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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病榻前情深腸空斷 絕望中徒祈幻成真


  那天晚上,大開盛宴,給曼娘母女洗塵。曼娘出現在大廳之中,真是光艷照人,連嚴肅矜重如曾文璞先生者,也不由得顧盼几次。桂姐還是忙著照顧別人,忙著為別人布菜,對新來的兩位女客,更是伺候殷勤,孫太太真是不胜感激之至。蓀亞好像有點儿歉歉然的樣子,不時對表姐說話。經亞沉默寡言,因為他年歲較大,又對父親懼怕。
  曼娘覺得仿佛像個新娘一樣。其實,尚不止此,因為照她自己的感覺她就快与一別兩載的情郎重新團聚了。她只是略微動了動桌上的菜。怀春戀愛的少女的光彩神韻,在她身上是自然流露無可掩蓋的。她的眼睛特別的炯炯有神,美如編貝的皓齒,襯托出兩頰暖熱而緋紅,兩腿的膝蓋則因心情不穩而顫動。一顆芳心中那么急切要做的事,現在就要奉長輩之命去做了。桌子上的飯菜,大家的談話,蓀亞的聲音,丫鬟的伺候——所有這一切都浮動在愉快的气氛之中。她心中只有一個至高無上整個支配著她的念頭,那就是“我要不要做個仙女治好平亞的病?”她渾身三万六千個汗毛眼儿都在發出超凡神奇的力量,准備立即發揮功能,她覺得有令人陶醉的奇特的愿望正在震動她的全身,要赶緊結束那頓宴席,好前去探病。她思想之外那股自覺和神秘能力,充滿了她全身。深紅色的波浪沖上了她的兩頰,她的胃格格作響,小汗珠儿涌現在她的前額。
  第二天,整個進食時大家的談話,她是絲毫不能記憶。她只感覺到全桌人的目光,連仆人的目光也包含在內,都盯在她一人身上。
  宴席最后一道菜是水果,她吃下好几片梨之后,才覺得舒服了不少。
  平亞養病的院子是在曾氏夫婦居住的后一排房子的西邊,屋子的前面接著一個長廊,高出地面二尺,平亞住的院子与正院儿有牆相隔,有一個六角門相通,門兩邊各有桃樹一株。院子里舖著又老又厚的二尺方的灰色磚,由各色石卵舖成的小徑,圖形不一,迤邐婉轉。有一座假山,一個水池,由三層高石階通上走廊。正廳有屋三間。下人房在西邊,与正房隔离。
  在飯后端上水果之前,桂姐匆匆离去,去讓平亞預備接受曼娘的吉祥探病之禮。雪花迎上接桂姐,問少奶奶來了沒有。雪花用“少奶奶”稱曼娘自然是玩笑,桂姐只是微笑道:
  “別亂說。”
  平亞剛才一枕酣眠,一碗雞湯炖銀耳喝下去,對他也很有益處,剛才睡醒,頭上出了汗。一個洋油燈已經點著,捻得不高,放在桌子上。他問過雪花是晚上几點鐘,雪花告訴他說她們正吃飯,曼娘等一下儿就來看他。他告訴雪花把燈捻大,她進來時屋子才光亮。他又要了一條熱毛巾,剛從熱水中擰出來。雪花拿來給他擦了擦臉。雪花很聰明,做事很盡心,所以才派她來伺候平亞。她本名叫梨花,但為了避免和曾太太的名字“玉梨”重复,改成了雪花。
  桂姐來時,見屋里明亮,是過去十天來所沒有的。
  桂姐派雪花到外面石頭台階儿上等候客人,她自己則陪著平亞說話。不到五分鐘,听見雪花在院子里喊:“她們來了。”她跑過去攙扶曾太太,曼娘跟在她母親后面,由小喜儿攙佑著。桂姐在里屋門口儿等著她們來。三個女人擋住了門,曼娘落在后面,她站在門坎儿外面,在那儿等,心情很不安。忽然間露出個空隙,平亞的帳子打開了。從敞著的門,曼娘看見他那消瘦的臉,兩個大眼睛正望著她。曼娘不知不覺的垂下了眼瞼。
