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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遇亂兵骨肉失散 貼告白沿路尋人


  木蘭与八歲大的妹妹,還有珊瑚姐,在轎車里藍色硬棉墊子上盤腿坐著,生平頭一次嘗到北京轎車的顛簸的滋味,也同時分明感覺到在這個茫茫世界上正在冒險赶路。
  不久,木蘭,莫愁,珊瑚姐,開始与車夫攀談起來。車夫為人和气,告訴她們義和團的情形,義和團的所做所為,還有哪些事是義和團不做的事,他跟義和團怎樣閒談,談些什么,以及天津的戰爭,慈禧太后,光緒皇帝,大阿哥,以及這段路前面會有什么狀況等。
  由北京北城進入南城,她們看見好多燒毀的房子殘留的廢址瓦礫。這時順著城牆往西,在那荒涼廢棄的地區,看見一群人站在一塊空地上,中間是義和團的一個神壇,蓋著紅布,錫鑞蜡簽儿上面有紅蜡燭。几個中國人跪在壇前接受審問,因為有二毛子的嫌疑。
  車夫指出几個義和團的少女与婦人給她們看,都穿著紅小褂儿,紅褲子,紅褲腿下面露出纏裹的小腳儿,頭發梳成寬辮子,盤在頭頂上。男的義和團員也是穿紅褂子,有的胸膛上只是紅前襟,女團員腰上圍著寬帶子,顯得勇武精神。車夫告訴她們這些女義和團員叫做“紅燈照”和“黑燈照”。白天她們拿一把紅扇子,扇子股儿也油成紅的,夜里就打著紅燈籠。“紅燈照”都是少女,“黑燈照”則是寡婦。不裹小腳儿的是招募來的船娘。她們的首領,稱做“圣母”,原來也是運糧河上一個船娘,但曾坐著黃綾轎由巡撫請進巡撫衙門。那些少女有些會打拳,但大部分不會。她們有法術。她們必須要學念咒語。一段短期練習之后,她們若是要上天的話,一搖動紅扇子就可以飛上天去。她們至少總會爬牆,因為車夫曾經看見她們站在人家屋頂上。
  車夫看見過他們做法沒有?
  不錯,他看見好多次了。他們先設神壇,點上蜡燭,然后口中念念有詞,然后忽而神態有异,口中說的是法術語言。這時就是神仙附体了,兩眼發直,瞪得又圓又大。接著揮舞大刀,往自己肚皮上猛砍,但是皮肉不受傷。
  來附体的神仙是齊天大圣孫悟空。
  這些小說神話,如今木蘭听來,竟變成了眼前的真實故事。
  天還沒黑,他們早已過了西便門,出了城,來到荒郊野外。
  旅途的前三天還算是輕松容易,沒發生什么事,只是天太熱,車又顛簸得利害。人人都抱怨腿疼。每天赶早出發,早飯前就赶出十里地,有時二十里地,清早与午后下半天赶的路最多,中午,人和騾子都要長久的歇息一段。体仁和馮舅爺常下去跟著車走一里地,因為腿彎曲得太難過。第四天過了之后,身子對車的顛簸似乎已經習慣。
  体仁最不安靜,換了好几次車;有時要跟母親坐,有時要跟丫鬟坐。母親寵著他,也就任憑他,不加管束。銀屏比他大三歲,每逢他跟銀屏在一塊儿,他就很快樂;他喜歡瞎扯,跟錦儿開玩笑。錦儿受不了的時候儿,就到姚太太車上去,幫著照顧小孩子。
  在第四天,也就是离開了涿州兩天,在通往保定府的大道上正往東南走,一切事情似乎都不順。謠言滿天飛,說八國聯軍已經進了北京城,亂軍和拳徒正往南撤退。另一個謠言說總督裕和將軍已經自盡,甘軍正往南撤退。
