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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章 報國洗前愆香消玉殞 除奸生差誤李代桃僵


  第二年七月七日,戰爭爆發了,由于華北的情勢發展而成。正如地震之后,必隨之而有洪水,乃是自然之事。犯罪學家若發現兩個犯罪案子是用相同的方法作的,他們就認為兩樁罪案是由同一罪人犯的。日本征服中國的計划和他們走私政策是一致的。方法相同,特點相同,動机相同;鼓動,計划,指導,也是由同一個机构,那就是日本陸軍。
  從搶劫中國政府的稅收,到搶劫中國的疆土,日本陸軍只是采用同樣殘忍的方法。說也奇怪,人類的心理對偷竊一個國家的領土,比偷竊一個婦人的皮包,多少看做更為光榮,更為對得起良心,辯論起來也更為振振有詞。古時庄子就寫過:
  竊鉤者誅,
  竊國者侯。
  這個真理的后一半,提供了一個問題,雖然無數智慧卓越的經濟學名家,國際法理學家,在淵博的論文里,非常慎重認真在事前事后時常研究,查考,論斷,爭辯,解釋,辯護,詭辯,討論,其中的真理仍然逃過了他們的觀察,就猶如在靈魂學家所舉行的降靈會上一樣,有人說看見了那個鬼,有人說沒有看見。
  但是,也許木蘭是對了。日本人沒有享福的特性,這是不會變的。
  認真說,戰爭已經“自然而然的”開始了。盧溝橋“事變”;其實不是個事變。日本軍隊在非法的地區夜間演習之后,在凌晨四點半要求進入中國軍隊防守的宛平縣城,要搜索一名“失蹤的”士兵,他們說中國兵向他們開槍,后來日本又自相矛盾,說那個兵并不是失蹤。但是那年戰事發生之前住在中國的人,都知道戰爭是遲早要發生的。日本占了東三省之后,侵占了熱河,悄悄的進入了察哈爾,創造出冀東偽防共政府,現在日本想使北方五省与中央脫离,他們以為中國會把這片領土送給他們的。中國人恨死了日本人,但是日本人卻愛煞了中國的領土。日本人越喜愛中國的領土,中國人越仇視日本人。
  于是兩國開始了亞洲歷史上最可怕,最殘忍,最不人道,破坏性最大的戰爭。
  其實神經戰早已開始了好几年,而中國人的神經現在已經興奮起來。中國人必須要打日本,殺日本人,才能不使全中國陷入精神錯亂。中國政府努力壓制國人的反日情緒的表現,不管是寫文章,講演,開會,游行示威,可是老百姓被壓制之下日趨高漲的反日情緒,如水決堤,終于爆發而不可遏止。戲劇性的西安事變几乎使蔣委員長陷身漩渦。日本人說中國人民反日,話真是說對了。他們說蔣委員長鼓動中國人民反日的情緒,話卻說錯了,因為他沒用手指頭彈動一下儿。他們若以為日本人以戰爭毀滅加諸中國人的頭上,而能消除中國人對他們的仇恨,使中國人看起他們來可喜可愛,那是另一件事,是日本人該用他們自己的智慧去了解的事。姚老先生、木蘭、曼娘,即使中國最偉大的哲學家,在這方面,也沒有一個人能對日本幫這個忙。
  從客觀的角度看起來,從民國二十一年到二十六年戰爭爆發,整個儿的動態是這樣:侵占東三省是日本對中國的第一次進擊。民國二十二年熱河省失陷給日本之后的塘沽協定,要求中國長城沿線划做非軍事地區,是第二次進擊。在民國二十四年春天,中國大部分軍隊在“剿共”戰役中把共軍驅入中國西部時,日本人強迫中央政府自河北撤退某些單位的駐軍,是第三次進擊。這樣与當地軍事當局勾結,鼓吹“自治運動”,宣布脫离南京中央政府,在華北五省創造了一個像“滿洲國”那樣的傀儡政權。日本因為發現甚多地方當局都与日本“合作”得不夠“誠懇”,在民國二十四年秋天,打算把力量集中在河北与察哈爾兩省,但是中國政府的回答是從西部調回“剿共”軍隊布防在隴海鐵路沿線。日本人大惊,看出了危險,暫時放棄了遠大的計划,而創造了“冀東防共政府”,抓緊了冀察政務委員會,增加了華北駐屯軍,比庚子條約規定在過去三十六年之中列強認為必需的軍事力量,多了四倍。這是第四次進擊。在民國二十五年秋天,日軍占据了北平附近鐵路的交叉點丰台,丰台是南下東去的火車必經之地,而丰台分明是庚子條約限定外國駐軍以外的地區。這是日本向中國的第五次進擊。緊跟著的第六次進擊是日本煽動的蒙古偽軍進攻綏遠,在這次戰事中,中國軍隊第一次正式出面,將偽蒙軍擊退。再后便是第七次進擊——盧溝橋事變。
  道家思想和現代科學都同意這一點:作用与反作用的力量相等。中國的反抗精神就是反作用力量。由民國二十一年到二十六年的日本侵華行動,就是引起反作用的作用。中國反抗的力量應當看做是戰爭開始前日本對友邦侵略的罪行的直接反擊。只有這樣才能了解這次戰爭。不幸的是,世界上力量最大的陸海空軍力量,不能炸毀作用与反作用這條千古不變的法則。
