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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羅求知的家,在所謂法新租界,三開間兩層的半西式樓房,坐落在一個長頸瓶形的弄堂1的底部。這“頸子”差不多有百米之長,它那水泥的甬道,一向就被小孩子們當作溜冰場用的,但今晚的情形顯有不同。羅求知通過這里的時候,昏黃的路燈光下卻只看見几個拱肩縮頸的難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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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弄堂 上海的住宅點,類似北京的胡同。——作者原注。

  平常時候,羅求知總討厭這條弄堂既長而且吵鬧;今晚上意外地冷清清了,他卻又感到陰森可怕。并且他又對于那几個難民起了怀疑。“這里從沒來過難民……弄堂口的管門巡捕做事很認真,……怎么今晚上忽然來了,而且像要在弄堂里過夜?”他心里這樣猜想,腳下不知不覺增加了速度。等到一堵牆壁擋住了去路,他這才知道奔過了頭了。
  折回到自己門前的時候,羅求知又看見一個人正在附近張望。這人的下身是一條破舊的西裝褲,上身卻是中式對襟短衫,一頂銅盆帽遮住了半個臉,身材不高不矮。羅求知記不清剛才看見的難民們中間是不是也有這漢子,但有或沒有都不相干,此人之形跡可疑卻是确定可信的了。羅求知立刻聯想到這几天來街頭巷尾談論的什么漢奸,便偷偷斜眼去看一下。那漢子這時斜倚在相距不遠的牆角,側著頭也在偷看羅求知的動作。
  羅求知這可著了慌了。他不敢再看那漢子,但又确信那漢子隨時會一個箭步扑過來;他巴不得馬上就逃進自家的大門,但剛伸手想按電鈴立刻又把手縮回,一個新的猜想忽然闖進了他的慌張的腦筋:“那莫不是特務?”
  本來,今天下午他和蘇子培他們去探視了蘇辛佳以后,心里就老是惴惴不安。他老覺得那王科長單獨對他說的那些話不但暗示了蘇辛佳的事件意外地“麻煩”,而且他自己也在被“注意”之列。而現在他果然已經生了尾巴,這鬼鬼祟祟的漢子果然跟蹤他直到家里來了。
  這樣估量了那漢子的身分,羅求知的第一念是赶快擺脫這可怕的尾巴。他想到如何利用汽車在馬路上多兜几個圈子。他待要回身走了,突然福至心靈他又起了第二念:既然已經被這家伙跟到了家了,進不進去還不是一樣?而且在王科長那里,不但寫下了地址,也告訴了他們,我的父親就是大華制造厂的羅任甫。躲是躲不掉的,躲也沒有意思。
  羅求知毅然按了大門上的電鈴。他偷眼再看那漢子,那漢子仍在老地方,不過現在是低垂著頭了。“這是故意,”羅求知心里想,第二次按電鈴,他偷眼再看。啊!那漢子不但又在看他,而且改變了斜倚的姿勢為直立,好像馬上要有所動作了。羅求知心也跳了,捏著把汗第三次按電鈴,他按住了不放,直到大門慢慢地蕩開。門還沒開得夠大,羅求知的身体已經塞了進去。他最后大膽地回頭再望一眼,那漢子卻不見了。
  “證實了這是我的家,自然可以回去了。”羅求知匆匆忙忙走過大門內那走廊的時候,心里又這樣想。現在他确定他是被跟蹤了,他發現他被“注意”到如此嚴重的地步了;——
  這使他陷于絕望的恐怖。
  走廊兩邊是小小的空地,种些花木。羅求知覺得那些黑魆魆的樹影下都有一雙監視他的眼睛。他知道這樣的神經過敏是可笑的,然而他禁不住自己不這樣感覺。
  他慌慌張張跑進了燈光最明亮,笑語聲最熱鬧的一間房,這才稍稍覺得那恐怖的東西离得遠些了。
  一個嬌滴滴的聲音在他耳邊響:
  “啊喲,大少爺,再不回來,老太太要派人去敲小鑼了!”
