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請客


  中國是禮儀之邦,中國人以禮貌著稱于世,而且我們可怜的同胞,又善于以“打腫臉充胖子”的阿Q精神,去應酬人家,來折磨自己,鬧出令人竊笑的舉止。
  悲夫!既然不愿意,又何必勉強呢?這真是做人難,難做人啊!
  請客,如果不是無拘無束,無需無求的极致境地,無論人家請你,或者你請人家,都是一件十分頭疼的事情。我就怕人家請我,還得去買把鮮花,還得坐在那里說你并不十分想說的話,吃你也許并不十分想吃的東西,而且還要說:“好吃,好吃!”
  這不是活受罪么?
  若是你請人家的話,省錢不省事的辦法,就是在家里擺席,那么采買麻煩,燒菜麻煩,且還將就,客人吃飽喝足,道謝告別以后,收拾殘茶剩飯,動手涮鍋洗碗,天哪,那就更麻煩了。當然找一家館子,就簡單多了。或點菜,或給一個標准,吃完抬屁股走人,省掉許多主婦式勞動。這种瀟洒,是以人民幣為基礎的,省事必不省錢,不能找太孬的飯店,不能點太差的菜肴,不能要太次的酒水,一旦要多掏若干張鈔票,那种心疼勁,又該覺得滿手油膩,一把抹布,比較划算了,而且合乎“勤儉持家”的古訓。因為爬格子不能比人家大款,來得容易去得快,不省著點,怎么應付日益漲价的趨勢呢?因此,最佳之計,不請客,万一非請不可,也盡量壓低請客的次數和減少請客的人數。兩者數字愈接近零,你的負擔也愈輕。
  正和老伴說到這里,電話響了,真是怕什么,來什么,老同學夫婦請吃飯,鴻賓樓。
  就在今天,就在此刻,這算哪一國規矩?這對夫婦很抱歉,知道不對,知道太突然襲擊了,但知道我和我老伴不會拒絕他倆,所以就冒昧打扰了,是非去不可的。
  沒辦法,這對人民教師!于是,我的口袋開始發抖。
  好久不聯絡,張嘴就請客,教書匠能發什么財呢?不是大學教授都斯文掃地去賣餡儿餅了嗎?報紙、電台不是也不嫌丟人地大肆宣傳過嗎?中國人也真是有絕的,一不“打腫臉充胖子”,就走向另一极端,敢脫光了褲子,連最后一點臉面也不要了。教授賣餅,不知對五千年文明古國的堂堂中華,有何光彩可言?這兩口子除了吃粉筆灰的本事外,一無所長。
  那就只好應邀赴宴了;被人非公費請客,一般說不是什么好事,誰能好意思空著一雙手到場,然后一吃嘴一抹,毫不破費就走呢?中國人的規矩,得有表示,這表示就是所謂的禮。而禮,落到實處就是份子。如今,這份子也輕易隨不起啦,十塊八塊根本拿不出手,那純粹挨罵。通貨膨脹,貨幣貶值,份子也跟著水漲船高了。
  恰巧,剛收到一筆稿費,還沒在手里熱和一會,赶緊找個紅紙包上,准備去鴻賓樓吃飯用了。這种應酬之苦,在人情社會里,簡直成為災難,越是虛偽,越是缺乏人与人之間的真誠直率的交流,那么,違心的、虛与委蛇的、硬著頭皮、不得不應付的表面禮節,也會越來越多。
  神經病,我真想罵他,你們干嘛不能免俗,非卷進這股潮流之中呢?
  “你老兄何喜之有?清平世界,蕩蕩乾坤,又不興打家劫舍,你發了什么橫財?想起來請哪門子客?”
  “唉”了好一會才吞吞吐吐在電話里告訴我們:“沒辦法呀!儿子結婚……”接著長長地歎一口气。
  一般說,在知識階層,儿女婚事通常不怎么大操大辦。“至于那么興師動眾嗎,請哪門子客?兩親家聚聚,意思意思得了。
  你為人師表,搞什么大吃大喝?讓年輕人熱鬧還不夠,你往里摻和干嘛?”
  又“喚”了一陣,求我們快點到場,頗有一言難盡的樣子。
  到了鴻賓樓,才知道這一切的熱鬧,全是我這位老同學的親家大人折騰起來的。中國人确實是個愛折騰的民族,不鬧個雞犬不宁,四鄰不安,天搖地動,山枯海干,好像對不起誰似的。這個木匠出身的厂長,矬老婆高聲,挺能嚷嚷。“李作家,李作家,他們年輕一代,是一撥儿,已經熱鬧過一場了,卡拉OK迪斯科,咱們受不了,今天,老一輩是另一撥儿,也該高高興興才對,是不是啊?”他的特點,是抓住你的手,不听完他講的話,他不松開。
  然后又抓住那位可怜的教員,“我們家就一個閨女,你們家就一個儿子,過了這村,沒了這店,想熱鬧也找不到机會。”
  看來,他是個熱鬧主義者,于是,雙方家長,叔伯姑舅,親朋好友,單位領導,包括片儿警,工商所,糧站,賣肉的,都來湊這份熱鬧。一回頭,又把我抓住了:“李作家,李作家,山和山不碰頭,人和人總要見面的,大家聯絡聯絡感情嘛!”這位親家厂長,像開群眾大會那樣敞開嗓門叫喊。
  据說,前天,這位親家已經在全聚德擺了十桌,門口停了一溜小轎車。區政協的一位什么老都賞光了,一張紙畫個鼻子,好大的臉。我這位老同學好意思只請九桌半嗎?哪怕傾家蕩產,也豁出去我粗粗一算,每桌往便宜里打,五百未必拿得下來。加上酒水,鴻賓樓收他五千塊錢,就算相當优惠的价了。
  還有鞭炮呢?前天,人家在全聚德,整整一個鐘頭沒斷響,我這位老同學,敢用兩挂小鞭,几個二踢腳對付事嗎?
  還請了婚禮攝像的,扛机器的,打燈光的,哪儿不得人民幣開路啊!
  那對年輕夫妻,當然很風光了。在席間敬酒點煙,臉上充滿了新婚的快樂。那一身紅的新娘,接受紅包的時候,笑得像一朵綻開的大紅花。可我那位老同學和也是人民教師的他妻子,雖然強作歡顏,點頭哈腰,那樣子,倒不大有辦喜事的那份快樂,皺著眉頭,噘著嘴,像遭霜打了的庄稼似的,蔫了。是啊,別的不算,就請這么一次客,老兩口數載辛苦,几年積蓄,跟我塞在新娘子手里那筆稿費一樣,白白地奉獻了。
  于是我想,老兄,老兄,你這不是犯了中國人的毛病,死要面子活受罪嗎?
  似乎這也不奇怪,六十年代,大家肚子餓得直叫喚,腿都浮腫,不是還勒緊褲腰帶去支援亞非拉嗎?自己活得結結巴巴,還惦著世界上三分之二,中國人這份好面子,要面子,掙面子,顧面子,打腫臉充胖子的毛病,也真是要不得啊!
  我有事,先告辭了,他倆送我到門口,竟一句話也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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