  現在曾太太過去拉住曼娘的手,拉她到床邊。她對儿子說:“平儿,你表妹在這儿。”
  一個十八歲的少女這時應當是很難為情的,可是曼娘卻鼓起勇气,用顫抖的聲音說:“平哥,我來了。”
  平亞說:“妹妹,你可來了。”
  雖然就是這么三言兩語,但是對平亞說,高天厚地也不足以比擬。
  曾太太怕平亞會出言不慎使人難堪,就拉著曼娘到床頭的桌旁坐下,柔和的燈光把紅色的光輝照上曼娘的臉,她那綠玉的耳環,把她的頭發和垂直的鼻子的側影,照得特別明顯。曾太太請曼娘的母親在椅子上坐下,自己坐到床邊儿上,桂姐在一旁站立。
  桂姐對雪花說:“你和小喜儿到外面去等著吧。”
  平亞從緞子被子下面要伸出胳膊來,曾太太想把他的胳膊放回去,說不要著涼。
  平亞說:“我覺得好多了。”母親低下身子去試一試儿子前額上的溫度。發燒的感覺真是已經退下去。孫太太也說平亞比她下午見時顯得病輕了些。桂姐也過來摸了摸他的脈,她說:
  “不錯,是真的。我原來不信這仙藥靈丹會這么神妙。你們母女來,比十個太醫都有效。曼娘今天下午還說她不是一种草藥,我說她胜過一百种草藥,因為她是平儿命里的福星。
  這福星下降,祥光一照,病魔自己就去了。”
  曼娘覺得實在難以抑制住一個幸福的微笑。听見桂姐那么說她,她對母親說:“她就愛跟我開玩笑。”
  曼娘的母親說:“一切都是天意。病若生夠了,有老天爺保佑,病人就會好。并不是由于人力,我們母女怎么敢居這個功勞呢?”
  曾太太很歡喜,她說:“醫生今天下午來過,說他若能保持這個樣子,几天之后就可以吃陳糙米稀飯。人的身子必得有五谷雜糧來營養才成,他若能吃稀飯,自然好得就快。草藥只能治病,指望草藥恢复元气就不行了。”
  平亞靜靜躺著听關于他病況的好消息。他伸出來的左手,在綠緞子被子上露著,曼娘看見那么白而瘦削,真是嚇得發呆。
  曾太太覺得很滿意,站起來向曼娘的媽媽說:“您今天一路辛苦,一定累了,早點儿回去歇息吧。”曼娘的母親站起來。這么短促的一會見,真出乎平亞的意外,曼娘覺得很難過,也站了起來。但是桂姐說:“曼娘剛來。表兄妹兩年沒見,應當叫他們多談一談。您兩位可以先走,由我陪著他倆吧。”
  曾太太說:“這也好。”顯然這是預先安排的。桂姐送兩位太太回去之后,平亞向曼娘說:“過來坐在床上。”但是曼娘不肯過去。桂姐說:“表哥讓你坐近點儿,你就坐近點儿,你們倆好說話。”曼娘羞羞澀澀的走過去,覺得這是极其背乎禮儀,也是使人惊异的非常之舉。她斜身坐在床邊儿上,是坐在一端,不知不覺用手撫摩那綠緞子被子。平亞叫她再坐近點儿,她說:“平哥,你怎么了呢?”不過她又往近處挪了挪。几乎是由于本能,她把手輕輕的放在平亞伸出來的手里。平亞高興的握住,她讓他去握。
  平亞說:“妹妹,你長了不少,又這么美。為了你,我這病也會好的。”
  曼娘以一副懇求的神气看著桂姐說:“我怎么辦哪?”
  “妹妹,我等你來等了這么久。今天等了一個下午。我原以為有好多話向你說,現在什么也說不出來。沒關系,你來了就好。”他已經有點儿喘,但又接著說:“看見你,听到你的聲音,真好。我太虛弱。”
  曼娘說:“平哥,不要說話太多。我來了,你很快就會好的。”
  曼娘尖銳的目光看見平亞出了汗。
  她向桂姐說:“他出汗了。我想應當給他條熱毛巾擦一擦。”
  桂姐到后屋里去,那儿有熱湯藥在溫著,有一個小泥火爐儿,上頭老是放著一個壺。她擰了一條熱毛巾,拿給曼娘。
  曼娘說:“你這是干什么?”