  在拳徒与軍隊之間時有戰斗發生,因為拳徒只有刀槍交戰,吃虧不小。一听見槍炮聲,拳徒就四散奔逃。拳徒究竟是什么性質,老百姓和政府軍隊也弄不清楚。在軍隊之中,一半人說應當剿滅拳徒,一半說不。拳徒因為燒教堂,殺万人痛恨的洋人,所以深得民心。朝廷在春天曾下令收編拳徒;現在又讓軍隊剿滅拳徒;新近朝廷似乎又寵信他們,并采取他們的排外政策。
  兵和拳徒往下潰散的漸多,搶劫也就日漸增多。路上逃難的百姓人潮洶涌,步行的,坐轎車的,坐手推車的,騎驢的,騎馬的,樣樣儿都有。農夫有的挑著兩個筐,一頭放几個小豬儿,一頭放著個嬰儿。姚家的車遠在這些散兵游勇之前,所以一路上還算平安無事。女人們開始安心,体仁也慢慢安頓下來。姚大爺吩咐盡量赶路前進,能少歇息就少歇息,指望在亂兵赶上之前能到了德州。他已經把端王爺發的護照撕碎,因為它根本像廢紙一樣,毫無用處;并且,看見拳徒或是官兵,反倒引起麻煩。
  那天下午日落之前,他們到了任丘,因為中午打尖只歇息了一小會儿。住了店之后,姚大爺問店家城里可有官兵。听說天津鑲黃旗第六營的徐管帶(營長)正駐扎在此維持治安,才放了心。此地的天主堂一個月前才遭燒毀,不過徐管帶(營長)進城之后,逮住了几十個“大師兄”砍了頭,余眾逃往鄉下去了。
  一個旅客帶著家眷,兩個婦人,三個孩子,也是逃難而來,比他們到得晚一點儿,帶來了使人心神不安的消息。那天早晨他离開保定府,一直往南向任丘逃,因為听說徐管帶(營長)能在任丘保境安民的緣故。
  故事是這樣的:
  一個富有的官宦之家正往保定府走。這家一個女人帶著一只金鐲子。一隊散兵游勇漸漸行近,看見那個金鐲子就要,那個女人給得不痛快,拖延了一會儿,一個兵就把她的胳膊砍了下來,拿下鐲子逃跑了。另有一股官兵來了,听說這件事,好像看見那只鐲子在前面几個兵的手里,追上去把那几個兵槍殺了。前面那几個兵當中逃走了几個,藏身在路旁高粱地里。在搶他們的那几個兵經過之時,又把他們開槍打倒。
  一個金鐲子就要了七、八條人命。
  那几個同路人低聲說路上發生的這件事,姚大爺一個人听了默不作聲。他叫家里人吃晚飯之后立刻睡覺,孩子丫鬟一概不可出屋去。他們只有一個屋子,要睡十二個人,因為全家不肯分店去住。那一家來了之后,弄得情形更糟。那間屋子只有一個炕,才十五尺寬,所以丫鬟必須睡在地上。別人在有急需之時,姚大爺并不是死咬定自己的權利不肯放松的。所以他答應后來的那家的兩個女人睡在他家的小房間里,而他,馮舅爺,羅東,跟那一批旅客之中的男人,則都睡在外間,外間是廚房客廳餐廳一屋三用的。
  在里間,孩子們安然入睡,羅東也鼾聲大作,而姚大爺則不感覺困倦,也不想睡。他心中估量明天若起個大早儿出發,日頭西落以前會赶到河間府的。
  暫時,一切總算平靜。爐台子上一盞小油燈,燈火熒熒,美麗而安穩。他拿出煙袋,心中沉思。這是好久以來他難得享受的宁靜的夜晚了。后來他回想到這天晚上,覺得真是幸福的天堂一樣,自己的親人在另一間屋子里安睡,而自己抽著一袋煙,一盞油燈在爐台子上燃燒著晃動。
  時將半夜,覺得听見太太在睡夢中惊呼一聲,然后屋里有騷動聲。他在爐台子上端起油燈,往那邊門里一望。姚太太身旁是小孩子,她已經坐起來,正輕拍木蘭的臉,捋順她的頭發。
  姚太太問:“這么大深夜你干什么呢?還沒睡呀?”