  現在戰爭已經不可避免,因為兩國都打算在華北認真一試了。停火的商談不停,戰事時斷時續。蔣委員長在牯岭召集各省軍事長官,研討重大決定。日本大軍在毫無阻礙之下源源而來,用以加強天津鐵路沿線的防地,為時達三周之久。在盧溝橋事變后九天之內,据稱有日本五個師,總數達一万人,進入中國本部和內蒙地區。多少火車的軍火和軍隊補給品涌到天津,分發到丰台和其他地點。真正戰爭在北平附近地區開始時,日本軍隊已經進占北平數里之內的戰略据點。冀察政務委員會委員長兼二十九軍軍長宋哲元,對七月二十六日日本要求將中國陸軍三十七師全部撤退到保定以南的最后通牒,予以斷然拒絕。二十八日,中國軍隊發動猛攻,可是宋哲元將軍在當天夜晚十一點鐘,出人意料的离開北平,派了當時一般人認為親日的天津市長張自忠將軍代理公務。二十九軍的抵抗在二十九日午夜停止。北平已然落在日本手中。
  父親喪事完畢之后,木蘭和莫愁已經全家南返,戰爭發生之時,正各自住在杭州蘇州。阿非和別人仍然在北平。盧溝橋事變之后,北平謠言滿天飛。南京中央政府在努力做重大決定之時,北平的居民天天盼望中央的飛机在天空出現,但是望不見蹤影。各處都低聲耳語希望這座北平古城得免于戰火的破坏,各處也都在低聲耳語,都恐怕戰火難免。人們對入寇的敵人有仇恨,是埋在心里的深仇大恨,在几百年的忍耐磨煉之下暫時緩和下來。他們看見日本飛机在頭上繞,他們暗中咒罵,但是十分謹慎。
  這座古城中大部的居民,真正北平土著,仍然泰然自若,在家中,在茶館儿里,甚至心情愉快的閒談戰爭的來臨,預測戰爭的后果,個人生活,一如往常。
  他們厭恨入侵的外國人,不過以前早已見過別的外敵。在北平的居民,是形形色色的,老年退隱的清代官吏,年輕的愛國學生,膽小怯懦的官吏,溫和而出語譏誚的政客,誠實規矩的商人,以及為日本做諜報的赤貧賤民。但是一般人,因為文化教養高,都厭惡暴力和戰爭,不喜歡上海那种恐怖和暴亂,而是溫和,節制,愛好和平,非常有耐性。
  在北平,真正古老文化的繼承人,不介意于現代文明的侵扰。他們祖先怎么樣生活,他們現在也是一成不變。他們家庭生活有滿足的气氛,這顯示他們對人生的看法上有無窮智慧的源泉,在生活方式上,對歲月保持達觀,在談話上,則出之以明智溫和,輕松而悠閒。因為在老北京,剎那与万古沒有什么分別。別處的數百年,在北平只是几段瞬息的時刻,在其間,由祖父至孫子,生活的傳統,綿延不斷。因為在老北京,大家都能夠等待,在等待中由少而老,但是百年如一日,雖說由少至老,實則從未變老。老北京遭受异族的征服很多次了,但被征服者卻將入侵者征服,將敵人變通修改,使之順乎自己的生活方式。
  滿洲人來了,去了,老北京不在乎。歐洲的白种人來了,以优勢的武力洗劫過北京城,老北京不在乎。現代穿西服的留學生,現代卷曲頭發的女人來了,帶著新式樣,帶著新的消遣娛樂,老北京也不在乎。現代十層高的大飯店和北京的平房并排而立,老北京也不在乎。壯麗的現代醫院和几百年的中國老藥舖兼存并列,現代的女學生和赤背的老拳術師同住一個院子,老北京也不在乎。學者、哲學家、圣人、娼妓、陰險的政客、賣國賊、和尚、道士、太監,都來承受老北京的陽光,老北京對他們一律歡迎。在老北京,生活的歡樂依然繼續不斷。乞丐的社會、戲園子、京戲科班儿、踢毽子人的聯誼會、烤鴨子蒸螃蟹的飯館子、燈市、古玩街、廟會、婚喪的禮儀行列,依然進展,永不停息。
  若說老北京的天壇,紫禁城,皇家的宮殿會在轟炸下毀滅,那真是荒唐無稽。在日本軍隊占領的許多城市之中,老北京,真是像一個神仙福地,竟逃避了破坏的厄運。在老北京,不能慷慨激昂的談政治,談時事,那樣儿,你那老北京的文化教養便是白璧微瑕,你也在老北京白住了。北京話和別的省份的方言不同之點,不在母音子音上,而是在平靜的拍子和從容的腔調儿,愉快而沉思,說話的人只欣賞說話的風趣而忘記了時間。這种清閒,表現在言詞中的隱喻上。比如到市場買東西,叫“逛”市場,在月下步行叫“玩月”,飛机投彈叫“鐵鳥下蛋”,被炸著叫“中了航空獎券”。甚至于太陽穴傷口流血,居然會叫“挂彩”!死只是“翹辮子”,像叫花子倒斃于路旁一樣。
  但是在北平,至少有一個人是容易激動的,那就是黛云,她在五月底從獄中釋放出來。黛云不真正夠“老北京”,她是屬于具有政治意識尚武精神的少壯中國。在她看來,已經發生的這場戰爭決不是什么大災難,而是令人鼓舞求之不得的机會,中華民族要對抗敵寇為國家求自由的机會。若是了解前些年中國的含羞忍辱,就立刻明白這場戰爭之發生,适足以破除中國人心頭的郁悶,恢复心智的平衡,發泄出儲藏的精力。中央政府終于領導全國對抗日本了,這消息好得几乎令人難信。若知道過去七年里,國家的消沉,心理上的挫敗煩惱,對英明領袖和堅定國策的期待,對全國各党派的通力合作的希望,就了解如今全國的團結抗戰,在黛云看來,不啻是美夢的實現。
  黛云的熱心具有感染性,影響了她的侄子,也就是怀瑜的孩子,甚至怀瑜的太太。怀瑜已經回來,帶著鶯鶯,他們住在德國飯店。他父親已然去世,他的孩子和妻子与黛云的母親同住,黛云的母親叫福娘,她已然回來,又恢复了過去母子的關系。
  一天,怀瑜來到黛云家里。他現在五十歲,小日本胡子已經變白。有錢,滿闊气,穿著西服,戴著金邊儿眼鏡,也染上了日本人的習慣,比如在牙齒之間發出絲絲的聲音,叫仆人時拍拍手。
  怀瑜的儿子國璋,現在已是三十歲的壯年,恨父親,也看不起父親。他問父親:“你回來干什么?還想在日本勢力之下找官儿做吧?”
