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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新文學大系》小說二集序




  一

  凡是關心現代中國文學的人,誰都知道《新青年》〔2〕是提倡“文學改良”,后來更進一步而號召“文學革命”的發難者。但當一九一五年九月中在上海開始出版的時候,卻全部是文言的。蘇曼殊〔3〕的創作小說,陳嘏〔4〕和劉半農〔5〕的翻譯小說,都是文言。到第二年,胡适〔6〕的《文學改良芻議》發表了,作品也只有胡适的詩文和小說是白話。后來白話作者逐漸多了起來,但又因為《新青年》其實是一個論議的刊物,所以創作并不怎樣著重,比較旺盛的只有白話詩;至于戲曲和小說,也依然大抵是翻譯。

  在這里發表了創作的短篇小說的,是魯迅。從一九一八年五月起,《狂人日記》,《孔乙己》,《藥》等,陸續的出現了,算是顯示了“文學革命”的實績,又因那時的認為“表現的深切和格式的特別”,頗激動了一部分青年讀者的心。然而這激動,卻是向來怠慢了紹介歐洲大陸文學的緣故。一八三四年頃,俄國的果戈理(NGogol)就已經寫了《狂人日記》;〔7〕一八八三年頃,尼采(FrNietzsche)〔8〕也早借了蘇魯支(Zarathus-tra)的嘴,說過“你們已經走了從虫豸到人的路,在你們里面還有許多份是虫豸。你們做過猴子,到了現在,人還尤其猴子,無論比那一個猴子”的。而且《藥》的收束,也分明的留著安特萊夫(LAndreev)〔9〕式的陰冷。但后起的《狂人日記》意在暴露家族制度和禮教的弊害,卻比果戈理的憂憤深廣,也不如尼采的超人的渺茫。此后雖然脫离了外國作家的影響,技巧稍為圓熟,刻划也稍加深切,如《肥皂》,《离婚》等,但一面也減少了熱情,不為讀者們所注意了。

  從《新青年》上,此外也沒有養成什么小說的作家。較多的倒是在《新潮》〔10〕上。從一九一九年一月創刊,到次年主干者們出洋留學而消滅的兩個年中,小說作者就有汪敬熙,羅家倫,楊振聲,俞平伯,歐陽予倩和葉紹鈞。自然,技術是幼稚的,往往留存著舊小說上的寫法和語調;而且平舖直敘,一瀉無余;或者過于巧合,在一剎時中,在一個人上,會聚集了一切難堪的不幸。然而又有一种共同前進的趨向,是這時的作者們,沒有一個以為小說是脫俗的文學,除了為藝術之外,一無所為的。他們每作一篇,都是“有所為”而發,是在用改革社會的器械,——雖然也沒有設定終极的目標。

  俞平伯〔11〕的《花匠》以為人們應該屏絕矯揉造作,任其自然,羅家倫〔12〕之作則在訴說婚姻不自由的苦痛,雖然稍嫌淺露,但正是當時許多智識青年們的公意;輸入易卜生(HIb-sen)〔13〕的《娜拉》和《群鬼》的机運,這時候也恰恰成熟了,不過還沒有想到《人民之敵》和《社會柱石》。楊振聲〔14〕是极要描寫民間疾苦的;泛敬熙〔15〕并且裝著笑容,揭露了好學生的秘密和苦人的災難。但究竟因為是上層的智識者,所以筆墨總不免伸縮于描寫身邊瑣事和小民生活之間。后來,歐陽予倩〔16〕致力于劇本去了;葉紹鈞〔17〕卻有更遠大的發展。汪敬熙又在《現代評論》〔18〕上發表創作,至一九二五年,自選了一本《雪夜》,但他好像終于沒有自覺,或者忘卻了先前的奮斗,以為他自己的作品,是并無“什么批評人生的意義的”了。序中有云——

  “我寫這些篇小說的時候,是力求著去忠實的描寫我所見的几种人生經驗。我只求描寫的忠實,不攙入絲毫批評的態度。雖然一個人敘述一件事實之時,他的描寫是免不了受他的人生觀之影響,但我總是在可能的范圍之內,竭力保持一种客觀的態度。

  “因為持了這种客觀態度的緣故,我這些短篇小說是不會有什么批評人生的意義。我只寫出我所見的几种經驗給讀者看罷了。讀者看了這些小說,心中對于這些种經驗有什么評論,是我所不問的。”

  楊振聲的文筆,卻比《漁家》更加生發起來,但恰与先前的戰友汪敬熙站成對郯:他“要忠實于主觀”,要用人工來制造理想的人物。而且憑自己的理想還怕不夠,又請教過几個朋友,刪改了几回,這才完成一本中篇小說《玉君》〔19〕,那自序道——

  “若有人問玉君是真的,我的回答是沒有一個小說家說實話的。說實話的是歷史家,說假話的才是小說家。

  歷史家用的是記憶力,小說家用的是想像力。歷史家取的是科學態度,要忠實于客觀;小說家取的是藝術態度,要忠實于主觀。一言以蔽之,小說家也如藝術家,想把天然藝術化,就是要以他的理想与意志去補天然之缺陷。”

  他先決定了“想把天然藝術化”,唯一的方法是“說假話”,“說假話的才是小說家”。于是依照了這定律,并且博采眾議,將《玉君》創造出來了,然而這是一定的:不過一個傀儡,她的降生也就是死亡。我們此后也不再見這位作家的創作。

  二

  “五四”事件一起,這運動的大營的北京大學負了盛名,但同時也遭了艱險。終于,《新青年》的編輯中樞不得不复歸上海〔20〕,《新潮》群中的健將,則大抵遠遠的到歐美留學去了,《新潮》這雜志,也以雖有大吹大擂的豫告,卻至今還未出版的“名著紹介”收場〔21〕;留給國內的社員的,是一万部《孑民先生言行錄》〔22〕和七千部《點滴》〔23〕。創作衰歇了,為人生的文學自然也衰歇了。

  但上海卻還有著為人生的文學的一群,不過也崛起了為文學的文學的一群〔24〕。這里應該提起的,是彌洒社〔25〕。它在一九二三年三月出版的《彌洒》(Musai)上,由胡山源〔26〕作的《宣言》(《彌洒臨凡曲》)告訴我們說——“我們乃是藝文之神;我們不知自己何自而生,也不知何為而生:

