N挽著我的臂膊,走到床前坐下了說。“剛才你并沒把門鎖好,那小洋鎖只扣住了一個門環,一推就開。我還以為你在家呢,進來一看大衣不在,才知你出門了。桌子上信件之類,也沒收拾好,——我怕有不相干的人進來,就坐守著等候你。姊姊,你向來是精細的,今儿你一定有什么事,我瞧你的心有點亂。”
  “哦,怪道,我記得是鎖了門的。”我站起來脫大衣。“妹妹,謝謝你替我看家。剛才著急要赶車,忙中有錯。”
  “恐怕不盡然罷?”N扁了嘴笑著說,從身邊取出一張紙遞給我。“你看,這是什么,——你也隨便擱在桌子上。”
  這是我起了稿預備打給父親的一個電報。我接著紙,不禁臉紅了,心想我怎么這樣粗心,怪道N要說我變了。
  “姊姊,打算回家去么?”N溫柔地輕聲說。
  我點了點頭,卻又加一句道:“不過有這意思,你不要說出去呀!”
  “干么我要說出去!”N隨口回答,眼望著空中,似乎感触了心事。她懶懶地走開一步,卻又轉來,靠著我身邊,把臉擱在我肩頭,幽幽地說:“姊姊,你當真想回家去看望父親么?隴東?在哪里呢?有多么遠?你打算几時走呢?”
  “我不知道有多遠。這條路也從沒走過,大概總有三千多里罷。”
  N定睛看著我一句句說出來,然而她的眼光又像在想些別的什么,我的話她似乎全沒听見。她抬起一只手撫弄著我的頭發,輕輕地,好像怕嚇了我似的,說道:“你的家庭生活,一定是很美滿的,你的父親一定很愛你。我知道:每一個聰明的、美麗的女孩子,全是她的爸爸媽媽兄弟姊妹所喜歡的。”
  我抿著嘴笑,不言語。我知道她大概也在想家了,可是我想不出什么話來安慰她。我只把她的手捏得緊緊的。
  N抬頭望著窗外,然后,輕輕地洒脫了我的手,走了一步,背靠著書桌,凝眸朝我看。一會儿,她又走到我身邊,挽住了我的頸脖說:“你打定主意要去了么?”又不等我回答,她放開了我,轉身背著我,輕聲又說一句道:“不走是不成的罷?”
  我挽住她的肩膀,將她轉過來,和我對面,我看見她的眼圈儿果然有點紅了,我也心里一陣難過,就說:“還沒一定,也許終于不去了。”
  她扑嗤地一笑,“你騙我呢!”低頭看著地下,用腳尖在地板上划著。有頃,驀地她抬起頭來,兩眼直視我,庄重地叫道:“姊姊,你應該去。為什么不呢?這一去,也許另是一番生活,另是一個新天地;你應該去的!”
  然而,一种說不明白的辛酸的味儿,卻嗆住了我的喉嚨了;何嘗不像她那樣想,有一种美妙的憧憬在我眼前發閃,可是在這下面深藏著的,還有一個破碎的心,——被蹂躪、被地獄的火所煎熬,破碎得不成樣的一顆心呢!我的身世哪有N這樣簡單。一個人窺見了前途有些光明的時候,每每更覺得過去的那种不堪的生活是靈魂上一种沉重的負擔。我哪有N那樣幸福!——感到自己的眼眶被淚水擠得痒痒的,我勉強笑著,抓住了N的手,可是我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無論如何,”N接著說,“家里比這里好些。我要是還有個家呵——”
  N頓住了,眼光低垂,臉色也變了。我赶快安慰她道:“你又何必傷心呢。說不定突然接到個消息,你家里還是好好的。”
  “噯嘿,說不定——”N苦笑著,隨即又興奮起來。“對啦,誰知道呢?我的父親,知道他是死呢是活?是在做順民呢,還是當了漢奸,或者也許干了游擊隊,把他的一點田產都分了,和哥哥弟弟,扛一支槍天天打游擊!誰知道呢,反正他不知道我在哪里,我也不知道他在哪里!”
  我見她太興奮了,一時想不出話來,只緊緊捏住了她的手。“妹妹,要是我當真回家去,你也一同和我做個伴,夠多么好呢!”終于我這樣說,但自己也不敢相信這有可能,不過是無聊中的慰藉罷哩。
  N似乎也同有此感。她瞥了我一眼,苦笑道:“這哪里成呢!當真要這么辦,就怕連你也不能動了。”
  “哦!”這才我感覺到N剛才那种骨突的情緒的起伏,不但是為了惜別。“這話怎么說的?有了什么新問題了罷,為什么你不早告訴我呢?”
  “還不是那老把戲么!”N顯得十分冷靜。“反正我已有成竹在胸,——譬如敵机來轟炸,當頭掉下一個炸彈。”
  我不以為然地搖著頭,輕輕挽住了她的腰,把我的臉靠著她的,正想勸她,可是她冷冷地笑著又接下去道:“果然不出你之所料,九頭鳥造我的謠,讓老俵拾了去,作為對我要挾的手段;而他卻又借老俵對我的要挾,示好于我,打算讓我落到他圈套里,拿他當恩人看!”
  “九頭鳥又造什么謠呢?”
  “還不是那次他在你面前說過的那一套!可是在你面前,我可以說老實話;為什么我要昧了良心,跟著他們把是非顛倒,去欺騙同學呢!我消极是真的。不道他想拿這個來逼我上他的鉤,那是太卑鄙無恥了。我還不是這樣容易嚇得軟的!”
  “不過,妹妹,你馬上就要吃虧。怎么辦呢,馬上就會出亂子……”
  “也許。我也覺到了。”N又冷冷地笑,然而聲音有點變了。“這几天的情形,簡直是黑暗透頂。誰也看不慣。不把人當人!”
  突然,N把臉壓在我肩上,緊緊抱住了我。一縷熱的東西在我肩下沁開。我心里亂得很,不知道是憤怒呢,還是憎恨。N再抬起頭來,淚光還是瑩瑩然,她咬著嘴唇,半晌,這才又說道:“我這班里,昨天是三十多個,今天只有十多個了!
  個個是半死不活的一臉悲苦,多凄慘!”
  多年前看過的一個影片的慘厲的景象,在我眼前展開,可是我除了默默詛咒,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N把頭一搖,將她的秀發掀往后去。頹然放開了我,走到床前坐了,沉默了一會儿,然后毅然對我說道:“所以,我也就橫了心了。我想,我的爹娘也跟人家的一樣,我也不比人家高明多少罷,人家遭受的是什么,我憑什么權利去躲避?
  我等著它來罷!”
  我知道這些是什么意思,我的心似乎縮緊了。慢慢地我走到床前,兩手都放在N的肩上,我的臉几乎碰到她的臉,我輕聲說:“不過,妹妹,你到我家里去,不好么?我只有一個六十多歲的父親,他是喜歡女孩子的。”
  N笑了笑,伸手捧住了我的臉:“這是可能的么?我自己還沒有把握呢!要是有辦法,那我也有個表兄,去年還通信,他就在——离你的家大約不遠。”
  “事在人為。”我沉吟了一會說。“可是我勸你,此時你還得忍耐,你只要設想你是在做戲,——要爭取時間!”