  桂姐說:“你給他擦擦臉。”
  平亞說:“我要你給我擦。”
  曼娘非常不安,低下頭去給平亞擦臉,覺得從來沒有這么快樂。倘若是非她照顧平亞不可,伺候他一輩子,也不嫌煩。
  桂姐把平亞的頭扶起來,于是三個人的頭非常接近。曼娘低聲問:“外頭有人沒有?這叫人看見像什么呀?”桂姐低聲說:“我已經打發她們走了。”桂姐解開平亞的領子,曼娘勇气百倍,給平亞洗脖子,又從上面床架子上拿下一條干毛巾給他擦干。
  她說:“你看,他多么瘦。”平亞揪住她的手說:“多謝妹妹。你不再离開我了吧?”
  曼娘向后退了一點儿,說:“放心吧。”然后立起來,擺脫開剛才一個最使人疑惑的姿式,把濕毛巾拿到后屋去,向四周圍看了一下,才回來坐在椅子上。
  平亞說:“坐在這儿。”曼娘只好听他的話,又過去坐在床上。
  桂姐說:“你也出汗了。”曼娘拿了一條干毛巾擦了擦她自己的前額。她的每一個動作,平亞都用眼盯著看。她斜身把毛巾放回床架子上去時,平亞聞到了香味,她的衣裳几乎擦過他的臉。對面燈光照過來,他看見曼娘的頭發、鼻子、耳環,并且是頭一次看見她胸部那膨脹丰滿的輪廓,那平常是保持隱密不見人的。平亞覺得异樣的意亂情迷,靜靜的躺著,不說一句話。
  曼娘听到院子里有腳步聲,回去坐在靠桌子的椅子上。平亞不答應,但是她靜悄悄的向外一指。雪花打開珠帘子向桂姐招手,低聲說,曼娘若走時,她陪著曼娘回去。現在曼娘認為應該走了,可是,不知為了什么,她覺得不能走,還想多待一會儿。她很想跟雪花再結交親密一點儿,而且現在真羡慕雪花的差事。所以她說:“為什么不叫雪花進屋來?”
  雪花正高興有個机會和她心目中的新少奶奶進一步結識,并且對于她的美麗溫和已經覺得大大出乎意料。
  曼娘說:“請坐。”
  雪花回答說:“不敢當。我粗笨,您多包涵。您到這儿來,我還沒給您倒碗茶呢。”
  曼娘說:“咱們是一家人,不必這么客气。”
  雪花到后屋里去,不久端出一碗茶。曼娘喝茶時,她又去找了點木炭,來添下人房里的爐子。她提著一個小竹籃儿的炭進來說:“您看,用人們,您不支使,他們就不動。”
  曼娘說:“你要歇一會儿吧。”
  “沒關系。我得去把火弄好。睡覺前還得喝銀耳湯呢。”
  曼娘問:“夜里誰陪著他呀?”這時雪花在里屋。
  桂姐說:“不一定。太太跟我輪流陪著他,一直到他睡著為止。
  前几天他病得重,我們整夜在這儿陪著,倆人輪流去睡。有時香薇來替換雪花;有時鳳凰那個丫鬟來,她們睡在西屋。大部分還是靠雪花,平亞生病以來她沒偷過一會儿懶。”
  雪花回來時,曼娘說:“你听見了沒有?她夸你勤謹呢。”
  雪花老老實實說:“這還值得提嗎?這是我們分內的事,我也做慣了,并且他也得人伺候,若沒有妥當人照顧,我怎么能离開呢?別人看見太太信任我,不在背后說什么話,而肯來听听我說話,我也就滿意了。”
  曼娘說:“只要你需要人幫忙,不管什么時候儿,就去叫小喜儿來幫你。她是一個鄉下的粗笨丫頭。人倒蠻老實,也愿意學習。你若愿教她,我倒很想教她來跟你學學規矩禮貌。”
  雪花向曼娘道謝,覺得曼娘謙虛溫和。曼娘看見平亞累了,說她要走,但是平亞說:“妹妹,你不要走。”桂姐走到床邊儿問平亞是不是要喝湯,可是平亞說:“你叫妹妹不要走,她若是走了,我什么都不吃。”
  桂姐說:“曼娘,你等他吃完再走吧。”
  曼娘不能推脫,所以雪花又到后屋去。曼娘听到水聲,湯勺儿聲、碗聲,准備食物的聲音,覺得很舒服。雪花确是很聰明,既不拒絕曼娘幫忙,她來幫忙也不笑她。曼娘叫雪花把銀耳端出來,她還正往后屋打量的時候儿,听見平亞忽然叫:“妹妹!妹妹在哪儿?她走了?”
