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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綽號等于人身上的胎記一樣,有了,便永遠也抹煞不掉的。
  “月亮”這個外號,對這位辦公室的小美人來說,簡直再吻合不過的了。而主任的外號“太陽”,更是合适。在核算中心,她就是太陽,她說了算,按她的程序方式運行。部長也好,副部長也好,頂頭上司、計划統計司的長也好,對這個特區,也在實行特殊政策。有人覺得她其實不錯,但也有人覺得她難以相處,可是,這中心是她從第一塊磚,第一張圖,第一台電腦地建成,發展,成了今天這個气候的。卸任的老部長楊棟在位時,笑著為她的跋扈對他人解釋:“技術專政,只好讓她割据。”
  他欣賞她,能干,真干,而且,也沒有婆婆媽媽的女人气和小心眼。有時令人怀疑,她是不是女人,是不是有家,是不是有老公、孩子,怎么一天到晚長在班上?太陽還有落山的時候,她在中心,是不落的太陽。
  其實,選美的事,早在報端和電視上嚷嚷一陣了,但誰也不知道核算中心是協辦單位之一,而且掏了一大筆贊助的。直到報名快要截止前几天,電視台到核算中心采訪黎芬,讓她發表對于選美的看法,她就說過,誰規定的,資本主義搞過,我們就不能搞?資本主義搞他們的選美,社會主義搞我們的選美,有什么不可?追求美,是人類的天性,女人追求美,更是上帝賦予的特權。說完了,電視台的人直鼓掌,不過,播出時,這番話給剪掉了。大家這才明白怎么回事,中心是協作單位,黎芬還是組委兼評委。這才想起來吳月,如果她去參賽,憑她的實力,再加上主任的一票和在評委間的活動——中國人最講究活動,還不OK,手到擒來嘛!
  統計局的彭老總,名義上的上司,跑來找黎芬。他嗓門大,底气足,身板好,只要他出現在中心,馬上“雷霆万鈞”,馬上“黑云壓城城欲摧”,這是楊揚的形容。他從來沒有當過兵,你會覺得他身經百戰,他一向連球都不摸的,你會相信他當過美國夢幻隊的教練。他就這么一個管錢,管人,管政工,管科技,放在什么地方都行的,都能指手畫腳兩下的典型干部。要是問他有什么專長,對不起,万金油。他叫彭克,他反對選美,以革命的純洁性反對這种資產階級生活方式。一听說他名義上的下屬單位,竟然掏錢贊助,他也就不顧特區特辦的老部長在任時的規矩,气沖斗牛地來了。
  劉虹躲了出去,剩下老總和女机器人。
  “有這么回事?”
  “是這樣!”
  “咱們參加了?”
  “是這樣!”
  “掏錢贊助了?”
  “是這樣!”她的話,像電腦一樣,只有Y或者N。
  “應該給我打個招呼!”彭老總按住火气,沒有朝她吼,“你為什么不向我匯報?”依他的脾气,會這樣責問的。但他對于黎芬,有過教訓,多次較量的結果,他敗陣的情況多,不得不留點后手。這是個厲害的女人,防著點好,盡管再惱火,也采取比較溫和的口气對她說。
  “說完了?”她反過來問他。
  他也說不好自己是說完了,還是沒有說完,說完了吧,好像骨鯁在喉,不吐不快,沒說完吧,張口結舌,又找不到詞了。
  “好吧,你講吧!”
  “你看報上登出來選美的主辦單位,是誰家?”
  彭克看報,只看一版,因為那里有精神,其余版面,有時連翻都不翻的。
  “你知道,是誰向我提出來,要我們當協作單位,要我們掏錢的?”
  老總別的方面不靈,但嗅覺,這么多年官場生活和政治運動的鍛煉,有些特异功能。他意識到這個女机器人話里有話,立刻態度和善起來,“怎么回事?”