  二月二日深夜

  最意外的變化在今天下午發生,現在還覺得毛骨聳然。街上寂靜,只有風聲嗚嗚,時作時歇。神經亢奮,一時也不想睡了。老是看表,那時針偏偏移動得這么慢。不知N此時到達了目的地不曾?有無更不幸的意外?
  今天午后六時左右,F忽然光顧,說是請我上館子。真懶得去,但是又未便固拒。近來我覺得F這人在這里學得几分流氓气了。
  還是到那“穩便第一”的所謂經濟菜館,揀了個近門的座儿。
  “這里空气好些,”我笑著說,“里邊簡直像個熱蒸籠。”
  F問我喝什么酒。我搖頭。在這种地方,我知道,最好是點滴不入口。其實F也是不能喝的,不過最近他似乎學會了几杯強酒。
  他要了半斤大曲,給我斟了滿滿一杯,怪樣地笑著說:“這一點,你是不成問題的。誰都知道,你的酒量很可以。”
  我抿嘴一笑,端起酒杯來,把舌尖去舐了一下,覺得這酒很有力量,便存了戒心。在交際場中,如何勸人喝而自己不沾唇,我還有相當經驗,今儿得拿出手段來對付這個朋友。
  主意既定,我就改取攻勢,一變沉默寡言為嘻笑謔浪,先把F灌了一杯。館子里這時候上座已到八成,我只覺得我背后不斷有人走過,咻咻的气息,甚至波及我的頸脖。第二個菜上來了,我夾了一筷送到F跟前,抿著嘴對他一笑,端起了酒杯,可突然,F的眼睛皮一跳,嘴唇牽動,作了個獰笑的姿勢。同時我又看出他的眼光射在斜對面的一隅。一個頗為耳熟的老雄貓似的外省口音,在我身后送來。
  “怎的,……”我輕聲說,放下了酒杯。
  然而不等到F開口,我就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女子的聲音也听得了,那不是N還有誰?聲音是冷冷的,猜想得到是捺住了火性,而且滿臉冰霜,示人以不可侵犯似的。
  我扭回頭去瞥了一眼,果然是N和兩個男的在斜對面一個座儿里。滿臉油光八分酒意的一位,正在嬲著N干杯。另一位,猴子臉的,不知在那里說些什么,听不真,但瞧那神气,他是撥火棒無疑。
  我不明白N為什么會落在這兩個人手里,也不知道他們是什么時候來的。
  F敲著碟子喊道:“菜哪,快點儿!”聲音相當粗暴。
  這也許是“取瑟而歌”的意思。但也許是打算草草吃完,抽身走了,免惹是非,眼不見為淨。
  但是那邊的反響立刻來了。老雄貓的聲音:“到底喝不喝?”
  沒有回答。猴子臉的高聲冷笑道:“老俵,你赶快打退堂鼓罷,別丟臉了。你不瞧瞧斜對面,人家在這里,她怎么肯喝你的酒!”
  “你話要說明白些!”這是N的怒聲。“喝不喝,在我自己,誰也不能干涉我,誰也不能強迫我!”
  “好!我就要強迫你喝這一杯!”老雄貓嗄聲嚷著。當啷,一個酒杯掉在地上的聲音。我是背向著他們的,然而從F的突然變了的臉色,也就猜到了那邊的几分情形。我急轉身,正看見那老俵扭住了N的臂膊,N在掙扎,臉色跟一張白紙似的。
  “太不成話了,你不能坐視。”我對F說。“咱們過去勸一勸罷!”
  不等F回答,我拉了他就走過去。猴子臉的先看見,就推著老俵道:“人家來了。”又做一個鬼臉。“居然出場來干涉,好威風呀!倒要問問他,憑什么資格來管咱們的事?——哦,還帶了個女的?”
  顯然這几句話是火上添油,所謂老俵者,霍地站了起來,兩臂撐在腰間,橫著身子,將N擋在里面,虎起了臉,對F喝道:“不要臉的,你算是什么?”
  “沒有什么。”F倒還鎮靜。“打算跟你說一句話。”
  老俵冷笑一聲,看見F那樣不慌不忙,不亢不卑,似乎倒沒了主意,便斜著眼對猴子臉的看了一下。
  F接著說:“同志,這里是公共場所,觀瞻所系,咱們應當自己檢束檢束,別讓人看了笑話;上頭知道了,要是問我的時候,我說不在場罷,是扯謊,扯謊是嚴重的錯誤,我說在場罷,可又要責備我干么不及時糾正,我的責任還是卸不了。我要對你說的,就是這几句話!”
  老俵無言可答,只是虎起了臉冷笑。不料那猴子臉的卻冷冷地說道:“呵,呵,好一番訓話,誰取反抗哪。可是,我們到底干了什么不法的事,需要檢束呢?和一個女同志來吃館子,也是不行的么?那一個女的,又是和誰一塊儿來的呀?
  別扯淡了,誰又是好貨,有資格來打官腔!”
  “對!媽的,你憑什么資格來教訓我!”老俵怪聲大叫。
  這時候,我們身后已經圍立著好一些人了,N打算乘這机會就突出老俵的勢力范圍,然而老俵一手將她推回原處去。
  F也不能再忍耐,厲聲回答道:“我憑訓育員的資格,可以對你下警告!”几秒鐘的靜寂。F又說:“現在我們可以問那位女同志,她……”
  拍的一聲,把F的話打斷。原來是老俵從褲袋掏出手槍來扔在桌上。
  “不要臉的!”老俵破口大罵。“你是她的什么人?你有權力干涉她的行動么?看老子偏不答應!”
  我一看事情怕要弄僵,就上前排解道:“自家人有話好講,何必動武器呢!要是來了憲兵,大家沒臉。”
  那老俵還沒作聲,猴子臉的卻先涎臉笑著,昂首說:“哪來個女同志,倒真個漂亮呢!”接著又轉臉對我:“你是什么人?……”
  我立即截住了他的話道:“你沒有知道的必要!”“哈哈,原來是你!”老俵忽然狂笑,張牙舞爪向我扑來。“那天晚上,哦,那晚上,要不是我喝多了酒,你也跑不了;
  好,今天自己來了……”
  我急忙往后退一步。可是看熱鬧的人擠滿在身后。老俵已經拉住了我,一面狂笑道:“怕什么?你和九頭鳥喝酒,……”我猛力一掙,卻不防身子一側,失了平衡,就往前一撞,那老俵乘勢就攔腰抱住了我。只听得四面打雷似的一陣哄笑。突然Pia!一聲槍響。老俵松了手。接著又是一響!我瞥見N臉色跟紙一樣白,眼光射住了我,槍在她手里,還沒放下。立時整個菜館,像油鍋里潑進了水去。我看見老俵大吼一聲,直前抓住了F,兩個就扭作一團。乘這机會,我轉身便跑。
  但是离開我寓所約有二三十步,我腳下一絆,就仆倒了。我立即跳起來,可是作怪,兩條腿就跟棉花似的,再也不能走了。
  我坐在路旁暗處,手捧住頭,一顆心還是別別的跳。
  “這不是姊姊么!”——當這聲音惊覺了我時,N已經傴著身体蹲在我旁邊了。我握住了她的手,卻說不出一句話。
  “沒有傷罷?”N輕聲問。我搖了搖頭。
  “還是到你那里去。”N又說,便扶我起來。這時我也覺得兩腿已經不那么軟了。這時,我們方才看見有兩個憲兵匆匆跑過。
  進了房,N就像全身都軟癱了似的,一把抱住我,把臉埋在我怀里。我們都沒有說話。遠遠似乎還有轟鬧的聲音。
  我先開口:“老俵傷在哪里?有沒有關系?”
  N抬起頭來,惘然答道:“我也不知道呢。”
  “那么,你出來的時候——”
  “你剛走了,我也就脫身!只看見人們亂作一團。”
  過了一會儿,我又說:“你放第二槍時,那猴子臉的一定看見;明儿他們要卸責,一定犧牲了你。這件事,怎么辦呢?”
  “隨他們去!”N低聲說,又把我抱得緊緊的。
  我忽然感動得落眼淚。輕輕撫摸著她的頭發,我把嘴湊在她耳邊說道:“妹妹,三十六計,走為上計!你赶快跳出這圈子!”
  N慢慢抬起頭來,凝眸望住我好一會儿,搖了搖頭,又歎一口气。
  “你一定得走。”我偎著她的臉說。“怎樣走,我代你布置。”
  “但是叫我走到哪里去呢?”
  “到我父親那里去。再不然,就找你的表哥。”
  N低了頭,不作聲。但是我感得她的心跳得很快。“路費之類,”我又說,“你不必愁,全在我身上,……”
  N的身子一震,她抬起頭來,我不等她開口,就說道:“你不用跟我客气,——”N的頭搖了一下,我攔住了她,急又說:“你叫我什么的?你再不听我的話,我就不認你是妹妹!”
  N笑了笑:“可是你不也要回家么?”
  “你不用管,我的辦法多得很呢!”
  N歎了口气,點頭,于是我們就商量首先應該怎么辦。我看表,還只七點光景,連夜進城,也還來得及,但是只好坐人力車了。我們約定:N到城里就住B旅館,用C的假名。第二天我再進城找她,布置第二步。我叫她把自己的衣服脫下,換了我的。
  “咱們布一個疑陣,”我把我的計划說了以后又補充道,“為的是万全之計。這都交給我去辦。你只管走你的!”
  N一切全依我。當最后看見我披上一件不男不女的舊棉大衣的時候,她忽然笑道:“姊姊,這又是哪里來的?”
  “這有歷史,”我一面把N的衣服包好,帶在身上,一面回答。“你不知道么,我在隊伍里混過一個時期。現在,我把這個當毯子用的。”
  “姊姊,”N又笑了,“你這些本事,又是怎樣學來的呢?”
  “那就說來話長了,”我挽著她走,“將來再告訴你。”
  我們悄悄地走出屋子,到了街上。沒有霧,也不怎樣冷。
  我送N上了人力車。然后又去布置那所謂“疑陣”。
  八點半鐘我又回到寓處了,但是興奮過度,毫無睡意。
  我不知道N此時到了城里沒有?但我相信她是一路平安的。

