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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關》的“關”




  我的一篇歷史的速寫《出關》在《海燕》〔2〕上一發表,就有了不少的批評,但大抵自謙為“讀后感”。于是有人說:“這是因為作者的名聲的緣故”。話是不錯的。現在許多新作家的努力之作,都沒有這么的受批評家注意,偶或為讀者所發現,銷上一二千部,便什么“名利雙收”〔3〕呀,“不該回來”呀,“嘰哩咕嚕”呀,群起而打之,惟恐他還有活气,一定要弄到此后一聲不響,這才算天下太平,文壇万歲。然而別一方面,慷慨激昂之士也露臉了,他戟指大叫道:“我們中國有半個托爾斯泰沒有?有半個歌德沒有?”慚愧得很,實在沒有。不過其實也不必這么激昂,因為從地殼凝結,漸有生物以至現在,在俄國和德國,托爾斯泰和歌德也只有各一個。

  我并沒有遭著這种打擊和恫嚇,是万分幸福的,不過這回卻想破了向來對于批評都守緘默的老例,來說几句話,這也并無他意,只以為批評者有從作品來批判作者的權利,作者也有從批評來批判批評者的權利,咱們也不妨談一談而已。

  看所有的批評,其中有兩种,是把我原是小小的作品,縮得更小,或者簡直封閉了。

  一种,是以為《出關》在攻擊某一個人。這些話,在朋友閒談,隨意說笑的時候,自然是無所不可的,但若形諸筆墨,昭示讀者,自以為得了這作品的魂靈,卻未免像后街阿狗的媽媽。她是只知道,也只愛听別人的陰私的。不幸我那《出關》并不合于這一流人的胃口,于是一种小報上批評道:“這好像是在諷刺傅東華,然而又不是。”〔4〕既然“然而又不是”,就可見并不“是在諷刺傅東華”了,這不是該從別處著眼了么?然而他因此又覺得毫無意味,一定要實在“是在諷刺傅東華”,這才嘗出意味來。

  這种看法的人們,是并不很少的,還記得作《阿Q正傳》時,就曾有小政客和小官僚惶怒,硬說是在諷刺他,殊不知阿Q的模特儿,卻在別的小城市中,而他也實在正在給人家搗米。但小說里面,并無實在的某甲或某乙的么?并不是的。倘使沒有,就不成為小說。縱使寫的是妖怪,孫悟空一個筋斗十万八千里,豬八戒高老庄招親,在人類中也未必沒有誰和他們精神上相像。有誰相像,就是無意中取誰來做了模特儿,不過因為是無意中,所以也可以說是誰竟和書中的誰相像。我們的古人,是早覺得做小說要用模特儿的,記得有一部筆記,說施耐庵〔5〕——我們也姑且認為真有這作者罷——請畫家畫了一百零八條梁山泊上的好漢,貼在牆上,揣摩著各人的神情,寫成了《水滸》。但這作者大約是文人,所以明白文人的技倆,而不知道畫家的能力,以為他倒能憑空創造,用不著模特儿來作標本了。

  作家的取人為模特儿,有兩法。一是專用一個人,言談舉動,不必說了,連微細的癖性,衣服的式樣,也不加改變。這比較的易于描寫,但若在書中是一個可惡或可笑的角色,在現在的中國恐怕大抵要認為作者在報個人的私仇——叫作“個人主義”,有破坏“聯合戰線”之罪,從此很不容易做人〔6〕。二是雜取种种人,合成一個,從和作者相關的人們里去找,是不能發見切合的了。但因為“雜取种种人”,一部分相像的人也就更其多數,更能招致廣大的惶怒。我是一向取后一法的,當初以為可以不触犯某一個人,后來才知道倒触犯了一個以上,真是“悔之無及”,既然“無及”,也就不悔了。況且這方法也和中國人的習慣相合,例如畫家的畫人物,也是靜觀默察,爛熟于心,然后凝神結想,一揮而就,向來不用一個單獨的模特儿的。

