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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遇風雨富商庇寒士 開蟹宴姚府慶中秋


  那年夏天,一連十天,大雨傾盆,實在少見,因為在北京,夏天的雨總是來勢洶洶,轉眼就過。雨一停,全城清涼舒适。連日下大雨,過往應酬都不方便,姚氏姊妹便待在家里,跟紅玉一起玩儿,要她說杭州的故事,姚家要給銀屏找個婆家的消息,很快就傳到青霞的耳朵里。一天,青霞來串門儿,來与銀屏做個說和人,她答應幫著給銀屏找個合适的丈夫。
  大出家人的意外,体仁來的一封信,說他在香港沒赶上船,現在正住在旅館里。這讓母親很發愁,這分明是他還不能照顧自己,他父親則大為震怒。信上寫得也不清楚。顯然是他的行李已經上的船,因為信上說他也經給新加坡的輪船公司打電報,叫公司把他的行李送回來。這就叫人難解了,因為他坐下一班船到新加坡再取行李,才合乎情理。
  事情是,他正在天津開出的船上結識的一個從英國留學回來的學生,那個學生告訴他英國私立學校怎樣欺負新生,打架、受苦,還有新生要給高班學生端飯,擦皮鞋。說話的那個留英學生為了動听,自然難免渲染几分,那种生活听來當然可怕。當時体仁已經完全忘記他從《孟子》上引證的那句古話,在“降大任于斯人”之前,一定要“勞其筋骨,餓其体膚”了。他拿不定主意。在把行李都送上了船之后,終于決定不去了。
  在香港,他有足夠的錢可以用,在前所未有的自由之下,又有了花錢的机會。因為他天性好交友,又有足夠的錢花,在飯店里就交了好多朋友,那些朋友就帶著他去花天滿地亂混。他越看香港的生活,越覺得香港可愛。因為他自己心里打算怎么樣,自己也不清楚,自然在信里也寫不清楚。
  三天以后,家里收到他的第二封信,告訴家里他喜愛香港,打算在香港把英文念好再出洋。他打算進個香港的書院先念英文。他父親更是怒不可遏。
  這一次,也有一封信寄給木蘭,說他就要給木蘭和莫愁各寄一套象牙扣子,給銀屏寄一個銀粉盒儿,他讓木蘭轉交給銀屏。沒有什么東西寄給父母。姊妹二人想不跟銀屏提這件事,而把那粉盒儿交給母親,但是又怕体仁既然在香港,不久就得到風聲。
  体仁的母親豈止是悔恨羞愧而已。因為在家里當時的情形之下,給銀屏寄來禮物,分明是直接存心破坏母親正在進行的計划。她深怕儿子回來,于是就想把銀屏嫁出去。
  但是銀屏卻大為歡喜,決定拖延。一天下午,她在傾盆大雨請假出去看青霞,就是應當去回拜。可是木蘭心里想她是出去找人給体仁寄信。
  大雨一直下到八月初才停,自從体仁走了之后,立夫始終沒到姚家去,他母親也沒去。姚家為銀屏的事,忙得也想不到什么別的事。体仁給曾家少爺們寄回香港的風景明信片,一個給立夫,由家里代為轉交。這時姚太太想起立夫來。她說:“孔太太和立夫怎么好久沒到咱家來?”所以大雨停了之后,她派了個仆人給孔太太送點儿禮物去,順便邀請他們來坐坐。仆人回來回稟說,四川會館一棵大樹干折斷,掉在孔家的屋頂上,砸的個大窟窿,現在他們在廚房里住,家里箱子等都堆在門道里。
  第二天,立夫來道謝。他的前來也一部分是由于仆人透露的体仁放棄到英國的事。他認為那是不可相信的事。問到他們房子的情形。立夫說那件意外,是夜里風狂雨暴的時候儿發生的,房子已經不能住。院子里也淹的水,南城有些別人家,房子也倒了。
  姚先生問:“你們為什么不搬到別的地方儿去住呢?”“會館里別的房子都住著人,雨下個不停,怎么搬動呢?”
  “我們不知道,不然會請你和你媽媽妹妹搬到我們這儿來,你們現在好不好?体仁的房子是空的,你們三個人可以住。”
  立夫說:“多謝您。雨已經停了,我們就可以雇瓦匠把房子修理修理。”
  姚太太說:“可是修理也要費几天工夫。修房子的時候儿,你和你媽媽也不能老住在廚房里。請你媽媽搬來住吧,修好之后,可以再搬回去。”
  立夫不喜歡這個辦法。他覺得住在富人家不舒服。他于是說他要在家看著工人修理。姚先生因為是真心關怀這個孩子,他說:“你不能決定,我自己去和你母親說。”
  立夫說:“姚伯伯,我告訴我母親好了,您不要為我們的事操心。”
  姚先生說:“我也老沒出去。我要出去坐車轉轉。”
  所以他同立夫坐馬車回去,勸立夫的母親把東西整頓好之后,盡快搬去。立夫的母親也是一樣不愿意,可是姚先生是真正出于好心腸。因此姚先生說:“您若一定不肯搬到舍下去,叫我沒臉再見傅先生。”這么一說,立夫母子才答應搬過去。他們把貴重的東西收拾在一塊儿,隨身帶著,把其余的東西交由老門房儿照顧。老門房儿前一天由姚家仆人嘴里,已經听說姚家的情形,現在姚先生又賞了他一個厚禮。在老門房儿眼里,還有四川會館住的別人家的眼里,立夫家的地位忽然升高了。
  第二天,立夫的母親和用人,趁著天不下雨,就忙著洗衣裳,那些衣裳已經堆了些日子,因為到人家做客,總要看來像個樣子。因為天還陰著,孔太太必須費好多時間把洗的衣裳在火上烤干,儿子忙著把東西收拾起來,好讓瓦匠修房子。一估价,嚇了母子一跳,因為要換一根新梁,要一個大工,一個小工,用七、八天才能修好,整個算起來,要用二十塊錢之多,這筆錢就得動用立夫的學費才成。母親住在姚家總可以省點儿飯錢,再不得已,可以先向租戶用先借半個月的房租,因為那家租戶錢付得很痛快。
  儿子出主意說:“也許傅先生可以跟學校當局說,讓咱們學費晚交几天。”
  母親說:“我可不去說。傅先生听說之后,他一定要堅持借咱們錢。他過去雖然對咱們那么好,我很高興咱們沒有跟他借過一文錢。你父親跟我都下過決心,一生不借債,我們真就沒跟人借過。你長大成人之后,怎么報答傅先生的恩情,那都在你了。”
  立夫說:“媽,我可以求您答應一件事嗎?”