  …………

  我們一切作為只知順著我們的Inspiration!”〔27〕到四月出版的第二期,第一頁上便分明的標出了這是“無目的無藝術觀不討論不批評而只發表順靈感所創造的文藝作品的月刊”,即是一個脫俗的文藝團体的刊物。但其實,是無意中有著假想敵的。陳德征〔28〕的《編輯余談》說:“近來文學作品,也有商品化的,所謂文學研究者,所謂文人,都不免帶有几分販賣者底色彩!這是我們所深惡而且深以為痛心疾首的一件事。……”就正是和討伐“壟斷文壇”〔29〕者的大軍一鼻孔出气的檄文。這時候,凡是要獨樹一幟的,總打著憎惡“庸俗”的幌子。

  一切作品,誠然大抵很致力于优美,要舞得“翩躚回翔”,唱得“宛轉抑揚”,然而所感覺的范圍卻頗為狹窄,不免咀嚼著身邊的小小的悲歡,而且就看這小悲歡為全世界。在這刊物上,作為小說作者而出現的,是胡山源,唐鳴時,趙景沄,方企留,曹貴新〔30〕;錢江春和方時旭〔31〕,卻只能數作速寫的作者。從中最特出的是胡山源,他的一篇《睡》,是實踐宣言,籠罩全群的佳作,但在《櫻桃花下》(第一期),卻正如這面的過度的睡覺一樣,顯出那面的病的神經過敏來了。“靈感”也究竟要露出目的的。趙景沄的《阿美》,雖然簡單,雖然好像不能“無所為”,卻強有力的寫出了連敏感的作者們也忘卻了的“丫頭”的悲慘短促的一世。

  一九二四年中發祥于上海的淺草社〔32〕,其實也是“為藝術而藝術”的作家團体,但他們的季刊,每一期都顯示著努力:向外,在攝取异域的營養,向內,在挖掘自己的魂靈,要發見心里的眼睛和喉舌,來凝視這世界,將真和美歌唱給寂寞的人們。韓君格,孔襄我,胡絮若,高世華,林如稷,徐丹歌,顧A,莎子,亞士,陳翔鶴,陳煒謨,竹影女士,都是小說方面的工作者;連后來是中國最為杰出的抒情詩人馮至〔33〕,也曾發表他幽婉的名篇。次年,中樞移入北京,社員好像走散了一些,《淺草》季刊改為篇葉較少的《沉鐘》周刊〔34〕了,但銳气并不稍衰,第一期的眉端就引著吉辛(GGissing)〔35〕的堅決的句子——“而且我要你們一齊都證實……我要工作啊,一直到我死之一日。”

  但那時覺醒起來的智識青年的心情,是大抵熱烈,然而悲涼的。即使尋到一點光明,“徑一周三”〔36〕,卻更分明的看見了周圍的無涯際的黑暗。攝取來的异域的營養又是“世紀末”〔37〕的果汁:王爾德(OscarWilde)〔38〕,尼采(FrNietz-sche),波特萊爾(ChBaudelaire)〔39〕,安特萊夫(LAndre-ev)們所安排的。“沉自己的船”〔40〕還要在絕處求生,此外的許多作品,就往往“春非我春,秋非我秋”〔41〕,玄發朱顏,卻唱著飽經憂患的不欲明言的斷腸之曲。雖是馮至的飾以詩情,莎子〔42〕的托辭小草,還是不能掩飾的。凡這些,似乎多出于蜀中的作者,蜀中的受難之早,也即此可以想見了。不過這群中的作者們也未嘗自餒。陳煒謨〔43〕在他的小說集《爐邊》的“Proem”里說——“但我不要這樣;生活在我還在剛開頭,有許多命運的猛獸正在那邊張牙舞爪等著我在。可是這也不用怕。

  人雖不必去崇拜太陽,但何至于懦怯得連暗夜也要躲避呢?怎的,禿筆不會寫在破紙上么?若干年之后,回想此時的我,即不管別人,在自己或也可值眷念罷,如果值得憶念的地方便應該憶念。……”

  自然,這仍是無可奈何的自慰的傷心之言,但在事實上,沉鐘社卻确是中國的最堅韌,最誠實,掙扎得最久的團体。它好像真要如吉辛的話,工作到死掉之一日;如“沉鐘”的鑄造者,死也得在水底里用自己的腳敲出洪大的鐘聲〔44〕。然而他們并不能做到,他們是活著的,時移世易,百事俱非;他們是要歌唱的,而听者卻有的睡眠,有的槁死,有的流散,眼前只剩下一片茫茫白地,于是也只好在風塵肮洞中,悲哀孤寂地放下了他們的箜篌了。

  后來以“廢名”出名的馮文炳〔45〕,也是在《淺草》中略見一斑的作者,但并未顯出他的特長來。在一九二五年出版的《竹林的故事》里,才見以沖淡為衣,而如著者所說,仍能“從他們當中理出我的哀愁”的作品。可惜的是大約作者過于珍惜他有限的“哀愁”,不久就更加不欲像先前一般的閃露,于是從率直的讀者看來,就只見其有意低徊,顧影自怜之態了。

  馮沅君〔46〕有一本短篇小說集《卷施》——是“拔心不死”的草名,也是一九二三年起,身在北京,而以“淦女士”的筆名,發表于上海創造社的刊物上的作品。其中的《旅行》是提煉了《隔絕》和《隔絕之后》(并在《卷施》內)的精粹的名文,雖嫌過于說理,卻還未傷其自然;那“我很想拉他的手,但是我不敢,我只敢在間或車上的電燈被震動而失去它的光的時候,因為我害怕那些搭客們的注意。可是我們又自己覺得很驕傲的,我們不客气的以全車中最尊貴的人自命。”這一段,實在是五四運動直后,將毅然和傳統戰斗,而又怕敢毅然和傳統戰斗,遂不得不复活其“纏綿悱惻之情”的青年們的真實的寫照。和“為藝術而藝術”的作品中的主角,或夸耀其頹唐,或k鬻其才緒,是截然兩樣的。然而也可以复歸于平安。陸侃如〔47〕在《卷施》再版后記里說:“‘淦’訓‘沈’,取《庄子》‘陸沈’之義。現在作者思想變遷,故再版時改署沅君。……只因作者秉性疏懶,故托我代說。”誠然,三年后的《春痕》〔48〕,就只剩了散文的斷片了,更后便是關于文學史的研究。這使我又記起匈牙利的詩人彼兌菲(PetGfiSandor)〔49〕題BSz夫人照像的詩來—疤隤竭z鼓*的男人很幸福,我希望不至于此,因為他是苦惱的夜鶯,而今沉默在幸福里了。苛待他罷,使他因此常常唱出甜美的歌來。”