  丈夫說:“我覺得听見你在夢里喊叫了一聲。”“是嗎?嚇了我一大跳。我夢見木蘭在老遠的一個山谷里叫我。我一打哆嗦,就惊醒了。還好,幸而只是個夢。”于是看了看木蘭,又向身邊儿看了看別的孩子。
  姚大爺說:“只是個夢就好了。睡吧。”
  于是走出屋去。
  不多一會儿,來了一陣暴雨,雨聲淅瀝,使姚大爺感到困倦,不知不覺睡著了。
  七月二十五早晨,姚大爺被屋子里的聲音吵醒,看見大部分人都已起身,已經洗過臉。車夫正在門前,說雨后天气涼爽。天上有云彩,看樣子要整天陰天。到河間府只有六十里地,走起來是不難的。因為騾子若不拉太重,一天走一百里很容易。若走長途,拉著車,可以走六十里,頂多走七十里。有一只騾子踩到溝里,差一點儿跪下翻了車,一條前腿似乎扭了一下。所以今天車自然要走慢一點儿。
  大概八點鐘光景才出發。姚太太叫青霞到她的車上,好抱著孩子。木蘭的轎車上的騾子有點儿一拐一拐的。
  走了約摸十五里地之后,那只騾子越發顯得焦躁不安,常常停下來,直喘气,肚子兩側時時鼓脹收縮。騾子的身子像馬,頭腦像驢,力量之大像馬,脾气之倔強也像驢。車夫說那騾子出了毛病,若不慢走,恐怕要沒命。他說:
  “騾子比君子。一生病,就沒有胃口,不想吃東西。這匹騾子早晨只用鼻子聞了聞草料,嚼了一點儿。空著肚子怎么赶路?還不是跟人一樣?”
  走了三個鐘頭才走了二十里地,到了新中驛。大概一點半,大家才下車,餓了,去打尖。新中驛是個老驛站,給官家傳遞公文,人馬是在這里換班儿的。官方緊急的公文,從河間府到京城一百里地,十二小時是可以送到的。附近有個馬房,有三、四匹馬拴在旁邊的樹上。
  因為他們打算在河間府換几只騾子,再走其余的那段路程,現在這個騾子的車夫決定從那几匹馬之中找一匹代用,至少先幫著赶完這一天的路程。他認得驛站上的人,事情當然好商量。
  午飯之后,大家在涼亭之下歇息,木蘭,莫愁,体仁三個人閒蕩到樹林之下去看馬。体仁走得离一匹馬太近了,那馬開始亂踢,嚇得木蘭拉著莫愁邊跑邊叫。這些驛馬都是身強力大的,姚大爺向那邊儿急叫体仁回去。
  姚大爺脾气急躁。姚太太又已經告訴過他昨天晚上的夢。在夢里只記得她在山谷里走,一條寬大的溪水在山谷中間流,另一邊儿是一帶樹林子。她那時拉著莫愁的手。她覺得听見木蘭叫她。她忽然想到木蘭并沒在她身邊儿,似乎好几天沒見到她了。最初,木蘭的聲音似乎來自樹頂上;在她轉身進入陰森森的樹林時,發現好多小徑都阻塞不通,正不知如何是好,又听見木蘭喊叫,聲音清楚可聞,但是軟弱無力,似乎是從溪流對面傳來。聲音是:“我在這儿哪!我在這儿哪!”母親一轉身,看見孩子的身影儿,正在溪水對面的草地上摘花儿。她既看不見船,又看不見橋,心中不由得納悶儿,孩子是怎么樣過去的呢?她把莫愁留在岸上,自己在清淺的激流中涉水過去。忽然一股洪流冒起,使她腳下懸了空。一惊醒來,原來正躺在旅店里的炕上。
  這個夢讓人听了,都心里忐忑不安,但是她說完之后,誰也沒有說什么。
  那只瘸腿的騾子就暫時留在驛站上,車夫回來時再帶回去。大概三點鐘的時候儿,他們又啟程出發,新借來的那匹馬拉珊瑚跟木蘭姊妹倆坐的那輛車。那匹馬老是沖到前頭去,車夫不知道他的脾气習慣,很不容易控制他。