  “什么事?儿子。”
  “我要一毛錢買一盒儿鞋油。您知道我不在乎這种事。可是跟曾家姚家的孩子們在一塊儿,我這雙不擦亮的皮鞋太顯眼了。”
  母親說:“這就是為什么我老是說洋東西太費錢。若不是學堂上体操要穿洋鞋,我決不會答應買的。一毛錢夠我兩個月針線錢了。”
  但是母親終于答應,立夫出去買他生平第一遭儿買的皮鞋油,回來之后,把皮鞋打得很亮。
  第二天早晨,孔家到了姚家,姚家都到大廳接他們。立夫的妹妹以前從沒到姚家來過。莫愁問她的名字,她母親說:
  “她的名字就是一個字儿,叫環,我們叫她環儿。”莫愁說:“她長得很像您。”孔太太回答說:“不錯,她很像我,立夫很像父親。”
  現在東邊的屋子已經給他們准備好,姚太太帶著他們過去。屋子里裝飾得很雅气。有一個閃亮的鋼絲床,當時算是很新式的東西。立夫在碎冰狀格子玻璃的衣櫥里,發現了体仁留下的東西,有很多絲綢袍子,好多中國鞋,外國鞋。屋里有點儿發暗,對著院子的后面,是姚家的客廳。立夫覺得那間房子舒服暢快。
  客人剛一進了他們住的屋子,莫愁跟木蘭就用胳膊儿触動對方,彼此都急于告訴對方一件大消息。莫愁興高采烈的喊道:“你看見他的鞋沒有?擦得那么亮!”木蘭說:“我沒看見?他一進來我第一眼就看見了。我也知道昨天晚上他一定舖著他的藍布大褂儿睡的。還可以看得見好多褶子呢。”
  自從馮舅爺和家眷由南方回來之后,姚先生說全家在一塊儿吃飯,人多才熱鬧。立夫兄妹母親也都跟大家一同在一個飯廳里吃午飯。大家都坐好之后,姚先生算了一算圍著圓桌坐的有十二個人,說說笑笑很熱鬧,姚先生很高興。孔太太非常客气,桌子中間的菜別人不給她,自己決不會伸筷子去夾。立夫吃得极快,要自己去添飯,由乳香去添,他覺得有點難為情,乳香是用金線花紋的大漆盤子端飯的。木蘭姊妹多少有點沉默,眼睛忙著看,感覺到非常有趣。甚至平常安詳矜持的莫愁,每逢立夫說點儿什么,也往往微微一笑。
  他們正在談論曾家的經亞和牛家素云訂婚的事。立夫覺得很有趣,他問:“就是牛財神的女儿嗎?”
  姚太太問:“你認得他們?”
  “不認得。不過我認得他們家的二儿子東瑜。他跟我在一個學校念書,只是好久沒看見他了。”
  有人問:“為什么?”
  立夫說:“媽,我可以說嗎?”
  他母親說:“最好別說。”
  木蘭的好奇心抑制不住了,她說:“說說也沒關系。好在在家里。我們也不會出去說的。”
  立夫說:“他拿的一個手槍到學校威脅老師,被學校開除了。”
  木蘭問:“用手槍威脅老師!怎么回事?”
  “他在每一班都留級好几年。人很聰明,就是不用功。上次,他知道不能及格。又要留級一年,所以拿象手槍到老師屋里,硬要求老師給他及格。老師當時只好屈服,但是后來提出要辭職。再以后怎么樣,我就不知道了。他從那時候儿就再沒到學校。”
  姚太太問:“那么年輕輕的,怎么會有手槍呢?”“他總是帶著兩個仆人到學校。一個人替他拿書,那一個帶著手槍,是保鏢的。最初原本只有一個仆人。他說只要他父親說句話,校長的飯碗就得掉,所以他欺負每一個老師,每一個學生。有一二次,他欺負平貴的姐姐,平貴是我們班上的一個同學。平貴約了几個歲數大的同學,找机會在暗處埋伏等著他,揍了他一頓。所以后來多了一個保鏢的陪著他。”
  “校長被革職了沒有?”