  我并不是說:苦惱是藝術的淵源,為了藝術,應該使作家們永久陷在苦惱里。不過在彼兌菲的時候,這話是有些真實的;在十年前的中國,這話也有些真實的。

  三

  在北京這地方,——北京雖然是“五四運動”的策源地,但自從支持著《新青年》和《新潮》的人們,風流云散以來,一九二○至二二年這三年間,倒顯著寂寞荒涼的古戰場的情景。《晨報副刊》〔50〕,后來是《京報副刊》〔51〕露出頭角來了,然而都不是怎么注重文藝創作的刊物,它們在小說一方面,只紹介了有限的作家:蹇先艾,許欽文,王魯彥,黎錦明,黃鵬基,尚鉞,向培良。

  蹇先艾〔52〕的作品是簡朴的,如他在小說集《朝霧》里說——

  “……我已經是滿過二十歲的人了,從老遠的貴州跑到北京來,灰沙之中彷徨了也快七年,時間不能說不長,怎樣混過的,并自身都茫然不知。是這樣匆匆地一天一天的去了,童年的影子越發模糊消淡起來,像朝霧似的,裊裊的飄失,我所感到的只有空虛与寂寞。這几個歲月,除近兩年信筆涂鴉的几篇新詩和似是而非的小說之外,還做了什么呢?每一回憶,終不免有點凄寥撞擊心頭。所以現在決然把這個小說集付印了,……借以紀念從此闊別的可愛的童年。……若果不失赤子之心的人們肯毅然光顧,或者從中間也尋得出一點幼稚的風味來罷?……”

  誠然,雖然簡朴,或者如作者所自謙的“幼稚”,但很少文飾,也足夠寫出他心曲的哀愁。他所描寫的范圍是狹小的,几個平常人,一些瑣屑事,但如《水葬》,卻對我們展示了“老遠的貴州”的鄉間習俗的冷酷,和出于這冷酷中的母性之愛的偉大,——貴州很遠,但大家的情境是一樣的。

  這時——一九二四年——偶然發表作品的還有裴文中〔53〕和李健吾〔54〕。前者大約并不是向來留心創作的人,那《戎馬聲中》,卻拉雜的記下了游學的青年,為了炮火下的故鄉和父母而惊魂不定的實感。后者的《終條山的傳說》是絢爛了,雖在十年以后的今日,還可以看見那藏在用口碑織就的華服里面的身体和靈魂。

  蹇先艾敘述過貴州,裴文中關心著榆關,凡在北京用筆寫出他的胸臆來的人們,無論他自稱為用主觀或客觀,其實往往是鄉土文學,從北京這方面說,則是僑寓文學的作者。但這又非如勃蘭兌斯(GBrandes)〔55〕所說的“僑民文學”,僑寓的只是作者自己,卻不是這作者所寫的文章,因此也只見隱現著鄉愁,很難有异域情調來開拓讀者的心胸,或者眩耀他的眼界。許軟文〔56〕自名他的第一本短篇小說集為《故鄉》,也就是在不知不覺中,自招為鄉土文學的作者,不過在還未開手來寫鄉土文學之前,他卻已被故鄉所放逐,生活驅逐他到异地去了,他只好回憶“父親的花園”,而且是已不存在的花園,因為回憶故鄉的已不存在的事物,是比明明存在,而只有自己不能接近的事物較為舒适,也更能自慰的——“父親的花園最盛的几年距今已有几時,已難确切的計算。當時的盛況雖曾照下一像,如今挂在父親的房里,無奈為時已久,那時鄉間的攝影又很幼稚,現已模胡莫辨了。挂在它旁邊的芳姊的遺像也已不大清楚,惟有父親題在像上的字句卻很明白:‘性既執拗,遇复可怜,一朝痛割,我獨何堪!’

  “…………”

  “我想父親的花園就是能夠重行种起种种的花來,那時的盛況總是不能恢复的了,因為已經沒有了芳姊。”

  無可奈何的悲憤,是令人不得不舍棄的,然而作者仍不能舍棄,沒有法,就再尋得冷靜和詼諧來做悲憤的衣裳;裹起來了聊且當作“看破”。并且將這手段用到描寫种种人物,尤其是青年人物去。因為故意的冷靜,所以也刻深,而終不免帶著令人疑慮的嬉笑。“雖有忮心,不怨飄瓦”〔57〕,冷靜要死靜;包著憤激的冷靜和詼諧,是被觀察和被描寫者所不樂受的,他們不承認他是一面無生命,無意見的鏡子。于是他也往往被排進諷刺文學作家里面去,尤其是使女士們皺起了眉頭。

  這一种冷靜和詼諧,如果滋長起來,對于作者本身其實倒是危險的。他也能活潑的寫出民間生活來,如《石宕》,但可惜不多見。

  看王魯彥〔58〕的一部分的作品的題材和筆致,似乎也是鄉土文學的作家,但那心情,和許欽文是极其兩樣的。許欽文所苦惱的是失去了地上的“父親的花園”,他所煩冤的卻是离開了天上的自由的樂土。他听得“秋雨的訴苦”說——“地太小了,地太髒了,到處都黑暗,到處都討厭。

  人人只知道愛金錢,不知道愛自由,也不知道愛美。你們人類的中間沒有一點親愛,只有仇恨。你們人類,夜間像豬一般的甜甜蜜蜜的睡著,白天像狗一般的爭斗著,撕打著……

  “這樣的世界,我看得慣嗎?我為什么不應該哭呢?

  在野蠻的世界上,讓野獸們去生活著罷,但是我不,我們不……唔,我現在要离開這世界,到地底去了……”這和愛羅先珂(VEroshenko)〔59〕的悲哀又仿佛相像的,然而又极其兩樣。那是地下的土撥鼠,欲愛人類而不得,這是太空的秋雨,要逃避人間而不能。他只好將心還給母親,才來做“人”,騙得母親的微笑。秋天的雨,無心的“人”,和人間社會是不會有情愫的。要說冷靜,這才真是冷靜;這才能夠和“托爾斯小”的無抵抗主義一同抹殺“牛克斯”的斗爭說;和“達我文”的進化說一并嘲弄“克魯屁特金”的互助論〔60〕;對專制不平,但又向自由冷笑。作者是往往想以詼諧之筆出之的,但也因為太冷靜了,就又往往化為冷話,失掉了人間的詼諧。

