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擬豫言〔1〕



——一九二九年出現的瑣事

  有公民某甲上書,請每縣各設大學一所,添設監獄兩所。
  被斥。
  有公民某乙上書,請將共產主義者之產業作為公產,女眷作為公妻,以懲一儆百。半年不批。某乙忿而反革命,被好友告發,逃入租界。
  有大批名人學者及文藝家,從外洋回國,于外洋一切政俗學術文藝,皆已比本國者更為深通,受有學位。但其尤為高超者未入學校。
  科學,文藝,軍事,經濟的連合戰線告成。
  正月初一,上海有許多新的期刊出版,〔2〕本子最長大者,為——
  文藝又复興。文藝真正老复興。宇宙。其大無外。至高無上。太太陽。光明之极。白熱以上。新新生命。新新新生命。同情。正義。義旗。剎那。飛獅。地震。阿呀。真真美善。……等等。
  同日,美國富豪們聯名電賀北京檢煤渣老婆子等,稱為“同志”〔3〕,無從投遞,次日退回。
  正月初三,哲學与小說同時滅亡。
  有提倡“一我主義”者,几被查禁。后來查得議論并不新异,著無庸議,听其自然。
  有公民某丙著論,謂當“以党治國”〔4〕,即被批評家們痛駁,謂“久已如此,而還要多說,實屬不明大勢,昏憒胡涂”。
  謠傳有男女青年四万一千九百二十六人失蹤。
  蒙古親近赤俄,公決革出五族,以僑華白俄補缺,仍為“五族共和”,各界提燈慶祝。
  《小說月報》出“列入世界文學兩周年紀念”號,定購全年者,各送优待券一張,購書照定价八五折。
  《古今史疑大全》〔5〕出版,有名人學者往來信札函件批語頌辭共二千五百余封,編者自傳二百五十余葉,廣告登在《藝術界》,謂所費郵票,即已不貲,其价值可想。
  美國開演《玉堂春》影片,白璧德教授評為決非盧梭所及。〔6〕有中國的法斯德〔7〕挑同情一擔,訪郭沫若,見郭窮极,失望而去。
  有在朝者數人下野;有在野者多人下坑。
  綁票公司股票漲至三倍半。
  女界恐乳大或有被割之險,仍舊束胸,家長多被罰洋五十元,國帑更裕。
  〔8〕有博士講“經濟學精義”,只用兩句,云:“銅板換角子,角子換大洋。”〔9〕全世界敬服。
  有革命文學家將馬克思學說推翻,這只用一句,云:“什么馬克斯牛克斯。”〔10〕全世界敬服,猶太人大慚。
  新詩“雇人哭喪假哼哼体”流行。
  茶店,浴堂,麻花攤,皆寄售《現代評論》。〔11〕赤賊完全消滅,安那其主義將于四百九十八年后實行。〔12〕

         ※        ※         ※

  〔1〕本篇最初發表于一九二八年一月二十八日《語絲》周刊第四卷第七期,署名楮冠。
  〔2〕關于當時出現的一些期刊,作者稍后在《“醉眼”中的朦朧》一文中曾說過:“舊歷和新歷的今年似乎于上海的文藝家們特別有著刺激力,接連的兩個新正一過,期刊便紛紛而出了。他們大抵將全力用盡在偉大或尊嚴的名目上,不惜將內容壓殺。”(見《三閒集》)可參看。
  〔3〕關于美國富豪稱北京撿煤渣老婆子為“同志”,參看本卷第548頁注〔2〕。
  〔4〕“以党治國” 蔣介石在“四一二”反革命政變后為實行反共反人民的獨裁統治而提出的口號。他在一九二七年四月三十日發表的《告全國民眾書》中鼓吹:“我們是主張‘以党治國’為救中國的唯一出路”,“我國民党是負責的政党,所以我們不許共產党混雜在里面,……我們‘以党治國’的主張,自有苦心精義。”
  〔5〕《古今史疑大全》 這是影射顧頡剛的《古史辨》而虛擬的書名。一九二六年六月,顧頡剛出版了《古史辨》第一冊,內收他自己和胡适等人所作討論中國古史的文字及往來信札;書前有他的一篇自序,詳述其身世、環境、求學經過与治學方法等等,長達一○三頁,就像是他的自傳。書中各篇,往往以主觀武斷的態度對待古代的史實和人物。
  〔6〕《玉堂春》 敘述妓女蘇三(玉堂春)遭遇的故事。最早見于《警世通言·玉堂春落難逢夫》,以后被改編為彈詞、京戲、評劇、電影等等。按白璧德文藝思想的追隨者梁實秋在論盧梭關于女子教育的意見時,曾說男女“人格”有差別,“正當的女子教育應該是使女子成為完全的女子”。(參看本書《盧梭和胃口》)這里是說,像玉堂春那樣被踐踏的女性,應該是最符合梁實秋的理論的所謂“完全的女子”。
  〔7〕中國的法斯德 大概是指高長虹。法斯德即德國作家歌德詩劇《浮士德》中的主角浮士德,是歐洲傳說中的一個冒險人物。高長虹在《1925北京出版界形勢指掌圖》內曾說:“魯迅則常說郭沫若驕傲,我則說他的態度才能倒都好,頗有類似歌德的樣子。”又說:“听一個朋友說,……郭沫若醉后寫了一副對聯給周作人,意思是什么成文豪置房產之類”。文中所說“同情”也是高長虹的話,參看本卷第499頁注〔2〕。按高長虹說魯迅“常說郭沫若驕傲”,完全出于“捏造”,參看《兩地書·七三》。又所說郭沫若寫對聯給周作人,亦無其事。
  〔8〕關于束胸受罰,參看本卷第469頁注〔6〕。
  〔9〕指馬寅初。作者在《兩地書·五八》中說:“馬寅初博士到廈門來演說,所謂‘北大同人’,正在發昏章第十一,排班歡迎。我固然是‘北大同人’之一,也非不知銀行之可以發財,然而于‘銅子換毛線,毛錢換大洋’學說,實在沒有什么趣味,所以都不加入。”
  〔10〕指吳稚暉。他在國民党“清党”前后,常常發表這种反革命言論。這一句迭見于他在一九二七年五月、七月給汪精衛的信中。按廣州報紙曾稱吳稚暉為“革命文學家”。參看本書《革命文學》一文。
  〔11〕《現代評論》為了擴大銷路,曾在該刊“特別增刊”第一號(一九二五年十月二十八日)刊登“《現代評論》代售處”一表,分“京內”、“京外”、“國外”三欄,詳列代售處一百多處,其中有百貨店、藥店、實業公司、同善社等等。
  〔12〕這是對于自稱無政府主義者的國民党政客吳稚暉的諷刺。
  參看本卷第459頁注〔16〕。安那其主義,英語 Anarchism 的音譯,即無政府主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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