  她跑回去又站在他一旁。
  平亞說:“你若走,我什么東西也不吃了。”
  桂姐說:“妹妹還在這儿。她總得回去睡覺哇。她經過這么老遠的一段路途,今天下午才到,你得叫她回去歇息歇息才對。”
  平亞問:“你不會再走吧?”
  曼娘說:“平哥,你放心。我現在就住在你們家,我會再來看你的。”
  這樣,過了一會儿,曼娘才离開,由雪花打著燈籠陪送回去。在路上,因為雪花悉心伺候平亞,曼娘又私下向雪花道謝。然后曼娘覺得自己真是愚蠢,不該說那种話,不過雪花對曼娘的高雅溫和的態度十分傾倒,高高興興的說明天見,就分手了。
  雪花一回去,桂姐立刻去把最后的情形去稟告曾太太,并且又說,平亞說曼娘要走開,他就什么東西也不吃。到底怎么辦呢?若照平亞的心愿叫曼娘伺候他,當然不行,而且曼娘也不肯不顧些規矩禮教儿。情形是非常麻煩的。她們想來想去,一行婚禮,就什么都對了,她倆打算明天向曼娘她母親提這件事。
  曼娘覺得這次別后重逢,是完全成功。她現在有資格跟平亞多說話,多做事,多听平亞對她一往情深的吐露,她剛一來就能這樣儿,遠非她的預料。她在床上躺了几個鐘頭,不能入睡,想當天晚上她之所見,平亞所說的每句話,所做的每一個姿式,一件一件的在心里想。
  第二天早晨,事情進行得很快,曼娘吃完了早飯,在院子里家廟南邊的空地上剛剛漫步了一會儿,就有一個女仆走到旁門告訴她木蘭來看她,她連忙跟小喜儿走回屋去。木蘭正在她這院子里的客廳坐著,跟曼娘的母親說話。木蘭變得太多,曼娘几乎認不出來了,因為現在不但長了好多,而且比在山東時穿得華麗得多。在曾府這种富貴之家,木蘭顯得庄嚴華貴,她的口音那么自然悅耳,態度那么從容愉快,正是北京的大家閨秀的樣子。已經不再是曼娘當年看見的那副災民難童的樣子了。她的目光神气,當然還是老樣子,曼娘一進屋,在她這位女友臉上仔細一打量,她正咬著下嘴唇,仿佛她也正在打量老朋友曼娘之時,正在咬住嘴唇,是怕壓制不住心頭的狂喜沖動,會跑過來把曼娘抱住一樣。木蘭看見曼娘也變了那么多,頗為吃惊。二人猶豫了一下儿,木蘭喊道:“噢,冤家,我想你等你,都快想死等死了。”
  木蘭可以做出頑皮的樣子,曼娘就不行。只是很熱情的歡呼道:“木蘭!”她真對木蘭的派頭儿有點儿害怕。倆人走近后,曼娘說:“你是不是還是木蘭呀?”拉著她的手走進臥房去。
  木蘭說:“听說你來了,昨儿晚上連眼都沒合。今儿早晨一大早就起來穿衣裳打扮。媽問我是不是要和人私奔。”
  曼娘漸漸對木蘭失去了恐懼,對她好像個大姐一樣。木蘭還是比曼娘矮,她仍然是曼娘可以吐露心頭話的知己。在這种新奇的北京城,木蘭來了,曼娘從她身上才獲得了力量和安慰。曼娘說:“咱們等了好久才得見面,但是從來沒想到在這种情況下相見哪。”
  木蘭問:“平哥怎么樣了?”
  曼娘又羞紅了臉,遲疑了一下儿才說:“今天早晨我媽叫小喜儿去問,雪花說他睡得很好。”
  木蘭說:“你不知道上個禮拜我們多么害怕……你見過他了沒有?”曼娘不出聲,好像沒听見問她一樣。
  木蘭又接下去說:“等一下,咱兩一塊儿去看他。”“你得先問問太太。你要知道我現在的處境多尷尬。若得不到允許,我是不能去看他的。因為那樣背乎禮教,別人會說話。”
  桂姐忽然闖進屋來喊道:“木蘭,你的好朋友終于來了,我看得出來,你比月亮從天上掉在你怀里還高興呢。”
  曼娘和木蘭的手這才分開。
  木蘭問:“桂奶奶,我等一下儿要去看平哥,曼娘可不可以跟我一塊儿去?她那么老遠來的,你得讓他倆見面儿啊。”
  桂姐想不到木蘭會這么問,噗哧笑出來,兩位小姐倒怪難為情。
  曼娘說:“我也沒有說還沒見他呀。”木蘭表現出一副怀疑的樣子,轉向曼娘說:“原來你們倆已經見過了。”她又笑著問桂姐,是不是她們倆可以一齊去看平亞。
  “當然可以。不過得先讓太太知道。我要走了。太太請曼娘她媽過去商量事情呢。”
  木蘭的眼光一直送走桂姐的裊裊婷婷的影子,才轉過頭來問曼娘:“他們要商量什么事情?”