  不過我在這里,并不說傅東華先生就做不得模特儿,他一進小說,是有代表一种人物的資格的;我對于這資格,也毫無輕視之意,因為世間進不了小說的人們倒多得很。然而縱使誰整個的進了小說,如果作者手腕高妙,作品久傳的話,讀者所見的就只是書中人,和這曾經實有的人倒不相干了。例如《紅樓夢》里賈寶玉的模特儿是作者自己曹氚〔7〕,《儒林外史》里馬二先生的模特儿是馮執中〔8〕,現在我們所覺得的卻只是賈寶玉和馬二先生,只有特种學者如胡适之先生之流,這才把曹氚和馮執中念念不忘的記在心儿里〔9〕:這就是所謂人生有限,而藝術卻較為永久的話罷。

  還有一种,是以為《出關》乃是作者的自況,自況總得占點上風,所以我就是其中的老子〔10〕。說得最凄慘的是邱韻鐸〔11〕先生——

  “……至于讀了之后,留在腦海里的影子,就只是一個全身心都浸淫著孤獨感的老人的身影。我真切地感覺著讀者是會墜入孤獨和悲哀去,跟著我們的作者。要是這樣,那么,這篇小說的意義,就要無形地削弱了,我相信,魯迅先生以及像魯迅先生一樣的作家們的本意是不在這里的。……”(《每周文學》的《海燕讀后記》)

  這一來真是非同小可,許多人都“墜入孤獨和悲哀去”,前面一個老子,青牛屁股后面一個作者,還有“以及像魯迅先生一樣的作家們”,還有許多讀者們連邱韻鐸先生在內,竟一窠蜂似的涌“出關”去了。但是,倘使如此,老子就又不“只是一個全身心都浸淫著孤獨感的老人的身影”,我想他是會不再出關,回上海請我們吃飯,出題目征集文章,做道德五百万言的了。

  所以我現在想站在關口,從老子的青牛屁股后面,挽留住“像魯迅先生一樣的作家們”以及許多讀者們連邱韻鐸先生在內。首先是請不要“墜入孤獨和悲哀去”,因為“本意是不在這里”,邱先生是早知道的,但是沒說出在那里,也許看不出在那里。倘是前者,真是“這篇小說的意義,就要無形地削弱了”;倘因后者,那么,卻是我的文字坏,不夠分明的傳出“本意”的緣故。現在略說一點,算是敬掃一回兩月以前“留在腦海里的影子”罷——老子的西出函谷,為了孔子的几句話,并非我的發見或創造,是三十年前,在東京從太炎〔12〕先生口頭听來的,后來他寫在《諸子學略說》中,但我也并不信為一定的事實。至于孔老相爭,孔胜老敗,卻是我的意見:老,是尚柔的〔13〕;“儒者,柔也”〔14〕,孔也尚柔,但孔以柔進取,而老卻以柔退走。這關鍵,即在孔子為“知其不可為而為之”〔15〕的事無大小,均不放松的實行者,老則是“無為而無不為”〔16〕的一事不做,徒作大言的空談家。要無所不為,就只好一無所為,因為一有所為,就有了界限,不能算是“無不為”了。我同意于關尹子〔17〕的嘲笑:他是連老婆也娶不成的。于是加以漫畫化,送他出了關,毫無愛惜,不料竟惹起邱先生的這樣的凄慘,我想,這大約一定因為我的漫畫化還不足夠的緣故了,然而如果更將他的鼻子涂白,是不只“這篇小說的意義,就要無形地削弱”而已的,所以也只好這樣子。

  再引一段邱韻鐸先生的獨白——“……我更相信,他們是一定會繼續地運用他們的心力和筆力,傾注到更有利于社會變革方面,使凡是有利的力量都集中起來,加強起來,同時使凡是可能有利的力量都轉為有利的力量,以聯結成一個巨大無比的力量。”

  一為而“成一個巨大無比的力量”,僅次于“無為而無不為”一等,我“們”是沒有這种玄妙的本領的,然而我“們”和邱先生不同之處卻就在這里,我“們”并不“墜入孤獨和悲哀去”,而邱先生卻會“真切地感覺著讀者是會墜入孤獨和悲哀去”的關鍵也在這里。他起了有利于老子的心思,于是不禁寫了“巨大無比”的抽象的封條,將我的無利于老子的具象的作品封閉了。但我疑心:邱韻鐸先生以及像邱韻鐸先生一樣的作家們的本意,也許倒只在這里的。