  “沒有,那是在校外揍他的。在黑暗里,也不知道是誰。”姚太太說:“這話簡直不可信!上次我看見牛太太。她說她的二儿子現在在他父親的衙門里頭做事。說著他這個二儿子,還得意洋洋的呢。”
  木蘭說:“不錯。您還記得她說什么來著?‘您看他,那么年輕,還不到二十歲,就在北京做起官來了。誰對他都很恭敬。兵向他敬禮立正,一直到他過去了很遠才稍息。甚至有些老前輩還跟他交往,對他很親切。’牛太太那么得意,那么自滿,也沒有誰頂撞她呢。”
  立夫說:“這就是中國敗給日本的原因。”
  立夫的母親連忙道歉說:“在長輩面前這么亂說話,請您原諒他。”
  姚先生說:“干什么這么客气?這樣儿才好,就像一家人。
  在我們家,我不堅持什么規矩。”
  午飯之后,阿非央求他父親帶他去看水。他听說北城給水淹了,因為什剎海的水已經漲出來。父親問兩個女儿,還有立夫,是不是也愿意去。立夫說再沒有比看水他更喜歡的,并且要帶他妹妹去。莫愁說大水依然是水,沒看頭,她要在家燙衣裳。結果由姚先生帶著木蘭,立夫,三個小孩子,紅玉也在內。坐馬車太擠,他們坐四輛人力車。紅玉和阿非坐一輛,立夫和他妹妹坐一輛。
  他們這一批人走后,姚太太和莫愁坐著說話。過了一會儿,剩下莫愁和立夫的母親,莫愁說到她要燙衣裳。
  孔太太問:“有那么多用人丫鬟,你干什么要自己燙衣裳?”
  莫愁解釋說:“我們姊妹一向自己燙衣裳,只要自己能,就不找別人。有時候儿,我爸爸媽媽特別一點儿的東西,也是我們倆燙。這是姑娘家當做的事。”
  “我越看你們姐妹,我越覺得稀奇。你們能做菜,做衣裳,能洗,能燙,同時還能跟男孩子書念得一樣的好。”莫愁說:“女孩能念書的時候儿,就念書,不過做菜做衣裳則是女人份內的事。不然,怎么能管家呢?”
  “這都是你母親教導有方。在別的像你們一樣富的人家,小姐們就不做這些事。”
  莫愁說:“孔伯母,您有沒有東西要燙。您給我,我給您燙。”
  “多謝你,姑娘,我的東西不燙。只有為特別典禮穿的絲綢衣裳才燙呢。”
  但是莫愁那么討人喜愛,一定要幫著孔太太燙東西,孔太太只好去找了一件黑綢子衣裳,那是她帶來的最講究的衣裳,另一件是立夫最好的綢子大褂儿。立夫最好的衣裳和曾家姚家男孩子最好的衣裳的差別,就是立夫從來不燙,只是疊起來的時候儿壓平而已。燙衣裳在用得起男女仆人的家庭是件奢侈的事。莫愁不久就發現她燙的那件衣裳是個男孩子的大褂儿,因為袖子很瘦。她用力燙平燙光滑,又拿針線來修了一下微微發松的扣眼儿,然后送給立夫的母親。木蘭回來之后,莫愁沒把這件事告訴她。
  姚先生帶著几個年輕人去看的大水,是在紫禁城北邊儿。由家去只走了十几分鐘。由他們家往北走,到鐵獅胡同往左轉,然后順著紫禁城的北牆走,不久右邊就看見那一片水,那一帶水叫什剎海,是個小湖,實際上和中南海、北海相連,堤岸上的楊柳和水池中的荷花吸引不少游人,那片地方便形成了民眾消夏的處所。夏天下午,有說書的,練把式的,唱歌唱戲的,賣酸梅湯的。不過在早晨游人很少,頗富有山林自然風光之美。
  那天下午,因為洪水泛濫,完全冷落無人。混濁的池水几乎漲到高与岸齊,往北和飯庄子,寺廟,連成一片。有几個女人坐在木桶里在水面漂浮,想采下沒被洪水毀坏或沒有飄走的蓮蓬。從北邊儿的路上,木蘭看得見遠方蔚藍的西山,而會賢堂飯庄則隱藏在雨后青翠的楊柳之后。一只小船拴在岸上,顯出特別的幽靜之美。為要到對面去,必須順著堤岸走,所以拉洋車的車夫,便從泥水里濺著水拉過去。
  到了北岸,他們下了洋車,步行走到會賢堂飯庄。跑堂的認得姚先生,前來歡迎。姚先生說:“我們要樓上走廊的房子,外面對著什剎海,孩子們要看大水。”
  跑堂的說:“老爺,您精神真好。這几天一個客人也沒有。
  您几位是我們第一批客人。”
  跑堂的把他們几個人帶到樓上,在走廊上坐下。姚先生要了一壺龍井茶,還有瓜子儿,新鮮的蓮蓬。天气晴朗,由水面望過去,看得見就在附近的那高大正方的鼓樓,還看得見那形狀奇特的北海小白塔,高高的聳立天空。
  木蘭坐在一把低椅子上剝蓮蓬,從朱紅的欄杆中望著什剎海的水面。紅玉是在杭州長大的,對楊柳湖水看慣了,所以一直用靈巧的手指頭只顧剝蓮蓬,她是和阿非、環儿坐在一張高桌子上。姚先生躺在一張大藤躺椅上。立夫在走廊上靠近木蘭坐著,看她剝蓮蓬。他吃過冰糖蓮子,可是從來還沒吃過剛從蓮蓬里剝出來的蓮子,所以聚精會神的看。
  他傻里傻气的問:“蓮子能這么生著吃嗎?”