  怀瑜以教訓的口吻說:“年輕人,你懂什么?中國怎么能跟日本打?”
  “你不贊成抗日啊?”
  “我很不贊成。這簡直是飛蛾投火——找死。過來,我要跟你說話。”
  他把大儿子領到另一間屋里,才五分鐘,國璋的母親在外間屋,听見儿子在里間屋喊叫,然后猛跑出來,臉气得通紅。
  國璋大喊:“漢奸!漢奸!”
  黛云問:“怎么回事?”
  “他是日本特務,也想讓我當日本特務!”
  他父親走出來,一副泰然自若的樣子。
  黛云向他喊:“亡國奴!賣國賊!”
  父親說:“這么大惊小怪干什么?對父親都不尊敬!我沒想到你是這么個不孝之子!”
  國璋說:“什么?父親?你——是我父親!我父親早死了。我長起來這些年他在哪儿了?我早就不認他了。”他又轉向黛云和母親說:“他說給我三百塊錢一個月,讓我做日本的特務!”
  怀瑜受罪多年的妻子雅琴,忽然大喊:“滾出去!滾出去!
  你給我滾出去!”
  雅琴拿起一個玻璃杯,向怀瑜投過去,不偏不歪,正好打在怀瑜的金邊儿眼鏡上,眼鏡掉在地上,玻璃碎了。
  怀瑜喊:“你!”
  雅琴又喊:“滾出去!別再來打扰我們母子。我們受了多年的罪,幸而沒餓死。別再沾我們的邊儿!”
  怀瑜大怒,他說:“好,好!簡直是家庭革命!”怀瑜向妻子走過去,舉起金箍儿手杖,樣子像是要打她。
  儿子說:“你立刻走開!”用手揪住父親的襯衣領子。
  怀瑜憋了一肚子气,轉身走去。
  一邊走一邊說:“無法無天!中國不亡,是無天理!”小儿子說:“這是你的眼鏡儿。拿著走吧。”在后面踢了父親一腳。
  怀瑜滾出去的時候儿罵道:“坏蛋!雜种!將來就知道你們對,還是我對。大家都是為國家……”他的聲音轉眼听不見了。
  素云還住在天津,天津正在戒嚴。不論在租界,或是在中國地區,行人常受檢查。日本兵和軍火,正源源而來。中國鐵路專用來運輸這些人和補給品。宋哲元將軍為避免使情勢惡化,只好允許車輛通過。天津的緊張情勢,引起老百姓紛紛逃難,有的逃進租界,有的往南逃到上海。天津每天有很多人被捕,有的被刺。最重要的是特務的恐怖,常常有人死,日本特務殺中國特務,中國特務殺日本特務。近几年來,天津的海河上有尸体飄流,是常見的事,不過現在尸体增多了。大家對這种原因,自然多所猜測。有一种說法是,除去抽白面儿的之外,有些中國工人為日本人在海光寺做軍事防御工程,做成后被日本人謀殺棄尸,因為怕他們泄漏軍事机密而滅口。
  既然日本知道戰爭來了,普遍設在中國的間諜网,自然正在加強。華北的總部設在天津,后來把最高机构設在北平,由一個日本人負責。這個間諜系統密織如网,延伸至內地,擔任間諜工作的有中國人、高麗人、台灣人,還有若干白俄。這個組織在中國已經成立有年,擔任職務的間諜,主要是專營日本藥品旅行各地的推銷員,毒品推銷商,其他有以新聞廣告社的攝影記者為掩護的。其他有在航空、政治、軍事等机构工作的職員,他們倘若被收買,每月付給薪金。這些人都受有訓練,會照相、畫圖、傳遞秘密信息,由日本間諜机构供給照相机、化學藥品,甚至無線電机。目的主要是獲取中國的軍事秘密、地圖、防御計划,以及其他軍事資料。只有最优秀,最聰明的人員,其中有些是女人,才選派擔任接近中國軍官等艱難細密的工作。對這等擔任特別工作的高級諜報人員,獎金极高,并供給職員,由他們差遣。
  素云還住在天津,一天,日本人找她去日本特務机關,特務机關屬于日本軍部,和關東軍土肥原主持的特務机關,往往齟齬不和。
  素云進去時,一個年約四十歲的日本人坐在辦公室里。他的臉圓而骨頭突露,大圓頭剃得精光。留著小黑胡子,沒戴眼鏡,不戴眼鏡這在日本人里不多見。籠統說來,臉上流露出聰明,使人感覺愉快。他說的中國話勉強可以,還夾雜一點儿很難听的英語和俄語。
  素云知道找她來此處的原因,她在日本租界開了几家飯店,還有財產,并且是毒梟的首領,已有數年之久,日本人對取得她合作,是深信不疑的。去年她被釋放之后回到天津,日本當局都知道她的案子。她捐贈了五十万元給禁煙局,日本人認為那是納賄,是釋放的代价。因為她在北平的其他公司也被搜查過,日本人認為那是因為她運气坏,并不相信禁煙局對她有好感,或是她對禁煙局有好感。她還一直過以往的日子,顯然是不得已,不敢真按著自己的想法做。不過她對自己的事業不像以前那么熱衷發展,只要維持就滿意了。那個日本軍官很客气,對她說:“牛小姐,請坐。你長期跟我們合作,我們很感激。我現在有點儿事情給你做。我們對于你把全部的錢都存在我們日本銀行,也要向你道謝……現在我們談事情。現在我們日本租界,有不少飯店是你開的,每個飯店都有些舞女。你回去挑十二個到十五個最聰明最漂亮的,帶著她們來見我,我有什么事情再吩咐她們。我們特務机關需要她們幫忙。當然我們忘不了你。我讓你做她們的首腦儿。挑中國人、高麗人、白俄。每個月每人薪金兩百塊錢,最聰明的可以高到五百塊……特別費用另給。這清楚了吧?”
