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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黎芬心里不很開心,一個小妞攪進了她的程序系統,但她也批判自己:“四十多歲的女人,孩子都上小學,還玩那种爭風吃醋的游戲,真無聊。”
  心寬体胖的謝子軍,半躺在沙發里,一邊看電視,一邊有一搭無一搭地對她說:“這种狗屁片子,居然有人拍,居然還在黃金時間播出來,真他媽的!”
  “那你拍一個精彩的給我們看看!”
  他是一家音像公司的領導成員,這种所謂的官辦公司,其實是個賠錢賺吆喝的三產企業,說白了,也是對像他這樣上不能上,下不能下,得罪又得罪不得,打發又打發不了的人物,一种過渡安排。這個謝子軍,讓他干,干不出名堂,不讓他干,他又不服气,這樣似干似不干的營生,又有一個听起來響亮的經理啊,編導啊的名稱,對他再合适不過了。早些年,他在影視界也算是有點知名度。現在,不行了,按他的話說,他被那些沒有真才實學的會巴結,會溜須,會跑腿,會咋呼,會吹噓,會包裝,會造聲勢,會不顧羞恥的王八蛋,排擠出局了。
  “得了,你不過是一條共產党的蛀虫,只要有社會主義,就有你的飯局。要把你擠出去,社會主義還有救了呢!”黎芬損起他來,是不留口德的。
  “你才是擠兌社會主義的人呢?”謝子軍想不出一個准确的詞匯,來形容他的妻子,不過,他覺得這個女机器人,一步一步按著她設定的程序運行。誰擋她的路,誰礙他的事,碾不扁,壓不碎,也要推到一邊涼快去。可他搜索枯腸,也無一個解恨的字眼,來回敬這個越來越鄙視他的女人。
  瞪著大眼珠子,恨自己腦袋里空空如也,一無所有。
  “行啦,”她奉勸他,“你得承認,每個時代總有它的排泄物,你已經成為垃圾,再埋怨也不能改變現狀了。”
  黎芬發現,所有像他這樣被時代淘汰,不得煙儿抽的主,都不甘心這种掃進垃圾桶的命運。她的頂頭上司彭克,也是為自己的失落,不停地痛恨這個世界,具体就是痛恨她。他不知道時代拋棄他,實際是社會進步的表現。一個社會背上太多的腦功能失靈的植物人,是一种非常可怕的災難。他老人家那時代的政治万能,對于粗放經營的農業社會,也許能起到作用,但到了科技密集度高的現代社會,便成了被歷史所拋棄的狗皮膏藥。若是仍由手工業作坊里的匠人,管理現代企業,裹著羊肚子毛巾的老農,領導高新科技,那將是世人的笑柄。彭克,不過是昨天的庄稼漢而已,不把他擠兌到牆角里老實呆著,你就得老給他擦屁股。
  楊棟還在位的時候,就因為几次工作上的紕漏,要把他撤掉。他走了賈若冰的門子,而賈若冰又來找她,才沒有把他赶回家。他其實應該感激的是她,但他恨死了她,老總認為,老部長放手讓她建成那個核算中心,她就像是放出籠子的老虎,不但控制不了她,而且還要張開血盆大口吃人的。他,是第一個嘗到她科技專政的受害者,如今,他在這個特區里,只有目瞪口呆的份。
  “我是垃圾?”她丈夫指著自己的鼻子。
  “你不是垃圾,也是廢品。”
  一提到廢品,或者廢物之類的話題,他就有一种心理上的怯懦。“好了好了,我不跟你辯論,黎芬,言歸正傳,介紹那個小姑娘到你單位上班的朋友,受她父母之托,剛來過電話,跟我說,万一女孩有什么不讓你滿意的,望你多擔待!還不到二十歲的孩子嘛!”
  “怎么啦?”
  “沒有必要像教師把孩子留在班里,不讓放學回家!”
  “哦,她家里消息靈通,動作更快。”
  “人家不是反對你高標准,嚴要求,只不過,希望你不要太挑剔了,弄得年輕人手足無措。”
  “你以為我有當托儿所的阿姨的癮?”
  “你,我會不了解,要不對你脾胃,一百個看不上人家。”
  她本來沒好气,經他一說,惱了。“以后你少管這些閒事!”
  “年輕人,能坐住,就是好樣的!”他听她埋怨過吳月不頂勁,活慢,還老出差錯。他也知道他妻子的脾气,一切以她為標准,只要她能做到,她要求別人也該做到。連他都受不了她的苛求,更何況嬌生慣養的孩子。“現在哪個小姑娘不愛美,不愛玩,你要求是應該的,著急大可不必,上火更沒必要。你看你,為一個小孩生气,有必要嘛?”