  羅求知定神一看,接住他的眼光的,是一對水汪汪的眼睛,兩片涂得血紅的薄嘴唇,一張厚搽脂粉,白的地方太白,紅的地方太紅的蟹殼面孔。他認得這是他母親的牌友,居孀不久的殷美林。對面就是他的母親,手里拿著一張牌,欲打未打,正在動腦筋。母親的上下家是兩位盛裝的不大認識的中年婦人。
  羅求知忸怩地笑了笑,神情恍惚地說道:
  “媽等得心焦了罷?哦——我記得打過一個電話。”
  羅太太手里的牌終于打出來了,抬頭望著她儿子,慢吞吞說:
  “電話是來過。那時我們剛入局,現在是八圈也快完了。
  怎么,姨媽沒事罷?”
  “沒事。”羅求知回答,就打算走開。
  殷美林笑了笑,忽然說:“大少爺,請你代一副。”這時正輪到她摸牌,她起了一張,指尖儿隨便在牌面捺了一下,就翹起蘭花指頭把那張牌送到下家面前。下家那方臉細眼的中年婦人說聲“要”,就把牌攤下來了。
  殷美林又吃吃地笑著,站起身,對上下家飛了一眼,嘴里說著“對不起”,便用了跳舞的步子走到門邊,卻又轉身向那伺候台面的小大姐招招手,向羅求知飛了個媚眼,然后輕靈的身段一扭,就不見了。
  羅求知站在殷美林空出來的椅子邊,手扶著椅背,惘然微笑。殷美林找他代牌,這不是第一次;但今天,他毫無興趣。方臉細眼睛的中年婦人連聲催促著,上家那一位也隨聲附和。這兩家的面前,籌碼都堆得很多。
  現在是輪到殷美林的庄。剛開始了不多一會儿,上下家帶吃連碰,都已斐然可觀,而且兩家都已擺明了都有大牌。羅求知一看自己面前的籌碼寥寥可數,又是做庄,又逢到上下兩家都來勢不小,便感到責任的重大。他打疊起精神,准備過這一關。可是,他的注意力偏偏不能集中。牌聲劈劈拍拍響著,一些莫名其妙的念頭也劈劈拍拍忽來忽往,對他進行閃擊戰:一張二筒,便會引起了手銬的聯想;不知誰隨便說的一聲“釘得牢”,又馬上使他想起大門外那個漢子,到底真走了呢還是假走;特別是那位方臉細眼睛的下家,不知怎的越來越像那個王科長。羅求知在心里命令自己“不要去看她”,然而他的眼睛偏偏要去看她,繞來繞去最后還是落在她的臉上。
  這一副牌,時間特別長(當然是羅求知主觀的感覺),結果是上家和,并沒像預料那么大。羅求知松一口气,准備交卸,然而殷美林沒有來。
  羅求知現在比較的鎮定些了。他覺得他那位下家到底不像王科長。他時時警惕自己:不要胡思亂想。他又時時勸告自己:代完了這一副,不管她來不來,我一定不再代下去了。
  他自己覺得并沒有打錯牌,而且居然有“听叫”的希望。
  一陣香風分散了羅求知的百分之几的注意。接著是熱蓬蓬的口气,在他頸后刺撥;他知道殷美林來了,而且坐在他背后。殷美林顯然已經重新化過妝了,濃郁的脂粉气勾動了羅求知的煩惱。他是常常要設法逃避這种殷美林的触角的,然而殷美林的頭發卻又拂著他的耳朵了。殷美林在看羅求知面前的牌。牌是整整齊齊的站成一行,什么都完備了,然而缺少一張。殷美林再看,發見那僅存的三四根籌碼旁邊還有平覆著的一張,顯然這是在“吊頭”了。這當儿,正輪到羅求知摸牌,他鄭重地起了來,眼睛只一瞥,眉頭就皺了,隨手撩在桌上。這是曾經使他聯想到手銬的“二筒”!對家忙說“來了”,就把牌攤倒。
  殷美林伸手把那張平覆著的牌揭起來一看,猛然叫了一聲“哦”,就吃吃地笑得喘不過气來。她差不多要倒在羅求知怀里,偷偷地又捏了羅求知一把,羅求知惘惘然也把平覆著的那張牌抓起來一看,臉立刻紅了,急忙地把它向散牌堆里一攪,推開了殷美林,站起身來就走了。
  原來這一張也是“二筒”,一上來就有它。因為是孤張,羅求知又討厭它那形狀,便擱在一邊,不料就忘掉了,他始終誤記它是一張“二索”。
