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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的黃昏


  也許我好說話,被抓這趟官差,為一位老先生去當替死鬼。
  單位的辦事人員說,你打“的”去吧,老外那儿點個卯,咱們不失禮,就行。
  我已經好久沒听到阿P的消息了,正好借碴用他的車,翻到他的BP机的號碼,呼了他。
  不一會儿,他電話打了過來:“有事嗎?李先生?”
  “也沒有什么大事,本來一位老先生答應跟一位老外談當代小說。他一听邀請別人去訪問外國,而沒有邀請他,火了,不去了。”
  “抓你大頭?”“可以這樣說,但具体辦事人員是我朋友,只好答應了。你的車要是在我附近,沒有客人,你能拉我一趟嗎?公家報銷,算包租半天,你干不干?”
  “你等著,我就來!”
  阿P其實不是專業出租車司机,打草摟兔子,捎帶腳的“貓膩”營生。按他的話說,叫做打槍的不要,是悄悄撈點外快的私活。
  白天,他在工厂倉庫上班,看管工字型鋼、U字型鋼。這种大型鋼材,一天發不了几筆,而且都是大宗,安排妥了,吊車作業,他就可以回到他的小屋里,看小說,寫小說。五點鐘,浴池沖個涼,在食堂買上四兩包子,往飯盒一裝,登上自行車,就离厂干他的第二職業。
  我是在一次文學講座上認識他的,他有車,自然辦班的人不能放了他。我就是被他開著那輛皇冠出租車接我,講完課,又是他送我回家,一來二去熟起來的。
  他把他的BP机號碼留給我,并且說:“以后你晚上要用車,就Call我!”
  Call,讀“拷”,正如Taxi,叫“的”一樣,是香港的口頭語,現在也挂在北京人嘴邊了。洋貨,洋話,洋人,現在是很流行的了。
  我很奇怪,“干嗎晚上?阿P!”
  他詭秘一笑,開車走了。后來,我晚上有活動,Call了几次,才明白了他不容易,也很佩服阿P的努力精神。
  原來,每天晚上,他是駕著他哥哥那輛出租車掙錢,嚴格說起來,這是不合法的。他哥是國營公司的出租車司机,一是可怜他窮,工厂能有多大油水,鋼材也沒法偷點出來換錢,老婆孩子也養活不起,他哥同情他,把車借他。二是自己五十出頭,開了這多年出租,錢也賺得差不多了,加之血壓偏高,慢性胃炎,便懶得再拼命掙錢,把財路勻給兄弟一些。所以每天五點,准時收車,往回家開,他弟弟肯定在路口等候接車。
  阿P掙這兩個錢,也不容易,主要是提心吊膽,出不得一點差錯;還得給那些他哥哥的單位,幫著瞞上不瞞下的人員孝敬一點,堵上嘴。還得給有關方面該磕頭的地方,四時八節送禮,那禮,可不是一個點心匣子能了事的。反正這社會,這年頭,就得靠錢打發。
  他想得開,“掙多多花,掙少少花,有兩個活錢,夠吃夠活,也就行了。再說——”這是他最得意的了:“我每天黃昏以后,往車里一坐,接触多少人哇,也算是体驗生活吧!”
  于是,只要路燈一亮,阿P就滿城飛了。唯一的缺點,就是他開的這种皇冠,每公里兩元錢,生意不太好做。
  等了好一會,以為他不來了,他的車喇叭才在我家門外響起。
  我連忙拿起要給老外介紹的當代小說作品,以及一份提綱,替我們那位沒被邀請出國訪問便惱火不見客人的老先生,出這趟公差。一鑽進了阿P的車,這時,一股濃艷的法國香水味,從后座直扑過來;不用說,肯定那位“夜鶯”坐在后面。
  回頭一看,果然是她。
  “你好!”