  素云并不覺得意外,她并不愿做;但是在目前的情形之下,她知道她必須遵辦,不然會喪失了財產,甚至會丟了命。
  她說:“好,我一定盡力辦理。”
  日本軍官立起來,和她很熱誠的握手。素云也表示熱誠,可是心里真有點儿惡心。
  她回到家里,把當前的問題思索得很焦躁。做鴉片煙生意賺錢和這個自然不同。她已經不知不覺溜進了那一行,也難再改行。但是現在已經打起仗來,是日本和自己同胞之間的戰爭。
  她要不要做日本的間諜害自己的同胞呢?她恨自己,恨自己的事業,恨自己的整個的環境,這种恨變成了恨日本人,因為自己現在被日本人抓在掌心里。必須要做個決定。她或是豁出自己的財產被日本沒收,金錢一掃而光,或是向日本屈服,服從做漢奸。漢奸這個名詞現在哪儿都有,每天都有逮捕的消息。自己將來落個什么結局呢?為敵人效忠,即使能保住一條命,將來又得到什么好處?錢,她已經有了不少。
  她若被捕槍斃怎么辦?她的神經緊張起來。
  這時姚老先生的話又在她耳邊響了:“戰爭發生的時候儿,可要記著你是中國人。”那位老先生怎么會未卜先知呢?他真是個仙人嗎?最不能忘的是暗香的小儿子的問話:“你是中國人嗎?你為什么幫著日本人呢?”
  她決定虛与委蛇,到有机會能搶救一點儿財產,就神不知鬼不覺的逃走。她約了几個舞女,其中只有兩三個中國人。一個率然拒絕她說:“我要錢,但是賣國,我不干!”其他大都是高麗和白俄舞女。第二天,她帶著那几個舞女到特務机關,讓那個日本首長去過目。因為她做事迅速,備受贊揚。另外那几個舞女走了之后,日本軍官讓她留下。
  日本軍官問她:“牛小姐,你是一位中年女士,我對你十分信任。戰事就要發生了,你當然知道。半個月以后,日本兵就要進北平。我們已經把北平包圍起來。我們一定要用最能干的人才,你的職務就是調查二十九軍軍官的政治立場。我們希望不流血而獲胜,至少要犧牲越少越好。我們和張自忠、潘毓桂已經有接触。可是你是個中國女人,你能得到內幕消息,別人是不易得到的。挑兩個最漂亮的小姐獻給張自忠做禮品,但不要說是我們送的,說是你送的,讓她倆在里面下工夫——你懂嗎?另外几位小姐我派她們到中國地區,英租界和法租界做工作。”
  素云准備到北平去。她到日本銀行,提出三万塊錢,不敢多提,恐怕招日本當局注意。她帶著兩個高麗小姐到北平,住在東交民巷一家外國飯店里。
  黛云已經听說她這個异母同父的姐姐的被捕,后來由于姚家幫忙才得釋放,已經到天津去看過她。贊美她決心改邪歸正,并且勸她洗手不干,越早越好。現在素云走投無路,自然而然想起黛云能和她交談,怪的是,自從她离開吳將軍之后,怀瑜完全自己混,不再理她了。她知道她若向黛云問主意,黛云會說什么話,可是不由得還是去和她一談。因為黛云和怀瑜的太太、孩子是這個世界上她僅有的親人了。在七月半,她到了妹妹家。怀瑜的太太對她即使是客气,也對她很冷淡。那几個侄子也不知道對她有何觀感。她把黛云拉到一邊儿說:“我有話跟你說。咱們的父母已經不在,咱們都到了這個年紀,怀瑜已經不算我的哥哥。你知道,自從他的事業和我的事業發生了沖突,我倆爭吵過。”黛云說:“他也在北平呢。”于是把怀瑜到家來的一幕丑劇笑著說了一遍。
  素云微笑說:“我也是漢奸。”
  黛云說:“真正的漢奸自己不說。自己肯說的不是漢奸。”
  “我說正經話。我要和你說一下儿……”
  黛云喊說:“你也是賣國賊?你來收買我,是不是?”素云連忙叫她低聲。“我求你給我忠告,在這個世界上沒有別人給我出主意。我現在的境況這個樣子。我還不如死了好!”