  羅求知逃進自己房里,那“二筒”的形象還在他眼前晃。帶一點自暴自棄的心理,他往床上一躺,就任憑那些最怪誕而可怖的幻象不住地來擺布他。
  漸漸儿,他在那些雜亂的幻象中間抓住了一個——恐怖性最小的一個,他打算靠這一個來打退其他的恐怖性較大的幻象。帶几分惡意,又帶几分降低了自己的身份的心情,他回想著殷美林的笑、媚眼,一切富于挑逗性的動作,乃至她身上那一股濃郁到使人窒息的混合著特种气味的脂粉香。他臉上浮著鄙夷的神色,想到殷美林屢次的使人作嘔的賣弄風騷,乃至大膽的使人害怕的攻勢,……然后,好像想得倦了,他腦海里暫時呈現了一片空白。
  然而,一片空白內漸漸又浮現出另一幻象。這是蘇辛佳,半年前不問外事而且和他相當親近的蘇辛佳。這雖然是相當遙遠的了,但時間并不使羅求知的回憶褪色。他一邊想著,一邊望著對面壁爐架上那一幀蘇子培合家歡照片里的蘇辛佳。
  他凝眸看了半晌,忽然覺得自己臉上有點發燒。
  可是,回憶中的蘇辛佳忽然從半年前一躍而至現在,特別是她被捕的前一天,——這天下午,本來約好,蘇辛佳和她母親一同去看望羅太太,但是,當羅求知特地到蘇公館去接,臨時卻又來了嚴季真和洁修,于是辛佳就同嚴季真他們一塊儿走了。那時候,蘇辛佳的先躊躇而后決然的神情,現在羅求知還記得清清楚楚;而這記憶,使他痛苦。但更其意外的,騷扰了半天而暫時潛伏的那些恐怖的幻象,這時又卷土重來了,而且其勢极猛。
  羅求知從床上跳了起來,想道:“那還不如去看她們打牌,或者可以忘掉了這些討厭的事情。”他側著耳听,牌聲從樓下來,劈劈拍拍的十分緊張,中間夾著殷美林的笑聲。這笑聲倒是正常的,羅求知記起殷美林對他笑的時候,都不是這樣的聲音。他恍惚又聞到了殷美林那可怕的濃郁的香气,又看見了那更可怕的水汪汪的眼睛。他當真是怕她,因為他自知他不是怎樣有抵抗力的人。
  他惘然踱著,自己也不知為什么,竟想到他偶然听來的關于這位居孀不久的年輕女人的一些家庭情形。他忽然恍然大悟,自己對自己說:“哎,你看!走投無路,著急得要命,總以為弄堂里那怪人是來監視你的,卻不知道他的目標倒是殷美林!”
  他松了一口大气,相信自己并沒有什么危險了。他甚至想跑出大門去看看那怪人到底走了沒有。但是猛一轉念,又覺得自己的猜度未必完全中肯。“殷美林的公公胡清泉固然有可疑之處,”他想,“但是殷美林本人不過是一個風流寡婦,利用她自己是無拘無束,風騷而又年輕,時時想玩弄她所中意的男人。胡清泉現在的太太,人家講她是雜种,胡清泉本人是‘日本通’,日本朋友多得很,注意他是應該的,注意他的太太也是應該的,可是何必巴巴地派人釘住殷美林?況且這樣一個女人也不是會干那些事的。人家說她雖然愛胡調,卻又膽小,所以專看上了像我這樣老實的人。”羅求知越想越覺得有理,同時便覺得自己的危險程度越來越加深。
  這一次,那恐怖的黑影緊緊地追著他,不讓他有躲閃之余地。然而他也能夠鎮靜地想一想了。“王科長那些話,顯然給我一個暗示,辛佳有某种關系,而且他們得到了證据。”羅求知像一個第三者似的從頭分析起那“事件”來了。“那么,辛佳究竟有沒有某种關系呢?”他失望地搖了搖頭。他實在摸不清楚。半年前,或者更推遠些,一年前的辛佳,如果他用最保留的態度也敢說理解她百分之八十,那么,對于現在的辛佳,即使讓他大膽說一句,也不敢自信有百分之五十的把握。他走到壁爐架前,釘住了那合家歡中的蘇辛佳看了好半天,終于歎口气道:“辛佳近來是一天天變得神秘了!”