  然而“人”的心是究竟還不盡的,《柚子》一篇,雖然為湘中的作者所不滿〔61〕,但在玩世的衣裳下,還閃露著地上的憤懣,在王魯彥的作品里,我以為倒是最為熱烈的的了。我所說的這湘中的作家是黎錦明〔62〕,他大約是自小就离開了故鄉的。在作品里,很少鄉土气息,但蓬勃著楚人的敏感和熱情。他一早就在《社交問題》里,對易卜生一流的解放論者擲了斯忒林培黎(AStrindberg)〔63〕式的投槍;但也能精致而明麗的說述儿時的“輕微的印象”。待到一九二六年,他存告不滿于自己了,他在《烈火》再版的自序上說——“在北京生活的人們,如其有靈魂,他們的靈魂恐怕未有不染遍了灰色罷,自然,《烈火》即在這情形中寫成,當我去年春時來到上海,我的心境完全變了,對于它,只有遺棄的一念。……”

  他判過去的生活為灰色,以早期的作品為童馬矣了。果然,在此后的《破壘集》中,的确很換了些披挂,有含譏的輕妙的小品,但尤其顯出好的故事作者的特色來:有時如中國的“磊砢山房〔64〕主人的瑰奇;有時如波蘭的顯克微支(HSienkie-wicz)〔65〕的警拔,卻又不以失望收場,有聲有色,總能使讀者欣然終卷。但其失,則又即在立旨居陸离光怪的裝飾之中,時或永被沉埋,倘一顯現,便又見得鶻突了。

  《現代評論》比起日報的副刊來,比較的著重于文藝,但那些作者,也還是新潮社和創造社〔66〕的老手居多。凌叔華〔67〕的小說,卻發祥于這一种期刊的,她恰和馮沅君的大膽,敢言不同,大抵很謹慎的,适可而止的描寫了舊家庭中的婉順的女性。即使間有出軌之作,那是為了偶受著文酒之風的吹拂,終于也回复了她的故道了。這是好的,——使我們看見和馮沅君,黎錦明,川島〔68〕,汪靜之〔69〕所描寫的絕不相同的人物,也就是世態的一角,高門巨族的精魂。

  四

  一九二五年十月間,北京突然有莽原社〔70〕出現,這其實不過是不滿于《京報副刊》編輯者的一群,另設《莽原》周刊,卻仍附《京報》發行,聊以快意的團体。奔走最力者為高長虹〔71〕,中堅的小說作者也還是黃鵬基,尚鉞,向培良三個;而魯迅是被推為編輯的。但聲援的很不少,在小說方面,有文炳,沅君,霽野,靜農,小酩,青雨等。到十一月,《京報》要停止副刊以外的小幅了,便改為半月刊,由未名社出版,其時所紹介的新作品,是描寫著鄉下的沉滯的氛圍气的魏金枝〔72〕之作:《留下鎮上的黃昏》。

  但不久這莽原社內部沖突了,長虹一流,便在上海設立了狂飆社。所謂“狂飆運動”,那草案其實是早藏在長虹的衣袋里面的,常要乘机而出,先就印過几期周刊;那《宣言》,又曾在一九二五年三月間的《京報副刊》上發表,但尚未以“超人”自命,還帶著并不自滿的聲音——“黑沉沉的暗夜,一切都熟睡了,死一般的,沒有一點聲音,一件動作,闃寂無聊的長夜呵!

  “這樣的,几百年几百年的時期過去了,而晨光沒有來,黑夜沒有止息。

  “死一般的,一切的人們,都沉沉的睡著了。

  “于是有几個人,從黑暗中醒來,便互相呼喚著:“——時候到了,期待已經夠了。

  “——是呵,我們要起來了。我們呼喚著,使一切不安于期待的人們也起來罷。

  “——若是晨光終于不來,那么,也起來罷。我們將點起燈來,照耀我們幽暗的前途。

  “——軟弱是不行的,睡著希望是不行的。我們要作強者,打倒障礙或者被障礙壓倒。我們并不懼怯,也不躲避。

  “這樣呼喚著,雖然是微弱的罷,听呵,從東方,從西方,從南方,從北方,隱隱的來了強大的應聲,比我們更要強大的應聲。

  “一滴水泉可以作江河之始流,一片樹葉之飄動可以兆暴風之將來,微小的起源可以生出偉大的結果。因為這個緣故,我們的周刊便叫作《狂飆》。”

  不過后來卻日見其自以為“超越”了。然而擬尼采樣的彼此都不能解的格言式的文章,終于使周刊難以存在,可記的也仍然只是小說方面的黃鵬基,尚鉞——其實是向培良一個作者而已。

  黃鵬基〔73〕將他的短篇小說印成一本,稱為《荊棘》,而第二次和讀者相見的時候,已經改名“朋其”了。他是首先明白曉暢的主張文學不必如奶油,應該如刺,文學家不得頹喪,應該剛健的人;他在《刺的文學》(《莽原》周刊二十八期)里,說明了“文學絕不是無聊的東西”,“文學家并不一定就是得天獨厚的特等民族”,“也不是成天哭泣的鮫人”。他說——

  “我以為中國現代的作品,應該是像一叢荊棘。因為在一片沙漠里,憧憬的花都會慢慢地消滅的,社會生出荊棘來,他的葉是有刺的,他的莖是有刺的,以至于他的根也是有刺的。——請不要拿植物生理來反駁我——一篇作品的思想,的結构,的練句,的用字,都應該把我們常感覺到的刺的意味儿表現出來。真的文學家……應該先站起來,使我們不得不站起來。他應該充實自己的力,讓人們怎樣充實他自己的力,知道他自己的力,表現他自己的力。一篇作品的成功至少要使讀者一直讀下去,無暇辨文字的美惡,——惡劣的感覺,固然不好,就是美妙的感覺,也算失敗。——而要想因循,苟且而不得。怎樣抓著他的病的深處,就很利害地刺他一下。一般整飭的結构,平凡的字句,會使他跑到旁處去的,我們應該反對。

  “‘沙漠里遍生了荊棘,中國人就會過人的生活了!’這是我相信的。”

  朋其的作品的确和他的主張并不怎么背馳,他用流利而詼諧的言語,暴露,描畫,諷刺著各式人物,尤其是智識者層。他或者裝著傻子,說出青年的思想來,或者化為渝腿,跑進闊佬們的家里去〔74〕。但也許因為力求生動,流利的緣故罷,抉剔就不能深,而且結末的特地裝置的滑稽,也往往毀損掉全篇的力量。諷刺文學是能死于自身的故意的戲笑的。不久他又“自招”(《荊棘》卷首)道:“寫出‘刺的文學’四字,也不過因了每天對于霸王鞭的欣賞,和自己的‘生也不辰’,未能十分領略花的意味儿,”那可大有徘徊之狀了。此后也沒有再看見他“刺的文學”。

  尚鉞〔75〕的創作,也是意在譏刺,而且暴露,搏擊的,小說集《斧背》之名,便是自提的綱要。他創作的態度,比朋其嚴肅,取材也較為廣泛,時時描寫著風气未開之處——河南信陽——的人民。可惜的是為才能所限,那斧背就太輕小了,使他為公和為私的打擊的效力,大抵失在由于器械不良,手段生澀的不中里。

  向培良〔76〕當發表他第一本小說集《飄渺的夢》時,一開首就說——

  “時間走過去的時候,我的心靈听見輕微的足音,我把這個很拙笨地移到紙上去了,這就是我這本小冊子的來源罷!”