  曼娘終于告訴木蘭有關曾太太告訴她的話,還有桂姐所說關于沖喜的事。又把她去看平亞經過的大部分事情告訴了木蘭,只是沒有說真正動人的一幕。她也說了蓀亞的頑皮与雪花的忠心能干。這些木蘭都知道,只是木蘭又說,她曾听說雪花很受別的仆人排擠,說雪花意圖將來做平亞的姨太太。后來,曼娘又把她那個美得出奇的夢告訴木蘭,并且說古廟里雪中送炭那黑衣女郎應當是木蘭。木蘭對那個夢和那個夢的含義非常納悶儿。她說:“誰敢說你和我現在不是還在夢里呢?”
  曼娘說:“至少過去這一天發生的事,是真像個夢一樣。”
  兩位閨中知己手拉著手立起來,去到書齋里觀音菩薩像前,注視那种純洁之美,并沒再問什么。
  曼娘說:“自從昨天我第一眼看見這座觀音像,就讓我神魂顛倒。好像是佛法無邊。我很想燒香敬拜。”
  木蘭說:“這是明朝的福建瓷。這么大瓷像還真少見,是件寶貝。”木蘭不由心中有所思索,向臥室走去,忽然轉過身來說:“你說得不錯。牆角上有個香爐。咱倆燒香禮拜吧。”
  她跑出去告訴女仆拿點儿香來,倆人小心翼翼的連同那個硬木底座儿,同瓷觀音,移到書齋西牆下的一張小桌子上。木蘭找了點儿香灰來,填在那個空空的青銅香爐里。等女仆拿來了封著紅紙的一封香。她接過來,告訴女仆出去。木蘭說:“咱們把几年前拜干姐妹的盟誓再舉行一遍吧。”曼娘极表同意。她倆就點著香,拿在手里,拜了三拜,把香插到香爐里。于是倆人手拉手,在觀音大士的眼前,再度立誓為干姐妹,一生忠誠相愛,患難之際,互相幫助。曼娘又心中默禱,求菩薩保佑平亞迅速康复,兩人相親相愛,白頭到老。
  不久,丫鬟鳳凰和愛蓮進來,說平亞要換衣裳,再待一會儿,她們可以去看他。
  愛蓮說:“媽正跟伯母說話,說的是曼娘的喜事,還說不知是不是要等祖母回來再辦。”
  木蘭問:“這么快嗎?”她轉身向曼娘道喜,曼娘一語不發。
  他們去看平亞,曼娘一看情形變了。昨夜使人振奮的光景消失了,燈火的光彩也不見了,平亞比她所想象的更為憔悴蒼白。呼吸短促而不暢通,手和手指頭真是瘦骨嶙峋。木蘭問正吃什么藥,雪花說還是原來的湯藥,只是減去了硭硝和木蓮;現在吃的是大黃、硝石和干草,大黃必須泡在酒里。
  她說上禮拜病重發燒說胡話,太醫改換了一下藥方子。
  這次是短而更為正式的探病,是曼娘婚前最后一次的探病,不過曼娘還不知道罷了。她們出來之后,雪花告訴木蘭婚禮就快舉行了,這消息在仆人口中傳得快得出奇。曼娘听著泰然自若,好像她已經早已有充分准備,甚至于還私心樂意一樣。
  雪花向曼娘說:“給您道喜,孫小姐。這樣平亞又多一個人伺候他,我的責任也就輕一點儿了。我听說就在這一兩天。”鳳凰說:“太太說孫小姐今天見了少爺,就要等到成親那天再見了。”
  木蘭沒有進去向曾太太請安,因為她知道她們正在商量大人的事情,所以又和曼娘回到曼娘的院子,鳳凰跟愛蓮自己走了。
  曼娘說:“告訴我。你認為他的病怎么樣?硝石是不是做火藥用的硝石?”