  “您好!”她很客气,但也透出一股傲气。
  這位小姐,也是阿P的固定客人,我坐他的車,至少碰上過兩回了。
  阿P曾經對我說過,“我和這位小姐,算得上是同命人,都是屬夜貓子的,天黑以后,才開始行動。”看來她用他的車,恐非一般的多,從事她這种職業的女性,除非很熟悉、很知己的人,一般不愿暴露身份的。但是經常在黃昏以后出動的年輕女郎,不讓別人這樣想是不可能的。
  她是個聰明姑娘,看出我和這位阿P老兄,不怎么見外,她也不回避我。至于她是不是真正的“夜鶯”,或者又是一种什么性質的“夜鶯”,為了尊重,自然不好問個明白。阿P比較堅信她是“夜鶯”,是往老外那儿飛的“夜鶯”。我呢?發現她和那些串飯店的打老外主意的女孩子,气質有點不同。“No!No!”
  阿P不同意我的分析。
  “她Call你,你總是要去電話的,是公用電話,還是家庭電話?”
  “好像是家里,因為接電話的是一位大概得哮喘病的老人,說話很吃力,好半天才吐出一個字。”
  “也不多問一句。”
  “No,No!”阿P說,“她馬上就接過去了。”
  “做這种事,夠難的,你听那老人口气,察覺嗎?”
  “這世界上能有什么完全保守得了的秘密?”阿P挺富有同情心,感慨系之:“女人一干這個,誰都可以不瞞,生她養她的爹媽,大概是無論如何不能讓他們曉得的。而她爹媽又不是傻子,怎么會不曉得呢?不過裝作不知道罷了。”
  是這樣嗎?也許吧!我也有些傾向阿P的看法了。
  她究竟長得是個什么模樣?這回是第三次碰上了,仍是看不清楚她的廬山真面目。因為車內頂燈很暗,她要下車的時候,又不讓阿P把車停在明亮的路燈底下;而且,那不同于“雞婆”打扮得那么匪气,而是絕對正經的西方婦女穿戴的她,總愛在帽檐下,披一小塊极薄的紗网,所以,只能不太真切地看出她那秀麗的臉龐。
  坐定以后,阿P對我說:“很抱歉,李先生,我來晚了!”
  “沒關系的!”
  “鶯鶯也Call了我,你不會介意吧?”
  “我們不是頭一回見面,也算是熟人,無所謂的。”我回頭問她:“你挺好嘛?”
  她點點頭,盡量避免跟我交談。
  阿P說:“我先送你,李先生——”
  “我不著急的,女士优先,送小姐吧!我晚到一會,還省得跟老外廢話呢!”
  阿P听我口气,知道我不樂意這趟公差。“既然如此,何必去跟他磨牙!”這時,皇冠已經在華燈初上的長安街上,朝東急駛了。
  “嘿,老先生沒吃著葡萄,便說葡萄酸,你車沒來之前,給我打個電話,讓我也把那老外干起來。有什么辦法?我認識這個老外,具体接待的人很為難,我只好幫這個忙。”
  “又是那种漢學家吧?”
  “外國人只要認識兩個方塊字,都叫漢學家。反正他有外國錢,大家就圍上去了。有的老外還好,有的老外就挺討厭的了,是不大把麻煩別人,往心里去的。好像有了兩個臭錢,全世界都得圍著他轉,所有人應該朝他鞠躬似的。”
  “主要是有的中國人太沒起子了!”阿P說。
  我覺得阿P是故意講給后座的“夜鶯”听的了。沖她面說這些,多少有點殘忍,她是靠老外掙錢的。因為阿P說過,鶯鶯通常是在那飯店、賓館、商場以及外交使團聚居地一帶,找個不太顯眼的地方下車,然后,就消失了。据他分析,估計她有几個常客,不是商社,就是公司。很顯然,沖她這身穿戴打扮,這判斷不會有錯。可是為什么怕被人發現?為什么鬼鬼祟祟?