  的确,作者向我們敘述著他的心靈所听到的時間的足音,有些是借了儿童時代的天真的愛和憎,有些是借著羈旅時候的寂寞的聞和見,然而他并不“拙笨”,卻也不矯揉造作,只如熟人相對,娓娓而談,使我們在不甚操心的傾听中,感到一种生活的色相。但是,作者的內心是熱烈的,倘不熱烈,也就不能這么平靜的娓娓而談了,所以他雖然間或休息于過去的“已經失去的童心”中,卻終于愛了現在的“在強有力的憎惡后面,發現更強有力的愛”的“虛無的反抗者”,向我們紹介了強有力的《我离開十字街頭》〔77〕。下面這一段就是那不知名的反抗者所自述的憎惡——“為什么我要跑出北京?這個我也說不出很多的道理。總而言之:我已經討厭了這古老的虛偽的大城。在這里面游离了四年之后,我已經刻骨地討厭了這古老的虛偽的大城。在這里面,我只看見請安,打拱,要皇帝,恭維執政——卑怯的奴才!卑劣,怯懦,狡猾,以及敏捷的逃躲,這都是奴才們的絕技!厭惡的深感在我口中,好似生的腥魚在我口中一般;我需要嘔吐,于是提著我的棍走了。”

  在這里听到了尼采聲,正是狂飆社的進軍的鼓角。尼采教人們准備著“超人”的出現,倘不出現,那准備便是空虛。但尼采卻自有其下場之法的:發狂和死。否則,就不免安于空虛,或者反抗這空虛,即使在孤獨中毫無“末人”〔78〕的希求溫暖之心,也不過蔑視一切權威,收縮而為虛無主義者(Nihi-list)。巴札羅夫(Bazarov)是相信科學的;他為醫術而死,一到所蔑視的并非科學的權威而是科學本身,那就成為沙宁(Sanin)〔79〕之徒,只好以一無所信為名,無所不為為實了。但狂飆社卻似乎僅止于“虛無的反抗”,不久就散了隊,現在所遺留的,就只有向培良的這響亮的戰叫,說明著半綏惠略夫(Sheveriov)〔80〕式的憎惡”的前途。未名社〔81〕卻相反,主持者韋素園〔82〕,是宁愿作為無名的泥土,來栽植奇花和喬木的人,事業的中心,也多在外國文學的譯述。待到接辦《莽原》后,在小說方面,魏金枝之外,又有李霽野〔83〕,以銳敏的感覺創作,有時深而細,真如數著每一片葉的葉脈,但因此就往往不能廣,這也是孤寂的發掘者所難以兩全的。台靜農〔84〕是先不想到寫小說,后不愿意寫小說的人,但為了韋素園的獎勸,為了《莽原》的索稿,他挨到一九二六年,也只得動手了。《地之子》的后記里自己說——

  “那時我開始寫了兩三篇,預備第二年用。素園看了,他很滿意我從民間取材;他遂勸我專在這一方面努力,并且舉了許多作家的例子。其實在我倒不大樂于走這一條路。人間的酸辛和凄楚,我耳邊所听到的,目中所看見的,已經是不堪了;現在又將它用我的心血細細地寫出,能說這不是不幸的事么?同時我又沒有生花的筆,能夠獻給我同時代的少男少女以偉大的歡欣。”

  此后還有《建塔者》。要在他的作品里吸取“偉大的歡欣”,誠然是不容易的,但他卻貢獻了文藝;而且在爭寫著戀愛的悲歡,都會的明暗的那時候,能將鄉間的死生,泥土的气息,移在紙上的,也沒有更多,更勤于這作者的了。五

  臨末,是關于選輯的几句話——一,文學團体不是豆莢,包含在里面的,始終都是豆。大約集成時本已各個不同,后來更各有种种的變化。在這里,一九二六年后之作即不錄,此后的作者的作風和思想等,也不論。

  二,有些作者,是有自編的集子的,曾在期刊上發表過的初期的文章,集子里有時卻不見,恐怕是自己不滿,刪去了。但我間或仍收在這里面,因為我以為就是圣賢豪杰,也不必自慚他的童年;自慚,倒是一個錯誤。

  三,自編的集子里的有些文章,和先前在期刊上發表的,字句往往有些不同,這當然是作者自己添削的。但這里卻有時采了初稿,因為我覺得加了修飾之后,也未必一定比質朴的初稿好。

  以上兩點,是要請作者原諒的。

  四,十年中所出的各种期刊,真不知有多少,小說集當然也不少,但見聞有限,自不免有遺珠之憾。至于明明見了集子,卻取舍失當,那就即使并非偏心,也一定是缺少眼力,不想來勉強辯解了。

  一九三五年三月二日寫訖。

  CC

  〔1〕本篇最初印入《〈中國新文學大系〉小說二集》。《中國新文學大系》是從一九一七年新文學運動開始到一九二六年十年間的創作和理論的選集,計分文學建設理論、文學論爭、小說(一至三集)、散文(一至二集)、詩歌、戲劇、史料·索引等共十冊,趙家璧主編,上海良友圖書印刷公司發行,一九三五年至一九三六年間出齊。魯迅負責編選的《小說二集》,是那一時期在文學研究會和創造社兩個團体以外的作家的作品,于一九三五年一月開始編選,至二月底選訖,五月間又最后刪定,七月間出書,共收三十三位作者的小說五十九篇。

  〔2〕《新青年》參看本卷第74頁注〔3〕。該刊第二卷第五號(一九一七年一月)發表了胡适的《文學改良芻議》,第六號又發表了陳獨秀的《文學革命論》。

  〔3〕蘇曼殊(1884—1918)名玄瑛,字子谷,后為僧,號曼殊,廣東中山人,文學家。曾參加南社。著有小說《斷鴻零雁記》等。《新青年》第二卷第三、四號(一九一六年十一月、十二月)發表他的小說《碎簪記》。

