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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這天早晨,是黎芬若干年來,第一次改變了雷打不動的生活規律,沒有做她的韻律操,也沒有當她的浴室歌唱家,引吭高歌。因為那個在客廳沙發上和衣而臥的“傷病員”,還在夢鄉中。他睡得那樣香甜,以致不忍心吵醒他。
  于是,給他把點心餅干,速溶咖啡,熱水壺安放在他伸手就能拿到的近處,讓他醒來時用。但她馬上嘲笑自己,至于嘛,他不過划破了點皮,拿他的話說,离心遠著呢,又不是不能動彈。女人哪,女人,你要一上勁,就往往情不自禁,真要命!她一面笑話自己,一面還是把他吃完早點以后,可供消遣的書籍報刊之類的東西,堆在枕頭旁邊。然后,才踮著腳离開,關好門,走出去。
  在大街上,她拿尋呼机給中心打了個電話,讓值班的人告訴一聲劉虹,她可能晚一點到机關。
  電話那端的人回答她,“劉主任還沒上班來呢!”
  她覺得奇怪,怎么回事?這個因為有丈夫的專車,一向不遲到的女人,居然有睡過頭的時候,真是蹊蹺。隨后,又給高新技術處的那位處長,為楊揚請了假,她借口說,有一份國外寄來的信息高速公路的光盤樣品,要他提出一個專家看法,所以,就沒和你商量,找他給辦了。這是常有的事,也是楊揚分內工作,對方并不在意。可最后那處長卻說:“黎芬,昨晚上,老總是來過部机關的。他還跟人說,他真的要跟大家告別了!”
  “不可能!”她說。
  “我也不太相信。”
  “這位老總呢?”
  “好半天了,還沒听到他雷霆万鈞的大嗓門呢!”
  她關了机,不禁聯想到自己那位副手,居然也未出現。從昨天到今天,或者,還要從前后部長更迭開始,這些可疑的跡象湊在一起,向來崇拜技術專政,相信泥鰍翻不起大浪的女机器人,似乎意識到一些什么變故,將要發生。這時,她仿佛听到了遠處滾動的雷聲,她抬頭看了看天,不像有雷雨的樣子。今天早晨她也忘了數年如一日的老習慣,起床后的第一件事,撥121听天气預報。
  她有點不安,有點惶惑,甚至有些她向來也不曾有過的恐懼。倒不是因為這可能出現的雷陣雨,而是說不定什么時候來臨的官場地震。
  她可以不在乎,部長不是跟她說得夠清楚的了嘛!可她又不得不承認部長更是一位搞政治的行家。作為一個政治家,他的任何話,都會因時因地而有不同的詮釋。如果确實是一場地震,她不知道她的核算中心,是處于震中,還是邊緣地帶?地震波的影響,究竟能產生怎樣的結果,難以預料。也許一處房倒屋塌,而另一處只有一點搖晃的感覺,那只是一陣惊恐不安而已。假如一處天崩地裂,那就保不齊也要跟著出現可怕的災厄了。
  是啊,這大白天的早晨,有些怪异,一邊是剛升起的太陽,一邊是未落下的月亮,沒有一點雨云,卻有遠遠的雷聲,她站在馬路上,怔住了,這是什么天气啊?
  她記得,當年,籌建核算中心的方案,通過論證,最后經最高層決策,快要拍板的那一刻,楊棟也在未卜之中的時候,和此刻一樣,是干打雷的天气。于是,他笑著對她講過一個在她听來是很可怕的“真理”,至今記憶猶新。
  老部長告訴她:“小黎,你得記住,我們每一個人,都在像小學生用的田字格本上,寫我們的一生。你的字,寫得再好,你是王羲之,你是書圣,但你的字寫出了格,老師不會給你打分的;相反,你的字,寫得跟狗爬的一樣,可是在格子里,你也許得不到高分,但不會拿個零蛋。明白嘛,這就是生活讓我們必須學會的聰明。”他這位邊緣游戲的高手,說話時的忐忑之情,表明他也是生怕被人視為出格的。
  “難道,”黎芬思忖:“他那時其實是在告誡我?”