  木蘭說:“當然了。”說著把剛剛剝出的一個蓮子遞給立夫。立夫嘗了之后說:“好吃,不過和用糖腌過的不一樣。非常之嫩,簡直不覺得像嘗到什么東西。”
  木蘭:“就是這种感覺,吃蓮子就是為了蓮子的鮮嫩,外帶一點儿香,所以粗心大意的人嘗不出蓮子的味道。你吃蓮子的時候儿,心里千万什么也別想。”
  木蘭叫他看怎么剝蓮子。立夫吃了一個之后,喜而歡呼。
  木蘭說:“若是喊叫,你就嘗不出蓮子的味道了。必得慢嚼,一個一個的吃,過了一小會儿,再喝一點點儿好茶,會覺得兩頰留香,舌顎芬芳,久之不散。”
  這樣,品茗,吃蓮子,看采蓮的女人坐在木桶里飄泛而過,他們上下古今無所不談,談到各自求學的計划。最后,話題轉到体仁身上。
  立夫說:“他有机會到英國去念書,竟會不去,簡直無法相信。”
  姚先生說:“木蘭,立夫,你們年輕人給他寫信去勸勸他。
  我不愿再跟他說什么話。”
  木蘭說:“我們勸過他。在他去的前兩夜,妹妹跟我和他說過,妹妹說到最后自己都快哭了。”
  父親問:“他說什么?”
  “他說,他跟別人一樣,也有心有志气。告訴我們不用擔心,發誓到了英國,一天十二個鐘頭要埋頭念書,取得高分數給我們看看。您知道他。他若對您有所求,他會什么都答應,會說得您眼花繚亂。爸,您必須也跟他說。他回來之后,您必須跟他說——可是,他是不是在香港待下去呢?”
  父親說:“我寫過信給一個朋友,看看現在他到底正在干什么。除去倫敦的支票之外,他身上有一千二百塊錢。等他的錢用完,我想也不會很久,等他再寫信跟我要錢,我再決定怎么辦。可是,我怎么跟他說呢?每次我看見他,我就生气。比方他真回來了,你還愿跟他說話嗎?他還能叫個人嗎?”想到体仁,父親又是一肚子气。木蘭看見父親的大眼睛,灰頭發,高高前額上的粗筋,覺得父親确是很傷心……父親又接著說:“也許沒有什么關系。他沒到英國去也未嘗不好。會給我省下不少錢。他到了英國之后,也許只能學會怎么玩照像机。真是孽种!可是,若是有錢人家的儿子都好,富人不就永遠富,窮人不就永遠窮了嗎?天理循環。”
  一陣惱怒過去之后,他轉過身來和阿非玩儿,仿佛根本沒事一樣。他一定正在想二儿子的將來,還有女儿的將來。立夫一直沉靜著沒說話。立夫之在此,無形中更襯托出体仁的不在。木蘭心里想倘若她哥哥能像立夫那么好,這一家該多么快樂,而她自己又該多么得意。
  木蘭心里覺得百思莫解的是,一個男孩子幼年喪父,家境貧寒,卻和富有人家的儿子一樣有教養。立夫的一身衣裳雖然觀之不雅,卻叫人覺得天性高雅,气派堂堂。她心想正月在白云觀她和立夫倆人初次相逢,都投錢中的,是否透露一線天机,心中狐疑不定。立夫對山中一片廢基殘壘所贊美的話,她一直不能忘記。
  木蘭問:“立夫,你喜愛廢基殘壘,古堡遺跡?”
  立夫想起他在西山那天說的話。他回答說:“是啊。但并不是說那些石頭那些磚頭本身可愛;是因為那些是古代的遺物。”
  木蘭說:“找一天咱們到圓明園的舊址去看看,好不好?”
  立夫說:“好哇,若是能進得去,我愿意去。”正在這時候儿,听見下面一陣喊叫紛亂。他們沖下樓去,听說一個女孩子采蓮蓬的時候儿,掉下水去淹死了。她的木桶翻了,人听見她尖聲喊救命,她浮上來一兩次,就沉下去不見了。家里人去搶救,已經來不及。那個女孩子的母親哭哭啼啼,周圍的人說什剎海有好多水鬼,因為水里淹死過不少的女人。紅玉原是個神經過敏的孩子,一听,臉就變得慘白。這件不幸給她的印象极深,好几天之后,她還不斷的問那個女孩子淹死之后,家里怎么樣,后來她母親不許她再提這件事才算完。
  他們那一批高樓看水的人也就乘車回家,因為遇見了不幸的事情,心情難過,心里不安。
  立夫回去,告訴母親他看見的事情。他母親告訴他說:“你要改改。這是你的新大褂儿,都給你燙好了。在別人家,穿得也要像人家一樣才好。”
  立夫說:“您什么時候儿燙的?我穿上不像個褲褲子弟了嗎?”