  為什么還端著一個架子?這“夜鶯”簡直是一個謎。
  “阿P,你拉她多久啦?”
  “兩三個月了吧?每個禮拜五,她要Call我的。”
  因為一個人,是快樂,或者是不快樂,或者是很不快樂,旁邊的人,倘非木瓜,不可能完全不感覺到的。這是第三次見到她了,那郁郁寡歡的樣子,多一句話也不說。如果她不是從事這項古老職業的女人,那她這樣不快活,為什么?
  她始終一言不發,于是她的异常沉默,使車內空气弄得很沉重。
  也許能夠講出來的痛苦,算不上十分的痛苦,至少還能得到旁人的一些同情;怕的是那种不能講出嘴的痛苦,才是誰也幫不了忙的真正痛苦。我真想找些話,來同她談,可她總是把答案凝縮成一兩個字,或是,或不,或唔唔來回复你,把自己包藏得緊緊的。
  自然,一路無話,到了那高樓林立、洋人聚集的地段,選了一個僻靜的角落,她就從后座伸過手來,讓阿P把車停下。
  “再見!”她走出車去,從手包里掏出錢來,“你收下吧,夠了吧?”
  “小姐,你不用付車錢了!這半天整個是李先生的單位租車,算是公家請你客了。”
  “不!”她還是把車費塞給阿P。“你也不容易!”這是我見她三次,第一回听到的一句帶有感情色彩的話。
  阿P探頭車窗外:“謝謝啦!”
  “唔——”她沒有馬上走。
  “有事嘛?”
  “你能不能在十一點到十一點半,到這儿來接我?”
  阿P看看我,我想,只要他能多掙兩個,我何樂而不為呢?便點點頭。
  “要是——”她說話口气有一點猶豫。
  “你說怎么吧?”
  顯然她認為無須防我什么。“要是過了十一點半,我不在,麻煩你給我家打個電話,號碼你知道,就說我不回去了,別給我留門。”
  她說了一聲“回頭見”,邁著急匆匆的步子离開了。
  “這什么意思?”我問阿P。
  “弄不明白!”
  “究竟為什么?”
  阿P又是那句話:“反正是沒起子吧!中國人,唉,唉……”
  我望著她那俏麗的背影,很快融入那一幢幢的建筑物的陰暗里。我們倆對這有點詭秘色彩的“夜鶯”,怎么也是說不明白。也許這個世界,就像眼前的朦朧夜色,一下子是很難看清楚的。
  可是看個一清二楚,又能怎么樣呢?
  這時,八點多了,他讓我允許他吃一點東西。
  “你請便!”
  他一邊咀嚼著食堂的包子,一邊望著那早走遠了的人影,向我道歉:“讓你跟這种女人坐在一起,您千万別往心里去。”
  “這有什么,她沒有什么不讓我尊重的,是不是?你不是說過的嗎?体驗生活,我多久也沒看見這种夜景了。”
  他從熱水壺里倒了杯釅釅的茶給我:“請喝點水!”
  “謝謝!”
  “耽誤了你辦事,李先生,真對不起!”
  我再一次告訴他不需記挂,其實到老外那儿,寒暄兩句,就算交差。再說,這樣欣賞暮色蒼茫的夜景,多難得啊!我搖下車窗看出去,馬路上川流不息的車河人流,沿街燈紅酒綠的光彩,把都市的黃昏點綴得五光十色,如果不想那些不愉快的一切,不也賞心悅目嗎?“這倒是一次難得的清閒,阿P!著什么急呢?”我喝了一口茶,想不到的熱,差點吐出來。“哇!真燙嘴!”
