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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李惠康走在街上時,最初似乎有個目標。那時他眼前打秋千似的輪替出現著裕丰和泰昌兩家錢庄的經理的面孔。但是他走了不多几分鐘以后,他眼前的面孔就多起來了,而且風車般轉著;這里就有黑臉絡腮胡子,有戴眼鏡的,有紫棠色方臉的,有戴著假獺皮帽子的;——有許多欠了他賬的各式各樣的嘴臉,乃至唐子嘉二老板的胖胖的油亮赭紅的臉。
  這時他也覺到自己是在街上走了。他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走在街上的,他覺得所有過路人,所有街旁店舖子里人們的目光,都注射著自己。他懂得這一切目光的意思。他似乎听得空中塞滿了嘈雜的聲音,都說著一句話:“哈!李惠康坍了!”
  然而他像一架失了駕馭的机關車似的,還是朝前走,無目的地走。
  漸漸他的路愈走愈暗了,他也愈走愈慢了。他恍惚覺得和三四人的一伙擦肩而過,他听得“唐子嘉”“姓唐的”——這樣字眼的聲音從那一伙里跳出來;他驀然心一震,然而他還是机械地朝前走。
  他面前的路忽然較為亮些了。他本能地繞著彎朝那亮些的地方走。他似乎又是他自己的了,他眼前沒有了那些幻影,他心上卻攤開了一把大算盤,這把算盤上的賬可复雜得很:他欠人家的,人家欠他的,他被人家倒掉的,——都混成一個大墨團儿。
  最后那一“柱”卻變成個大鐵棍子。他本能地歎了口气。在一個街角上,他不知不覺地站住了。他努力睜大了眼睛,似乎要打算打算他到底應該怎樣辦。
  街角左旁一家小酒店,此時正在鬧泛。一半已經擺在街頭的小板桌上也有几個人在喝酒。有這樣的一段話落進了李惠康的耳朵里——
  “真作孽呀!被他們帶坍的,才是真正的不得了呢!全是些小舖子,一家人靠著吃用的;偌!你听我報出來……”
  一串的店名從那人的呷酒的唼唼的聲音中陸陸續續滾了出來,中間還夾著另一個聲音的惊訝的复問,又一個人的聲音的“校正”和“補充”。
  這一串的店名飛到李惠康的耳朵里大半是熟得很。他渾身都抖起來了,他的納在大衣袋里那只手狠狠地抓住了一疊東西,——一疊紙,一疊賬單。他覺得好像已經抓住了大部分被“帶坍”的小店舖,——欠他賬的本街的店戶。他很明白他這一把抓住的,該他的數目可不小!然而現在實實足足成為了紙面上的數目!
  他不自覺地怪叫了一聲,掉轉身子就跑。這回是意識地在跑了,——他似乎要跑掉那死釘住在他心上釘得怪痛的一句話:“一家人靠著吃用。”他而他這回的跑卻真正是亂跑。他眼前的街道忽而明一段,忽而暗一段,終于他的腿和他的心一樣沉重,他停住在一個較為空曠的掩映著几點燈光的地方。
  蘇蘇的簌簌的響聲忽然從四面逼來了。他面前的燈光忽然沒有了,忽然又探出來,正射住了他的眼睛。他禁不住連打了几個冷戰。
  他認出來了,這是公園。他不知怎地已經跑在公園里了。風在幽幽地吹,滿園的樹葉像在歎息,像在哭。驀地一件不多几天前的城里的“新聞”電光似的擊中了他的思想:曾有一位負債的可怜人儿在這里的一個涼亭里上了吊。他的心跳了;跳一跳便像窄一些,頃刻之間只剩那“上吊”的一件事在他心上發狠地咬著。他不知不覺朝那涼亭走去了,不知不覺朝那涼亭的一根橫梁看了一眼,就去解他的腰帶。
  然而有腳步聲在亭子外左邊來了。他全身一震,就忽然清醒了似的在心里說道,“干么?我來上吊么?”腳步聲逼近在前面了。這里亭外樹上剛剛有一盞燈。他看見來的,是一男一女,男的他認得是唐子嘉的少爺,女的身段像三曲的水蛇。
  他們并沒進亭子來。他們背向著亭子,站在那樹下。李惠康听得唐子嘉的少爺說:
  “哎!可不是真真不湊巧?被他們這批人來一鬧,老頭子爬牆走了,——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我的媽嚇出病來了!——哎!月娥,今夜我也不敢回家去了,——也許那班人再來,——我是在警察轟走那班人的當儿捉空儿逃了出來的!——噯,月娥,到城外鐵路飯店去開一個房間罷?
