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諺語




  粗略的一想,諺語固然好像一時代一國民的意思的結晶,但其實,卻不過是一部分的人們的意思。現在就以“各人自掃門前雪,莫管他家瓦上霜”來做例子罷,這乃是被壓迫者們的格言,教人要奉公,納稅,輸捐,安分,不可怠慢,不可不平,尤其是不要管閒事;而壓迫者是不算在內的。

  專制者的反面就是奴才,有權時無所不為,失勢時即奴性十足。孫皓是特等的暴君,但降晉之后,簡直像一個幫閒;〔2〕宋徽宗在位時,不可一世,而被擄后偏會含垢忍辱。〔3〕做主子時以一切別人為奴才,則有了主子,一定以奴才自命:這是天經地義,無可動搖的。

  所以被壓制時,信奉著“各人自掃門前雪,莫管他家瓦上霜”的格言的人物,一旦得勢,足以凌人的時候,他的行為就截然不同,變為“各人不掃門前雪,卻管他家瓦上霜”了。

  二十年來,我們常常看見:武將原是練兵打仗的,且不問他這兵是用以安內或攘外,總之他的“門前雪”是治軍,然而他偏來干涉教育,主持道德;教育家原是辦學的,無論他成績如何,總之他的“門前雪”是學務,然而他偏去膜拜“活佛”,紹介國醫。小百姓隨軍充案,童子軍沿門募款。頭儿胡行于上,蟻民亂碰于下,結果是各人的門前都不成樣,各家的瓦上也一團糟。

  女人露出了臂膊和小腿,好像竟打動了賢人們的心,我記得曾有許多人絮絮叨叨,主張禁止過,后來也确有明文禁止了。〔4〕不料到得今年,卻又“衣服蔽体已足,何必前拖后曳,消耗布匹,……顧念時艱,后患何堪設想”起來,四川的營山縣長于是就令公安局派隊一一剪掉行人的長衣的下截。〔5〕長衣原是累贅的東西,但以為不穿長衣,或剪去下截,即于“時艱”有補,卻是一种特別的經濟學。《漢書》上有一句云,“口含天憲”〔6〕,此之謂也。

  某一种人,一定只有這某一种人的思想和眼光,不能越出他本階級之外。說起來,好像又在提倡什么犯諱的階級了,然而事實是如此的。謠諺并非全國民的意思,就為了這緣故。古之秀才,自以為無所不曉,于是有“秀才不出門,而知天下事”這自負的漫天大謊,小百姓信以為真,也就漸漸的成了諺語,流行開來。其實是“秀才雖出門,不知天下事”的。秀才只有秀才頭腦和秀才眼睛,對于天下事,那里看得分明,想得清楚。清末,因為想“維新”,常派些“人才”出洋去考察,我們現在看看他們的筆記罷,他們最以為奇的是什么館里的蜡人能夠和活人對面下棋〔7〕。聲海圣人康有為,佼佼者也,他周游十一國,一直到得巴爾干,這才悟出外國之所以常有“弒君”之故來了,曰:因為宮牆太矮的緣故。〔8〕六月十三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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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本篇最初發表于一九三三年七月十五日《申報月刊》第二卷第七號,署名洛文。

  〔2〕孫皓(242—283)三國時吳國最后的皇帝。据《三國志·吳書·三嗣主傳》,他在位時,“粗暴驕盈”,常無故殺戮臣子和宮人;降晉之后,被封為歸命侯,甘受戲弄。《世說新語·排調》載:有一次,“晉武帝問孫皓:‘聞南人好作《爾汝歌》,頗能為不?’皓正飲酒,因舉觴對帝而言曰:‘昔与汝為鄰,今与汝為臣,上汝一杯酒,令汝壽万春!’”

  〔3〕宋徽宗(1082—1185)即趙佶,北宋皇帝。在位時,橫暴凶殘,驕奢淫侈;靖康二年(1127)為金兵所俘,被封為“昏德公”,宮眷被“沒為宮婢”。他雖備受侮辱,卻還不斷向“金主”稱臣,“具表稱謝”(見《靖康稗史·呻吟語》)。

  〔4〕一九三三年五月,廣西民政廳曾公布法令,凡女子服裝袖不過肘,裙不過膝者,均在取締之列。

  〔5〕當時四川軍閥楊森提倡“短衣運動”,他管轄下的營山縣縣長羅象翥曾發布《禁穿長衫令》。這里所引即見于該項令文,令文中還說:“著自四月十六日起,由公安局派隊,隨帶剪刀,于城廂內外梭巡,遇有玩視禁令,仍著長服者,立即執行剪衣,勿稍瞻徇,倘敢有抗拒者,立即帶縣罰究,決不姑寬。”

  〔6〕“口含天憲”語見《后漢書·朱穆傳》:“當今中官近習,竊持國柄,手握王爵,口含天憲,運嘗則使餓隸富于季孫,呼*q則伊、顏化為桀、跖。“据清代王先謙《后漢書集解》:“天憲,王法也,謂刑戮出于其口也。”

  〔7〕關于蜡人和活人下棋的事,見清朝出使各國考察政治大臣、禮部尚書戴鴻慈的《出使九國日記》(一九○六年北京和第一書局出版)。該書“丙午(1906)正月二十一日”記有參觀巴黎蜡人院的情況:“午后往觀蜡人院,院中蜡人甚多,或坐或立,神志如生。最妙者:一蜡像前置棋枰,能与人對弈。如對手欺之,故下一子不如式,則像即停子不下,若不豫狀。其仍不改,即以手將棋子掃之。巧妙至此,誠可歎也!”

  〔8〕康有為(1858—1927)廣東南海人,清末維新運動領袖。后來組織保皇會,反對孫中山領導的民主革命運動。一九○四年至一九○八年,他周游意大利、瑞士、奧地利、匈牙利、德意志、法蘭西、丹麥、瑞典、比利時、荷蘭、英吉利等十一國。這里所說的事,見他的《歐東阿連五國游記·游塞耳維亞京悲羅吉辣》:“王宮三層,黃色頗麗,然臨街,僅如一富家屋耳。往聞塞耳維亞內亂弒君后,惊其易,今觀之,亂民一擁入室,即可行弒,如吾國鄉曲行劫富豪,亦何難事。如以中國禁城之森嚴廣大比之,則豈能頃刻成弒乎?”(見《不忍雜志匯編》二集卷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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