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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照工會法的規定,這一屆工會委員會已經任滿了,如果再不改選的話,除非工會法有了新的章程,否則再拖下去,會員也不能同意的。于是委員們忙碌起來,工會主席起草一年來的工作總結。為了使這報告精采生動,讓人听了不打瞌睡、不溜號,他向各個委員提出了“兩化一版”的要求: “你們提供的材料是我報告的基礎,工作概況要條理化,成績要數字化,特別需要的是生動的樣版。” 也許沒有听過“樣板”這個怪字眼吧?它是流行在工會干部口頭的時髦名詞,涵意和“典型”很相近,究竟典出何處?我請教過有四五十年工齡的老郝,他厭惡地紐起眉頭:“誰知這屁字眼打哪儿來的!許是協和誤吧?” 委員們都在為“兩化一版”著忙,本來冷落的厂工會,這時像停久了的鐘擺,不知誰撥弄一下,滴搭滴搭地走動起來,顯得少見的生气。人們路過工會的窗口,都不禁探頭張望,擔心里邊別要是出了什么事?“兩化”倒是容易的,“一板”卻為難了。委員們既沒有藝術提煉的才能,又不像到人事科、勞動工資料、厂長室、合理化委員會照抄材料和數字那么方便。但是主席卻像產婦進入臨產期那樣,孩子沒有出世,已經琢磨得出他的聲音笑貌;他仿佛看到了在會員大會宣讀這篇作品的結果,得到了全体會員的歡迎和信任,一致贊成他們繼續連任下去. 主席把委員們找來匯報“兩化一版”材料,每個入的臉色都沉甸甸的,連通訊員也是愁眉不展,他瞪著一堆久已不用的髒茶杯發愁,一時怎能洗刷出來?這時主席發言了:“來全了咱們就湊吧!咦?老郝哪?怎么又不見他?” 通訊員搶著回答:“我通知他了,他說打發完死人就回來。”他巴不得主席說聲找,那他拔腿飛跑,就可以丟下茶杯不管了。 “什么死人?” “鉚工車間的老吳頭老死了。我們老郝給看的板子,選的地皮,這陣子正大出殯哪!主席,我去把他找來?” 大概考慮到把出殯隊伍的頭腦、葬禮的主持人抽走的話,得罪了死者倒不用怕的,反正他也不會提意見了,冒犯了群眾那可是划不來的,何況目前正是改選期間,于是通訊員只得低頭沖洗茶杯去了。 “同志們!要緊是樣版!”他不滿意委員們匯報的材料,“數目字你們不給我,我也能搞到的。現在我這報告缺的是樣版,難道我們工會委員會干了一年,沒有一塊樣版?……”主席說得激昂慷慨,急得用手直彈桌子,爆起一陣浮土,嗆得委員們直打噴嚏…… 大家一陣沉默…… “板子倒是有的,我看中一副好板子,娘的,就是不給我。”幸虧老郝講這話時是在出殯隊伍里,否則那得了“樣版”狂的主席,一定會抓住他緊緊不放的。 老郝拄了根拐棍,走在出殯隊伍的前面,和他并排走著的,是死者的老伴,沒有成年的儿子,和一些有著三四十年工齡的老頭,他們頭項都禿光光的,步伐遲緩,神態在嚴,震懾得瞧熱鬧的人屏神斂息。跟著是十六人的抬棺大隊,二十來人的挖墓大隊。這些老郝眼中的的年輕人,額頭也已皺紋累累,經過時間的磨練,飽嘗了生活的艱辛以后,性格穩定了,開始變得踏踏實實,步伐沉穩起來。他們的后面,是拖得很長的群眾隊伍,并不需要特別組織的,只要老郝帶著頭的,而且送的是一個善良的死者,人們就自覺地除下帽子,排到隊伍里去。沒有靈幡,沒有花圈,沒有旗幟,沒有哀樂,只是默默行進中的送葬隊伍,這對一個朴實的老工人來說,那是再合适不過的葬禮了。 老郝輕聲地回顧左右說:“我在制材厂給他們一頓教訓,老吳鉚了一輩子鉚釘,就連你這厂房架子也有他的心血,難道不該攤副好板子,他死活不給,這柏木的也是硬對付來的。” 到得基地,墓穴早挖好了,吆喝著把棺材松綁輕輕放下去,開頭几鏟子上是由死者的親人、老郝和老工友們填上的,隨后那些年輕人才一涌而上,掄起那開動机器、揮鐵錘的臂膀,一眨眼功夫從平地聳起新的墳山。老郝照例講講話結束葬禮,他的墓前演說從來沒有准備過,而且永遠講得動听,甚至連死者的行狀也不需特別記憶,他們共同生活了半輩子,熟悉得連手心紋路都清楚的。講到最后,老郝歎了口气,惋惜地:“唉!又死了一個好手藝人,老吳那雙手可是寶貝啊!他拿起鉚搶來,比姑娘用繡花針還靈巧。他鉚的活過上千年万載,也找不出半點毛病。可是眼下有些心盛的娃娃,昨天還穿著開襠褲呢,今天剛滿師,就想爬到別人頭上撒尿。”老郝用眼掃了那站在圈子外邊的真正年輕人,他們几乎沒有勇气正視老郝的眼光,都扭過頭去。“學學這位死去的老爺子吧!他是活到老,學到老,孩子們,這話不能錯的。” 他送那老伴和孤儿回家,在他們家用拐棍這儿點點,那儿戳戳,提出一連串的問題:“米、面還存著多少?煤和劈柴還有沒有?