  二月三日

  我做了一個夢:在原野中,我和N手挽著手,一步快一步慢地走著。四野茫茫,寂無聲息;這地方,我們似乎熟悉,又似乎陌生。泥地上滿布著獸蹄鳥爪的印痕,但也有人的足跡,我們小心辨認著人的足跡,向前走。遠處有一個聲音,抑揚頓挫,可又不是唱歌,好像是勞作的人們在“邪許”,……忽然,迎面閃出兩個人來,分明一個是K,一個是萍,對我大聲叫道:“還不快走,追捕你們的人來了!”我急回頭看,寒霧迷蒙,看不清有沒有追兵;再找K和萍,可又不見,我著急問道:“N,他們往哪里去了?”沒有回答。我一看,和我手挽著手的,卻又不是N而是小昭,我惊喜道:“原來你沒有……”話沒完,小昭忽把衣襟拉開,——我大叫一聲,原來衣襟里面不是一個肉身卻是一副髑髏,但有一個紅而且大的心,熱气騰騰地在森森的肋骨里邊突突地跳……
  可就在這時候,我醒了:耳畔仍听得那“心”的跳聲:篤!
  篤!
  窗紙已經發白,可是我不知道是什么時候。
  篤篤的聲音又響了,這時我方辨明它來的方向:有人在叩門呢。
  “這又是誰呢?老清早來打攪。”我一面想,一面就起身,披了衣服,剛拔了閂,外面那人就急不及待地塞進來了,原來是F。
  劈頭第一句是:“難道昨晚上你沒有睡么?”
  “少見你這樣的人,”我一面扣衣服,一面回答,“老清早就——”
  “十點多了,還說老清早!”朝屋里看一眼,就去坐在書桌前。“昨晚上對不起,累你受了惊了!真是糟糕。”
  我笑了笑,坐在床上穿襪子,心里卻猜度F此來有什么事,一面又隨口應答道:“唔,你可是特來慰勞么?我——倒無所謂。”我自己覺得心跳的不大成話,便故意將穿好的襪子剝掉,在褥子底下另找一雙慢慢穿上,又說道:“不過,你的貴相知,——你太對不起她了,你應該去好好地安慰她……”
  “噯!你還說什么——貴相知,”F的聲音像悶在壇子里似的,“這,簡直,簡直是糟糕!”
  我抬起頭來,這才看見F的臉上有好几處青腫,想來是昨天晚上打出來的,我忍住了笑,又問道:“什么糟糕?打過了不就完了么?”
  “哪里就能完!事情可鬧大了!”F异樣地苦笑。
  我心里一跳,同時滿腹疑云,不由我不把F此來的用意往极坏的地方去猜度。難道N中途敵人截住了么?再不然,就是他們怀疑到我,來找尋線索了。……我一面忖量,一面卻故意笑道:“什么鬧大!為了個把女孩子打一架,還不是稀松平常?”
  “嘿,你還沒知道么?”F很嚴重地說,卻又轉了口气:
  “哦,也許——自然——你還沒知道。”
  我更犯了疑,便接口道:“到底是什么事呀!是不是那個——那個什么老俵的,昨晚上那兩槍將他打死了?”
  “不是!這家伙汗毛也沒掉一根……”
  “哦,這可便宜了他!”我故意這么說,同時,更進一步,反攻他一下。“可是,F,你的槍法怎么這樣坏?要是我的話,哼,我至少要那老俵躺這么一個星期。”
  “什么,什么?”F急得口舌也不大靈便了。“是我開的槍?
  我打斷了他的話道:“不是你還有誰?”又抿著嘴一笑。
  “啊喲!可當真不是我!在場有人證明。”他似乎松了一口气。“喂,趙同志,這不是開玩笑的。事情嚴重,可不能開玩笑。”
  “那么,又是誰呢?”我又故意問,心里卻十二分的瞧不起F,并且以為他此來的目的無非為要穩住我,洗刷他的嫌疑罷了。
  “實實在在是N!”他庄容回答。
  我凝神瞅著F,心想:“話儿來了!且看他還有什么話。”可是等了一會儿,竟沒有下文,于是我就故意再說:“恐怕不是罷!”
  “是的!”F堅決地說。“有物證,昨晚我沒帶槍,而射擊了兩響的那枝手槍卻是老俵的東西——不是老俵先拔出來,扔在桌子上的么……”
  “哦,——這樣的么!”我故意輕輕一笑。“嘿,可怜,沒傷著別人一根汗毛,自己倒要受處分了。不過,F,你總得幫忙她一下。”
  F不作聲,卻皺了眉頭,老是一眼一眼向我瞧。
  到底他耍的是什么鬼計?我越來越感不安了。當下我略一盤算,就站起來道:“她在學校里罷?我想去瞧瞧。你們男子都是自私的。”
  “要是還在學校里,事情倒簡單了!”F歎了一口气說。
  “哦!那么已經禁閉起來了么?”我心里暗暗著急,斷定N一定是被抓住了,并且F是來偵察我的。
  F搓著手,口張目動,似乎有話說卻又決不定怎樣說。我故意當作不見,就去找大衣,一面自言自語道:“我得去看望她……”
  “哎——”F這才半死不活地說,“你找不到她了。……”
  我故意吃惊地轉身問道:“干么?”
  “干么?”F像回音似的叫了一聲,旋又苦笑著:“此人業已失蹤。”
  現在我斷定N已經出了事。“失蹤”本是雙關語。我心里亂得很,暗自發恨道,——糟了,每次我打算幫人家的忙,結果總是不但不成功,還禍延自身!現今事已至此,我的當先急務在于扑滅那燒近我身來的火。然而事情究竟如何,我還毫無頭緒,又不好從正面探問。心里一急,我倒得了個計較,便佯笑搖頭道:“我不信。——如果別人找不到N,那你一定知道N在什么地方。我只問你要人!”
  這可把F斗急了,他沒口价分辯道:“啊喲,啊喲,怎么你也一口咬定了是我——干么我要把她藏起來?實實在在是不見了!”
  “嗯——”我心里暗笑,看定了他,等他說下去。“昨晚上鬧昏了,沒工夫去找她,”F想了一想,似乎在斟酌怎樣說。“今天一早,才知道她昨晚不曾回校,她的几個熟人那里,也問過了,都沒有。可是——九點光景,一位警察同志卻拿了件衣服來,——是她的衣服,鈕扣上還挂著她的證章!”
  “這可怪了!”我擺出滿臉的惊异表情。“難道是……”
  “衣服是在××地方檢得的,那正是去江邊的路。”
  我們四目對射了一下,F的目光有點昏朦。過一會儿,我故作沉吟地說:“不見得是自殺罷?可不是,何必自殺?”“難說!”F搖著頭,眉尖也皺起來了。“我知道這個人的個性,——倔強,固執!昨晚上飯館里她的舉動就有點神經反常。喝醉了酒胡鬧罷哩,沒什么不了,可是她開槍射擊——
  兩響,幸而沒人受傷。”
  我定睛瞧著F,暫時不作聲;一面盤算以后的事。
  “有人猜想她昨晚上發瘋似的在野地里跑了大半夜,”F又接著說,“后來到了江邊,這才起了自殺的念頭的。”
  我只微微頷首,不置可否。看見F再沒有話了,我就突然反問道:“想來你們已經往上報了罷?如果上頭要查問昨晚的事,我愿意作證。”
  F看了我一眼,沒精打采地答道:“還沒往上報。”
  “怎么不報?”我故意吃惊地說。“一定要赶快報告!”“中間還有問題,所以要考慮,”F遲疑了一會儿,這才低聲說,“學生們,這几天全像一捆一捆的干柴,我們是睡在這些干柴上面;要是這件事一鬧大,他們還不借題發揮么?那我們的威信完了。”
  “哦——”我隨口應了一聲,心里卻想道:鬼話!誰來相信你?還不是你們自己中間還沒撕羅開,該怎么報的措詞還沒商量好,所以要壓一下。我早就料到他們要卸責,就會犧牲N,現在被我小施妙計,他們可著了慌了,——當下我笑了笑,強調道:“不過照我看來,還是要赶快報告。你去密報,上頭也密查,學生們怎么能夠知道?”
  F急口說道:“不,不;你還沒知道這里的复雜情形。往往一點小事,就成為互相攻擊排擠的工具,何況這件事關系一條人命!”
  我不大相信似的“嗯”了一聲,卻抿著嘴笑。
  F遲疑地望望我,又望望空中,終于站起來,低聲懇求我道:“趙同志,趙同志,請你千万幫忙,別聲張!”
  “不過,要是上頭問起我來,”笑了笑,我故意刁難他,“難道我也能不回答么?你能擔保,沒有人去獻殷勤么?”“決沒有,決不會,”F咬定了說。“至少在這三兩天內。”我笑了一笑,半真半假地說:“好罷,咱們是要好的姊弟,哪有個不幫自己的。可是你別過了河,就把我忘掉了。”
  F走后,我就赶快梳洗打扮。N在城里還得我去替她布置呢。
  但是那個夢卻時時使我心神不定……