  他下了這樣的斷言,立刻又想到前天嚴季真和洁修把辛佳拉在一邊咬了几句耳朵,辛佳就連預定的拜訪尊長的約會也就不顧了,——“這不是神秘么?”羅求知簡直有點忿慨了,于是他的第三者態度也保不住了,他以“追究”的心情回憶那天的經過。
  是在蘇太太和辛佳什么都已准備好,正待出門的當儿,嚴季真和洁修突然來了。他們看見蘇太太穿了出門的衣服,而辛佳和羅求知手里都拿著冠生園的紙盒,當然猜得到這是怎么一回事;然而他們還是把辛佳拉在一邊,唧唧噥噥說了好几分鐘。辛佳最初低頭不語,后來跑到蘇太太跟前低聲說了一句,蘇太太就說:“時光還早呢,等你回來,我們一同再去罷。”那時候,羅求知抓空問辛佳有什么事,辛佳“神秘”地笑了笑,半真半假地說:“你去不去?你也去罷!去了你就知道是什么事了。”羅求知沒有去。他和蘇太太等了一小時,還不見辛佳回來,也就不等她了。
  所有這一切瑣屑不足道的情節,現在經過了羅求知的极不正常,害著瘧疾似的腦筋回憶起來,都放大了几千倍,而且閃閃地都放射著神秘的光。羅求知一面在“追究”,一面在后悔那時為什么不跟著他們去“看”一看;——那時他之所以不去,固然是為的要對嚴季真他們來一個無言的抗議,但确實也想乘此机會給辛佳一個暗示:他不喜歡嚴季真及其侄女,他不愿意辛佳老和嚴季真在一處,他雖然還不能禁止辛佳這樣做,但他為自己保留了不合作的權利,凡是有嚴季真在內的任何場合,他一定不參与。
  現在羅求知斷定了蘇辛佳是有某种關系的了。他踱到窗前,俯首望著黑魆魆的樹木,——僅僅半小時以前,他曾經幻想某棵樹背后都有一雙監視他的眼睛的,現在他可鎮靜得多了,他很懊惱地想道:“可不是,如果那天同他們去看看,多么好呢?有什么秘密,是什么關系,不就都可以知道了么?”
  他抬頭望著天空,沒有月亮也沒有星星。東南方,遠遠的,有一片紅光,而且似乎還有黑黑的濃煙。左邊,那是相距很近的了,一座高大的公寓大廈把它那層層疊疊無數窗洞里的閃閃爍爍鬼眼似的燈光,為這陰慘慘的天空更增添了凶險的气氛。一陣不大亦不太小的西風橫掃過窗前。風帶來了炮聲。風過后,窗下那些樹木還在惊訝不置,蘇蘇地絮語。而當然,更其“現實”的,卻是樓下的劈劈拍拍的牌聲,以及時斷時續的笑語,這中間也有殷美林的。
  這一切,在羅求知的神經上都沒有反應。他的思想,忙于跟蹤一些人——嚴洁修、嚴季真、陳克明。他和陳克明的相識,地點在蘇公館,時間亦不過在一個月以前,他和陳克明可以說是無恩無怨,——雖然他早就感到他和這位教授合不來。嚴洁修,這是羅求知所懼怕的一個人,而這懼怕的程度是和蘇辛佳對于嚴洁修的親密一同進展的。最后,羅求知的思想追蹤著嚴季真了。正确地說來,他和嚴季真不過是彼此認得,彼此知道姓名而已,殷美林也有資格自傲她和羅求知的“友誼”遠過于姓嚴的。然而羅求知對于這個僅僅認識的人,卻抱著惡感,因為第一、嚴季真是留學過法國的,第二、又是學醫的——雖然并未畢業,大概是為了政治關系,第三、又是為了政治關系,半年前從北平到了上海,第四、羅求知有种种理由斷定蘇辛佳近來的“突變”,嚴季真應當負責任。
  誰在院子里開了一盞電燈了,樹枝把燈光搖晃成一閃一閃的。羅求知看著這閃閃的光,他突然暴躁起來,他的思想閃動的幅度也愈快而愈短。
  “辛佳是完全著了魔了,”羅求知想,“我可以打賭,她是盲目跟著他們跑,她實在不知道他們是干什么的!”