  將近五點,离河間城只有十二、三里地了。他們看見在左方遠處,有軍隊橫越田野而來。姚大爺說他要到前面車上坐坐,但那走了多年的古道比平地低三、四尺,到寬廣的平地以前,根本沒法子錯車,而且在他們前后百碼之遙的地方也有別的難民。
  忽然听到一聲槍響。附近的田地都是由一丈來高的高粱形成的青紗帳。這時他們正在低洼的地方,看不見兵究竟在何處,只是听見說話聲越來越近。又听見几聲槍響。他們既不能轉車倒退,又不知道往何處走,這時听見似乎兵是自前后兩路而至。他們到了平地,有七、八個逃兵在十字路口儿跑過去,還看見有成隊的兵离他們左邊五十碼遠。所有的車都停住了,姚夫人向珊瑚喊,教把她們姐妹倆送到她的車上。
  珊瑚裹著小腳儿,從騾子車下來,不是件容易事,不過她是照吩咐辦了。她下到地上,向莫愁伸出胳膊,把她抱下來。她把莫愁抱到姚太太車上,打算回來再抱木蘭。這一停就阻斷了十字路口車輛的交通,擋住了后面的難民,后面的車夫又罵又喊,吵做一團。
  這時,又听見槍聲,有几個兵騎著馬,在他們正前面急馳而過。驛馬吃了一惊,開始向前飛跑,木蘭的車就隨著一群兵馬疾馳而去。
  在一陣混亂之中,誰也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那群兵似乎只是急于逃命,并不太存心想搶劫。姚家,受阻于前面來往越來越多的人馬,后面又有車擁擠上來,真正是夾在了中間,這時騾馬散亂奔馳。混雜囂亂,塵土飛揚,簡直伸手不見五指。珊瑚正匆匆忙忙爬到姚夫人的車上,几個騎馬的官兵在她身旁飛馳而過。她剛一定神,一想木蘭還猶自一個人儿在那輛車上。她尖聲喊叫:“木蘭!”木蘭的母親不加思索,立刻就要往車下跳。但是在眨眼之間,所有的車都動起來。她能看見的只是人、車、馬蹄,在她前面亂做一團,她自己的車也隨同著向前沖下去。騾馬一旦放開腿跑,你再喊叫指揮它們,那就如同向火車頭喧叫一樣無效了。前面有十几輛車。她一心指望其中有一輛拉的是木蘭。這時姚大爺几乎還不知道木蘭是一個人儿在車上。因為官兵沒停下來搶,他還滿以為災難已經過去了。
  几輛車正向前奔馳之時,姚大爺一心想赶緊离開官兵,越快越遠越好,然后再查看一下有什么損失沒有,心里還以為全家還正往一個方向走呢。木蘭的母親簡直想要身分兩處:一是到前面去認一下儿木蘭的車跟那個車夫;一是慢下來察看一下后面的車輛。可是實際上,她卻一籌莫展。路只能容單向行車。她几次想跳下車來,幸虧珊瑚拉住了她。
  她著急過了七、八分鐘后,騾子漸漸慢了下來。舉目四望,也看不見官兵的蹤影了。离開了那個十字路口至少已經有二里地。一輛車栽到路旁的濠溝中,摔下來的那個婦人几乎被后來的車軋過去。另有一輛車駛來,一個客人認識那個人,就跳下車,但是那輛車卻停在路當中。當然姚家的車也被擋住了。馮舅爺就各處跑去打听。姚太太簡直急瘋了。珊瑚跟青霞一直哭。姚太太指著那在前面還在走而且漸漸消失了蹤影的几輛車,喊說木蘭的車也許在當中,他們必須追上去,不能停在那儿不動。
  她喊說:“木蘭一個人儿在車上呢!”