  二月六日

  可以說,一切按照預定計划進行。N這小鬼頭,似乎有點福气。三號傍晚,我把N從旅館護送到我那開什么百貨商店的老鄉家里去的時候,她快活得什么似的,我卻有几分妒意;我嗔著她道:“你別太高興,問題還多著呢!”可是我又忍不住扑嗤一笑道:“你瞧,人家對待愛人,也不過如此!”
  明天我得搗一個鬼,再往城里去看她去。雖然我的行動也還有多少不便,可是我不放心她在那里相處得如何。老鄉一家都相信N是我的表妹,因為失業,打算到我父親那里,父親剛死了姨太太,家里沒人,也需要一個親戚去招呼一下;老鄉對這一切,都深信不疑。
  什么都還像順利。只有一個錢的問題。据說路費要七八百呢!
  然而我總得設法對付過去,難道現在還能中途撒手?
  父親的回信還是沒有。要不要打電報去呢?
  有許多事情,本來可以和N商量;然而這些事或多或少都和錢發生關系,要是和N一商量,她沒有錢,我是知道的,她見我為難,一定又要回到她的老主意,——硬挺,挺不下時,有一個死。……
  我決定一切由自己去解決,讓N滿心樂觀,早點走。
  明天我“得”生什么病,然后進城醫病,探視N,然后……

