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答《戲》周刊編者信




  魯迅先生鑒:

  《阿Q》的第一幕已經登完了,搬上舞台實驗雖還不是馬上可以做到,但我們的准備工作是就要開始發動了。我們希望你能在第一幕剛登完的時候先發表一點意見,一方面對于我們的公演准備或者也有些幫助,另方面本刊的叢書計划一實現也可以把你的意見和《阿Q》劇本同時付印當作一篇序。這是編者的要求,也是作者,讀者和演出的同志們的要求。祝健!

  編者。

  編輯先生——

  在《戲》周刊〔2〕上給我的公開信,我早看見了;后來又收到郵寄的一張周刊,我知道這大約是在催促我的答复。對于戲劇,我是毫無研究的,我的最可靠的答复,是一聲也不響。但如果先生和讀者們都肯豫先了解我不過是一個外行人的隨便談談,那么,我自然也不妨說一點我個人的意見。

  《阿Q》在每一期里,登得不多,每期相隔又有六天,斷斷續續的看過,也陸陸續續的忘記了。現在回憶起來,只記得那編排,將《吶喊》中的另外的人物也插進去,以顯示未庄或魯鎮的全貌的方法,是很好的。但阿Q所說的紹興話,我卻有許多地方看不懂。

  現在我自己想說几句的,有兩點——一,未庄在那里?《阿Q》的編者已經決定:在紹興。我是紹興人,所寫的背景又是紹興的居多,對于這決定,大概是誰都同意的。但是,我的一切小說中,指明著某處的卻少得很。中國人几乎都是愛護故鄉,奚落別處的大英雄,阿Q也很有這脾气。那時我想,假如寫一篇暴露小說,指定事情是出在某處的罷,那么,某處人恨得不共戴天,非某處人卻無异隔岸觀火,彼此都不反省,一班人咬牙切齒,一班人卻飄飄然,不但作品的意義和作用完全失掉了,還要由此生出無聊的枝節來,大家爭一通閒气——《閒話揚州》〔3〕是最近的例子。為了醫病,方子上開人參,吃法不好,倒落得滿身浮腫,用蘿卜子來解,這才恢复了先前一樣的瘦,人參白買了,還空空的折貼了蘿卜子。人名也一樣,古今文壇消息家,往往以為有些小說的根本是在報私仇,所以一定要穿鑿書上的誰,就是實際上的誰。為免除這些才子學者們的白費心思,另生枝節起見,我就用“趙太爺”,“錢大爺”,是《百家姓》〔4〕上最初的兩個字;至于阿Q的姓呢,誰也不十分了然。但是,那時還是發生了謠言。還有排行,因為我是長男,下有兩個兄弟,為豫防謠言家的毒舌起見,我的作品中的坏腳色,是沒有一個不是老大,或老四,老五的。

  上面所說那樣的苦心,并非我怕得罪人,目的是在消滅各种無聊的副作用,使作品的力量較能集中,發揮得更強烈。果戈理作《巡按使》〔5〕,使演員直接對看客道:“你們笑自己!”(奇怪的是中國的譯本,卻將這极要緊的一句刪去了。)我的方法是在使讀者摸不著在寫自己以外的誰,一下子就推諉掉,變成旁觀者,而疑心到像是寫自己,又像是寫一切人,由此開出反省的道路。但我看歷來的批評家,是沒有一個注意到這一點的。這回編者的對于主角阿Q所說的紹興話,取了這樣隨手胡調的態度,我看他的眼睛也是為俗塵所蔽的。

  但是,指定了紹興也好。于是跟著起來的是第二個問題——

  二,阿Q該說什么話?這似乎無須問,阿Q一生的事情既然出在紹興,他當然該說紹興話。但是第三個疑問接著又來了——

  三,《阿Q》是演給那里的人們看的?倘是演給紹興人看的,他得說紹興話無疑。紹興戲文中,一向是官員秀才用官話,堂倌獄卒用土話的,也就是生,旦,淨大抵用官話,丑用土話。我想,這也并非全為了用這來區別人的上下,雅俗,好坏,還有一個大原因,是警句或煉話,譏刺和滑稽,十之九是出于下等人之口的,所以他必用土話,使本地的看客們能夠徹底的了解。那么,這關系之重大,也就可想而知了。其實,倘使演給紹興的人們看,別的腳色也大可以用紹興話,因為同是紹興話,所謂上等人和下等人說的也并不同,大抵前者句子簡,語助詞和感歎詞少,后者句子長,語助詞和感歎詞多,同一意思的一句話,可以冗長到一倍。但如演給別處的人們看,這劇本的作用卻減弱,或者簡直完全消失了。据我所留心觀察,凡有自以為深通紹興話的外縣人,他大抵是像目前標點明人小品的名人一樣,并不怎么懂得的〔6〕;至于北方或閩粵人,我恐怕他听了之后,不會比听外國馬戲里的打諢更有所得。