  〔4〕陳嘏當時的一個翻譯家。《新青年》自創刊號(一九一五年九月)至第二卷第二號(一九一六年十月)止曾連載他翻譯的屠格涅夫的小說《春潮》和《初戀》。

  〔5〕劉半農參看本卷第73頁注〔2〕。他所譯葡萄牙席爾洼的小說《歐洲花園》發表于《新青年》第二卷第三號(一九一六年十一月)。

  〔6〕胡适參看本卷第15頁注〔15〕。當時他是《新青年》雜志的編者之一。他在《新青年》第二卷第六號(一九一七年二月)發表了《白話詩八首》,在第三卷第一號(一九一七年三月)發表過所譯莫泊桑的小說《二漁夫》等。

  〔7〕果戈理參看本卷第148頁注〔5〕。《狂人日記》,短篇小說,內容描寫一個小職員因愛慕上司的女儿而發狂的故事。〔8〕尼采參看本卷第40頁注〔4〕。這里所引的話見《札拉圖斯特拉如是說·序言》第三節。

  〔9〕安特萊夫(Uaijk\JJ,1871—1919)俄國作家。作品多描寫人生的陰暗面,有悲觀主義气息。著有中篇小說《紅的笑》等。〔10〕《新潮》綜合性月刊,新潮社編,五四新文化運動初期的重要刊物之一。一九一九年一月創刊于北京,不久主要成員傅斯年、羅家倫等赴歐美留學后,該刊一九二二年三月出至第三卷第二號停刊。

  〔11〕俞平伯浙江德清人。文學家。他的短篇小說《花匠》發表于《新潮》第一卷第四號(一九一九年四月)。〔12〕羅家倫(1897—1969)浙江紹興人,五四新文化運動的參加者,后來成為國民党政客。這里指的是他的短篇小說《是愛情還是苦痛?》,發表于《新潮》第一卷第三號(一九一九年三月)。〔13〕易卜生參看本卷第69頁注〔10〕。他在《娜拉》和《群鬼》中提出了婚姻和家庭的改革問題;在《國民之敵》和《社會柱石》中提出了社會的改革問題。《娜拉》和《國民之敵》曾譯載于《新青年》第四卷第六號“易卜生號”(一九一八年六月)。〔14〕楊振聲(1890—1956)山東蓬萊人,小說家。曾任北京大學、武昌大學教授。他的短篇小說《漁家》發表于《新潮》第一卷第三號,描寫在漁霸剝削和警察勒索下的漁民的悲慘遭遇。〔15〕汪敬熙(1897—1968)浙江杭縣人,小說家。曾任廣州中山大學教授。這里所說“好學生的秘密”,指短篇小說《一個勤學的學生》,發表于《新潮》第一卷第二號(一九一九年二月);“苦人的災難”指短篇小說《雪夜》,發表于《新潮》第一卷第一號。后來他在《現代評論》第一卷第二十三、二十四號(一九二五年五月)上發表了短篇小說《瘸子王二的驢》等。他的短篇小說集《雪夜》收作品九篇,一九二五年十月上海亞東圖書館出版。

  〔16〕歐陽予倩(1889—1962)湖南瀏陽人,戲劇家。《新潮》第一卷第二號曾發表他的短篇小說《斷手》。

  〔17〕葉紹鈞字圣陶,江蘇吳縣人,作家,文學研究會發起人之一。著有童話集《稻草人》、長篇小說《倪煥之》和短篇小說集《隔膜》、《火災》等。

  〔18〕《現代評論》綜合性周刊,胡适、陳源、王世杰、徐志摩等人主辦的同人雜志。一九二四年十二月創刊于北京,一九二七年七月移至上海出版,一九二八年底出至第八卷第二○九期停刊。這個雜志的主要成員被稱為“現代評論派”,他們原依附北洋政府,后來轉而投靠國民党政權。

  〔19〕《玉君》一九二五年二月出版,現代社發行,《現代叢書》之一。作者在該書《自序》的末尾說:“先謝謝鄧叔存先生,為了他的批評,我改了第一遍。再謝謝陳通伯先生,為了他的批評,我改了第二遍。最后再謝謝胡适之先生,為了他的批評,我改了第三遍。”

  按鄧叔存即鄧以蟄,陳通伯即陳源,胡适之即胡适。〔20〕《新青年》月刊于第八卷第一號(一九二○年九月)起,設編輯部于上海,由新青年社出版(以前該刊系由上海群益書社印行)。〔21〕《新潮》最末一期第三卷第二號是《一九二○年名著介紹特號》,于一九二二年三月間出版。

  〔22〕《孑民先生言行錄》新潮社編,共收雜文八十四篇及附錄三篇,一九二○年十月出版。蔡孑民,即蔡元培。〔23〕《點滴》周作人翻譯的外國短篇小說集,新潮社《文藝叢書》之一,一九二○年八月出版。

  〔24〕為人生的文學的一群指文學研究會;為文學的文學的一群,指創造社等。

  〔25〕彌洒社文學團体,胡山源、錢江春等組成,一九二三年三月在上海創辦《彌洒》月刊,共出六期。彌洒,通譯繆斯,希腊神話中的文藝女神。

  〔26〕胡山源江蘇江陰人,曾任世界書局編輯。他的短篇小說《睡》和《碧桃花下》(文中誤作《櫻桃花下》)分別發表于《彌洒》第一期和第三期(文中誤作第一期)。

  〔27〕Inspiration英語:靈感。〔28〕陳德征浙江浦江人。一九二七年以后依附國民党右派,任國民党上海市党部主任委員、國民党政府上海市教育局長等職。〔29〕“壟斷文壇”創造社為《創造》季刊出版刊登的廣告中有這樣的話:“自文化運動發生后,我國新文藝為一、二偶像所壟斷”。(一九二一年九月二十九日《時事新報》)

  〔30〕唐鳴時浙江嘉善人,翻譯工作者。趙景沄(?—1929),浙江平湖人。他的短篇小說《阿美》發表于《彌洒》月刊第一期。方企留,應為張企留,江蘇松江(今屬上海市)人。曹貴新(1894—1966后),江蘇常熟人。