  二月八日

  好大的霧!我好像全身都發了霉。走進N的臥室,她還睡著,臉紅得很。我把門輕輕掩上,她也就醒了。
  “我估量著你會來了,”她笑著說。“可是,姊姊,你多來也不好。”
  “不放心你在這里過得怎樣……”我坐在她床邊。“很好。他們待我跟自己人一樣。”N伸手挽住了我的手。
  “呵,怎么你的手這樣涼?”
  “我從醫院里來——可是,你放心,我其實沒有病……”
  N抬起身來,把臉偎在我的前額,又低頭听我的心髒的跳動,這才抱怨地說:“假病會引出真病來的……”卻又格格地笑道,“姊姊,昨晚上他們邀我打牌,我可是贏了!你瞧……”
  一邊說著,N就跳起來,跑到桌子邊取出一疊鈔票來,興高采烈地:“我先暗中禱告,要是姊姊和我都能順利回去,我就贏錢;現在你瞧,我不是贏了么?”
  “別太高興,”我一面取衣替她披上,一面逗著她玩,“听說老俵發誓,要不找到你呀,他就不是……”
  N的臉色立刻變了,但還是嘴硬:“你又是騙我的,我才不相信呢!”
  “騙你干么?”我板起了臉說。
  N睜大了眼睛,异常掃興似的,可是突又笑著說:“誰也找我不到。因為我已經變成了趙二小姐的表妹,住在正當商人王老板的府上。”
  “你居然那么樂觀,”我也笑了,“那就算了罷,老俵大概也無可如何了。不過還有個九頭鳥呢……”
  “九頭鳥怎樣?”N的臉色又變了。
  “也沒怎的。——可是,你先穿了衣,回頭凍出一場病來,……”
  “不,你先說。我抱住了你,就不冷。”
  “九頭鳥也沒什么。只是,前天我從他的話里看出來,他們竟想報個失足落水,打算私和人命呢!這個,我可不依!”
  N先是惘然,隨即吃吃笑了起來,像一根濕繩子似的,糾纏住我的身子,一面低聲說道:“好,看你不依,看你不依!”
  我擺脫了她的糾纏,掠著頭發,也笑著說:“關于一個女學生N的人命,我自然不依。可是,關于趙二小姐的表妹的事情,那又當別論。報告二小姐的表妹:剛才王老板通知,車票快就得了,兩星期內的事。”
  突然N臉上那种憨態一下里沒有了,她很敏捷地穿起衣服來,一面穿衣,一面低頭像在尋思;當披上旗袍的當儿,來不及扣鈕子,她就走到我面前,兩手搭在我肩上,悄悄地問道:“那么,姊姊,你呢?”
  “我怎的?”
  “你几時走呢?”N的臉湊近來,她的鼻尖几乎碰到了我的。
  “我么——你不用管罷。也許一個月,也許還要多些。最大的問題,我先得請准了假呢。你瞧,這不是捏在人家手里!”
  N似乎一怔,但接著就把臉偎著我的臉,聲音低到几乎听不見地說道:“我等你。我和姊姊一路走。”
  我不禁失聲笑了:“你等我么?沒有這必要,別孩子气!”“一定要等!”N的聲音響了一點,腰一扭就坐在我身上。“我不走,難道你叫人來把我捆上車去?我不讓你獨個儿留在這里!”
  我微笑著搖頭,伸手把她的臉轉過來,卻見她兩個眼睛一閃一閃,似乎就要掉眼淚。我歎了口气,柔聲說道:“妹妹,不過你總是早走一天好些。万一我們的把戲被人家看破了,那怎么辦呢?”
  “我也想過了。可是,姊姊,你想,我也得兩星期才能夠走,”她忽然高聲笑起來。“然而,商人們說的話,總有些折扣。說兩星期,恐怕實在要三星期四星期。你赶快點儿,不是剛好,咱們還是一路的。”
  “嗯,”——我只這么含糊應一聲,沒有話說。她那么樂觀,我也不忍掃她的興。她——又固執,又會撒嬌,我一點辦法也沒有。但我也還有我的主意,到時不怕她當真賴著不走。我抿著嘴笑,催她赶快穿好衣服。
  N可高興极了,她躡著腳尖縱縱跳跳走著,又不時回眸對我微笑。
  忽然她目光一斂,輕輕走來挽了我往窗前走去,一面說:
  “姊姊,你家里除了父親,還有什么人呢?”
  “好像還有個弟弟。”我隨口回答。
  她笑了:“有就有,怎么是‘好像’的呢?”
  “因為我記不真,我從沒見過。……是父親的姨太太生的。”
  她低了頭,腳步也慢了,又問道:“姨太太跟你還說得來罷?”
  “可是她已經死了,……”
  “弟弟几歲了呢?”這時N已經站住了,仍舊挽住了我的腰。
  “頂多十來歲罷。”我沉吟一下。“仿佛也不在了,……”我看見N的眼光老盯住我,這眼光是如此溫柔,我不禁笑了笑說道:“妹妹,你打听得這么仔細,倒好像到我家里去做媳婦似的,可惜我……”
  她惘然接口問道:“可惜什么呢?”
  “可惜我沒有年紀大些的弟弟。”
  N搖了搖頭說:“也不見得。但是我倒可惜我不是個男的!”
  我笑了;想起她初次見我時曾對我開玩笑自命是個男孩子,我又笑得更響了。N似乎不懂我為什么笑,惊异地朝我看。
  “不怕羞么,”我止住了笑說,“老想討人家的便宜。”
  “哦——”N卻不笑,“既然你覺得做男的便宜些,就讓你做男的。反正不論誰做,我和你要是一輩子在一處,夠多么好呢!”
  說完,她又歎了口气。我也覺得有點黯然。
  我們默默地走到窗前,擠坐在一張椅子里,偎抱著,忘記了說話。
  忽然N捧住了我的面孔,凝眸看住我,輕聲問道:“姊姊,你猜一猜,我此時心里想些什么事?”