  電報大樓的鐘聲響了十下,糟了,她想起那演員九點去找賈若冰。于是,她什么都顧不得了,便叫了一部出租車,直奔昨天晚間要去而未去成的舞蹈訓練班,無論如何,不能讓那個演員把什么怀孕的假情況,捅到賈若冰那里去。要想盡一切辦法將謊言,堵死在這個卑鄙女人的嘴里。
  車子一直開到一家文化館,看到那個穿著一身黑練功服的舞蹈演員,還在,這才松了一口气。可她端詳著這個女人,那体態,那舉止,那一張給畫家作模特儿的臉,簡直無与倫比的优雅,一點點她意料中的無恥下作都沒有,使她一路上准備下的許多刻薄的語言,都飛到爪哇國去了。
  對這樣漂亮的女人,她簡直不忍心詛咒。然后她埋怨上帝,為什么把這么多的完美,給了吳月,給了秦小琴,而對她卻不那么大方呢?
  她那位死看不上的謝先生,一直在開導她,你還有什么不滿足的,你該有的全都有了,甚至你不該有的,你也不比誰少,還要什么呢?她也曾經覺得他說得不無道理。可現在,她悟到了,她先生羡慕她得到的那些,無非名聲,地位,權勢和財富。
  站在這個演員面前,黎芬明白了,那些并不十分重要,她這個從來不和別的女性,在外在的美上比長較短的人,所缺乏的正是這种漂亮女人的競爭力。雖然她擁有別的女性所沒有的精力,干練,智能,和气魄。但對男人來說,更注意的是你的漂亮面孔,你的窈窕体態,你的性感魅力,和你的天生麗質。她可真有些气餒了。今天怎么啦?理智的黎芬也在問自己。
  不過,她弄懂了一點,的确,像她先生所說,她無所不備,她應有盡有,但是她沒有浪漫,沒有情愛,沒有使她牽腸挂肚地渴慕著的男人。作為一個女人,而不擁有這一切的話,這“女人”二字,就只剩下性別特征了。
  她不想和這位情敵說太多的話了,已經失去志在必得的信心了。“我能不能跟你談談?”
  “什么事?”
  “我是為楊子來的。”
  “他人呢?”
  “昨晚上為找你來,讓車匪扎傷了,車也丟了。”
  她也由不得一惊。“出事了嘛!”
  “流了不少血——”她故意夸張地說。然后問這位演員:
  “這下,你該稱心了吧?”
  “你什么意思?怎么這樣說話?你到底是他什么人?”
  “你先別管我是誰,但我至少不是想把楊子置于死地的人。”
  秦小琴眼神一亮:“哦!我明白你是誰了,在我認識他這些年,只有一個女人的名字,是他常挂在嘴邊的人。原來是你——”她忽然伸出手來:“能不能讓我們握握手?”
  “干什么?”
  “我終于認識你這個強人!”
  黎芬苦笑,“一個女人,再強,又能強到哪里去?”她現在對這個女孩沒有什么太多的敵意了,從她嘴里听到的關于楊揚和她的一切,使她那失去的信心,又回來了。“小琴,你能不能听一個比你大几歲的人,說兩句也許你認為不中听的話?”
  “好吧,你說吧!”
  “他能給你的,他全給了;他不能給你的,我想,感情這東西,你即使強求在手,也未必真是你的。我可以坦率地告訴你,他過去能給你的,也同樣給了別的女孩子,但是,他現在不能給你的那些,卻在我的手中,你相信嗎?”
  她點頭:“我也弄不懂他為什么,他喜歡許多人,但愛,真正的愛,也許,如果我沒看錯的話,大概只有你。”
  這些聞所未聞的話,簡直讓黎芬有些不知所以了,她覺得她的心跳加快,心頭一陣一陣地發熱,假如她不是負有使命,來說服這個演員,她差點要摟抱這位情敵,道一聲謝謝了。
  緊接著,這位舞蹈演員的所說的一切,倒和漸漸陰沉下來的天气一樣,山雨欲來風滿樓,不但她心頭也仿佛充斥著滾滾烏云,而且意識到災厄和雨點一起,落在她的頭頂上了。
  一開始,她還是不在意地交談著。
  “我相信緣分,大姐——”秦小琴頹喪地說。“不成說是不成,勉強不來的。”
  “是啊,強扭的瓜不甜。”她沒有說“瓜熟蒂落”這四個字,因為她現在正嘗到這种果實的甜蜜。她覺得眼前這個女孩,到底比月亮大几歲,要成熟些,要明白些,而且也不那么市民气,因此,好像容易溝通些似的。
  “要是楊子不引來一位小女孩,存心跟我過不去的話,我也不會要他難堪的。我不瞞你,我得不到他,我服命,但不讓我得到選美冠軍,那是不公平的,因為對我來講,只有這一次机會,過兩年,我人老珠黃,連半點競爭力也不具備了。賈若冰是說了算的主辦人,那好,逼得我只有走這條捷徑。否則的話,要我去跟這個人睡覺,和那個人上床,使我拿到這個冠軍,我可絕對不干的。”
  “不至于吧?”