  她把損失財產和喪失生命的進退兩難的情形,向黛云說了個大概。
  素云說完,黛云說:“噢,是這樣儿!再簡單不過。你是不是中國人?問題就在這儿。姐姐,只有一條路子走。中國人怎么能幫著敵國害自己的同胞呢?即使你比你現在還富有,那又有什么好處?十之八九你要槍斃。既然你對我這么真誠,我也應當對你真誠。有個愛國鋤奸團,哪儿都有他們的人。我就是其中的一個。姐姐,你若跟著小日本儿跑,我可要親手把你斃了。你要人家在你腦袋上穿個窟窿嗎?”
  黛云說著大笑,雖然她的話夠威脅,態度很親熱。素云又問:“你認為我應當怎么辦?”一副很憂愁,很害怕的樣子。
  “怎么辦?當個愛國英雄!問題是你恨不恨日本人。你沒看見每個中國人,每個男人、每個女人、每個孩子們都反日嗎?你看不出來中國一定會胜嗎?×日本鬼子的媽!×漢奸的媽!你看不出來我快樂,你不快樂嗎?”
  黛云說這种髒話,素云听了覺得真好笑。黛云的精神振奮得使素云吃惊。
  “中國能打胜嗎?”
  “當然——毫無疑問。咱們也許都死光,但是死也和中國人死在一塊儿。”
  “你若死,和中國人死在一塊儿,難道你一定死得快樂?”
  “當然我快樂,你還看不出來?”
  素云覺得一种新奇的感覺在心中激蕩。快樂的感覺和她生疏好久了,而且從來沒听誰說抱著這种愛國必死的心會快樂。
  她自己小聲說:“快樂,快樂。”似乎是要体會一下這個字眼儿的意思,看看自己還能不能感覺。于是她說:“妹妹,我希望一直和你在一塊儿。我四周圍都是妖魔鬼怪。我真恨日本鬼子,還有那些中國同事!”
  “你恨他們?”
  素云說:“我恨他們。”過了片刻,她又說:“看見他們就惡心!”
  “那么逃到中國這邊儿來。咱們在一塊儿吧。”
  “你剛才說你在鋤奸團?”
  “是啊。這是一個秘密組織。你若幫助我,我和你一塊儿到天津去,拿槍先干掉几個日本特務。”
  素云突然怕起來,軟做一團儿,哭著說:“我怕死!”黛云的眼睛光芒照人。她說:“嘿!現在就是愛國的好机會。我帶我們几個同志,和你到天津,咱們搜集點儿日本的秘密。我扮做間諜。你就是愛國的英雄。為什么怕死?”
  黛云快樂昂揚的勇气感動了,甚至感染了姐姐,打開她心里一個前未曾有的新境界。在她精神上的空虛冷落的情形之下,她就貼近妹妹,抓住不放,就在妹妹跟前,做了一項重大的決定。
  素云要和黛云、國璋、陳三,一同到天津。黛云要以妹妹的身分由素云介紹給日本特務机關。素云要留在日本租界,和日本特務机關接触,她得到什么情報就傳給中國地區。同時,她分期從日本銀行提出自己的存款,一次提出兩三千,免得啟人疑竇。
  每隔兩三天,素云就到日本特務机關去一次。她得到了玲玲的幫助,就是上次說不肯做漢奸幫助日本人的那個舞女,她起誓保守秘密。第一天,素云說黛云介紹給日本特務机關長。特務机關長看著黛云有點怀疑,素云說黛云是她妹妹。黛云這樣就知道了所有的秘密的信號儿,又得了一個通行證,可以自由通過衛兵的崗哨。
  的确很怪,好多日本特務,其中包括素云以前物色的几個舞女,不是遭人暗殺,就是神秘失蹤了。
  一天,素云到特務机關去,特務机關長問她:“你知道中國鋤奸團嗎?我們的特務人員遇到的凶險太多了。一定什么地方儿出了紕漏。我警告你,你要特別小心。可是,我順便問你一下儿,你由北平回來之后,為什么七月十號在銀行支出三万塊錢,七月十六號支出五千,十八號又支出兩千?”素云泰然自若,回答說:“這些日子情形很亂。誰不提錢准備急用?那三万塊錢是付由大連運來的嗎啡。我可以給你帳單儿看。”
  “噢,我只是叫你小心點儿。”
  素云假裝玩笑說:“机關長,我這件事酬勞多少?我至少一月要一千塊。我若能收買了張自忠反叛南京政府,那什么价錢?”
  “算了吧,你要錢干什么?你已經是個百万富婆了。”
  “我若不為錢,那你想我為什么干這個?”
  “好吧,一千一個月。特別任務另發獎金。你想花五十万能不能收買張自忠?”