  我抿著嘴笑著,也把手撫摸她的秀發,答道:“想怎樣才可以變做一個男孩子……”
  “不是!”N立刻打斷了我的話,“我在想你。……”
  “想我能不能變成個男的?”
  “也不是!”N得意地笑了。“我在想,你有些地方太像一個男人,可是有些地方又比女人還要女性些……”
  我不禁失聲笑了:“又來胡扯了。哪有什么比女人更女性的?比女人更其女性些的,又是什么東西呢?”
  “那就是雙料的女人!那就是做了母親的女人!”
  我又笑了,但是猛可地种种舊事都湊上心來,我的笑聲不大自然,我歎了口气。N也覺得我的神情有异,而且似乎也懂得其中的原故,她不作聲,只把臉溫柔地偎著我的。過一會儿,她又輕聲說:“姊姊,昨晚上我做一個夢。我們走在半路,忽然來了個男人,說是姊姊的愛人,硬把你拖走,——
  我哭著叫著,可就醒了,還是眼淚汪汪的。”
  我听得怔了,勉強笑著說:“你又在搗鬼,我不信真有這夢。”
  “可是,姊姊,這樣的夢,遲早會有的……”
  “那么你呢?你比我年青,比我美,比我聰明……”還沒說完,N早已捂住了我的嘴道:“得了,得了,姊姊,你再說,我就不依!對啦,我什么都比你好,我還比你淘气些!”
  我把她的手輕輕拉了下來,放在我手掌中輕輕搓著,微喟說道:“不過我說的也是真話呢!”
  N不作聲,只定睛惘然看著窗外漫漫的曉霧。忽然她自笑起來,急轉臉對我說道:“姊姊,要是你有了孩子,我來給你做保姆,我——不,咱們倆,把這孩子喂得白白胖胖的,成為天下第一個可愛的小寶貝。”
  這可把我簡直怔住了。我不懂N為什么有這些想頭。然而我那“小昭”的影子也在我眼前出現了,我勉強忍住了眼淚,低了頭。
  N惶惑地也低頭來看我,著急地撫摸著我的手。我勉強笑了笑道:“沒有什么。不過,妹妹,你想得太好了,太多了。
  ……”
  “不應該么?”N口气里帶點辯白的意味。“在我們面前,是一個新天地,我們要從新做人了;自然,也還有困難,但新天地總是新天地。”
  我抬起頭來,歎了一口气,誠懇地對N道:“你說得對,我也何嘗不這么想呢。可是我經過的甜酸苦辣太多了,不敢再有太樂觀的念頭,——并且……”我頓住了,勉強笑了笑,把N的手貼在我臉上。
  “并且什么?姊姊,并且怎的?”
  我笑了笑,勉強答道:“并且,我跟你不同,我不能跟你比。”
  N愕然看定了我。雖然夾著衣服,我覺得出她的心在別別的跳。
  我不言語,只把她的手移來按在我的胸口。一會儿,我這才頹然說:“這里有一顆帶滿了傷痕的心……”
  “姊姊!”N只叫了這一聲,便把臉藏在我怀里,似乎她要看看我這帶滿傷痕的心。這時有一种又痛快又辛酸的感覺,貫注了我的全身,我喃喃地好像對自己說道:“女人們常用一种棉花球儿來插大小不等的縫衣針。我的大姊有過一個,那是心形的。我的心,也就是那么一個用舊了的針插罷哩!”
  N忽然抬起頭來,兩眼閃閃的,牙齒咬著嘴唇。我知道她在替我不平了。但她這樣的愛我,更引起我的傷心。我聲音帶點哽咽說道:“妹妹,你還沒有知道我的身世哩。我有過一個愛人,值得我犧牲了一切去愛他的一個人,……可是,那時我年青,糊涂,……后來有一個机會讓我贖罪,我比從前百倍千倍地愛他了,可是万惡的環境又不許……”
  “現在他在哪里?”N突然插進了這一句。
  “我不知道——”我低了頭,簌簌地掉下几點眼淚,“有人對我說,他——這世界上已經沒有了他!”
  “不會的!”N堅決地說,用勁地抱住了我。“姊姊,他們騙你;騙了你,好讓你死心,服服貼貼的听他們擺布。我知道他們老用這一手。姊姊,我替你找去,找遍天涯地角,好歹找他出來還給你!”
  “好的——”我說了這兩字,便又說不下去。我凝眸對她看,她是這么天真,熱情,樂觀,人間世的酸辛丑惡,她還只嘗到一點儿。我要是老在她心頭澆冷水,那不是一种罪過?我決定結束了這談話,便笑了笑,推她起來道:“好的。可是事在人為,我還有許多事要赶快去辦呢。只是,妹妹,你愛我,信任我,就得听我的話,乖乖的。……”
  “听你,什么都听你!”她急口說。“但是有一點……”
  我不讓她說下去,就笑了笑道:“要跟我一路走,是么?好,咱們瞧著辦罷!”我飛給她一吻,轉身佯笑著就走了。……
  我立刻找到我那老鄉,請他無論如何,在五六天之內弄到一張票子。
  老鄉搔著頭皮,一會儿才說:“一張么,也許還有法子。
  不過,那是要去挖打的,總得多花几個錢……”“錢不成問題,”我接口說。“可是你不要告訴我表妹。听說要多花錢,她也許不愿意。您替我算算,一共要多少?還差多少,我好去准備……”
  “成!包在我身上,再過五天就讓你表妹走。有一架商車,我認識,讓她搭這車就得了。車倒也是半新的。”
  “商車靠得住么?我那表妹沒有出過遠門……”
  “你放心好了。車上也還有女客,我一個同行的家眷也是這車子走的。”
  我謝了老鄉,心里一塊石頭放下:N這小鬼頭,當真有福气!