  他母親說:“穿上!穿上!這是他們三小姐給你燙的。”
  立夫穿上那件新綢子大褂儿和光亮的皮鞋,卻使他儀表變了樣子。吃飯的時候儿,莫愁看見立夫穿上了她親手燙平的綢子大褂儿,心中很覺得滿意,不過只把這种滿足之感深藏在自己的芳心之內。
  他們買了一條大鰻魚,是隨著洪水由山上池塘流出來的,大家都享受這珍奇的异味。飯后,大家坐在客廳里。平常,大家都是一同到姚太太屋里去閒談,可是現在人那么多,姚太太就叫把平常接待客人的大廳打開,大家在那儿喝茶。那個客廳很高大,有普通兩間屋子大,格調儿是淳朴,古雅,大方。三尺高的宮燈由頂棚上垂下來,光亮照在深藍色云龍花樣的地毯上,照在鮮綠的窗帘儿上。靠西頭儿有一把巨大的黑香柏木長椅子,上面舖著藍緞子的硬墊子,前面擺著一張黑香柏木茶几,旁邊儿有兩個腳凳。一切都是巨大,淳朴,嚴肅。一張高的紅木桌子,用直條紋的木頭做的,立在北牆之下,上面只擺了三件古玩。一件擺在中間,是鑲有金線的古景泰藍鼎。另外有一塊大理石板,兩尺見方,自然的花紋是煙雨迷濛的風景,其中有山頂,林木,半隱于云霧里,令人几乎不能相信的是,竟會有兩只漁船,形狀逼真。另一塊大理石板,上面的花紋完全像一只大鴨子,鴨子的頭,嘴,頸,几乎到完美如真的程度,另有微微淡一點儿的線條,滿像身子的輪廓,一片棕黃色正好像鴨子的腳。長椅子上面的牆上,挂的是山水畫立幅,出自宋朝米襄陽的手筆,有十五尺,由于年代古遠,綾子面儿和墨跡相混,呈現大理石的條紋,但是仍富有米氏濃墨的光彩,墨黑如漆,筆畫遒健。屋子的四周,還有若干硬木的直椅子,几個廣東制造的硬木安樂椅。在大理石和紅木上,表現出來整個的气氛,是堂皇崇高,是淳朴淡雅。
  那天晚上,事情有點不尋常。莫愁精神愉快,木蘭沉靜無言,似有心事沉思。太太們一起閒談,父親坐在硬木安樂椅上一邊抽紙,一邊和舅爺說話。木蘭獨自坐著,在一個矮椅子上,彎著身子,低著頭,似乎沒有听別人說話。”
  珊瑚問她:“你怎么了?”
  “今天晚上不想說話。也許是吃了鰻魚,太油膩。”
  實際上,木蘭是心緒煩亂。她不斷想采蓮蓬時落水淹死的女孩子,又想剝蓮蓬吃時的情形。自己剝的那蓮蓬,說不定就是那個女孩子親手采的呢。心里又想到立夫和体仁,這兩個人在她心里不住的轉換地位,她甚至把立夫和銀屏會弄混亂了。她心想:“我簡直要瘋了,一定是吃鰻魚吃的。”她心里也有所憂慮。她母親告訴她青霞來過,青霞給銀屏提親。說對方是個經營麥子的商人,她知道她母親要赶快把銀屏嫁出去。而且,她母親禁止她向体仁泄露一個字,千万不能叫体仁知道。另一方面,那天下午,她從父親口中听說体仁也許不久就回來。万一他回來,而銀屏在他不在時,那么快就嫁了出去,家里一定有一場大風波。
  立夫常在早晨或是下午回家去,看看房子修理的情形。在晚上,他家和姚家,經常是湊在客廳里,說話說到很晚,阿非和紅玉有時候儿是大家注意的中心,常使大家覺得熱鬧有趣。紅玉新學的北京話,常使人覺得十分意外,她有時候儿說出很特別的話來。她說的最讓人惊异的,是關于眼淚的話。她說:“淚從鼻子里流出來,所以眼睛和鼻子是通著的。
  可是人抽煙的時候儿,為什么煙不從眼里出來呢?”莫愁覺得怪有趣儿,就問她:“你怎么知道淚從鼻子里出來?”
  七歲大的那么個孩子只是回答說:“因為我知道。”
  那些天的晚上,大家都是閒談,吃飯,立夫對全家人都熟悉之后,漸漸覺得自然跟在家一樣了。大家散了之后,他就和母親,妹妹,一同回到他們自己的屋里去,在床上看書,一直看到很晚。有時從后窗子里往外望,看見小姐房里的燈還亮著,也看得見她們的影子投照在窗紗上。一天早晨,木蘭問他夜里看什么書看到那么晚,他知道小姐也在看他,于是就不敢再向窗外偷窺。
  有几天早晨,他漫步到姚先生的書齋,細看姚先生的藏書和古玩。立夫不懂古玩,不過姚先生搜集的古印卻使他贊歎不已。一天下午,木蘭帶著他去看她父親搜集的甲骨,他一看就著了迷。先是吃飯的時候儿,立夫偶爾提到許慎的《說文》,這部研究中國文字進化的書,已經是一种專門的學問。立夫只是讀了《說文》上的五百四十個部首,可是這卻把他對中國文字的結构和變化的興趣喚起來,而且對普通字也有了較深一點儿的了解。甲骨文的研究當時剛開始,那門學問還沒有專著出版。這些早期的中國文字的形式,更讓他愛好。他資稟很高,心想徹底研究這些髒骨頭上的文字之后,對中國文字的了解,一定會超過漢朝的《說文》作者許慎。木蘭說:“你想想,這些骨頭有四千年了。不懂這种東西的人,一百個銅錢一斤還不肯買呢。”
  他們繼續觀賞珍奇的古墨,有的上面刻著以前出名的主人的名字,又觀賞書家真跡,看了好久,比較字体風格的不同,并且看名碑的拓片儿。立夫喜愛秀麗圓潤的趙字,木蘭則喜愛魏碑,那么遒健堅硬,棱角儿分明。立夫很坦白的解釋說,男人喜愛秀麗的,女人喜愛堅強的!就像“男孩子喜愛女孩子,女孩子喜愛男孩子”一樣。木蘭听了,滿臉羞紅。
  立夫從來沒有想過男女之愛,甚至對于女人的美也是無動于衷的。可是他喜愛木蘭,只因為木蘭懂得這些東西,并且智慧高,精神好。他覺得跟木蘭可以長談忘倦,木蘭的秀雅之美正和趙松雪的字一樣,只是為這個而已。在感情方面,木蘭雖然和立夫同歲,可是比立夫早熟兩年,女孩子當然如此。
  一天早晨,立夫想起來姚先生叫他們給体仁寫信,勸他改過向上。立夫在客廳剛剛開始寫,因為客廳這些日子經常開著。木蘭看見他,問他正在寫什么,他告訴了木蘭。這正是自己文章書法的一項考驗。木蘭說她和她妹妹也正在寫。木蘭讓錦儿去叫莫愁。莫愁來的時候儿,穿著白褂子,頭梳得很光亮,她微笑一下說:“你們倆在這儿干什么哪?”木蘭手里一邊儿玩弄自己的辮子一邊儿說:“立夫哥要給哥哥寫信,我想咱們倆也該給他寫了。”
  莫愁說:“對呀,咱們早就應當寫了。媽說咱們給哥哥寫信的時候儿,不要提起銀屏的事。告訴他不要很快就回來。”莫愁向立夫瞥了一下儿。木蘭說:“沒關系;立夫哥也知道銀屏就快要嫁出去了。只是銀屏自己還不知道。”立夫說:“寫信勸導人是很難的,尤其是我所處的地位。
  我說什么呢?”