  父親知道了這件可怕的事,當時也來不及問為什么木蘭是一個人在車上。他抓住了一匹馬,從車上解下來,縱上去,飛馳經過人群,追向前面的難民。但是只是一路空追,徒勞無功。
  丫鬟這時都下車來問,听了這個消息,臉嚇得慘白,說不出一句話來。珊瑚簡直真從車里滾下來了。為什么在過去十五分鐘內那輛車里只有三個女人兩個孩子,誰也說不清楚。母親把莫愁緊緊的抱在怀里,青霞抱著小孩子。莫愁最初怕得說不出話來,現在開始哭。別的難民擠過來看看又過去了。有人站住看由車上掉下來的女人。那個女人仿佛是因為她的騾子腿上中了子彈,要從翻了的車上解開套把它松開,可不是容易的事。也有人停下來,听說一個十几歲的小姑娘与大人失散的事。有人顯得傷心,有人無動于衷走過去。
  体仁說他曾看見木蘭車上那匹驛馬隨著官兵往右方跑去,不過看得不太清楚。若當真如此,木蘭已然离開了他們走的那條路,大概是隨著一群官兵跑去了。但是車上還有車夫呢?他會把車赶向河間府,也許會追上他們,在路上也許會碰見的。
  大家正在心緒紛紛,不知如何是好,看見木蘭的車夫手中拿著鞭子從后面跑來,一邊跑一邊喊。大家一看有車夫沒有車,不由臉色變了。
  “孩子沒出事吧?”
  “誰知道?我們叫官兵一沖,驛馬受了惊,怎么也勒不住它了……”
  “她現在在哪儿?”
  “她跑到哪儿去了?”
  “你怎么把車丟了呢?”
  車夫之茫無頭緒,正跟問他話的人一樣。他的車是被兵馬沖到右方去,然后走上右邊的一條路,离開了官兵;等他看見离開了人群,下車想把馬拉住。馬力气太大,他拉不住韁繩,馬就向前跑去了。
  有一件事是毫無疑問:那就是木蘭還在車里。還有,那輛車并沒往河間府去,因為車夫最后看見車轉彎儿消失在青紗帳里時,車是向北方回去的。他相信那匹驛馬還會自己認路奔回新中驛。他出于一片老實忠厚的心腸,才跑來告訴木蘭的父母的。
  大家無可奈何,等了几個鐘頭之后,姚大爺騎著馬回來了。每輛車他都看過,繞著彎儿察看過,甚至直到跑近看見了河間府的城牆,才放棄了追尋。
  姚大爺覺得車夫的想法滿有道理,那匹馬會尋路返回新中驛的。
  太陽快落了。姚大爺要坐著他那輛車回到新中驛,車夫去找他的車和馬,父親去找自己的女儿。別的人只得繼續奔向河間府,因為河間府的城門快關閉了。車夫告訴她們在河間府城內要住的那家旅店的名字,他們就在那家旅店等消息。
  木蘭的母親整夜沒睡,只是暗自流淚。黎明,她叫羅東跟他哥哥起床到北門去找木蘭。
  第二天早晨約摸九點鐘,姚大爺回來了。馬和車已經回去了,但是沒有孩子。他曾經折回去,在十字路口儿一帶去尋找,什么也沒找到。
  這個消息真像晴天劈雷。木蘭是丟了,還有什么疑問?母親嚎啕大哭:“木蘭,我的孩子呀,你不應當這么离開我呀!你不應當去找你妹妹目蓮呀!你現在若离開我,我這日子還有什么過頭儿哇!我還要這條老命干什么?”
  珊瑚勸道:“媽,一切都是天意,万事順逆好坏,人不能預知。您不要太傷心,免得有傷身体。這條旅途往前還遠呢。這些人的命都要靠著您呢。您若沒災沒病的,我們孩子們的擔子也就減輕了。木蘭是不是丟了,也還不能太一定;我們還要接著往各處去找她。這都是我的不好。我千不該万不該把她一個人儿留在車上!”