  〔31〕錢江春(1900—1927)江蘇松江(今屬上海市)人。彌洒社的發起人和主要成員之一。方時旭,筆名云郎,浙江紹興人。〔32〕淺草社一九二二年在上海成立的文學團体,主要成員有林如稷、陳煒謨、陳翔鶴、馮至等。一九二三年三月創辦《淺草》季刊,一九二五年二月出至第四期停刊。

  〔33〕馮至河北涿縣人,詩人。著有詩集《昨日之歌》、《北游及其他》等。《淺草》季刊第一卷第三期(一九二三年十二月)上發表了他的短篇小說《蟬与晚禱》。

  〔34〕《沉鐘》周刊文藝刊物,沉鐘社編,一九二五年十月在北京創刊,共出十期。一九二六年八月改出半月刊,中經停刊复刊,至一九三四年二月出至第三十四期停刊。主要作者除原淺草社同人外還有楊晦等。

  〔35〕吉辛(1857—1903)英國小說家、散文家,著有《文苑外史》(NewGrubStreet)、《四季隨筆》(PrivatePapersofHenryRyecroft)等。

  〔36〕“徑一周三”即直徑与圓周的比。語出《周髀算經》卷上漢代趙君卿注:“圓徑一而周三。”

  〔37〕“世紀末”原指十九世紀末葉。當時西方資本主義國家走向帝國主義階段,在社會生活和文化思想等方面呈現頹廢現象,在此時期出現的具有這种傾向的文學作品,被稱為“世紀末”文學。〔38〕王爾德(1856—1900)英國唯美派作家。著有劇本《莎樂美》、《溫德米夫人的扇子》等。

  〔39〕波特萊爾(1821—1867)法國頹廢派詩人。著有詩集《惡之華》等。

  〔40〕“沉自己的船”是《淺草》第一卷第三期(一九二三年十二月)所載高世華短篇小說的題目。小說寫水手們因不堪船上北洋政府士兵的凶暴,把船撞沉,同歸于盡。這里所說絕處求生,是指小說結尾沉船時,水手們唱著歌:“不若就地齊下灰(水)……齊向死里去求活……”

  〔41〕“春非我春,秋非我秋”語見《漢書·禮樂志》中《郊祀歌》之九:“日出入安窮,時世不与人同;故春非我春,夏非我夏,秋非我秋,冬非我冬。”

  〔42〕莎子原名韓德章,天津人。這里說的托辭小草,是指他在《沉鐘》周刊第九期(一九二五年十二月)發表的短篇小說《白頭翁底故事》,寫一种名叫白頭翁的小草,開花后經風雨摧殘,花冠雕零,只留下白色絨毛,自以為還是青春少年,卻被同伴們譏為“白發老人”,因而感到悲傷。按沉鐘社中有一些四川作家,但馮至和莎子都不是。

  〔43〕陳煒謨(1903—1955)四川瀘縣人,小說家。《爐邊》是他的短篇小說集,收一九二四年至一九二六年間所作小說七篇,卷首有Proem(英語,序言或小引的意思)一篇。一九二七年北新書局出版。

  〔44〕這是德國劇作家霍普特曼的劇本《沉鐘》里面的故事。〔45〕馮文炳(1901—1967)筆名廢名,湖北黃梅人,小說家。《竹林的故事》是他的短篇小說集,收作品十四篇,一九二五年十月新潮社出版;他在《自序》中說:“我開始做小說,在一九二二年秋天……都可以說是現在的產物,我愿讀者從他們當中理出我的哀愁。”〔46〕馮沅君(1900—1974)河南唐河人,小說家、文學史家。《卷勸》,《烏合叢書》之一,一九二七年一月北新書局出版。書中所收小說四篇,都先在《創造周報》和《創造》季刊發表過。〔47〕陸侃如(1903—1979)江蘇海門人,文學史家。馮沅君的丈夫,曾与馮沅君合著《中國詩史》。

  〔48〕《春痕》中篇小說,馮沅君著。內容是“假定為一女子寄給她的情人的五十封信”,一九二八年十月北新書局出版。〔49〕彼兌菲(1823—1849)通譯裴多菲,匈牙利詩人。著有《民族之歌》、《勇敢的約翰》等。

  〔50〕《晨報副刊》北京《晨報》的副刊,一九二一年十月十二日創刊,一九二八年六月五日停刊。《晨報》是研究系的机關報,在政治上擁護北洋軍閥政府,但其副刊在孫伏園編輯期間(一九二四年十月以前),在進步力量的推動下,是贊助新文化運動的重要刊物之一。一九二五年十月以后,改由新月派的徐志摩編輯。〔51〕《京報副刊》《京報》是邵飄萍創辦的具有進步色彩的報紙。《京報副刊》,孫伏園編輯,一九二四年十二月創刊,一九二六年四月二十四日奉系軍閥張作霖封閉《京報》時停刊。〔52〕蹇先艾貴州遵義人,小說家。《朝霧》收《水葬》等短篇小說十一篇,一九二七年八月北新書局出版。《水葬》寫貴州鄉間一個窮人因偷竊被人拋入水中淹死(水葬),而他的老母天黑后還在倚門等候著他回家的故事。

  〔53〕裴文中河北丰潤人,考古學家。他的短篇小說《戎馬聲中》發表于一九二四年十一月十九日的《晨報副刊》。〔54〕李健吾山西安邑人,文學家。他的短篇小說《終條山的傳說》發表于一九二四年十二月十五日的《晨報副刊》。〔55〕勃蘭兌斯(1842—1927)丹麥文學批評家。他的《十九世紀文學主流》第一卷題為《僑民文學》(EmigrantLiterature),是關于几位流寓國外的法國作家的評論。

  〔56〕許欽文浙江紹興人,小說家。《故鄉》,《烏合叢書》之一,收《父親的花園》等小說二十七篇,一九二六年四月北新書局出版。他的短篇小說《石宕》是《故鄉》之后的作品,發表于《莽原》半月刊第十三期(一九二六年七月十日),寫几個石匠在山石崩裂下喪生的慘劇。

  〔57〕“雖有忮心,不怨飄瓦”語出《庄子·達生》:“雖有忮心者,不怨飄瓦。”

  〔58〕王魯彥(1902—1944)浙江鎮海人,小說家。他的短篇小說集《柚子》,收《秋雨的訴苦》、《燈》、《柚子》、《華麗的頭發》等十一篇,一九二四年北新書局出版。

  〔59〕愛羅先珂(blm\GnJjLG,1889—1952)俄國詩人和童話作家。童年時因病雙目失明。所作童話劇《桃色的云》曾由魯迅譯成中文,其中的主角是一只地下的土撥鼠。