  “中國公共關系和社會网絡研究會的賈若冰大姐,因為要開新聞發布會,她來不及要我掏錢,你知道她那個性格,楊棟同志都不得不讓她三分的。”
  一提賈若冰,彭克的火气全消,甚至握了握黎芬的手,感謝她把事情圓滿解決。他敢得罪那個女人嘛?賈若冰不但能做前部長的一大半主,而且她還和比她丈夫職位高的干部太太們,過從甚密,莫逆之交。什么叫社會网絡?也就是中國式的現代信息公路。你只要上了這條永遠沒有紅燈的大道,你就一路通行無阻了。黎芬知道,彭克要想繼續坐在司長的位置上,決定于他巴結新部長老田的程度,但也很大程度上取決于楊棟。雖然他下台了,硬件換了,軟件并沒變,羽毛尚未丰滿的新部長,對他的意見,如果他提出來的話,還得言听計從的。因此,黎芬一針見血地對他說:“老總,我掏這几万元錢,也是為您著想。”
  橫豎屋里沒有第三個人,他說了好几聲謝謝,樂呵呵地搓著手走了。
  這些貓膩,這些官場之間的潤滑劑,這些勾心斗角的權術游戲,她不贊成,但她也并不清高。涉及到中心,到她,她是要在這張牌桌上坐著的。楊揚雖是她以前的部下,但也是她唯一可以談些心里話的朋友,他勸過她,老姐,您別卷得太深。她很清楚,人在江湖,不由自己,想完全超脫,是辦不到的。這些年來,這位特區主任,憑她的技術优勢,反正彭老總屁股下的座椅,早晚要讓給黎芬坐,只看她什么時候想坐上去而已。她所以愿意維持目前這個局面,彭克坐在那里,別人就死心了。因為,她要當司長,中心就得交給另外一個人,這是她一手經營起來的單位,在沒找到一個足以放心的接班者之前,她暫時也不想离開。
  胜者為王,她也就擁有了她黎芬式的漂亮,不是漂亮在那張臉子上,而是她整個的器度,那种成熟的魅力,那种鋒利的銳气,那种要不离她遠些,要不就得依她行事的自尊性,真是挺可怕的漂亮。她老公說過,埃及艷后克麗派屈拉,你想象什么樣,她就是什么樣。但吳月的漂亮,則是一泓清水,澄澈見底的漂亮,大家當然愿意看吳月的單純,甚至有一點小市民淺薄而甜美的臉,她那張柔嫩皎洁,一吹就會破的臉蛋,完美無缺,像晶瑩的滿月。她的水汪汪的眼睛,笑起來,更像一彎眉月,她坐在她那張辦公桌上,若有所思的時候,那面容好像洒滿銀色月光的朦朧面又溫柔的夜。但黎芬則不同了,她是個進攻型的女人,是咄咄逼人的女人。她的美麗或者她的風流,是体現在她的電腦程序化的運作上。雖然她擁有一個成熟女人所應該有的一切魅力,高高的個子,丰滿的体態,結實的曲線,撫媚的面容,但總不能馬上給人一個感覺,她是個女人。
  只有一個人,對她說過“你真棒!”,那是對她作為女人的衷心贊美。不過,這個家伙,現在卻說服她支持那個吳月去參加選美。
  “你這個混蛋!”她在心里罵。“不過,楊子,你要明白,我贊助選美,不等于贊成我手下人去參加,我不是清教徒,也不是老封建,更不是偽君子,一個女人的美,絕不是在台上扭几下屁股,就能表現出來的。”
  “那你就不必掏這几万元錢——”
  “因為是你的繼母,打電話找到了我!”
  “你別在我面前提她!”
  “她也許在為她物色一個未來的儿媳婦吧?”
  “算了,不和你說了,說了也沒有用的。”他來了他雅皮士的作風,求你是看得起你,你不想讓我看得起你,就犯不著再求你了。“那么,再見!”
  她笑了:“你站住,楊子!”
  “干什么?”他停下來。
  她不得不承認,從她意識到自己是一個女人時起,沒有一個男人敢于向她表示特別親近的感情,更甭說什么邪心雜念了。其實,眼前的這個年輕人,完全可以施展他男性魅力嘛!她不是永遠吹沖鋒號,叫誰都退避三舍的女人。
  “你怎么斷定我就會拒絕你的要求呢?”
  “我還不了解你嗎?黎大姐,你只要說不,便是永遠的不!”
  “楊子,這可太武斷了吧?我讓你嘗過几次閉門羹?”
  “我認識你不是一天。”
  “如果你能說服我,我也許支持吳月參加選美。”
  “得了,黎大姐,你不會輕易改變主意的,太陽不會從西邊出來。”說到這里,他笑,她也笑了,因為這是她的外號。在這方面,她有她的民主作風,不反對別人叫她太陽,不過,除了這位前部長的儿子,很少有人敢于當面嘗試。
  “這回,你估計錯了,我想了想,可以同意吳月去報名!”
  “真的?”
  “因為你既然三番五次地來找我!”
  “真的?”
  “不妨說,看在你碩士的面上!”
  楊揚忍不住跳起來,對這個女机器人來講,有點破天荒。
  他太激動了,跑過來,抓起了她的手,“如果你允許——”她還沒有意識這個年輕人要干什么,自己的手,已經被他的嘴唇貼住了。
  “少來勁,”她抽回了手,“不過,我把丑話說在前頭,不許耽誤工作!”