  我想,普遍,永久,完全,這三件寶貝,自然是了不得的,不過也是作家的棺材釘,會將他釘死。譬如現在的中國,要編一本隨時隨地,無不可用的劇本,其實是不可能的,要這樣編,結果就是編不成。所以我以為現在的辦法,只好編一种對話都是比較的容易了解的劇本,倘在學校之類這些地方扮演,可以無須改動,如果到某一省縣,某一鄉村里面去,那么,這本子就算是一個底本,將其中的說白都改為當地的土話,不但語言,就是背景,人名,也都可變換,使看察覺得更加切實。譬如罷,如果這演劇之處并非水村,那么,航船可以化為大車,七斤〔7〕也可以叫作“小辮儿”的。

  我的意見說完了,總括一句,不過是說,這劇本最好是不要專化,卻使大家可以活用。

  臨末還有一點尾巴,當然決沒有叭儿君的尾巴的有趣。這是我十分抱歉的,不過還是非說不可。記得几個月之前,曾經回答過一個朋友的關于大眾語的質問,這信后來被發表在《社會月報》上了〔8〕,末了是楊村人先生的一篇文章〔9〕。一位紹伯先生就在《火炬》上說我已經和楊村人先生調和,并且深深的感慨了一番中國人之富于調和性〔10〕。這一回,我的這一封信,大約也要發表的罷,但我記得《戲》周刊上已曾發表過曾今可葉靈鳳〔11〕兩位先生的文章;葉先生還畫了一幅阿Q像,好像我那一本《吶喊》還沒有在上茅廁時候用盡,倘不是多年便秘,那一定是又買了一本新的了。如果我被紹伯先生的判決所震懾,這回是應該不敢再寫什么的,但我想,也不必如此。只是在這里要順便聲明:我并無此种權力,可以禁止別人將我的信件在刊物上發表,而且另外還有誰的文章,更無從豫先知道,所以對于同一刊物上的任何作者,都沒有表示調和与否的意思;但倘有同一營壘中人,化了裝從背后給我一刀,則我的對于他的憎惡和鄙視,是在明顯的敵人之上的。

  這倒并非個人的事情,因為現在又到了紹伯先生可以施展老手段的時候,我若不聲明,則我所說過的各節,縱非買辦意識〔12〕,也是調和論了,還有什么意思呢?專此布复,即請

  文安。

  魯迅。十一月十四日。

  CC

  〔1〕本篇最初發表于一九三四年十一月二十五日上海《中華日報》副刊《戲》周刊第十五期。

  〔2〕《戲》周刊《中華日報》副刊之一,袁牧之主編,一九三四年八月十九日創刊。袁梅(袁牧之)所作《阿Q正傳》劇本,于該刊創刊號起開始連載。

  〔3〕《閒話揚州》易君左著,一九三四年三月上海中華書局出版。是一本關于揚州的雜記。書中對當地習俗和生活狀況的描述,引起一些揚州人的不滿,他們以誹謗罪控告作者,要求將他撤職查辦(當時作者任江蘇省教育廳編審科主任),因此不久該書即被毀版停售。

  〔4〕《百家姓》以前學塾所用的識字課本之一,宋初人編纂。為便于誦讀,將姓氏連綴為四言韻語。“趙錢孫李”是書中的首句。〔5〕果戈理(ab]GRGQc,1809—1852)俄國作家。《巡按使》,通譯《欽差大臣》,諷刺喜劇。“你們笑自己”這句話是該劇第五幕第八場中市長發覺自己被騙,面對哄笑著的觀眾說的。一九二一年商務印書館出版、賀啟明譯的《巡按》中,這句話譯為:“這都是笑的甚么?不是笑的你嗎?”

  〔6〕指劉大杰標點的《袁中郎全集》中的斷句錯誤。參看《花邊文學·罵殺与捧殺》。

  〔7〕七斤魯迅小說《風波》中的人物。袁牧之改編的《阿Q正傳》劇本里也有這樣一個人物,叫做“航船七斤”。〔8〕即本書的《答曹聚仁先生信》。

  〔9〕楊村人(1901—1955)廣東潮安人。一九二五年加入中國共產党,一九二八年參加太陽社,一九三二年叛變革命。“一篇文章”,指《赤區歸來記(續)》,參看本書《附記》。

  〔10〕紹伯的文章題為《調和》,發表于一九三四年八月三十一日《大晚報·火炬》。參看本書《附記》。

  〔11〕曾今可(1901—1971)江西泰和人。他曾提倡所謂“解放詞”,內容大多庸俗無聊;并与張資平同辦《文藝座談》,攻擊左翼文藝。參看《偽自由書·后記》。葉靈鳳(1904—1975),江蘇南京人。他曾在《現代小說》第三卷第二期(一九二九年十一月)發表小說《窮愁的自傳》,其中人物魏日青說:“照著老例,起身后我便將十二枚銅元從舊貨攤上買來的一冊《吶喊》撕下三頁到露台上去大便。”〔12〕買辦意識林默(廖沫沙)在一九三四年七月三日《大晚報·火炬》上發表《論“花邊文學”》一文,錯誤地認為魯迅的雜文《倒提》有買辦意識。參看《花邊文學·倒提》及其附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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