  “但愿不那么黑暗就好了——”
  “我還是組委會成員,我不會允許出現這些污七八糟的!”
  “大姐,你再正直,你只是一票的權力。”秦小琴說:“這是需要后台老板,和大把的票子在起作用的事情。不過,你來得正是時候,總算一切圓滿解決。你放心,你也讓楊子放心,已經達成了協議,我和那位小姐,就是楊子領來的——”
  “吳月?”
  “對,就是她。初步安排,我們并列冠軍!也許,她另外再得一個青春小姐的頭銜,我呢,再給我一個最上鏡小姐的稱號吧!”
  黎芬還沒有听她說完,差點就要蹦上房頂了。“這是什么話,我這個組委會成員,我這個評委——”吼了兩句,話音斷了,仿佛喉嚨噎住了,說不出話。
  秦小琴關心地問:“你怎么啦?”
  她搖搖頭,“你說我這個人,多想不開啊!好像我不是中國人,不了解中國人愛搞的這一套把戲似的。這里還沒有投票,那里已經當選了。這稀奇嘛?其實一點也不稀奇的。”她哈哈大笑,那個并列冠軍兼最上鏡小姐,也樂了。
  “而且,你還不知道,我和這位吳月小姐的未來,也給安排了。你想象不出那老板的气派,他說,要下大本錢,把我們重新包裝。我將以‘多面女郎’的冷艷,進入演藝圈。那位吳小姐,將以‘玉女’的清純,進入流行歌壇。老板拍胸脯全包了,我得到了我想要的全部,也就不必跟楊子過不去了。”
  “哦,天!”她無法信以為真,但又覺得這肯定不是神話。她掏出尋呼机,撥通了賈若冰的電話,“喂”了半天,對方顯然很忙,拿起听筒,來不及和她說話,只傳過來亂哄哄的一片聲響。
  估計是在昨天去過的那個選美會場,發號施令呢!看來老太太把錢張羅到位了。
  “你這電話在找誰呀?”秦小琴問。
  “楊子的后媽,不是這次選美的主辦單位負責人嘛?”
  “找她干嘛?”
  “這么大的事,沒有她點頭,能行嘛?”
  “問什么呀?就是她和這個老板簽的協議啊!當時我在場,因為約好了九點鐘去同她見面,沒想到他們正在為合作的愉快前景干杯呢!”
  “在她家?”黎芬更惊詫不解了。
  “當然啦,那老板給了賈若冰所需要的錢,一張支票上畫了六七個零,可見數目不小,那么賈若冰也就要滿足老板的要求了。那老板我認識,本來是要保我奪魁的。可老板的太太,卻要讓那位吳小姐當冠軍,當場僵在那里,那老板對他太太還挺唯命是從的,眼看我要砸,到底還是老同志見識高明,那位老部長踱到客廳里來說,冠軍還怕多嘛?無非多一份獎品的事,那就一魚兩吃吧!一句話,成了。”
  一种警覺使她向秦小琴打听:“你說的那位太太,什么樣子的?”
  “怎么說好呢?那是一個又雅气,又俗气,又貴族,又市民,又像大干部,又像小職員的女人,好像姓劉,人們管她叫劉司長。”
  黎芬不等賈若冰回話了,赶緊改撥了另一個電話號碼。
  她笑了,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笑?問那位高新技術處長:“先生,如果我沒猜錯,眼下机關里,大概正處于里氏七級以上的震中吧?”
  “哦!太爆炸性了。彭老總告退,到劉虹她先生的公司里,進董事會拿干薪去了。他的司長職務你猜誰上?”