  在核算中心,甚至在計統局更大的范圍里,她永遠是一輪燃燒著的太陽,誰都圍著她轉,其實八十年代初,她從大學分到這里,只有給彭老總沏茶的份,可現在那位司長,實際上被她牽著鼻子走。雖然這有點本末倒置,但她太精干了,無她不能,無她不會,無她不料中的事,也無她不插手會辦成的事。
  這就是技術專政,那种万金油式的干部,屬于歷史了。因此,和她一起工作,你得使出渾身解數,不然,她會對你不客气。所以,“月亮”心底里有些怵她,唯恐工作中出了什么差錯。
  自從獲准報名參加什么禮儀小姐選美以后,更加兢兢業業的了。
  她最初以為選美,不過到台上去走兩圈的事,誰知正式開賽前還有許多節目。像這种小市民家庭出來的孩子,總是想吃怕燙,又想得到實惠,又不肯下苦功夫的,這對她來講,負擔便覺得重了,吳月開始后悔了。
  “大家會幫你的。”楊揚說。
  “我想不到會有這么多的麻煩。”
  楊揚太了解這些漂亮的女孩子了,正由于她們的美麗,便有的是為她們效勞的男性,只要女士一開口,無不樂于奉命,替她跑腿,為她幫忙。于是養成了她們不大愿意費力气、動腦筋的毛病。哪怕舉手之勞,也看看周圍有沒有獻殷勤的男士。
  吳月也不例外,甚至連最起碼的參賽必辦手續,例如到公關協會選美辦事處報名填表,例如繳納几張全身的、側面的、泳裝的,恨不能最好脫得光光的照片,例如訂做晚禮服、旗袍,基本都是別人替她代勞的。這只是開始,還要去集中,還要去走場,還要去會見記者,還要去拍照,還要去試鏡頭,還要……一想到這些,月亮就頭疼了。
  “這不挺好嗎?這不正是使大家認識你的机會嗎?”
  “我怕!”
  “你得擺脫你的心理弱勢,你能戰胜那些強手的,這對你來講,是一次從此高高飛翔起來,還是永遠默默無聞下去的分界線。這絕對不可以錯過。我會找一個有經驗的人,給你重新包裝的,雖然我們動手晚了,沒關系,來得及的。”
  “楊揚,那你得陪著我,我只有這個要求。”
  他大包大攬,“沒問題!”
  楊揚,要不怎么叫護花天使呢?就是這點沒大出息,看見漂亮女性,邁不動腿。花痴,花心,花花太歲,花花公子,他不在乎別人叫他什么。他有他的理論,愛美之心,人皆有之。我敢表露出來,你們放在心里罷了。他還是個業余繪畫愛好者,什么都畫,尤其愛給女孩子畫,畫得多少還有點意思。因為他是一個高价未婚夫的緣故,好多女孩子都認為他畫出了自己的气質,他跟好多部內的部外的女性來往,也不知他專注于誰?
  三十七八了,仍是單身貴族,按他繼母的話說,白長這么大了,人到中年,還沒定性,腦子有問題。
  大家都支持吳月去把冠軍稱號拿回來,也支持這位護花天使的積极性,不活動能行嘛?不進行幕后交易能行嘛?不臭掉几個競爭對手,什么跟誰睡覺,跟誰上床,跟誰姘居,跟誰生了私孩子之類,你怎么能脫穎而出呢?吳月晚報名也有好處,想編排她的不名譽經歷,也來不及了。再說所謂評委,所謂亮分,究竟有多少公正性,明白人全知道那不過是遮人耳目罷了。因此,賽前的幕后活動,私下交易,爭取輿論,制造空气,是得大力投入的,否則你就是嫦娥再世,天女下凡,那也未必選上。這要沒有一個競選班子,沒有一筆啟動資金,狗屁也撈不著的。而能擔綱提調這樁事的,非楊揚莫屬。
  黎芬見他比本主儿還來勁,有點不是滋味,忍不住打趣這位高工,“是你參賽?還是吳月呀?”
  他從不隱諱自己對于漂亮女性的熱心。“我是要讓那小姑娘一炮打響的。”
  “打響以后怎么樣?”
  “那她面前,就是一條更廣闊的道路。”
  看他那志在必得的神气,黎芬笑著說:“現在我明白她為什么叫做月亮了,就是因為你們這些愛護她的人,發出的光太強烈了。”
  楊揚不傻,他不是听不出主任話里有話,但她是評委之一,這一票他不能放棄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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