  木蘭說:“我有個主意。我最恨的就是按照《秋水軒尺牘》的格調儿寫。咱們按照明人的小品尺牘,或是清人小簡的風格寫吧!擺脫答套,單刀直入,要一針見血。誰寫的也不要超過一百個字。這樣才簡短有力,照著舊的老套儿寫,怎么也寫不好的。”
  莫愁說:“好主意。有沒有時間限制?”
  立夫說:“點一柱香,作為時間的限制如何?”
  三個人都同意。于是筆墨紙硯都拿進客廳,一炸香也點上,信紙是花紋箋。立夫和莫愁在一張桌子上坐下,木蘭則在屋中徘徊,搔動一下儿頭發,有時向挂有窗帘儿的窗子外面窺看。
  莫愁說:“你坐下好不好?你弄得別人也緊張。”但是木蘭只是微微一笑,手指尖儿穿過辮子梢儿的頭發。
  立夫先寫完。莫愁寫完的時候儿,香已經著得不長了。莫愁向木蘭警告,木蘭走近桌子說:“天哪!我還沒研墨呢。”莫愁說:“用我的。”于是木蘭開始振筆如飛,片刻之后,信已寫完。她倆先念立夫的信:
  立夫頓首:
  吾兄乘長風破万里浪。快何如之!令人羡煞!弟局促如轅下之駒。夏雨破屋,弟与家慈舍妹現暫居貴府。付修繕費用之后,如能湊足大學學費,即云幸矣。謹祝吾兄鵬程万里。弟愚鈍,恐長將如調轍之魚,搖尾濡沫已矣。
  莫愁說:“好!你是從側面進言。文中無一廢字。”
  其次,看莫愁的信:
  妹莫愁鞠躬。誦來信,知滯留香江。孟子云
  “拂亂其所為”,此之謂乎?天意料已改變,將降大任于我兄。但拂亂雖自天來,自強仍在人心。
  高堂憂心,日形消瘦。南方苦熱,善自珍攝。
  立夫說:“措詞极好!文章高貴。”再后,看木蘭的:
  妹木蘭鞠躬。承允自葡萄牙國寄下書信,今事
  如何?
  是否葡萄牙將易為香江牙?但不論葡萄牙,香江牙,甚至黑豆牙,但幸勿易牙過于頻數。收到象牙鈕扣,敬致謝意。
  但為何獨無一物孝敬慈親,何故?連雨多日,天气轉涼。如能共此筆墨,樂何如之!
  立夫道:“真美!”三人都大笑起來。
  這時,乳香進來,拿著一大把桂花,說是曼娘來了。因為是熟客,曼娘已在后面跟進來,在門口儿站住。
  曼娘喊道:“木蘭!干什么哪?那么開心!”
  木蘭大喜,向她跑過去說:“你老沒來了。”
  曼娘說:“你又不肯去看我。我從花園子里折了几枝桂花來。大部分桂花都叫雨泡坏。這些也沒有什么香味了。”木蘭向曼娘說:“你已經見過孔少爺吧。因為他們的房子叫雨毀坏了,現在住在這儿。”
  曼娘說:“當然。我都知道你們一同去看過大水。”
  木蘭問:“你怎么知道?”
  “有人告訴我。”
  立夫站在那儿,鞠了個躬。
  木蘭這時想起來,他們在什剎海會賢堂前看那被水淹死的女孩子的母親時,曾家的門房儿也在那儿,并且還站住向他們說過話。他回去說他曾經看見姚家大小姐,還有一個男孩子陪著她,曼娘就決定來看立夫。她知道一定是立夫,因為她小叔子曾經告訴她在火車站送体仁時遇見立夫的事。
  他們談到体仁和家里別的事情。曼娘回家時,對立夫留下了极好的印象,決定急速進行。
  曼娘走了之后,莫愁向木蘭微笑道:“你的好姐姐來偵察你來了。她當然不是來送桂花的。”
  木蘭回答說:“有什么可偵察的?”