  “我試試看。”
  這段對話算暫時把特務机關長的猜疑壓下去。但是素云不再從日本銀行取錢,開始盡可能以現金收帳,因為一切支票都要經過日本銀行。她又告訴黛云不要再到日本租界去。
  現在平津情勢越發危急。二十八號激烈戰事爆發,日本飛机轟炸平津鐵路沿線的中國駐軍。日本在北平前線增兵。
  素云傳遞過重要情報,那就是日本駐屯軍已減到僅僅兩千多人,大部分的兵已經派往前線,這件情報由中國舞女玲玲傳給陳三,陳三住在中國地區。
  根据這個情報,陳三和天津的保安隊計划向天津日本租界突擊。他們知道第二天在冀東通州敵偽組織的“冀東防共政府”的保安隊要起義,那批軍隊是日本人訓練裝備的。再者,又有國軍要全線反攻的消息,還有丰台和廊房已由國軍奪回的消息,于是他們就決定一項把日本人全部驅逐出天津的大膽計划。
  在七月二十九日夜里兩點鐘,天津市內戰爭開始。中國地區整天遭受炮擊和空軍轟炸。郊區的南開大學遭受猛烈轟炸,几乎夷為平地。市區大火蔓延,無法扑滅。
  十一點鐘,素云接到消息,玲玲第三次往中國地區時被哨兵逮捕,已經送往日軍司令部。素云几乎嚇死。前一天日本特務机關長以怀疑的眼光望她,顯然以為她不忠于日本皇軍,從別的特工手里獲得了情報。
  她決定逃到鄰近的法國租界,于是化裝之后,從住宅的后門儿出去,只帶了一個手提箱,她還沒上洋車,一個警察走過來問她:“你上哪儿去?”
  素云向他做了個秘密的信號儿,表示她也是為日本皇軍工作的。
  警察說:“那么你是牛小姐,我正在找你呢。跟我到總部去。”
  他給素云戴上手銬,往前走去。
  素云問他:“你是中國人嗎?”
  “是,可是我也不能保障你的安全。”
  “你放了我。我們都是中國人。”
  警察說:“那么你怕為中國犧牲?”日本租界的中國警察以身材高大出名,也以對中國人趾高气揚出名,還以貪污出名。從停在路旁等座儿的洋車夫勒索几個銅子儿都干。素云對警察說:“收了這個手提箱。放了我。里頭有三千塊錢的票子。”
  警察接過手提箱,一邊遲疑一邊害怕低聲說話,眼睛向四周張望。這時一個日本哨兵,离他們不過十碼遠,看見他們說話。他走上前來盤問,跟他們一齊走。机會已經錯過。素云又和中國警察說話。日本兵不懂中國話,打了素云一個嘴巴,叫她不要說話。日本兵看見警察手里的箱子,他吩咐把箱子和鑰匙一齊遞給他,三個人一齊走去,素云在中間。一個嘴巴打得素云很疼。她心里想:“這就是向日本人效忠的結果。”她的怒火上沖,一時無法控制。她听警察說“你怕為中國犧牲”時,心里涌起一种特別的感覺。現在她一邊儿走的是中國人,一邊儿走的是日本人。左邊儿的中國人代表中國,而她就要為中國犧牲了。她知道末日到了。
  在總部,問了她几個問題,她又大膽反抗。問話的日本軍官向特務机關打電話。
  素云打斷他的電話說:“槍斃我!我但求一死。我恨你們日本鬼子!”
  那個軍官說:“好,就槍斃。帶她出去。”
  素云就在院子里被日本人槍斃了。
  黛云、陳三、國璋再也接不到玲玲和素云的消息,心中一直納悶儿。几天之后,听說日本報紙已經發出“白面皇后”因做中國間諜,已經槍斃。天津的中國讀者越想越糊涂。
  但是哪儿來時間去揣想?
  中國的保安隊和二十九軍某些單位聯合起來,已經突破日軍的防線,在日本租界的街道上發生了戰斗。在中國地區,炮彈爆炸,空軍投彈,并向街道發射机關槍。有段時間,在日軍派往內地之后,守軍遭到突襲,毫無准備之下,似乎在天津業已戰敗。中國部隊只有一千,攻克了東車站和老車站,阻擋住了日軍向北平前線的增援。再進一步繼續去攻海光寺日本軍營。最后包圍了東堤,准備去破坏日本飛机場。有些日本軍隊已退到塘沽。到深夜,中國鐵路人員告訴他們消息,說二十九軍已經開始撤离北平。
  一個鐵路上的職員說:“你們停止吧,不必做無謂的犧牲。
  二十九軍已經撤退,你們也沒有后援了。”
  保安隊雖然一听發了愣,但是有些人還堅持不退,有些人自動散去,日本又進入中國保安隊奪去的地方儿,又占了天津,也占了以前的奧租界和俄租界。
  日本老羞成怒,采取可怕的報复行動。男人、女人、孩子,填滿了街道,亂做一團,四散奔逃,用煤油點著的房子火勢熊熊,無法通過,于是被刺傷,被踐踏,被空中的机槍掃射。有些地方,在日軍和殘留的保安隊之間,還時打時停。保安隊中有不少人直戰到子彈用盡,奔上前去赤手空拳和日本兵揪打。
  在混亂之中,國璋被流彈擊中。陳三极力幫助他,但是不到五十碼,他就倒地而死。陳三只得棄尸而去。他的遺言是請他姑姑黛云安慰他母親,殺死他父親。
  黛云和陳三現在必須逃難了。火車已然無望,必須步行回到北平。在路上,他們遇見好多兵,正在去找南下保定的隊伍。在八月三號,他們听到通州起義的偽軍屠殺了三百日本人。
  陳三他們的問題,是如何能回到北平找到家人。他們知道北平已然在親日的一個委員會手里,進城時都要在城門檢查。
  他們往前走,路上塵土飛揚,人是又餓又累。黛云听見陳三罵二十九軍,罵二十九軍軍官的三代,她從來沒听見一個男人這樣罵過。
  她問:“下一步怎么辦?你要去干什么?”