  猛然把雙手在窗欄上拍了一下,羅求知又想:“然而,即使她知道了他們是干什么的,她也不會明白他們背后的某种關系。”
  “怎么她會明白呢?”羅求知定睛看著那從樹葉中間搖晃出來的閃光,好像是對它說,“辛佳本來就完全不懂什么叫做政治,她就是埋頭讀書,受不得一點委屈,都是姨媽把她嬌養慣了的。”
  “王科長說的對!辛佳是誤入歧途!”羅求知歎口气,覺得嚴季真更其可恨了,而且相信自己之恨嚴季真毫無私人方面的不光明的成份。
  “然而辛佳的脾气就是不服輸。王科長他們逼她說,她就一定不說。”羅求知低著頭想。一會儿以后,他又突然自己笑起來,很得意地想道:“要是我知道了嚴季真的背后關系,找個机會對辛佳拆穿了,那她是會明白過來的。”
  于是羅求知的思想繞過一個圈子又回到半晌以前的地點。他以真摯的感情悔恨前天不曾“跟”了辛佳一同去“看看”。
  他這悔恨的時間并不長久,牌聲和殷美林的笑聲把他從惘然自失的狀態中惊覺過來。他念頭一轉,更其“現實”地又想道:“可是,羊肉不吃惹身騷,要是那天我也去看看,那我也成為有了某种關系的了,大概今晚上也不能在家里過宿了。”
  輕輕的剝啄聲從門上來了,羅求知不曾听到。門慢慢開了,女仆顧媽端著一個茶盤走了進來,茶盤里有兩碟點心。“大少爺,”顧媽放下了點心,輕聲叫著。“太太說,還有四圈牌,打完了再開飯。大少爺要是肚子餓,先吃些點心罷。”
  羅求知轉過身來,看見那兩碟點心都是油炸的面食。他取了一件,卻又看見碟子底下壓著几封信,他就放下那點心,先看信。
  最上面的一封是土气十足的中式信封。羅求知皺著眉頭,心想“這是哪里來的,”拿起來一下撕開了封皮,卻不料里頭的信箋倒是很漂亮的洋紙,銀色的直欄,四角又都印了粉紅色花朵。一共是三張。羅求知看了一兩句,便翻到最后一張看那署名,又側著頭想道:“趙克久。這是誰呀?”他再回過去看第一張,看到一半,又皺著眉頭,自言自語道:“哎,哎,廢話!又是一個著了魔的!抗戰,抗戰,你為什么不上前線?”他翻過了第一張,眼光就像跑馬似的溜過了第二張,一邊看,一邊惊訝道:“哦!原來還是嚴洁修的同學呢?哦,也和辛佳認識?這可怪了,怎么認識我呀!”第三張他看的更快了,忽然伸手拍自己的腦袋,叫道:“哦,哦!是他!怎么叫我記得!才不過一面之識。在那樣亂糟糟的場合,而且又是隔開了那么多的日子!”
  羅求知把信尾的署名又看了一眼,放下信,便吃點心。他慢慢地回想著他有生以來最緊張熱烈也被他父親罵為“最荒唐”的一幕:當爭取愛國自由的各大學學生堅決要到南京去請愿,在布滿軍警,臨時戒嚴的北火車站到處找尋“司机”的時候,不知是哪個促狹鬼替羅求知代報了名,于是在許多同學的推推拉拉鼓掌喝采聲中,羅求知被擁上了那嗤啵嗤啵歎著气的火車頭,而且和另外三位不相識的大學生忙了半夜,其中一位就是土頭土腦的趙克久——同濟工科二年生。
  “哎!真是胡鬧!”羅求知想著,伸手就拿第二封信。剛看了信封上的字,他就禁不住叫道:“哦,這是弟弟的字呀!”他拆開封皮,抽出小小一張紙,匆匆看了,滿臉喜气洋洋,立刻站起身來,又在茶盤中抓了余下的最后一封信,便跑出房去。
  原來他的弟弟求實,妹妹求是,從北平出來,終于繞道到了漢口,而且已經會到了正在那里忙于工厂遷建事務的父親了。
  這是一個喜訊,羅求知急于要告訴母親。他一邊走,一邊又拆開手里的第三封信。當他展開那印有机關名稱頗為堂皇的夾貢信箋時,他正走到了樓梯頭,這里光線暗淡,只看到那么大的信箋上只有寥寥兩行小字,下面有扁而且闊的宋体字的長形硃印。這時他才注意到那封套上原來也是印得有机關名稱的。他一面下樓梯,一面忖量道:“這大概又是什么工厂遷移監督委員會給父親的公事。”樓梯下寬闊的甬道內有衣架,右面那房間內“竹戰”正緊張到頂點,除了劈劈拍拍的牌響,連一點笑聲都沒有。小大姐和顧媽穿梭似的往來,端進去香茗和點心,端出來香煙蒂、瓜子殼和水果皮。羅求知放慢腳步,就燈光下是,那寥寥的兩行明明是這樣的几個字:
    奉王科長面諭蘇辛佳涉有某种嫌疑一事望于明日上午十一時來本科談話特此通知
  羅求知瞪大了眼睛望著這兩行字,捏著信箋的手不住地發抖。這樣有一分鐘之久,然后他轉身又上樓梯,到了自己房里,把信一扔,歎口气道:“完了!”