  二月九日深夜

  昨天剛從城里赶回來,就听得不利的消息,今天午后這才證實;他媽的,這又是什么鬼!
  N的事情果然鬧穿了。F已經撤職,据說他有“庇護”N的嫌疑。老俵之類,依然無恙,活見鬼!
  似乎他們還沒怀疑到N的“自殺”,——至少在此時。這是不幸中之大幸。可是我真急了,我又不便三日兩頭進城去;老鄉答應了的票,究竟如何,錢又還差多少,怎樣籌措,這都不是在這里鄉下辦得了的。
  并且,事情也許會發展到我身上。
  F不是常來我這里么?人家自然會覺得我和他之關系不是泛泛的。
  N也常來我這里,F是知道的,人家知不知道,無從揣度。但即使從前沒有人注意,現在可就不同,人家一打听,那不就……
  老俵之類依然無恙,那我不但出門有遇強暴之百分之百的可能,誰敢擔保坐在家里就平安了呢?持槍強逼,可不是我已經目睹了的?
  我越想越怕起來。而且,N的事倘若失敗,我應該負責;要不是我想出那么些“辦法”,她坐以待變,倒也沒有什么大不了,而現在呢,万一弄巧成拙,我就害了她了,——自然,又害到我自己。
  真是活見鬼!好像一切的一切,都聯合起來跟我作對!

  二月十日

  我不能不有點“行動”。我還不能不相信“事在人為”。
  我犯了什么彌天大罪?我知道沒有。我只要救出一個可愛的可怜的無告者,我只想從老虎的饞吻下搶出一只羔羊,我又打算拔出一個同樣的無告者——我自己!這就是我的罪狀!
  我愿我這罪狀公布出去,告訴普天下的善男信女!
  我要用我的“行動”來挺直我自己:如果得直,那是人間還有公道,如果事之不濟,那就是把我的“罪狀”公布出去,讓普天下的善男信女下一個斷語!
  我定下了“行動”的步驟:從今起,我要求立即离開這惡疫橫行的“文化區”;我有“病”,想來沒有不許人生病的。
  老鄉允許我五天。從今天算起,還有八十多小時,夠不夠我辦事呢?我不敢說絕對夠,然而我只知道一點:N非在八十多小時以后上路不可!我們決定要這么辦,就一定能夠,條件已經具備。
  末了,剩我自己。——哼,我已經熬得這么久,什么魑魅魍魎也都見過了,難道我還怕多熬一些時候?我准備著三個月六個月乃至一年之計!……
  這么想定了以后,我好比已經把家眷和后事都安排停當了的戰士,一身輕松地踏上我的長期苦斗。
  這一切,都要瞞過N,甚至我的走不動也要在最后五分鐘才告訴她。先給她知道了,不會有一點好處,反而會節外生枝;她說我有時太像一個男人,——對了,此時此際,我非拿出像一個男人似的手腕和面目,是不行的。