  姚太太勉強抑制住悲傷,回答說:“這不能賴你,是我命不好,才招出這個亂子。我不應該叫你去把她們倆抱過來。可是誰會知道發生這种意外呢?若是木蘭出了什么差錯儿,讓人拐跑了,讓人賣了的話……”說著又哭做一團儿。姚大爺站在一旁,一言不發。木蘭是她最心愛的孩子,若是真的丟了,他可傷透了心。他一听到“拐跑”這兩個字,立刻走開,就像個受傷的禽獸一樣。
  錦儿,原本靜悄悄的倚著牆站著,忽然大哭起來。她今年十四歲,差不多跟木蘭一起長大的。她教給木蘭一切的游戲,唱搖籃曲,從小就跟木蘭在一塊儿玩,木蘭待她就像親姐姐一樣。剛才一提到“拐賣”兩個字,她立刻想到自己的命運,想到自己父母的杳無消息。她倒在床上,哭個沒完。看見她哭,体仁跟莫愁也哭起來,于是屋里哭喊吵鬧,亂到极點。青霞走近,把錦儿拉起來說:
  “太太剛忍住哭,你又大號起來,招得少爺跟莫愁也哭,快別哭了。”
  錦儿坐起來,覺得很不好意思,可是還用手揉哭得通紅的眼睛。銀屏向來不喜歡錦儿,看見就褒貶她說:“自從今天早晨她就一直一個人坐著。莫愁也沒梳頭,也沒洗臉,后來我幫她穿好衣裳的。他們倆那么好,當然她很難過了。”錦儿走出屋去,好像受了委屈似的,一邊走一邊說:“我哭我的。我愛哭与你什么相干?我喜歡木蘭小姐又不干你的事!”
  銀屏怒沖沖的說:“我們同是伺候太太、少爺、小姐的,誰也管不著誰。”
  姚太太喊道:“你們造反了!”
  珊瑚連忙跑到另一間屋子去。她說:“現在是鬧事的時候嗎?難道現在還不夠嗎?”
  錦儿一邊哭泣一邊說:“我也不想要哭,我是想起木蘭小姐來。太太一提到拐賣,我又想到我自個儿。哎呀!媽呀,你若活著,我也不致這么受人家欺負哇!”
  珊瑚安慰錦儿說:“當然我們大家都難過,當然是會哭的,你也是情不由己呀。”
  錦儿惡狠狠的說:“若是体仁少爺丟了,你看她哭不哭?”
  銀屏原來在外面听著呢,現在邁步進來。珊瑚轉身把她推了出去,叫兩個人誰也不許再開口。
  現在父母在想象中的恐怖,想到像木蘭那么年輕,那么漂亮的姑娘丟了之后會發生什么事情,那种恐怖簡直比死還可怕。心中的狐疑不定,心中驅之不去的恐懼,無法猜測她現在的情形,還有能在河間府城里或別的地方會找得到她,這難得實現的希望,這一切一切,使他們的頭腦麻木癱瘓了。那天早晨,姚太太不再說別的,只是說:“不管死活,我總要找到她。”她簡直變成了呆子,心里只有一件事,對別的一切,是視而不見,听而不聞的。
  中午,擺上飯菜之后,她呆呆的走到桌子那儿。她吃東西,但是不知道自己是吃飯。還有,錦儿正在安靜的吃飯,忽然把飯碗放下,抽抽搭搭的哭起來,离開了桌子。
  姚太太這种异乎尋常的沉靜,真使珊瑚害怕。她說:“媽,您得多歇息歇息。您昨天晚上沒有睡覺。現在各處去找也得找上好几天。咱們自己也得保重才是。”姚太太像机器一樣,就由珊瑚引到床邊儿去,半句話也沒說。
  河間府城有五千居民,這片地方坐落在一帶低洼地的中央,周圍有一條大河的支流向東北流向天津。東邊三十里以外就是滄州,正在運糧河的岸上。往南四十里地就是德州,正在這塊三角地帶的頂尖儿上,往北几乎距离滄州河間一樣遠,往河間府要走旱路,往滄州走運糧河。
  他們尋找木蘭只得在客店,城門,通往城鎮的路上貼尋人告白。告訴人家他們旅店的地址,懸賞尋人。賞錢是二百兩銀子。女人要停留在店里,父親、馮舅爺、仆人羅東,以及赶車的,帶著賞錢,要到全城及四鄉去尋找。木蘭的母親則變得堅強有力,默默的滿街滿巷徘徊尋找,還往河里看,不分晝夜的尋找,尋找她的骨肉。