  他僵直地坐在椅子上,心里亂哄哄,一會儿覺得“談話”亦不過談話而已,大概不會旁生枝節;一會儿卻覺得并不這樣簡單,“談話”而不“融洽”,往往要弄到“自行失蹤”的。
  “有什么話要找我去問呢?”他低著頭想,又著急又發愁。“也許要我勸勸辛佳寫了悔過書就算了?也許還是那句話,辛佳的背后關系。啊喲,真害死人了!我說不知道罷,他們一定怀疑我是替辛佳包庇,怀疑我也是她的同党;說知道罷,可我又實在不知道,說不出個所以然,他們還是不滿意。”
  想到這里,他又痛切地懊悔那天沒有跟辛佳去“看看”,同時他也恨起辛佳來了。“要做,就不要賴,”他望著壁爐架上的蘇子培合家歡照片中的蘇辛佳,恨恨地說,“做是做了,承認又不肯,連累別人受罪!”于是,在既已确定了蘇辛佳是咎由自取,而他自己是無過被累,羅求知就准備听天由命,逆來順受,心里倒安定些了。
  不幸這安定不能長久。他暴躁地在房里走來走去。反复念著一句話:“總得有點准備,總得有點准備。”他覺得“談話”之命不能不遵,而“談話”后的吉凶又實在無從揣測,那么,唯一的辦法,是准備万一他們“不諒解”時,他如何而不至于太吃虧。
  他在桌子邊一坐,打算起草一個電報給他的父親,“雖然父親遠在漢口,可是他會打電報回來托人說情的,”他想得很稱心。
  電報的內容還沒想得妥當,桌子角上那封趙克久的信忽然触動了他的靈感。他把筆放下,拉開抽屜,在舊信和雜紙堆里一陣亂翻,終于找出一本“同學錄”來了。他急急忙忙翻著那“同學錄”,終于在許多人名中間找著他的目的物了。
  這是學校的一個職員的住址。這是一位“有任務”的人物,同學們罵他是“狗”,然而羅求知得過他的“幫忙”。原來就是和趙克久相識那一次,羅求知雖然确是被硬拉進“火車頭”的,但事后,“麻煩”也就到了他頭上;那時形勢之對他不利,有甚于今日,曾在那火車頭中忙過半夜的人至少有兩位業已“自行失蹤”,但那時幫忙羅求知終于獲得“諒解”
  的,就是這一位“有任務”的分子。
  “他可以證明我是安分守己的,”羅求知想,現在他的臉上洋溢著喜气了,“至少他可以幫忙我想辦法。”
  羅求知看一看錢包內還有三五十元,就舉著輕快的步子走下樓去。在甬道中遇見大司務老張,羅求知吩咐他道:“告訴太太,我有應酬。”
  在院子里的走廊上,車夫阿四迎面而來,笑著叫道:“大少爺,上哪儿去?要不要車子?”
  羅求知遲疑了一會儿,這才回答了“不要”。
  弄堂里的燈光還是那么昏黃,百米長的那條甬道還是那么冷清清,但現在羅求知并不感覺得什么异樣了。當他走過弄堂中段那只很大的水泥垃圾箱的時候,他瞥見那几個難民就蹲在垃圾箱旁邊,其中一個仿佛就是那可疑的漢子,銅盆帽依然蓋住了半個面孔。
  “到底是什么路數呢?”羅求知有恃無恐地回過頭去朝那漢子看了一眼,心里這樣想;但馬上又微微一笑,對自己說:
  “隨他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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