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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舊形式的采用”




  “舊形式的采用”的問題,如果平心靜气的討論起來,在現在,我想是很有意義的,但開首便遭到了耳耶〔2〕先生的筆伐。“類乎投降”,“机會主義”,這是近十年來“新形式的探求”的結果,是克敵的咒文,至少先使你惹一身不干不淨。但耳耶先生是正直的,因為他同時也在譯《藝術底內容和形式》〔3〕,一經登完,便會洗淨他激烈的責罰;而且有几句話也正确的,是他說新形式的探求不能和舊形式的采用机械的地分開。

  不過這几句話已經可以說是常識;就是說內容和形式不能机械的地分開,也已經是常識;還有,知道作品和大眾不能机械的地分開,也當然是常識。舊形式為什么只是“采用”——但耳耶先生卻指為“為整個(!)舊藝術捧場”——就是為了新形式的探求。采取若干,和“整個”捧來是不同的,前進的藝術家不能有這思想(內容)。然而他會想到采取舊藝術,因為他明白了作品和大眾不能机械的地分開。以為藝術是藝術家的“靈感”的爆發,象鼻子發痒的人,只要打出噴嚏來就渾身舒服,一了百了的時候已經過去了,現在想到,而且關心了大眾。這是一個新思想(內容),由此而在探求新形式,首先提出的是舊形式的采取,這采取的主張,正是新形式的發端,也就是舊形式的蛻變,在我看來,是既沒有將內容和形式机械的地分開,更沒有看得《姊妹花》〔4〕叫座,于是也來學一套的投机主義的罪案的。

  自然,舊形式的采取,或者必須說新形式的探求,都必須藝術學徒的努力的實踐,但理論家或批評家是同有指導,評論,商量的責任的,不能只斥他交代未清之后,便可逍遙事外。我們有藝術史,而且生在中國,即必須翻開中國的藝術史來。采取什么呢?我想,唐以前的真跡,我們無從目睹了,但還能知道大抵以故事為題材,這是可以取法的;在唐,可取佛畫的燦爛,線畫的空實和明快,宋的院畫〔5〕,萎靡柔媚之處當舍,周密不苟之處是可取的,米點山水〔6〕,則毫無用處。后來的寫意畫(文人畫)有無用處,我此刻不敢确說,恐怕也許還有可用之點的罷。這些采取,并非斷片的古董的雜陳,必須溶化于新作品中,那是不必贅說的事,恰如吃用牛羊,棄去蹄毛,留其精粹,以滋養及發達新的生体,決不因此就會“類乎”牛羊的。

  只是上文所舉的,亦即我們現在所能看見的,都是消費的藝術。它一向獨得有力者的寵愛,所以還有許多存留。但既有消費者,必有生產者,所以一面有消費者的藝術,一面也有生產者的藝術。古代的東西,因為無人保護,除小說的插畫以外,我們几乎什么也看不見了。至于現在,卻還有市上新年的花紙,和猛克〔7〕先生所指出的連環圖畫。這些雖未必是真正的生產者的藝術,但和高等有閒者的藝術對立,是無疑的。但雖然如此,它還是大受著消費者藝術的影響,例如在文學上,則民歌大抵脫不開七言的范圍,在圖畫上,則題材多是士大夫的部事,然而已經加以提煉,成為明快,簡捷的東西了。這也就是蛻變,一向則謂之“俗”。注意于大眾的藝術家,來注意于這些東西,大約也未必錯,至于仍要加以提煉,那也是無須贅說的。

  但中國的兩者的藝術,也有形似而實不同的地方,例如佛畫的滿幅云煙,是豪華的裝璜,花紙也有一种硬填到几乎不見白紙的,卻是惜紙的節儉;唐伯虎〔8〕畫的細腰纖手的美人,是他一類人們的欲得之物,花紙上也有這一种,在賞玩者卻只以為世間有這一類人物,聊資博識,或滿足好奇心而已。為大眾的畫家,都無須避忌。

  至于謂連環圖畫不過圖畫的种類之一,与文學中之有詩歌,戲曲,小說相同,那自然是不錯的。但這种類之別,也仍然与社會條件相關聯,則我們只要看有時盛行詩歌,有時大出小說,有時獨多短篇的史實便可以知道。因此,也可以知道即与內容相關聯。現在社會上的流行連環圖畫,即因為它有流行的可能,且有流行的必要,著眼于此,因而加以導引,正是前進的藝術家的正确的任務;為了大眾,力求易懂,也正是前進的藝術家正确的努力。舊形式是采取,必有所刪除,既有刪除,必有所增益,這結果是新形式的出現,也就是變革。而且,這工作是決不如旁觀者所想的容易的。

  但就是立有了新形式罷,當然不會就是很高的藝術。藝術的前進,還要別的文化工作的協助,某一文化部門,要某一專家唱獨腳戲來提得特別高,是不妨空談,卻難做到的事,所以專責個人,那立論的偏頗和偏重環境的是一樣的。五月二日。

  CC

  〔1〕本篇最初發表于一九三四年五月四日上海《中華日報·動向》,署名常庚。

  〔2〕耳耶即聶紺弩,湖北京山人,作家,“左聯”成員。當時任《中華日報》副刊《動向》主編。一九三四年四月二十四日他在《動向》上發表了《新形式的探求与舊形式的采用》,反駁四月十九日同刊猛克的《采用与模仿》一文。猛克文中說:“在社會制度沒有改革之前,對于連環圖畫的舊形式与技術,還須有條件地接受過來……卻有人以為這是投降舊藝術。”又說新的連環圖畫“形式与街頭流行的連環圖畫頗不同,而技術有的也模仿著立体派之類,不但常常弄得儿童看不懂,就是知識階級的人們,也無法了解其內容。”耳耶的文章中則認為這些話“非常之類乎‘投降’”,“把內容与形式這樣机械地分開……因為舊藝術內面有一二接近大眾的東西,就這樣為整個舊藝術捧場。”接著又說:“一小部分舊藝術之能為大眾‘了解’、‘習慣’、‘愛好’,有种种复雜的原因存在……要談采用舊形式,不先從這些決定的原因上加以詳細的研究,看見《啼笑姻緣》銷路廣,《姊妹花》賣座好就眼紅,這是机會主義的辦法。”最后他說:“要藝術大眾化,只有一條路,就是新形式的探求……只有在新形式的探求的努力之中,才可以談有條件地采用舊形式。”

  〔3〕《藝術底內容和形式》日本藏原惟人所作的論文。譯文在一九三四年四月二十四日至五月十日《動向》上連載。〔4〕《姊妹花》鄭正秋根据他自己所作舞台劇《貴人与犯人》改編和導演的故事片,上海明星影片公司攝制。一九三四年二月在上海上映。

  〔5〕宋的院畫指宋代“翰林圖畫院”中宮廷畫家的作品。它們在形式上都以工整、細致為主要特點。

  〔6〕米點山水指宋代米芾、米友仁父子的山水畫。米芾(1051—1107)、米友仁(1074—1153),潤州(今江蘇鎮江)人。他們的畫不取工細,自創一种皴法,以筆尖橫點而成,被稱為米點山水。〔7〕猛克魏猛克,湖南長沙人,美術工作者。中國左翼作家聯盟成員。

  〔8〕唐伯虎(1470—1523)名寅,字伯虎,吳縣(今屬江蘇)人,明代文學家、畫家,擅長山水、仕女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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