  但是河間府擠滿了難民和走失的孩子。并不止木蘭一個走失的。有几次是來虛報消息的。木蘭的母親甚至于到西門外河邊去看一個姑娘的死尸。
  姚大爺騎著馬到四鄉去找,別的人往東走到沙河橋,往西走到肅宁縣。
  但是找不到木蘭的蹤影。
  這個孩子也許已經落到販賣童奴的賊匪手里。這种情形有八九成。木蘭總會值一百兩銀子,雖然誰也不敢這么說。馮舅爺一天回來說,人販子都在運糧河上跟那些船娘做生意。錦儿本來就是被人拐賣的,她說在河上販賣人口是真的。并且說當年那船娘待她很好。那些年,運糧河是由北京到南方的交通要道。青幫霸占著運糧河,他們有一套完善的組織。在津浦鐵路修建之后,運糧河失去了生意,青幫才加入了紅幫,在長江上稱為青幫,后來在上海法租界還統領著盜賊、鴉片煙販子、妓院。他們是以拐賣、綁架、搶劫出名的,不過他們也慷慨行善。他們的首腦人物充當工部局的顧問,領導水災旱災賑濟,每逢他們的生日,官方高級人員還親身前往拜壽。這一組織是個自衛、互助、合作的秘密團体,對低級失業的大眾保障其生活,大家公平分享,彼此之間十分慷慨大方,共同遵守榮譽義气的門規,這种組織實際上導源于一千年前的秘密會社。稗官野史上的英雄就是他們崇拜的神,還有忠貞的戰將,劫富濟貧的俠盜,群眾仰慕的好漢都是。
  義和團本也是一個秘密的組織,是白蓮教的一支。明亡之后,他們是要推翻滿清的。但是歷史環境卻使他們變成扶清滅洋的一股力量,引起了國際間的大事。
  姚家既然深信木蘭是被拐賣了,于是搜尋几天得不到結果之后,就決定往運糧河上去找。馮舅爺自請往東到滄州,只有一日的行程,順著運糧河往下去,在市鎮上,渡口上,都停下來尋找線索,大家則繼續赶路,約好在德州等他。
  只有兩件事,似乎顯得有一線希望。第三天,姚太太找來一個算命的瞎子,向他問丟了個孩子的事。她把木蘭的生辰年月按天干地支說明。算命的說木蘭的八字儿有福气,有雙星照命,所以十歲時該有磨難,但因命好,自會逢凶化吉。并且,她運交得早,雖然不為高官顯宦的夫人,一輩子也不愁吃不愁喝的。問他這個孩子是否可以找得回來,他則深不可測的說:“有貴人相助。”總之,因為木蘭的八字儿太好,所以卦金他索要大洋一元,姚夫人則給了他兩元。
  這樣,姚夫人心情好了許多,她到城隍廟去燒香。說也怪,兩個杯筊,在神前扔了三次,都是大吉。
  那天晚上,做母親的做了一個夢,跟以前夢見的一樣。她分明听見木蘭叫:“我在這儿,我在這儿!”于是又看見女儿在溪流的對面草地上摘花儿,跟木蘭在一起的是另外一個女孩子,她不認識,以前沒見過。母親叫木蘭過來。木蘭在那邊儿喊:“您到我這儿來啊!我們的家在這儿。您在的那邊儿不對呀。”母親想找一個渡船,或是找個橋,但是沒有。于是似乎覺得自己在水面上安然行走,往下,往下,再往下,順流而下的好快,這時已經忘記了女儿。她經過了城鎮、村庄、山頂的佛塔,正漂近一座橋時,看見一個老翁在橋上疲憊而行,一看,原來是自己的丈夫。她還看見有一個年輕的女人攙扶著丈夫,而那個女人不是別人,正是木蘭。她在河上向他們呼叫,但是他們好像沒听見,還是照舊一直往前走。她兩眼盯著她不放松,不料自己碰到橋柱子上,不能在水上漂了,往下一沉,就醒了。
  第二天早晨,她把夢告訴了丈夫,兩個人都大為振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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