  四月三十日。

  CC

  〔1〕本篇最初發表于一九三六年五月上海《作家》月刊第一卷第二期。

  〔2〕《海燕》月刊。胡風、聶紺弩、蕭軍等創辦,署史青文編。一九三六年一月二十日在上海創刊,僅出兩期即被查禁。《出關》發表于該刊第一期。

  〔3〕“名利雙收”一九三五年十一月二十四日《社會日報》第三版刊有署名黑二之《四馬路來消息三則學學時髦姑名之曰文壇三部曲》中說:“《八月的田間》自魯迅及魯系諸人轉輾相捧之后,作者田軍名利雙收”。

  〔4〕關于《出關》是諷刺傅東華的說法,見一九三六年一月三十日上海《小晨報》徐北辰《評〈海燕〉》一文,其中說:“自老子被硬請上關,講學,編講義,以及得了餑餑等贈品被放行止,一句兩句的零碎諷刺很多,但卻看不准他究竟在諷刺誰,好像是傅東華,然而也只是好像而已,并沒有可下斷語的憑据。”傅東華(1893—1971),浙江金華人,翻譯家。當時任《文學》月刊主編。

  〔5〕施耐庵相傳為元末明初時錢塘(今浙江杭州)人,長篇小說《水滸傳》的作者。舊籍中關于他的記述互有出入,都無确證,所以這里說“姑且認為真有這作者罷”。

  〔6〕參看本書《答徐懋庸并關于抗日統一戰線問題》。〔7〕曹僇(?—1763或1764)號雪芹,滿洲正白旗“包衣”人,清代小說家,《紅樓夢》的作者。賈寶玉是《紅樓夢》中的主要人物之一。

  〔8〕《儒林外史》長篇諷刺小說,清代吳敬梓著。書中人物馬二先生(馬純上)是個八股文選家。馮執中,應作馮萃中。清代金和在《儒林外史》跋文中說:“馬純上者,馮萃中。”〔9〕胡适在一九二一年所寫的《紅樓夢考證》中說:“《紅樓夢》這部書是曹雪芹的自敘傳”,“《紅樓夢》是一部隱去真事的自敘:里面的甄賈兩寶玉,即是曹雪芹自己的化身;甄賈兩府即是當日曹家的影子”。

  〔10〕老子參看本卷第301頁注〔12〕。相傳孔丘向他問過禮。后來他西出函谷關而去。現存《老子》一書,分《道經》、《德經》上下兩篇,是戰國時人編纂的老聃的言論集。

  〔11〕邱韻鐸上海人,曾任創造社出版部主任。他的《海燕讀后記》發表于一九三六年二月十一日上海《時事新報·每周文學》第二十一期。

  〔12〕太炎即章太炎,參看本卷第107頁注〔30〕和本書《關于太炎先生二三事》注〔2〕。《諸子學略說》是他述評春秋戰國時諸子百家學說的著作,其中論及老子出關事說:“老子以其權術授之孔子,而征藏故書,亦悉為孔子詐取。孔子之權術,乃有過于老子者。孔學本出于老,以儒道之形式有异,不欲崇奉以為本師;而懼老子發其覆也,于是說老子曰:烏鵲孺,魚傅沫,細要者化,有弟而兄啼。(原注:見《庄子·天運篇》。意謂己述六經,學皆出于老子,吾書先成,子名將奪,無可如何也。)老子膽怯,不得不曲從其請。逢蒙殺羿之事,又其素所怵惕也。胸有不平,欲一舉發,而孔氏之徒偏布東夏,吾言朝出,首領可以夕斷。于是西出函谷,知秦地之五儒,而孔氏之無如我何,則始著《道德經》,以發其覆。借令其書早出,則老子必不免于殺身,如少正卯在魯,与孔子并,孔子之門,三盈三虛,猶以爭名致戮,而況老子之陵駕其上者乎?”(見一九○六年《國粹學報》第二年第四冊。)〔13〕老,是尚柔的《老子》上篇有“柔胜剛,弱胜強”這話。〔14〕“儒者,柔也”語出許慎《說文解字》卷八。〔15〕“知其不可為而為之”語出《論語·憲問》:“子路宿于石門,晨門曰:‘奚自?’子路曰:‘自孔氏。’曰:‘是知其不可而為之者与?’”

  〔16〕“無為而無不為”語出《老子》上篇:“道常無為而無不為;侯王若能守,万物將自化。”下篇:“上德無為而無不為,下德為之而無以為。”

  〔17〕關尹子相傳是春秋末函谷關的關尹。235魯迅全集·且介亭雜文末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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