  ……”
  “嘻嘻嘻,我不!不……要!”女的帶笑的聲音。
  唐子嘉的少爺突然抱住了那女的了。亭子里的李惠康心里罵一聲“不要臉”,吐了一口唾沫,掉轉身子正想走開,忽然听得前面又一個尖銳的女人的聲音劈空爆了出來。
  “沒良心的!你好,你好,——不要臉,騷貨!”
  李惠康看見一個身段頗為粗壯的女人飛也似的扑到唐慎卿的身上。那一個水蛇型的女子“啊啊”惊叫了一聲,便避在一邊。李惠康看不見那后來的女人的臉,但是他覺得她那身段十分面熟。唐慎卿在發狠地掙扎。“桂英!”厲聲的吆喝。李惠康听得這兩字,渾身就一跳。他飛步搶出亭子來,一手先抓住了那女的,不是他的女儿還有哪個!
  “你,你,不要臉!”
  李惠康破口罵著,再一手就抓住了唐慎卿的臂膊,惡狠狠地瞪住了他。李惠康做夢也想不到會親跟看到這樣一件事,他气得一時說不出話。
  唐慎卿掙扎著想逃。但是李惠康的大手比一把老虎鉗還要堅牢。李桂英倒在她父親腳邊嗚嗚地哭。
  忽然一陣高跟皮鞋聲匆促地隱入亭子后面去了。唐慎卿忍不住回過臉去瞧。
  “哼!哼!你的老子害了人還不夠,你——你胎毛還沒退淨的小畜生,也在害人了么?”
  李惠康咬著牙齒罵,气得聲音有些抖。他放開了抓住女儿的那只手,眼睛里爆出火來似的看著唐慎卿,就揚起那只手來,要打下去了。這時李桂英突然跳起來,發狂樣打著唐慎卿,一面哭叫道:“沒良心的!殺千刀!還我憑据!憑据!”
  唐慎卿一面招架,一面帶哭似的急叫著:“桂英!桂英!
  有話好講!”
  “憑据?什么!呵呵——哈!”
  李惠康忽然惡笑了起來,他用力把唐慎卿搖了几搖,似乎要搖出那什么“憑据”來,然后他又忽然省悟了似的放聲狂笑起來;愈笑得響,他那抓住了唐慎卿的手愈箍得緊。
  唐慎卿雖然已經急得昏了,而且被桂英的打罵逼得昏了,可是他還仿佛覺到李惠康那怪笑异常地可怕。
  “桂英!不要打!”李惠康突然止住了笑,厲聲說。“對了!有話好講!哼!唐慎卿!我們兩家的賬可真是算不清了!你的老子跟我,前賬未清,你跟我女儿又是一筆糊涂賬了!哈哈——哼!有話好講!賬且慢慢儿算!眼前可要委屈你做一做押頭了!我的店里擠滿了討債人,我正在沒有辦法,——來得好!請你去擋一陣!哼哼——哈!唐子嘉本人還值几錢,唐子嘉的少爺想來也值几錢罷!”
  李惠康說完了又狂笑,一邊笑,一邊喝道:“走罷!”