  她冷笑:“所以你胖,正因為你心太寬的緣故吧?”
  “拜托,少聯系我。”他見黎芬沒好气,關了電視站起來,惹不起,躲得起,要走。
  “我真羡慕你飽食終日,無所用心!”
  “好了,好了,你今天一臉邪火,我不招你。天也不早了,我睡覺去了。你別忘了關客廳的燈!”她先生懶洋洋地趿拉著拖鞋,邁動著至少二百磅的身軀,回屋去了。
  這一家三口,每人有自己的房間,互不干扰。而且小女儿因為上學,住在爺爺奶奶家。于是這四居室,就他和她兩個人,真夠寬敞的,加之感情歧异,再拉開點距离,便覺得這房子更空曠了。
  先生一走,眼不見為淨,黎芬開始做她的韻律操,這是早晚健身的功課。那一套韻律操下來,必定是大汗淋漓,渾身濕透。她鑽進浴室里,擰開噴頭沖洗。這一刻是她的享受,也是她最舒心的時候,甚至忍不住要當一回浴室歌唱家的。不過,今天她不那么開心了。因為她意識到存心和丈夫過不去,是毫無道理的。嫌他發福,嫌他疏懶,嫌他蛀社會主義,純屬沒碴找碴,是啊,她問自己,就他一個人在蛀社會主義嗎?用得著拿他出气,這大概是北京人說的,見著人壓不住火。好了好了,她給自己一道命令,不再想子虛烏有的感情問題。管那個楊揚和那個小姑娘,此刻是在辦公室里卿卿我我地談情說愛呢,還是坐在大摩托上滿世界地兜風呢?跟她這樣一個有家有業,有孩子有丈夫,有前程有名聲的女人,究竟有什么關系呢?
  關好客廳門,回自己房間了。
  本來打算上床的她,因為換睡衣,掀開裹著的浴巾,她一惊,衣柜上的鏡子里,竟是一個丰滿得她都覺得生疏的自己,她站在鏡前,作為一個陌生人,端詳著對面站著的那個一絲不挂的女人。
  她突然想起楊揚買的那套《世界美術全集》里的圣母像。
  “他怎么說來著?”她在回憶,那個鏡子里的女人,臉上飛起一絲紅云。“說真的,黎芬,你的乳房,真棒,這是什么話?笨蛋,連恭維一個女人都不會!可他對那些小姑娘花言巧語的時候,不是挺會說話的嘛!”
  她本不想此刻去找她先生聊天的,但在這間屋子,唯一可以談談的男人,除了他還有誰呢?總不能到机關去吧?讓那個年輕人再重复一次“你真棒”吧?也許正因為這句最朴素也是最真實的贊美,使她產生了一种女人的滿足感,于是,披著浴巾,推開她先生的門,她想要和他探討一下,“請你以一個男人的眼光看,你會覺得我是真的棒嗎?”
  誰知推開他的房門,擰亮了燈,他已經睡了。
  于是興致全沒,轉身就走,想不到謝子軍被惊動了,揉著眼睛問她:“什么事?黎芬!”
  “唔,我想找本書看看。”
  “大半夜,看什么書?還不早點休息?”其實,他看到了她是光著身子的,那是一個成熟女人的完美胴体。不過他也僅僅是看到了而已,連一點點的興奮之火,也燃燒不起來。隨后,臉朝里翻過身去,又呼呼地睡了。
  那一夜,她真的失眠了。
  “混蛋,全不是東西!男人,是以自己的需求去對待女人的。”
  第二天,她上班,經過楊揚的高新技術處,找了個理由,進屋和那位處長,說了兩句話。無非是又到月底了,恐怕需要人力上的求援。這當然是沒話找話了,因為即使她不打這個招呼,那位處長也會派人的。她是個很干練,很有威信,而且很有前程的女中強人,很可能是明天的司長,后天的部長助理。那位處長站起來,客客气气地說,“那還有什么問題呢?您點誰,您說吧!”
  她還沒有張口,辦公室里好几個小伙子,都是曾經幫忙突擊過電腦運算的,伸出手來向她報名。
  黎芬笑了,嚇唬他們:“這一回,可是講無償奉獻的呵!”
  “那我們也去!”誰都知道她出手大方,是個有气魄的領導。
  她順眼看了一下里外屋,那位置上沒有楊揚的影子。于是,她心里更不是味了,究竟什么事,使那個年輕人睡過了頭呢?她走出技術處的時候,那位處長也隨之走出來,在樓道里,好像無所謂地問了一聲:“那天的人事吹風會,你怎么沒參加呢?”