  立夫顯得茫然不解的樣子。
  一天,立夫從四川會館回到姚家,報告一件好消息。他向母親說:“您信不信?四川會館要付修理費呢。是真的!門房儿老王親口告訴我的。他對我好客气,把四川會館董事寄來的信給我看。”
  母子二人百思莫解,心想必然又是傅先生的關系。可是他怎么會知道呢?他們沒往天津給他寄過信。几天之后,傅先生來了,因為他常常往返京津兩地。這一次也是像往常一樣,來看看姚先生。他看見立夫和他母親,姚家這樣關心照顧,他心里非常歡喜。孔太太說起四川會館的事,又說:“我想又是您幫助我們母子。真不知道怎么向您道謝才是。”傅先生說:“你們要道謝,那就謝謝姚先生。”于是他透露出來,他們在姚家住,他也全知道。因為姚先生當時就寫信告訴了他。他又說姚先生告訴他,姚先生要暗中向四川會館捐助兩百塊錢,用那筆錢付孔家房屋的修理費,但是不許透露他的姓名。
  立夫的母親問:“受姚先生恩惠太多,我們怎么辦呢?”傅先生說:“你要謝就謝他。我想我走漏這個消息,他也不會怪我。”
  立夫母子去向姚先生道謝時,姚先生說:“那不是為你們。我早就要向四川會館捐一筆錢。你們知道我虧欠四川多大一筆債嗎?我藥舖里的藥材大部分來自貴省啊。”
  這樣就讓立夫母子大大的放了心。這件事慢慢的人都知道了,在四川會館門房儿和會館里的住戶的心目中,孔太太和他儿子的地位高起來,受到了尊敬,因為他們和會館兩位有勢力的贊助人有很密切的關系。
  中秋節是一年的大節,傅先生應邀來姚家吃飯,也是立夫母子在姚家住的最后一個晚上。姚先生買了兩大簍子最好的螃蟹。持蟹賞菊度中秋,是中國的老風俗。
  姚先生出主意把飯桌擺在石板舖地的院子里,更适于賞月,可是珊瑚說天气已經轉涼,并且有點儿潮濕,何況螃蟹又是寒性儿,最好在屋里吃,要看月亮的話,可以拉開窗帘儿。結果桌子上擺的是溫過的酒,每人面前一小盤姜醋醬酒油調好的佐料儿,這种熱性的佐料正好和螃蟹的寒性儿互相抵消。
  全家人人都喜愛的一餐,沒有胜過一桌螃蟹席的了,每逢吃螃蟹,總是熱熱鬧鬧的。一點儿不錯,螃蟹是講究美食的人最貪最迷的東西,香味,形狀,顏色,都异乎尋常。在中秋,螃蟹正肥,這一年,夏季雖然多雨,對螃蟹這一道美味并沒有害處。但是另有一种令人興奮的理由就是吃螃蟹不同于吃別的飯那樣由仆人伺候,由仆人端送,而是每個人都得自己忙,自己動。吃螃蟹本身倒還不如准備吃時,那份儿忙亂熱鬧有趣,經過自己一陣子忙亂,就使每一口螃蟹吃到嘴里越發覺得味美。有人吃得快,有人吃得慢。有人愛吃蟹黃,有人愛吃蟹肉,有人不嫌費事愛慢慢吃螃蟹腿。就和打牌一樣——各人的脾气都受到試驗。有人把肉吃得很干淨,有人狼吞虎咽,不細分別。這种飯吃完,總是狼藉不堪,蟹殼儿蟹腿在桌子中間堆得高高的。
  大家都落座之后,一個直徑一尺大的綠盤子,上面放滿漂亮的螃蟹,端到桌子上來。全桌的人都惊呼了一聲“啊!”傅先生和姚先生都卷起袖子。傅先生叫立夫卷起兩只袖子來,立夫說:“咱們比孔夫子的辦法還好,因為他老人家只有右邊的袖子是短的呀。”
  莫愁說:“那是因為孔夫子只是寫作的緣故。他若吃螃蟹,他也會把兩個袖子弄短的。”
  人人都大笑。傅先生說:“這就證明孔夫子從來不吃螃蟹。”
  木蘭說:“我可以證明他也吃螃蟹。”
  “你怎么證明?”
  “您記得孔子總是愛吃姜。那他就有愛吃螃蟹的嫌疑。”
  立夫說:“你雖信口胡謅,倒也滿有趣味。”
  木蘭接著說:“等一等。我還沒說完。千字文第一句‘天地元黃’,元黃就指說的是蟹黃的顏色。這就證明自有天地以來,就有蟹黃。像孔子那么聰明的人,怎么會不知道怎么吃螃蟹?”
  于是大家笑得越發響亮。珊瑚笑得很厲害,竟把蟹黃抹到臉了。
  莫愁問:“要照你這么說,為什么《論語》上沒有記下來?”木蘭說:“孔子的弟子也不能把件件事情都記下來。也許記下來的被秦始皇焚書給燒毀了。在讀古書之時,應當運用想象力。”說完挑了一只螃蟹腿,又接著說:“我想孔夫子的太太必須給她丈夫做一件專穿來吃螃蟹的衣裳,因為他在家有一件家里穿的袍子,這件袍子一只袖子長,一只袖子短。這种丈夫多么難伺候!做圣人妻子好難哪!”
  傅先生說:“說正經的,我想考考你。你說‘元黃’就是蟹黃的典故,出自何書?”