  木蘭說:“當然是。”木蘭在和太醫說話時曾一直留意問平亞的病。她又說:“血里有實火才用硝石,也只有在病沉緊急時才用;可以退干火消硬塊。硝石的力量很大,金屬遇見變軟,石頭遇見溶解。身上有實火,必須用硝石清血。但是一定少用,不然傷身子。”
  曼娘想到人吃火藥,不由得害怕起來,問木蘭說:“那怎么可以?我真不明白。”
  木蘭說:“道理是這樣。人身上有毒的時候儿,就要以毒攻毒。若是身上沒有毒,用進去的毒藥就會傷身子。”
  她倆正說著話,曼娘的母親回來了,愁容滿面,非常不安的樣子。
  她說:“曼娘,孩子。”話到這儿停住了。木蘭心想自己在那儿礙事。就說:“我去看看干娘。您母女倆也好說說話儿。”但是曼娘不放她走,對她母親說:“木蘭就像我的親妹妹一樣。
  在她面前您有什么說什么吧。”
  曼娘的母親看了看這兩個女孩子,覺得自己的女儿是有好多事要依靠木蘭的幫助。她自己也很為難,因為自己是新娘這一邊儿的,不能跟曾家商量,所以現在她像跟木蘭說話,不太像跟自己的女儿說話。她說:“曾家的意思是几天之后成親,這樣好破解平亞的病魔纏身。同時曼娘伺候平亞也方便些。曾家對我們很厚,我自然不能拒絕。不過我已經告訴她們,這一定要問問曼娘。曾太太說曼娘若是答應,她是感激不盡的。桂姐說曼娘一定會愿意,并且成親越早,對平亞的好處越大。曼娘,這件事關系著你的一輩子,我做娘的,也不能勉強你。你父親已經去世,我是個婦道人家,咱們如今在這么個生地方儿。我怎么擔得起這個沉重儿啊?”想到死去的丈夫,孫太太哭了,不過轉臉去用手絹儿擦干了眼淚。
  曼娘一直靜悄悄听母親說,不過她心里早就知道是怎么回事。現在她不跟母親一齊哭,只是毫不猶豫,簡簡單單的說:“媽,您決定吧。”這跟說她已經愿意是一樣。
  木蘭問:“什么時候儿辦呢?”
  孫太太說:“她們想在后天。”
  “這連准備的工夫儿都沒有了!”
  “現在就不能照老規矩辦了。他們原想等老祖母來,可是也許還要等十天半月的,她們就決定成親越早越好。我們也不惊動什么親友,也不用大張喜筵;因為我們在北京人生地疏,客居异地,太太說一切就完全由她們家辦。這么個大戶人家,錢多,用人多,辦起事來沒有什么難處。我簡直全糊涂了,不知道該怎么才是。”
  木蘭說:“我倒有個主意。婚禮終究是個婚禮,不能太草率。若叫曼娘由這個院子里上花轎,抬到那個院子里下轎,看著也不好。究竟曼娘現在是新娘,不應當住在曾家。她就像我的姐姐一樣。我已經想到請她到我們家住几天,已經跟家母說過。母親說非常歡迎。現在我很愿您母女二人到我們家住,將來花轎由我們家出發。我父母一定也愿意。您若不嫌舍下簡陋,我就回去告訴父母,今天下午他們來接您兩位。”曼娘跟她母親都覺得很好。母親說:“曼娘,你覺得怎么樣?人家對咱們太好了。”
  曼娘說:“我就怕打扰人家。妹妹,我也想到府上去看看。几年前只見過令尊大人,始終沒見過府上別位。這樣未免太給您府上添麻煩了。”
  木蘭說:“不要這么說,我妹妹莫愁也好想認識您呢。她原想今天早晨跟我一塊儿來,我說您才剛剛到。我父母今天晚上想請您兩位過去吃飯。剛才我們太興奮,這話我忘說了。”木蘭又向曼娘的母親重新邀請,又說:“孫伯母,您可別不答應。我想在曼娘當新娘以前,跟我一齊住几夜。曾伯母也會答應的。我想這個辦法最好。我們家跟曾家就好像是一家人。這個婚事既然不惊動外人,那就好像我們自己家的事一樣。誰也不會擔心我們會把新娘偷偷儿拐跑了呢。”
  曼娘說:“媽,您看我這位妹妹多么會說話。”
  木蘭于是去看曾太太,她覺得這個辦法很好。木蘭回來又向曼娘和她母親告辭,說當天下午就來接她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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