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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名




  就在這几天的上海報紙上,有一條廣告,題目是四個一寸見方的大字——

  “看救命去!”

  如果只看題目,恐怕會猜想到這是展覽著外科醫生對重病人施行大手術,或對淹死的人用人工呼吸,救助触礁船上的人員,挖掘崩坏的礦穴里面的工人的。但其實并不是。還是照例的“籌賑水災游藝大會”,看陳皮梅沈一呆〔2〕的獨腳戲,月光歌舞團的歌舞之類。誠如廣告所說,“化洋五角,救人一命,……一舉兩得,何樂不為”,錢是要拿去救命的,不過所“看”的卻其實還是游藝,并不是“救命”。

  有人說中國是“文字國”,有些像,卻還不充足,中國倒該說是最不看重文字的“文字游戲國”,一切總愛玩些實際以上花樣,把字和詞的界說,鬧得一團糟,弄到暫時非把“解放”解作“孥戮”〔3〕,“跳舞”解作“救命”不可。搗一場小亂子,就是偉人,編一本教科書,就是學者,造几條文壇消息,就是作家。于是比較自愛的人,一听到這些冠冕堂皇的名目就駭怕了,竭力逃避。逃名,其實是愛名的,逃的是這一團糟的名,不愿意醬在那里面。

  天津《大公報》〔4〕的副刊《小公園》,近來是標榜了重文不重名的。這見識很确當。不過也偶有“老作家”的作品,那當然為了作品好,不是為了名。然而八月十六日那一張上,卻發表了很有意思的“許多前輩作家附在來稿后面的叮囑”:“把我這文章放在平日,我愿意那樣,我驕傲那樣。我和熟人的名字并列得厭倦了,我愿著擠在虎生生的新人群里,因為許多時候他們的東西來得還更新鮮。”

  這些“前輩作家”們好像都撒了一點謊。“熟”,是不至于招致“厭倦”的。我們一离乳就吃飯或面,直到現在,可謂熟极了,卻還沒有厭倦。這一點叮囑,如果不是編輯先生玩的雙簧的花樣,也不是前輩作家玩的借此“返老還童”的花樣,那么,這所證明的是:所謂“前輩作家”也者,有一批是盜名的,因此使別一批羞与為伍,覺得和“熟人的名字并列得厭倦”,決計逃走了。

  從此以后,他們只要“擠在虎生生的新人群里”就舒舒服服,還是作品也就“來得還更新鮮”了呢,現在很難測定。逃名,固然也不能說是豁達,但有去就,有愛憎,究竟總不失為洁身自好之士。《小公園》里,已經有人在現身說法了,而上海灘上,卻依然有人在“掏腰包”〔5〕,造消息,或自稱“言行一致”〔6〕,或大呼“冤哉枉也”,或拖明朝死尸搭台,或請現存古人喝道,或自收自己的大名入辭典中,定為“中國作家”〔7〕,或自編自己的作品入畫集里,名曰“現代杰作”〔8〕——忙忙碌碌,鬼鬼祟祟,煞是好看。作家一排一排的坐著,將來使人笑,使人怕,還是使人“厭倦”呢?——現在也很難測定。但若据“前車之鑒”,則“后之視今,亦猶今之視昔”,大約也還不免于“悲夫”〔9〕的了!八月二十三日。

  CC

  〔1〕本篇最初發表于一九三五年九月五日《太白》半月刊第二卷第十二期,署名杜德机。

  〔2〕陳皮梅,沈一呆都是當時在上海游藝場演唱滑稽戲的演員。

  〔3〕“孥戮”語出《尚書·甘誓》:“用命,賞于祖;弗用命,戮于社,予則孥戮汝。”意思是“不但你自身,連你的儿子也都殺死”。〔4〕《大公報》一九○二年(清光緒二十八年)六月十七日創刊于天津,創辦人英斂之。一九二六年九月起由吳鼎昌、張季鸞、胡政之接辦,后与國民党政權發生關系。曾先后增出上海、漢口、重慶、桂林、香港版等。

  〔5〕“掏腰包”指楊村人、杜衡等人創辦《星火》月刊的自我表白。該刊創刊號(一九三五年五月)刊出的《〈星火〉前致詞》中說,他們這刊物是“由几十個同人從最迫切的生活費用上三塊五塊的省下鈔來”創辦的。參看本書《四論“文人相輕”》及其注〔8〕。〔6〕“言行一致”施蟄存在《現代》第五卷第五期(一九三四年九月)發表的《我与文言文》中,曾說:“我自有生以來三十年,……自信思想及言行都是一貫的。”

  〔7〕顧鳳城在他所編的《中外文學家辭典》(一九三二年樂華圖書公司出版)中,除外國文學家外,收中國文學家二七○人,其中也列入了他自己的名字。

  〔8〕劉海粟編《世界名畫》(中華書局出版),所收都是近代外國著名畫家的作品,每人一集。其中的第二集是他自己的作品,由傅雷編輯。

  〔9〕“后之視今,亦猶今之視昔”語見晉代王羲之《蘭亭集序》:“古人云,死生亦大矣,豈不痛哉!……后之視今,亦猶今之視昔,悲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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