  “劉虹回來跟我說了說。”
  “是嘛?”聲調有點上揚,是典型的疑問句。
  大概他們同屬于机關里的技術官僚層的緣故,有點惺惺相惜。很明顯,她听得出來話里有話,分明是在暗示什么。不過,她很自信,吹風會的事,老田有一次問過她的想法,還明确說過,以后高新技術方面人事安排,要她多提供一些意見,我們過去吃過太多片面性的苦頭了。
  “那我就不參加會了,快到月底,又是季度末,國家計財委要材料,總是很緊迫的。”
  那天老總傳達部務會議精神,她說她去不了。
  “好吧,好吧,派個人來听听吧!”
  難道會上有些什么變數?劉虹怎么沒有談及?她從來不相信那個幸福得要命的副手,是個安分守己的人,會在她手下安居樂業。這位前珠算冠軍,原先曾是彭老總的左膀右臂,本來是作為第二梯隊,要接那位老總的班。后來,官場的變化和這六月里的天气也差不多,劉虹失寵了,到中心來當她的副手。不過,黎芬并不在乎這位副手,究竟有多大能量,現在已經不是珠算時代,不會有太多的戲好唱。
  黎芬謝了那位處長,剛剛回到自己的辦公室,還沒有來得及注意一下,那個小女孩是否和楊揚一樣無影無蹤,這時,彭克像在閱兵場喊口令似的,以振聾發聵的大嗓門,從老遠就吵吵巴火地來了。他陪著一位貴客,徑直推開了她的門。
  “你們看,是誰大駕光臨?”
  劉虹笑著迎上去,“賈大姐,您來了!”
  正在忙著禮儀小姐競選的賈若冰,是個很洋派的女人,很有洋味地同黎芬擁抱,還貼了貼臉。黎芬明白,這位夫人,一旦用得著你的時候,感情馬上就會升溫。心里想,總不會又是來拉贊助?她好像風聞這次公關協會的選美活動,聲勢造得很大,支持者很多,贊助拉了不少,但由于國家銀根收緊,資金到位率不高,她有些著急,所以,她很怕老太太再張嘴要錢。
  然后,她轉身和劉虹握手。很一般化地寒暄了兩句,最后她問:“唉!怎么你還沒有去集中啊?這次你們好像要走七八個國家呢?”
  劉虹有點窘,不知怎么應答。
  彭老總可以稱之為老糊涂,有時連句整話都說不下來。但他在官場混了如此之久,也鍛煉了勾心斗角方面的應對能力。
  這時候,他又一點也不糊涂,否則,他豈不是早就被這官場絞肉机給吞噬了。馬上那有名的哈哈笑聲像雷動似的滾過來,赶緊把劉虹的尷尬場面遮掩過去。“老賈,還沒有正式通知劉虹,她怎么知道?連黎芬也沒有來得及征求意見呢?”
  黎芬“哦”了一聲。
  這就足夠了,她應該能感到一絲不祥的征兆,但她,這個女机器人,這一回失算了,她太相信自己不是很容易嚇住的,而忽略了部机關里大气候的變化。
  彭克對黎芬解釋:“你是知道田部長要帶一個團,出去考察的。他也說過,科技方面派誰去,要听听你的想法。因為季末月終,你是走不開的,有些重要的統計分析,結論恐怕還要你來做,這是楊棟在的時候就形成的慣例嘛!老賈,你說是不是呀?更主要的,是老賈這一攤事,离不開你這位組委會成員。
  她,這不是專門來請你來了?”
  黎芬是有名的女机器人,很難從她那張不動聲色的臉上,看出任何感情色彩。她看著那不很自然地站在一邊的劉虹,心想,連賈若冰都了解到,什么集中學習之類的細節,那么肯定是早就拍板了的事,不過只是不給她一個思謀和對策的時間而已。在這种情勢下,Y,N這兩個鍵,她唯有按前者一途了,這就是官僚們玩心机的厲害了。他們有足以箝制住你的力量,讓你在不同意的心理狀態下,硬捏著鼻子,還做出自覺自愿地樣子同意。
  老總知道這是一個不好惹的女人,同時也是一個有后台的女人,赶緊補充了一句,“還沒最后定下來。”他老人家這一套官場偽善,她更熟悉了。此人這一輩子,最大的本事,就是當這种不需要真本事的共產党官。什么“還沒最后定下來”?鬼話!不過是對付她的障眼法罷了。
  等她被賈若冰拖走,坐進老部長的專車里,她也很詫异自己的冷靜,注意力的重點,無論如何也該是面臨的這場政治游戲,但心里卻十分牽挂著那個沒上班的楊揚,和同樣也未在辦公室出現的那個小妞,這真是挺莫名其妙的。其實,出國考察看來是個小問題,但它反映了某种人事上的動向。這個劉虹砝碼突然之間的加重,形成傾斜的信號在提醒她,那次吹風會很可能預示著逐步坐穩江山的新部長,漸漸有了自己的部署。可在她的腦海里,怎么也推不開的是感情的糾纏,兩個家伙,到底干什么去了呢?為什么不露面呢?