  “這是我哥每天下車前泡好留下的,他怕我夜里開車犯困,可沒少放茶葉。”說到這里,他樂了。然后一抹嘴,搓搓手,“好了,這回送您老——”
  等我到達那位漢學家臨時下榻的公寓,沒料到,那里的好戲正在開演。
  推開他老兄的門,屋里正在開燭光晚會,有外國人,也有中國人。有我認識的人,也有我不認識的人,把里外屋擠得滿滿的。
  早知道,有這么多熱情洋溢的朋友,包圍著這位老外,我也就不必湊這個熱鬧了。“哈囉!”他跳過來,“我以為你不來了!”
  我把材料交給他,“行了,老兄!看你的安排,現在恐怕不是談論學術問題的時候!”
  “沒關系,沒關系!”他又來他那一套要別人圍著轉的老手段:“你先玩,等他們离開了,再談!”
  我心想:算了吧!阿P的車,十一點半還要赶到亮馬河呢!有材料,你自個儿看吧!
  “不不,我喜歡面談!”
  你喜歡,不等于我喜歡,我只好支應著:“改日吧?好不好?”
  “那,那!”他還在膩歪,可我堅決要离開了。
  這時候,一聲“我正在城樓觀山景”,把我听愣了。
  怎么這樣熟悉?我相信我的耳朵不會听錯的,這不是賭气不來的老先生嗎?他老人家怎么也光臨這儿啦?正連說帶唱地講京劇《失空斬》呢?可能燭光里,他老人家沒看清楚我,情緒十分高漲,那我就別打扰他的雅興吧!我從那座公寓走出來,找阿P的車時,仍想不通,也許這一晚上那位“夜鶯”弄得我有點糊涂,這出京戲和老外要知道的中國小說情況,有些什么聯系?
  這位老夫子,還真是怪幽默的。
  “李先生!”阿P把車開過來了。
  我一看表,“是不是該接那位小姐了?”
  他說:“我把你送回家,再說吧?”
  “現在都快十一點了,走吧?”
  但我們在那約定的地點,等到快十二點了,仍舊不見那位“夜鶯”的蹤影。夜班巡邏的人員,在我們車子附近察看好几回了。
  老實說,在都市的黃昏里,誰也不注意真正的天。那高樓大廈,把天擋住了,密密麻麻閃著燈光的窗口,似乎代替著天空的繁星。這一切看上去像布景一樣可笑的東西,便成了都市人的夜空。這些龐然大物,居高臨下地審視著我們這些忙忙碌碌,兢兢業業,跌跌撞撞,營營嗡嗡的都市人。誰不仰慕地望著這些現代金字塔,而感到自己的微不足道呢?于是,無論你高興,還是不高興,現代种种拜物教也就一點也不奇怪的了。
  阿P說:“走吧,去給她家打電話得了!”
  “再等一會,好嗎?”我走出了車外,晚上的空气,要比白天好些,而且夜晚的最偉大之處,便是像“夜鶯”臉前那塊飄曳的薄紗,一切都變得那么隱隱綽綽,肮髒和美好的界限,模模糊糊起來,人們也就不必想得太多了。
  “不等了,我去打電話了!”阿P不耐煩了。
  這一帶有的是公用電話,我們找了一個,阿P把硬幣投進去。“還是那個哮喘病的老人?”
  阿P點點頭,把話告訴對方以后,沒想到老人不停地重复著那兩句話。他讓我拿起听筒,果然是:“這會好了,能走成了!這會好了,能走成了!”
  后來,好像這位“夜鶯”,在都市的黃昏里,消失了。
  据阿P說,她再也沒有Call過他,也許,和我認識的熱愛京劇的老先生一樣,已經在大洋彼岸了吧?
  現在,當我提筆寫這段真人真事時,回想起來,很奇怪,印象最深刻的,既不是那位“夜鶯”的面紗,也不是老先生那沙啞的老生唱腔,倒是在馬路旁邊停車那會,喝的那杯滾燙滾燙的濃茶。
  那是一個做哥哥的,為他打夜班的弟弟准備的茶。
  雖然,只不過是一杯茶,但那份熱,在那個夜晚,我是永遠也不會忘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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