  陳三說:“干什么?接著干!在北平若沒事干,我到南口進軍隊去,不然去打游擊。那批武力將來必然是中國軍隊的精華。”
  黛云說:“我跟你去。羅曼已經在西北。環儿也要去,我敢說。不過我想去打死我哥哥,要把國璋留下的話做到。那應當是我們要做的第一件事。他住在德國飯店。我相信他安福系那一群狐朋狗党就要從東北回來,要在北平建立他們的傀儡政府。”
  看見北平城牆時,天已經黑了。他們在一個村子里過夜。知道穿著身上那种衣裳進不了城。想進几個人家,但是人家不開門。
  陳三微笑說:“現在怎么辦?要在露天儿過夜,明儿早晨叫人逮走嗎?”
  最后,他們說是天津的難民,一個老太太讓他們進家去。
  陳三和黛云必須裝做夫婦。
  黛云跟那個老太太說:“老太太的心腸真好,求您答應我們在您這儿過一夜吧。明儿早晨我們就走。”
  老太太到廚房給他們熱了點儿綠豆稀飯。
  老太太問:“你們不是兵吧?看樣子真可怜!通州起義之后,殺光了東洋鬼子,逮住了殷汝耕。打算把他押往北平交給宋哲元,誰會想到二十九軍撤退了呢?那些兵城都進不去。
  他們把殷汝耕錯交給城門的巡邏隊。誰會想得到?”
  陳三問:“通州那些中國兵現在在哪儿?”
  老太太說:“我听說他們繞道去加入永定河那邊的國軍了。我上了年紀。只是牙還好。我若年輕十歲,我要到山上領導我自己的一股游擊隊。”
  黛云恭維老太太說:“中國人若都像老太太這樣儿,日本人用一万年也征服不了中國。”
  現在知道安全無事了,陳三說出他在天津跟中國兵打日本,拿出他藏在身上的手槍。
  “你太太和你一齊打了嗎?現代的姑娘真行!”黛云望了望陳三,有點不好意思,回答說:“我是除奸團的。到了北平再用這把手槍打死几個漢奸。然后我們再离開。
  您想我們能平安進城嗎?”
  老太太說:“帶著槍不行。你們會被逮住槍斃的。城門都關了,只有西直門開著。你們必須繞到西直門外。我想你太太留著這樣頭發,穿著這樣儿衣裳,她進不去城。”于是他倆心生一計。陳三扮做農夫,明早進城去賣菜,黛云幫著他賣菜。
  陳三說:“老大娘,您得幫幫我們。我給您兩塊錢,還有那把手槍也給您。穿著這靴子也進不去。我們交換。您給我和我太太一身鄉下人穿的衣裳,兩筐子青菜。”
  老太太立刻說:“你得自己去摘菜。我收下這錢,借給你們几件衣裳。我可不要你的手槍和靴子。你們一定已經看見,城內外,來福槍,手槍,軍服,靠近城牆扔了好多,誰愿拿誰拿。新任警察局長派大卡車去裝,再送交日本人。”
  陳三和黛云出去摘青菜,老太太在黑暗里看著。
  然后老太太帶他倆到一間黑屋子,屋里有一個磚炕。老太太走后,陳三說:“你睡這儿。我在外面凳子上睡。”黛云說:“那不行。她會怀疑咱們。咱們穿著衣裳靴子睡吧。”
  所以黛云和陳三那夜一同睡在那個小炕上。
  天還沒亮,倆人就起來了。陳三舍不得扔掉他的手槍,決定藏在菜筐子里。他扔了軍靴,但是找不著鞋穿,只好光著腳走。黛云把頭發用黑布包起來,扮做農婦模樣。天剛有一點儿發灰,他們向老太太告別,啟程上路,陳三用扁擔挑著菜。他們到了西直門,城門還沒開。恐怕惹人注意,他們离城門遠一點儿等候,等別的鄉下賣菜的來到,他們才走近。黛云看見有鄉下女人進城賣雞,她買了兩只,她提著雞腿,好像是進城賣雞的。和七、八個鄉下人混在一塊儿,陳三挑著菜,黛云提著雞,在后頭跟著走向城門。到了城門臉儿,新警察把他們攔住,那是新任職的親日警察局長潘毓桂派駐城門的警察。
  陳三停下來,把菜筐子放在地上。
  警察開始檢查菜筐子。警察的兩只手摸到了菜筐子底。幸而手槍是藏在另外那個筐子里。
  黛云站在陳三的旁邊,簡直要急瘋了,心想再過一剎那,手槍就會落在警察的手里了。她不知不覺一只手一松,雞掉在地上,咯咯一叫逃跑了。
  黛云喊:“糟了,雞跑了!”在后面追去。別的農人也幫著她去逮那只雞,在混亂中,黛云一不小心,另外那一只也跑了,于是農人和警察都大笑大吵起來,北平的老百姓就是這樣儿。甚至一個警察也幫著去追雞。
  黛云學著鄉下人說話的腔調儿說:“噢,老佛爺!這兩只雞若跑了,我要餓三天了。多謝您!多謝您!”