  木蘭立刻回答說:“《紅樓夢》上薛寶釵的詠螃蟹詩,有這樣的句子:
    眼前道路無經緯
    皮里春秋空黑黃
  木蘭的母親說:“木蘭,你別忘記吃,你的話說得太多了。”
  誰都看得出來,木蘭的臉有一點儿發紅,比平常話說得多。
  木蘭又說:“還早呢。我妹妹吃一個螃蟹的工夫儿,我可以吃下三個呢。”
  莫愁說:“你不算是吃螃蟹。你吃螃蟹像吃白菜豆腐那樣亂吞。”
  莫愁這時還沒吃完一個螃蟹,倒真是吃螃蟹的內行。她把螃蟹的每一部分都吃得干干淨淨,所以她那盤子里都是一塊塊薄薄的,白白的,像玻璃,又像透明的貝殼儿一樣。
  現在一個丫鬟端來一個熱气騰騰的新菜,把螃蟹殼儿收拾下去。莫愁說:“等一等,剩下的腿還夠我嚼十几分鐘呢。”
  姚先生說:“不要舍不得那些腿。讓丫鬟和用人拿去吃吧。”
  珊瑚說:“我給他每個人都留了兩個呢。”
  現在木蘭才開始真正大吃起來。
  她先喝了一杯酒,隨后喝了第二杯,話又多起來。她再要喝第三杯時,姚先生說:“你今天晚上興致這么好!別喝了。”木蘭說:“我很好哇。”她喝完第三杯。她酒量不坏,不過她鬧鬧嚷嚷,已經有點儿醉,嘴里隨便說話,說傻話,也會說出有才气的妙語警句。她說:“若夫螃蟹之為物也,非常物可比。若夫螃蟹之為物也,非常物可比。”
  立夫和木蘭互相舉杯敬酒。幸福与憂愁,快樂与痛苦竟如此之相似,那天晚上,誰也不敢說木蘭是快樂,還是傷心。
  不久之后,大家离席洗手,用的是野菊葉子泡的水,全桌子都收拾得干干淨淨,擺上了素淡的白米稀粥,咸蛋,腌咸菜。
  席將散時,傅先生說:“現在學校不教學生作詩,非常遺憾。不然,這种時光,一邊儿吃螃蟹一邊儿作詩,才真是一大快事。”
  珊瑚說:“我有一個主意。咱們來玩儿‘折桂傳杯’吧。前天曼娘送來了桂花。這個游戲是把一枝子桂花圍著桌子傳,同時一個人打小鼓儿。到鼓聲一停,桂花在誰手里,誰就得喝一口酒,說一個笑話儿。”
  于是開始玩這個游戲,由阿非打鼓。第一次鼓聲停時,桂花在傅先生手里,他得說個故事。他開口道:“從前有一個教書的,沒有學生找他去念書,他決定做醫生。因為他念過點儿醫書,就開始為人看病。不幸第一個病人吃了他的藥,就一命嗚呼。病人的家屬要去告他庸醫殺人,后來醫生愿出喪葬費,事情就算了結。因為他窮,出不起錢雇承辦埋葬的,只好由他太太,他儿子,把死尸送往墳地。死人有兩百斤重,他太太要在路上停下來歇息一下儿。在她太太立起身來再抬死尸之前,歎了一口气,向丈夫說道:‘老頭子,下次你出診的時候儿,找個身子瘦點儿的病人吧。’”
  大家哄然大笑,于是游戲又接下去。第二次鼓聲停時,桂枝正好在木蘭手里。她吃了好多橙子,仍然覺得酒后的精神煥發。她開始說:“從前有一大隊螃蟹兵,龍王爺要他們把守海口。螃蟹將軍天天在海邊沙灘上把這群螃蟹兵勤加操練,人都可以看得見那些小螃蟹演習列陣交戰。一個大蛇精在海里造了反,這時正好赶上螃蟹將軍生了病,龍王爺派珍珠仙母去領兵。她就浮出水面儿,站在海里一大塊石頭上,臉向沙灘下命令,叫螃蟹兵站立成排。螃蟹兵都從窟窿里鑽出來,站好了排。舉目右看,站得齊齊整整,珍珠仙母大為吃惊。她喊口令:‘向前走!’螃蟹兵不能向前往海里走,卻向沙灘右邊儿走去。珍珠仙母弄得毫無辦法,就是不能讓他們往前走下海去。于是她問一個螃蟹軍官如何是好。軍官請准代為發號施令。他說:‘向左轉,向前走!’看哪!螃蟹兵一直往前,走向海水里。珍珠仙母大惑不解,求螃蟹軍官說明緣故。螃蟹軍官回答道:‘他們都是從英國留學回來的呀。’”
  每個人立刻明白,大笑起來,因為英文叫蟹行文字,是橫著寫的。
  下一次鼓停止時,桂枝是在珊瑚手里,珊瑚說:“我沒有笑話說。”
  大家亂喊道:“誰也不能不說。只要說得惹人笑就可以。”
  珊瑚說:“說個繞口令儿可以嗎?”大家答應了。于是珊瑚說:
  山前有個崔粗腿,
  山后有個粗腿崔。
  二人山前來比腿。
  也不知崔粗腿的腿比粗腿崔的腿粗,
  還是粗腿崔的腿比崔粗腿的腿粗。
  所有他們,自紅玉,環儿到姚太太,甚至馮舅爺都想把這個繞口令說熟說快。只有小阿非和紅玉說得好,姚太太把崔粗腿和粗腿崔說亂了。
  珊瑚說:“你看,還是兩個孩子說得好。”
  姚先生正在來回溜達,停在窗前說道:“你們看,月亮有兩圈儿暈。”
  珊瑚說:“咱們都忘記看月亮了。”于是大家都往外看,只見月亮周圍有一堆白的云彩,靠近中間有兩圈月暈。
  傅先生說:“這是國家不幸的預兆。一個朝代的末期,總有异象出現。這不是個太平時代,只是不知道有什么事發生罷了。”
  姚先生說:“天下紛紛,來自人心。”于是引證了山上關口旁亭子牆上的一首詩:
    天平地平
    人心不平
    人心能平
    天下太平
  大家又說了一會子話儿,然后就回房睡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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