  “你怎么啦,黎芬——”賈若冰也不是等閒之輩,她看出身邊這個女強人,心里不平靜。
  “我沒有什么呀!”
  “劉虹出國的事,叫你心煩了?”
  黎芬無法對這位太太說,正在惦念著的,其實是她丈夫前妻的儿子,于是只好默認了。老實講,她也不在乎劉虹,跳,又能跳多高。可那個月亮,倒真有可能把楊揚吸引住,她擁有的青春,擁有年齡优勢,擁有天真無邪,這些,黎芬怎么可能成為她的對手呢?
  “你說有沒有一點奇怪呵,劉虹跟彭克,不是几年前就掰了嘛?起初,這位老總三天兩頭跑到我們家來磨,要老頭提拔這個長得還挺順溜,也挺能上洋勁的小媳婦,我都怀疑彭克這家伙未必老實,不知怎么欠了她的情,才報答她的。后來,不曉得什么過節,翻了臉,又是他拼命反對把她列入第二梯隊,到底在上報組織部前,從名單上摳下來。弄不清這個人精,最近怎么又和他挂上線了?”
  黎芬沒有答話,她不大相信賈若冰的判斷。對她,這兩位一上一下的同僚,從來是統一戰線。
  “可能舊情复燃?”
  黎芬搖頭,她告訴賈若冰:“劉虹特滿意的她的丈夫,有錢,有勢,還有的精力來滿足她的性欲,想不出有什么理由,劉虹要找這位戴羊肚子手巾的老農?圖他什么?錢,還是人?還是他的性能力?你沒有听說過吧?這個要求很強的女人,兩口子每天都要作愛的。有時候,連中午那一會儿,也不肯放棄,大白天要關起門,來一次短促出擊的。”
  “是嘛,她先生真是大老板?”她對這位老板來了興趣。
  “好像是什么中外合資的集團里的中方經理,背后是個大財團——”
  賈若冰笑著說:“很顯然,她先生要掙錢,肯定未必能滿足她的性要求了,天天上陣,難免有歇空的時候,找這個老庄稼漢,臨時抓壯丁,打打替補唄?”
  黎芬笑了,認為夫人的看法,未見得准确。彭克一百八十度地轉變,是不是新部長那里,摸著了什么气候?他一輩子只玩政治,會有這份特异功能的。
  “這世界也真复雜,黎芬!”夫人感歎一番。
  她點頭,可不嘛,那小小年紀的吳月,來了半年多,不就把楊揚攪得顛三倒四了嘛?此刻,她肯定坐在那輛本田的車后,如何的歡暢開心地當飛車族呢!說不定還在心里嘲笑她:“主任,不屬于你的,永遠也不會是你的。”
  “你今天好像特別的不舒服,我就不談更具体的難題了。
  黎芬,我跟你交個底,直到今天,到位的贊助,只有三分之一不到點,接下來的戲怎么唱,我真是犯愁。你在搞核算中心的時候,老頭子全力支持,沒嘗過坐蜡的滋味,現在,我的日子可不太好過呢?你說怎么辦呢?”
  黎芬最害怕听到的話,終于從夫人嘴里吐出來。
  錢,她的中心是有自主權的,哪怕要調外匯額度,她撥個几十万美元,也是不在話下的。不過,她不愿意,或者是情感上的拒絕,去資助使那個小姑娘一舉成名的選美活動,心理上的這個障礙,她沒法克服。如果沒有月亮介入其中,而且直到此刻,兩個人連個影子也不見的話,她也許不會使夫人白張一次嘴。多多少少要掏一筆錢,來搪一搪這個不好答對的債主。
  就因為那個小妞,她半分錢也不想拿了。
  賈若冰見她一個勁地擰太陽穴,一點也不干脆痛快,也就不好再逼她了。“我想我有辦法解決。你只要給我把好這一關,這次選美現場的聲光電,一定要搞出點名堂來,這是你專家的事了。”
  等到走進了体育館,在那預定將要進行實況轉播的選美現場,同那些正在布置現場的制作人員,商量怎樣使用電腦多媒体手段,如何表現得更加有聲有色的時候,她把一切的不愉快,都置之腦后。
  黎芬的性格是事業型的,這時候的她,便是百分之百的投入了。電腦和她,她和電腦,融為一体,其他事情沒工夫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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