  〔60〕這里的一些話都見于王魯彥的小說,如在《燈》中說:“罷了,罷了,母親。我還你這顆心……母親,我不再灰心了,我愿意做‘人’了。”又在《柚子》中說:“托爾斯小先生說過:‘自由之代价者,血与淚也。’”又在《華麗的頭發》中說:“她很有學問。她接著說了許多達我文的進化論的原理,又舉了許多牛克司,克魯屁特金等等的歐西名人的話來引證。”(按“托爾斯小”、“達我文”、“牛克司”、“克魯屁特金”系對托爾斯泰、達爾文、馬克思、克魯泡特金的謔稱。)〔61〕指黎錦明在他的短篇小說《社交問題》(發表于一九二四年十二月《晨報副刊》)中的話:“《小說月報》之《橘子》一篇作品,只覺得滿目的油滑調,而且不曾感得一絲毫忠實的興味……湖南人底頭,橘子!殺人的事描作滑稽派小說,真是玩世!”(按這里說的《橘子》,即指王魯彥的《柚子》,最初發表于一九二四年十月《小說月報》第十五卷第十期。)

  〔62〕黎錦明湖南湘潭人,小說家。他的短篇集《烈火》收《輕微的印象》等小說十篇,一九二五年開明書店出版;又《破壘集》收小說八篇,一九二七年開明書店出版。

  〔63〕斯忒林培黎(1849—1912)一譯斯忒林培克,通譯斯特林堡,瑞典作家。他是一個輕視婦女解放論者。所著短篇小說集《結婚》,對婦女解放持嘲諷的態度。黎錦明的《社交問題》是寫一個女青年追逐虛榮、對愛情采取輕率態度的小說。

  〔64〕“磊砢山房”清代文學家屠紳的書室名。屠紳(1744—1801),字賢書,別號磊砢山人,江蘇江陰人。著有長篇小說《瞫史》、筆記小說《六合內外瑣言》等。

  〔65〕顯克微支(1846—1916)波蘭小說家。著有《你往何處去》、《火与劍》等。

  〔66〕創造社新文學運動中著名的文學團体。一九二○年至一九二一年間成立,主要成員有郭沫若、郁達夫、成仿吾等。一九二九年二月被國民党政府封閉。

  〔67〕凌叔華廣東番禺人,小說家。著有短篇小說集《花之寺》、《女人》等。這里說的“出軌之作”,指發表于《現代評論》第一卷第五期(一九二五年一月十日)的《酒后》,寫一個年青的妻子酒后要求丈夫同意她去吻一下酒醉的客人。

  〔68〕川島章廷謙的筆名,浙江紹興人,作家。著有短篇小說集《月夜》。

  〔69〕汪靜之安徽績溪人,詩人。著有詩集《蕙的風》、中篇小說《耶穌的吩咐》等。

  〔70〕莽原社文學團体,主要成員有魯迅、高長虹、韋素園等。一九二五年四月二十四日創辦《莽原》周刊,由魯迅編輯,十一月二十七日出至第三十二期止;次年一月十日起改為半月刊,未名社發行;八月魯迅去廈門后由韋素園接編,一九二七年十二月二十五日出至第二卷第二十四期停刊。

  〔71〕高長虹參看本卷第69頁注〔6〕。下面所說的“擬尼采樣的彼此都不能解的格言式的文章”,指高在《狂飆》周刊上發表的總題為《幻想与做夢》的小品。

  〔72〕魏金枝(1900—1972)浙江嵊縣人,作家。他的短篇小說《留下鎮上的黃昏》,發表于《莽原》半月刊第十二期(一九二六年二月二十五日),后收入短篇集《七封書信的自傳》。〔73〕黃鵬基筆名朋其,四川仁壽人,小說家。他的短篇集《荊棘》收小說十一篇,是《狂飆叢書》之一,一九二六年八月開明書店出版。他在《刺的文學》一文中說,“文學家……的作品也不是只為浮在面上供一般吃了飯沒事干的人贊賞的奶油”。〔74〕這里是指黃鵬基的兩個短篇:《我的情人》和《火腿先生在人海中的奔走》,分別發表于《莽原》周刊第三十一期和第二十五期,后來都收入《荊棘》。

  〔75〕尚鉞河南羅山人,小說家、歷史學家。他的短篇集《斧背》收小說十九篇,《狂飆叢書》之一,一九二八年五月泰東圖書局出版。

  〔76〕向培良(1905—1961)湖南黔陽人,狂飆社主要成員之一。后來成為國民党反動派的走卒。《飄渺的夢》收小說十四篇,《烏合叢書》之一,一九二六年六月北新書局出版;引在這里的几句話,就是這本小說集的題詞。他在題為《野花》的一個短篇中說:“我深深忏悔,向已經失去的童心,忏悔那過去的往事,儿時的回憶,稚子之心的悲与歡。”

  〔77〕《我离開十字街頭》向培良的中篇小說,《狂飆叢書》之一,一九二六年十月光華書局出版。他在這書的《前記》里說:“我知道他是一個反抗者,虛無的反抗者……但是我非常愛他,因為我在他強有力的憎恨后面,發現更強有力的愛來。”

  〔78〕“末人”尼采著作中的用語,与“超人”相對,指平庸猥瑣、淺陋渺小的人。尼采的《察拉圖斯忒拉如是說·序言》第五節中說:“‘我們發現了幸福了,’末人說而且目夾著眼。他們离開了那些地方,凡是難于生活的:因為人要些溫暖。”(据魯迅譯文。)〔79〕巴札羅夫俄國作家屠格涅夫的小說《父与子》的主角,文學作品中最早的虛無主義者的典型。沙宁,俄國作家阿爾志跋綏夫的小說《沙宁》的主角,虛無主義者。

  〔80〕綏惠略夫阿爾志跋綏夫的小說《工人綏惠略夫》的主角,無政府主義者。

  〔81〕未名社參看本卷第68頁注〔2〕。

  〔82〕韋素園參看本卷第62頁注〔2〕。〔83〕李霽野參看本卷第62頁注〔3〕。所著短篇小說集《影》,一九二八年開明書店出版。其中《嫩黃瓜》篇中有這樣的話:“手撫摸著藤葉,我可以清清楚楚摸出它的葉脈來。”

  〔84〕台靜農參看本卷第62頁注〔3〕。他的短篇集《地之子》收小說十四篇,《建塔者》收小說十篇,二書都編入《未名新集》,由未名社于一九二八年十一月、一九三○年八月先后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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