  “那還用問,交易嘛,當然是要平等互惠,互通有無的了。
  這就我們那位老田的新舉措了?”
  “不但新部頭同意,連老部頭也贊成這樣安排,你說怪也不怪?”
  黎芬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气:“哦?”
  “据說,楊棟一開始有些猶豫,顯然他心目中另有人選考慮。不過,他太太,就是主持選美活動的賈若冰提醒他,說劉虹早就列入后備干部名單,早就是第二梯隊,還是老勞模,還是老牌的全國珠算冠軍,甭提歷史的光輝,就算輪流坐庄,也該是她了。”
  “這就是說,有了一位新上司了?”
  “你知道,在中國,不曉得從哪一朝興的風气,皇上做不了娘娘的主,太太總愛專丈夫的政。你想,彭老總的讓賢,新部長的安排,內當家的保荐……”
  她沒有再往下听,不過,她在想,當時,給這位夫人划撥過去几万塊錢的話,事情也許又是另外一個樣子了。是啊,她在心里嘲笑自己,你不雪中送炭,就得讓人家錦上添花了。
  “喂喂……”可能因為雷雨天气的緣故,傳呼机雜音太多,她關了机,站起來,攬住這位演員那婀娜多姿的腰身,親切地說:“那我提前先向你祝賀了,等你戴上后冠那一刻,我和楊子會給台上的你,送一個特大特大的花籃的。”
  “是嘛?”她高興得直跟黎芬貼臉。
  “有什么話要捎給楊子的嘛?”
  秦小琴想了想:“我希望他好好珍惜這份感情,我更希望你幸福,大姐!”
  等她冒著瓢潑大雨,回到自己的家,那個“傷病員”甚至比她還要早的,知道部机關里已經發生的一切。他對這毫不感到新奇,也沒有太勸慰她。他知道她不是需要廉价同情的女人。
  他只是把這個渾身濕透了的女人攬在怀里,提醒她:“老姐,這也許還屬于前震,更強烈的地震說不定還在后頭。不過,沒關系,該來的,就讓它來吧!無非這雷,這雨,這風,這電閃!”
  黎芬可不是馬上就會泄气的人,她望著窗玻璃上傾瀉的暴雨,和那刮得東倒西歪的行道樹,以及震耳欲聾的雷聲,反過身來,緊緊地抱住他。“該來的固然要來,別忘了,該去的,總歸也是要去的。”
  “老姐,你不后悔?”
  她說,“楊子,你難道不曉得,我從來是按程序運行的女机器人嘛?電腦沒有懊悔這個鍵。”
  “那你也不害怕失去的這一切了?”
  “也許我還會失去更多,可你別忘了,我就在失去的同時,我得到了一個世界。你明白嘛!”黎芬親了他一下,接著,又給了他一拳。這個腿不得勁的“傷病員”,踉蹌了一下,差點摔倒。
  樂得合不攏嘴的她,一件一件地脫掉身上的濕衣服,扔了一地,跑進浴室里去,打開噴頭,嘩嘩地沖洗起來。
  楊揚倚在門外,朝浴室里的她說:“老姐,你知道我等你這一天,等了多久嘛?”
  她在浴室飛濺的水聲中,听不清楚:“你說什么呀?”
  “你絕想不到的,老姐,從那一年大學畢業,分配到机關,然后,人事處讓我到你那儿去報到的那一刻起,就愛上你了。”
  黎芬只听清了一個“愛”字,對她來講,也就足夠足夠的了。
  “求你啦,先生,你能不能進來,跟女士明明白白地表達這個字眼呢?至少讓我的電腦,准确地獲得你的這個信息吧!”
  楊揚推開了浴室的門,他覺得眼前像電閃似的一亮,用他的話說,是一尊“真棒”的裸体女神,像一堆洁白的雪,像一叢盛放的花,像一束奔瀉的瀑布,像一汪深情的碧波,更像從他最喜愛的波切提尼作品里走下來的畫中人,在那里朝他微笑,朝他招手。
  他和她只隔著几步遠,其實伸手可及,但這兩個人,卻用了几年工夫,才走完了這段距离。
  現在,他和她融合在一起了,盡管這是一個雨狂風驟,電閃雷鳴的世界,但在這一刻,他們得到了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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