  后  記

  《腐蝕》開始寫作于一九四一年孟夏,是在鄒韜奮主編的《大眾生活》(香港出版)上連續發表的。
  《大眾生活》籌備出版之時,編輯委員會同人以為須有一長篇小說連載,而且為的要赶在刊物的創刊號上登出來,故而又必須于一星期內交第一批稿;當時既無現成的稿子,而倉卒間也找不到适當的人來擔負這一工作,于是只好由我承乏,勉為其難。這結果就是《腐蝕》。《大眾生活》是周刊,每期留給《腐蝕》的篇幅是三千到五千字,但既開始登載了,就不能中斷,——中斷了會引起讀者的責難,因此我又只能邊寫邊發表。
  雖然是邊寫邊發表,但在我寫本書第一段的時候,也不是全然沒有總的結构計划的。原來的計划是:寫到小昭被害,本書就結束。但是,正當我打算照原定計划開始“結束”的時候,來了意料外的要求。這要求來自兩方面。從讀者方面來的要求是:作者打算給趙惠明(書中女主角)一個怎樣的結局?讀者們要求給她一條自新之路。《大眾生活》編輯部接到這樣的讀者的來信一天多似一天,以致編輯部終于向我提出,要求我予以考慮。另一方面的要求是從《大眾生活》的發行部來的。發行部要求我多“拖”几期,具体說,即拖到第二十六期(?)結束此連載的小說。理由是:二十六期的刊物將合為一個合訂本,如果我不多拖几期,則下一個長篇連載(夏衍的《春寒》)將有一個頭登在此合訂本上,而本身則在下一合訂本,這對于讀者是很不便的。(而這,對于預定刊物半年者亦不利,因為從第二十七期起訂閱的讀者將看不到《春寒》的頭)。
  我不能不接受這兩方面提出的對于我的要求。結果是在原定結构上再生枝節,而且給了趙惠明一條自新之路。
  一九四一年的讀者為什么要求給予趙惠明以一條自新之路呢?是不是為了同情于趙惠明的“遭遇”?就我所知,因同情于趙惠明而要求給她以自新之路的讀者,只是很少數;极大多數要求給以自新之路的讀者倒是看清了趙惠明這個人物的本質的,——她雖然聰明能干,然而虛榮心很重,“不明大義”(就是敵我界限不明),雖然也反抗著高級特務對于她的壓迫和侮辱,然而她的反抗動机是個人主義的,就是以個人的利害為權衡的,而且一到緊要關頭,她又常常是軟下來的;但是,一九四一年的极大多數的讀者既然看清了趙惠明這個人物的本質,而又要求給以自新之路,則是因為他們考慮到:(一)既然《腐蝕》是通過了趙惠明這個人物暴露了一九四一年頃國民党特務之殘酷、卑劣与無恥,暴露了國民党特務組織只是日本特務組織的“蔣記派出所”(在當時,社會上還有不少人受了欺騙,以為國民党特務組織雖然反共,卻也是反日的),暴露了國民党特務組織中的不少青年分子是受騙、被迫,一旦陷入而無以自拔的,那么,(二)為了分化、瓦解這些脅從者(盡管這些脅從者手上也是染了血的),而給《腐蝕》中的趙惠明以自新之路,在當時的宣傳策略上看來,似亦未始不可。這种种,是當時的很大一部分讀者提出他們的要求的論据,而作者的我,也是在這樣的論据上接受了他們的要求的。(當然,這樣做了,是否曾發生預期的作用,那是另一回事。)
  以上,簡略地述說了《腐蝕》寫作的經過,說明了以小昭之被害作為趙惠明生活的轉折點,其實不是原定的計划,而是迫于要求,將就地“拖”出來的。
  但也因為這一“拖”,今天的有些讀者或者無條件地對于趙惠明抱同情,或者認為這樣一個滿手血污的特務(盡管是小特務)不該給她以自新之路,而第三种說法則認為:正由于讀者會對趙惠明抱同情,也就是對于特務抱同情,因而就會發生嚴重的后果,即松懈了對于特務的警惕。
  這些意見之所以分歧,恐怕是因為對于趙惠明這個人物的認識有偏差。《腐蝕》是采用日記体裁的,日記的主人就是書中的主角。日記中趙惠明的自訟,自解嘲,自己的辯護等等,如果太老實地從正面去理解,那就會對于趙惠明發生無條件的同情;反之,如果考慮到日記体裁的小說的特殊性,而對于趙惠明的自訟,自解嘲,自己辯護等等不作正面的理解,那么,便能看到這些自訟,自解嘲,自己辯護等等正是暴露了趙惠明的矛盾,個人主義,“不明大義”和缺乏節操了;在這一點上,我覺得一九四一年向作者提出要求的大多數讀者是看清了趙惠明的本質的。
  人民文學出版社將重排《腐蝕》,問我對原書有無修改。
  我在考慮了這几年來我所听到的關于《腐蝕》的几种意見(略如上舉)以后,終于不作任何修改。我想,如果我現在要把蔣匪幫特務在今天的罪惡活動作為題材而寫小說,我將不用日記体,將不寫趙惠明那樣的人,——當然書名也決定不會是《腐蝕》一類的詞儿了;但《腐蝕》既是在當時的歷史條件下寫成的,那么,如果我再按照今天的要求來修改,恐怕不但是大可不必,而且反會弄成進退失据罷?
  可是,鑒于這二、三年來頗有些天真的讀者寫信來問我:《腐蝕》當真是你從防空洞中得到的一冊日記么?趙惠明何以如此粗心竟把日記遺失在防空洞?趙惠明后來下落如何?——等等疑問,不一而足;因此,我又愿借此机會,寫這一篇后記,聊以代替答复。

                  茅 盾 一九五四年七月二十九日于北京。


  ------------------
  一鳴掃描,雪儿校對
回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