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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碣


  臂匠金大堅還沒刻完半個字,忽地又是扑嗤一聲的笑起來,抬頭望他的秘密工作中的伙伴。
  “金二哥,又笑,怎的?”
  靠在太師椅上慢慢地摸胡子的圣手書生蕭讓輕聲說。胡子,原來只有稀落落的几根,又很短,然而只要左手空閒著,蕭讓就總得去摸,這和他的喜歡輕聲儿,慢慢儿,兩字三字一頓的說話的方式,都是新近才有的習慣。
  “蕭大哥,你真是活像智多星吳用了!再過几天,我就管你叫智多星罷!”
  算是回答了蕭讓的詢問,玉臂匠金大堅簡直的放下了刻字刀,雙手按在石碣上呵呵大笑起來。
  蕭讓得意地搖著頭,隨即把臉色放得更庄嚴:
  “我說,金二哥,怨不得,吳軍師,那樣叮囑我來。你只是心直口快!”
  玉臂匠呆了一下,似乎突然憬悟過來,他收起了笑容,拿過刻字刀,低著頭便又干他的一點一畫的工作。
  “慢著,金二哥,剛才,你又笑,到底為的甚么?”
  “想到你和我躲在這里干這個,就要笑。”
  “你真是!”蕭讓頓一頓。“呵,金二哥,不應該笑。我們這,是非同小可的大事,是水泊里的机密呀:全伙儿,一百單八位弟兄,就只有,你,我,吳軍師,參預這机密;便是宋公明宋大哥,他自己,也兀自睡在鼓里頭呵!”
  從工作中再抬起頭來的金大堅本已有一句話沖到口邊:正因為恁地,更加逗的人要笑呵!可是望見蕭讓的那樣庄重的臉色,便不好說出來,只撮起嘴唇做了一個怪相,算是百分之几的抗議。
  這也瞞不過精明的蕭讓。料到這玉臂匠還有几分不了解,——几分不懂得吳軍師的“策略”的奧妙,他蕭讓猛可地擔起心事來了。和玉臂匠原是老朋友,知道這位朋友的嘴巴原來靠得住,和他手里的刻字刀一樣可靠——從沒放松一絲一毫,但是眼前這“石碣”的事儿太重大了,他蕭讓便覺得很有再切實叮囑一番的必要。
  然而要把吳用的“策略”解釋明白也頗困難。大碗喝酒,大塊吃肉,大秤分金銀的勾當,本來全靠的“公平”二字叫大家心悅誠服;都是受不過冤屈,才來這水泊里落草的。失卻了“公平”,也就不配做綠林好漢。同是頭領,同是忠義堂上的虎皮交椅,誠然也還有個第一第二之分,但這是紀律呀!沒有不守“紀律”的綠林,而況“主座”屬誰,也該付之公議,不應當有私心,弄詭詐。不幸的是軍師吳用今回的“策略”看起來太像是詭計了。
  這么想著,蕭讓的想要說服金大堅的勇气很不体面地便短了一半。他偷眼看他的伙伴。刀尖落在石頭上發出“滋拉,滋拉”的聲音,仿佛是金大堅的暗笑;然而金大堅當真并沒笑,他在那里認真地工作。
  這使得蕭讓心里略略安定一點。畢竟這位老朋友還可靠。摸著稀落落的几根短胡子,蕭讓再把軍師吳用囑咐過的話語想了一遍,然后輕聲儿慢慢儿說:
  “金二哥,你看,玉麒麟比宋大哥如何?”
  “都是江湖上聞名的好漢呵!”
  玉臂匠頭也不抬的回答了。
  “哦——金二哥;好歹,總有個,高下罷?”