  李桂英睜大了眼睛發怔;她的父親已經拉著慎卿走了一步,她還是站著沒有動。
  “還不走么?桂英!”李惠康回頭來叫著。
  “呵呵!”李桂英也想過來似的忍不住笑了笑,赶快赶上一步。父女兩個一邊一人,挾著垂頭喪气的唐慎卿就走出公園,走上了一條不大明亮的街道。
  他們走得不多几步,迎面就來了三四個人,已經擦肩過去了,忽然那伙人中有一個回頭叫道:“嘿!那不是姓唐的儿子么?”
  立即又有一個聲音說:“找不到老的,小的也好!”
  李惠康都听得明白,正納罕著這一伙人是干么的,可是那伙人已經轉身圍了上來,其中有兩個直扑唐慎卿。一個是桂英認識的黃阿祥。
  “干么?”李惠康急忙地叫著,就放丁唐慎卿,出手去擋住扑來的兩人。然而早有另外二人從他背后沖過來。他急疾地旋轉身去,他那道袍似的大衣前襟飛了開來,把他自己和來人中間的一個都卷住了,噗的都倒在地下。其余的二人一哄上來,揪著拉著,有一個還在嚷道:
  “媽的!難道是保鏢的么?”
  “啊喲!逃了!”一個人猛喊將起來。另外的兩個人都扭轉身去,地上的兩個也跳起來。
  唐慎卿果然不見了,連李桂英也沒有了。
  這里恰是個冷靜去處,左近有三條小弄。那四個人亂嚷著,一時沒個計較。
  “你們這伙粗胚!”李惠康跺著腳,抓住了其中的一個。他忽然想起這伙短衣的大概就是听說吵上唐府的綢厂工人。“我也是唐老二的冤家對頭呢!我保他媽的鏢!你們怎么不問情由就動手?好!小家伙倒逃走了!你們這伙該死的!”
  “哦!哦!可是他逃不遠的!我們去追!”那被李惠康抓住的工人就掙脫身想去追。
  “不忙!不忙!我們分三路去追!阿貴!你和這位先生上南,這條弄里去。他不是朝大街逃的!我和麻子到那兩條弄里去搜。快走!”這話是黃阿祥說的。
  “對了!快追!誰追到了就回到這里來等候!”
  李惠康一邊大聲叫著,一邊就同阿貴跑進一條小弄去。
  這條弄可巧是長的,又暗。李惠康一路留心看著兩邊人家的牆門膛,他就落后几步了。他們跑到了弄的中段,還是不見半個人影子。這里有一個曲口,好像是人家的邊房凸出來构成的。他們已經跑過了這曲口,李惠康突听得一個女人的惊呼聲。他站住了。然而此時阿貴也瞥見前面有條人影,他回頭招呼一下李惠康,就飛步赶上去。
  “唷!唷!”又是那惊惶的女子的聲音。
  李惠康立刻認出這是他的女儿。他赶快回頭跑,抄過那曲口。可是聲音又來了,在背后。他再翻身轉來,就一直奔進了那曲口。原來卻是一條狹小的橫弄。他看見了有人,正是他的女儿和唐慎卿扭做一團在那里。李惠康這一喜比中了航空券頭獎還過分些,他也不說話,就伸開他的大手像一把老虎鉗抓住了唐慎卿的臂膊。
  這當儿,曲口外有阿貴的聲音,一邊在跑一邊叫道:“前面斷頭弄!喂,這位先生呢?往回跑!往回跑!前面不通!”
  李惠康屏住了呼吸似的一動也不動。他臉上有一條得意的狡猾的笑紋。他朝橫弄的里邊望了一眼,就低聲警告他的女儿和唐慎卿道:“不要作聲!”他帶著這一對儿悄悄地走進去。忽然轉一個彎前面燈光明亮,又是大街。
  “好了!天保佑!”李惠康松一口气,忍不住笑了。
  是在比較熱鬧的大街上,他不怕他的“押頭”再被人家來搶奪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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