  這一亂,大家都心情愉快了,連警察在內,沒有檢查,就讓他們進去了。陳三和黛云回到王府花園。進去洗澡換衣裳,告訴大家早晨冒險的緊張趣事,還有昨夜那位好心腸的鄉下老太太。環儿看見丈夫安然歸來,好不高興,因為已經听說天津的混亂和屠殺,又五、六天沒有听到他的消息。
  這時在北平只有親日的報紙可以發行。阿非和別人在報上看到素云以國特名義為日本槍殺,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等陳三黛云告訴他們素云最后犧牲贖罪的情形,才弄明白。陳三陪同黛云回家,把國璋為國犧牲的消息告訴雅琴,但是把要殺他父親的話瞞住沒說。雅琴已經想到會有坏消息,因為她知道天津陷落之后男男女女死了几万人,所以她倒有勇气硬起心腸來接受這個噩耗。
  她鎮定一下之后,黛云告訴母親和侄子他們路上的惊險和素云的死。
  黛云問:“北平的情形怎么樣?”
  他們說:“你最好小心點儿。北平而今在漢奸手里頭。家家搜查青天白日旗。三民主義、總理遺像都燒了。”
  “誰來檢查?日本人?”
  雅琴說:“不是,這事用不著日本人做。漢奸警察局長潘毓桂為他們做。他解除了舊日警察的武裝,送給日本駐軍總部去做禮品,用每名兩毛錢的代价雇些苦力賤民去歡迎日軍進京。北平就這樣出賣了。”
  黛云問:“到底怎么回事?”
  “你不知道嗎?七月二十八,傳出各線大胜的消息。全北平都万分興奮。第二天早晨,國棟弟兄們早起要看更多打胜仗的消息,可是報紙沒有來。老媽子買菜回來,說街上冷冷清清的,沙土袋堆的防御工事都沒有了。兵也都不見了,也沒有中國兵,也沒有日本兵。夜里宋哲元到保定去了。國棟出去看看,經過警察分局,只見几個警察坐在院里,低著頭,沒穿制服。一整天,北平像個鬼城一樣。商店都關著門,散兵游勇,還有傷兵,哈德門大街滿街都是。電車還照常開,只有司机丁當丁當踩鈴鎖,車上空空的。他們兄弟好几天沒出門儿了。”
  黛云問:“那老東西又來了嗎?”
  “誰?”
  “我那位好哥哥。”
  “他來這儿干嘛?”
  黛云沒再說話,她沒告訴雅琴她和陳三打算刺殺怀瑜。刺殺他那件事,要在陳三离北平之前才動手。陳三那一批人之中,很多人要去山西加入共產党,因為那時共產党已經在山西開始活動。黛云极想去,因為自從她坐監以后,就和她丈夫羅曼分手了。
  陳三、環儿、黛云准備立刻發動一次暗殺。環儿給阿非留下一封信,讓她轉交給她哥哥和母親,就到黛云家去。黛云辭別母親,只說他們那群人要到西北去打日本,她母親知道不能阻攔她,福娘沒有別的孩子,只有女儿黛云,當然和她分手很傷心。自從搬過去住,雅琴的孩子們就叫她奶奶,而實際上,那些孩子們就像她的孫子,雅琴也像她的儿媳婦。素云上次回到天津之后,她給黛云留下了一万塊錢現金。現在黛云把這筆錢給她嫂子,供母親和家人生活之用。
  怀瑜住的德國飯店在外城的東南角儿,离東交民巷使館區很近。陳三和另外兩個人去,都暗藏手槍。剛過八點鐘,因為他們知道怀瑜晚上要出去和其他安福系分子開會。他的汽車停在飯店前頭,車頭向西。陳三和他的同志藏在一條正南北的巷子里。
  過了一會儿,那輛汽車向他們開來。陳三站在巷口,躲開燈光。汽車剛剛發動,漸漸就要開快了。陳三藏在牆角里,拔出了手槍,一瞄准,就發射,車歪到右邊去,碰到電線杆子上,司机顯然是當即死亡。陳三听到一個女人的叫聲,由車頭燈照在牆上返回的光亮,陳三看見一個女人的影子,在后面座位上。他和那兩個同志都對准后座又放了六、七槍,看見女人低下了頭。因為路人已听見槍聲,陳三告訴兩位同志從黑暗的巷子里逃走,他在后面跟著跑。
  他們跑到蘇州胡同黛云家,因為只有短短一段路,黛云、環儿還有別人,正在等他們。
  陳三很冷靜的說:“做好了。”
  黛云的母親看著這三個人進來,喘喘的,心里納悶儿。
  她問:“什么做好了?”
  陳三說:“沒什么。出發的事准備好了。”
  陳三把太太拉到一邊儿之后,對她說:“我相信那是鶯鶯,不是怀瑜。車上看不見別的男人,只有一個司机。”
  環儿把這個消息告訴黛云,她不由得為成功低低歡呼了一聲。
  這一群青年人,四男三女,決定坐洋車到城門,在鄉間走到永定河對岸,那儿還有國軍駐扎。
  因為早已准備好立刻出發,而且暗殺了鶯鶯之后,再住在北平也不安全,只好留下怀瑜一口活气儿。后來怀瑜在北平傀儡政權安福系王克敏之下,是一名顯要大員。
  到這儿,我們必須把陳三,環儿,黛云撇下。至于他們怎樣出城,怎么失散又重聚,怎么到達山西省北部,后來阿瑄又去找到他們,怎么打游擊,在戰爭開始后几個月,后來竟至几年,他們阻擋日本進軍西北,都要讀者諸君自己去想象了。他們是勇敢愛國的中國青年,在物質環境最艱難之下,他們的精神奮發旺盛,他們的斗爭勇气,堅強不摧,不屈不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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