  只有急促的刀尖落在石面上的剝落剝落的聲音代替了回答。
  “眾多兄弟,都說,玉麒麟,仗義疏財,一身好武藝,心地又直爽;宋大哥兀自佩服。金二哥,看來遮莫是玉麒麟強些罷。”
  這回卻把玉臂匠的頭掀起來了。對于蕭讓的忽然議論到宋盧的短長,金大堅深覺得詫异。自己不是屢次承蒙他告誡莫要臧否水泊內的大頭領么?今儿他自己亦犯了規么?和他的刻字技術同樣地古朴的金大堅的心,忍不住暗笑;老沒有机會發泄的几句話便脫口沖出來了:
  “人總是成群打伙的。和盧員外親近的一伙儿自然說盧員外好哪。”
  “不,不,不!金二哥,是和盧員外出身相仿佛的人,才都說盧員外好。”
  玉臂匠不很了解似的寶睛瞅著蕭讓。
  “金二哥,你總知道,我們一百單八人,不是一樣的出身呀。如像白胜兄弟,他原是破落戶潑皮;阮氏三兄弟,石碣村的漁民;孫二娘開黑店,公孫軍師是游方道士,李俊、張橫,做水面上的勾當:這算是一伙儿。五虎將的關胜、呼延綽,他們,原是朝廷命官,派來打梁山的;便是盧員外自己,先前何嘗不是跟我們作對的?所以這是又一伙了。金二哥,現在,你該明白吳軍師的妙計了罷?”
  沒有回答。蕭讓悠然摸著胡子,仰天微笑,自己得意剛才的一番從吳軍師那里拾來的話語。
  有這石碣,兩伙人便會合成一伙儿么?這樣的意思也曾在金大堅心中一動。但是不失自知之明的他素來知道自己的嘴巴不濟事,所以還是不出聲,只睒著眼睛,用半個臉笑。
  突然蕭讓站起來,踅到房門口,在門縫里張望了一會儿,然后又回到金大堅身邊,滿臉庄重气象,湊著金大堅的耳朵急促地輕輕地說:
  “二哥,俺水泊里這兩伙人,心思也不一樣。一伙是事到臨頭,借此安身;另一伙卻是立定主意要在此地替天行道。二哥,依你說,該是誰來做山寨之主?”
  “哦!原來卻是恁地!何不依了黑旋風的說法,爽爽快快排定了座位,卻又來這套把戲,鳥石碣,害得俺像是做了私事,當著眾兄弟面前,心里怪難受!”
  玉臂匠再也忍不住了,當的一下,把刻字刀擲在石碣上,大聲叫將起來。這一爆發,真是圣手書生蕭讓所不料的。他往后退了一步,學著軍師吳用的神气,只管摸胡子。
  “二哥,話雖如此說;事情,卻不能如此辦。也須叫人人心服呀。單是替天行道杏黃旗上的一個‘天’字,還不夠;總得再找出些‘天意’來。這便是吳軍師的神算妙計!”
  “天意!天意渺茫,就叫我們來替‘天’行意?”
  蕭讓沉吟著踱方步。他時時把眼光往金大堅身上溜。軍師吳用的高見是不錯的,玉臂匠金大堅無論如何不會了解這“策略”的作用。但自己曾在吳軍師跟前力保的是什么呢?金大堅的嘴巴靠得住。是憑了十多年的老交誼,他蕭讓才敢這么擔保的,然而現在,好像有些不穩。他偷眼再瞅著他的伙伴,沒有什么异樣。滋拉滋拉地又在那里刻字,一條好臂膊上的肌肉突起來像是些榾柮儿。
  總算放下一半心,蕭讓再回到太師椅上時,猛听得金大堅又擲過來一個怪問題:
  “旁的不管,只是,蕭大哥,我們算是哪一伙?”
  蕭讓愕然了。軍師吳用從來不曾和他談到這個。倉卒間他搬不出吳用的話語來應付。很想說是屬于宋大哥那一伙,可是又覺得礙口。
  看見蕭讓也有對答不來的時候,金大堅卻呵呵笑了。這笑像是一瓢冷水,澆得圣手書生毛發直豎。
  “我們,——我,既不是趙官儿的什么將軍,教練,教頭,也不曾偷雞摸狗,開黑店,大江心里請客官吃板刀面。我們是靠手藝過活的。我刻東岳廟的神碑,也刻這替天行道的鳥碣。就是這們一回事。提起什么天呀道呀地呀,倒是怪羞人呢!”
  仿佛抖落了一口袋子的金錢似的,金大堅自己也不很相信竟會這樣地滔滔發議論。他的拿著刻字刀的右手突在空中划一個圓圈,又興奮地加了几句:
  “看來我們水泊里最厲害的家伙還是各人的私情——你稱之為各人的出身;我們替‘天’行的就是這個‘道’呢!”
  蕭讓楞著眼睛,只能摸胡子。直到金大堅的刀尖和石頭相触的聲音再鼓動他的耳膜時,他這才醒過來似的率然問:
  “是机密呢!金二哥?”
  “我當作從前給人家私刻關防一樣,決不走漏半個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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