房子漏不漏?孩子上學多少學費?念書的出息怎樣?……”那老伴儿哭哭啼啼地回答,孩子倒還鎮靜,給他娘補充著。老郝看到最后說:“好吧!將來讓孩子進厂補個學徒,把他爹的手藝傳下去。你嘛哭夠了也就算了,人老了總得死,你我也不免要走這條道的。可是你活著,就得打活著的主意,好生把孩子教養成人,死鬼也就心安啦!”剛止住哭的老伴,這時嚏咽起來.走出門老郝回頭說:“燒煤眼看過不了冬,明天我著人給送來。” 每逢他打發走一個老朋友,兩腿就增加一兩分不自在,翻過鐵路道口,累得他差點癱瘓了。他記起工會找他開會,記起那頭痛的“兩化一版”:“橫豎也是遲到,他們能寬待我老頭的。”他索性在路基旁坐下歇腳。 一個沒腳虎的小孩,剛學會走路,他那蹣跚的腳步和這患風濕症的老人差不多,在向路基爬過去。這時雖然沒有火車,老郝依然顧不得一切搶前抱了過來,任憑孩子掙扎哭喊,他也不放松一點,他气得罵道:“娘的,這是誰家的孩子?要讓火車碰傷軋坏,該到工會哭啦鬧啦!” 一個婆娘听到聲音喊著走來:“誰欺侮我們家寶貝儿?” “我,是我!”他憤憤地把孩子朝地上一頓,頓得孩子哇的哭了。要是別人,那婆娘性子早發作了;可是認出了是老郝,臉上堆笑:“麻煩您老人家,給我們看孩子,謝謝您啦!” “哼!”他揮了揮拐棍:“你這是什么做媽媽的?放孩子滿處亂跑。現在我是渾身不得勒,要有力气,用這好好接你一頓;就該知道怎么帶孩子啦!”那婆娘在他背后伸了伸舌頭,抱著孩子走開了。 等老郝赶到工會,會早就散了。只剩下主席一個人,埋頭在寫他那篇杰作,臉憋得通紅,老郝也沒敢打扰他,躡手躡腳地坐在旁邊等待.他對于提起筆來,正在動腦筋做文章的人,永遠怀著敬畏辦心情,哪怕他的孫女伏在燈下做功課,他也喜歡在旁邊靜坐觀看,和她同事創造的煩惱和愉快。可是主席這篇文章太難寫了,他几乎在折磨自己:一會儿抓撓頭發;一會儿并自己的鼻子;一會儿咬鋼筆杆;一會儿拍打腦袋,青筋暴起老高,最后把筆一扔呻吟地:“!樣版,樣版,沒有樣版什么都完了!” 老郝同情地歎了口气,主席轉過身,惊訝得眼睛都吊到額頭上去:“老郝你怎么搞的?多咱工會開會,你也沒有痛快地參加過,不是遲到就是早退;不是張三叫就是李四喊,你是工會的委員,還是大家的勤務員?” 老郝怯生生地回答:“我不是來了嗎?” “好!那就听听你的匯報,兩化一版,要緊的是樣版!” 老郝抖抖索索地打口袋里掏出個本子,污穢得跟抹布差不多,他顛三倒四地尋找,也找不到煞費苦心准備的“兩化一版”,急得他兩腿直哆嗦,偏偏那些滑膩的紙張不听話,在手指頭間滑來滑去。 “在哪儿?老郝!”主席斜著眼瞪他。 “這……這……哦……” 主席真的動气了,委員們都存心來欺侮他似的,誰也沒有給他找來合适的材料,老郝更是荒唐,連句話都說不上來,他正顏厲色地說:“老郝,你讓我給會員報告什么?就報告你一年來送了几個死人?……” “我干了什么,大伙也全一目了然,你要讓我說,腦袋不管事了。這本子上我求人寫著的,娘的,都給揣亂了……” 一個指揮偌大送葬隊伍的頭腦,講話做事那么威風凜凜的人物,怎么在這個年齡比他儿子還小的人面前,變得軟弱、衰老、可怜?老郝不是一下子把勇气全部挫折了的。他雖然是個基層工會干部,但是几年來整個工會刮來利去的風,可把這老漢到糊涂了。 起初他當工會主席,那份熱心腸待人是极好的,親的管他叫“我們老好”,開玩笑的稱呼他是“老好子”。一切要都是這樣順順當當就好了,然而不幸的事情來臨了。 ……他捧著紙片,站在講台上,結結巴巴地念著,動員參加反動道會門的工友赶快登記。這還是現在的主席,當時是工會干事草擬的文稿,哪怕最蹩腳的“公文程式”、“尺牘大全”,也要比這篇講稿有感情、有血肉得多。老郝念了一長串前綴詞句以后,本來文化不高的他,被這文字游戲攪得頭昏腦脹,底下的詞句沒有來得及看清,嘴里竟滑出了這樣的話,想收回也來不及了。 “同志們!……我們,大家,一齊,參加,反動,道會——”會場里哄動起來,老郝站在嗡嗡的人群面前手足失措,他慌忙補充一句:“噯,噯,我們大家,一齊參加,一貫道!”喧囂聲更大了,好久不能平息。 笑得最厲害的是青年男女,還有坐在主席台位置上的几個干部,好久,還捂著嘴偷偷地樂。 “瞎!兩回我都把反對落掉了!照稿子念我是不行的。”老郝差點急出了眼淚。 “不行!你得檢討,這是政治上的原則錯誤,立場問題!”不久,老都就改作副主席了。 “副主席也沒啥!橫豎我是個党員,什么工作也是党讓我做的,怎么能挑肥揀瘦?”依舊是原來模樣,整天馬不停蹄地轉著,除了有些頑皮的學徒,封了他一陣“點傳師”,這些閒話也像歷水見不得太陽似的云消霧散了。 恰巧那年春天下起纏綿的梅雨,年久失修的老工房都漏了,只要天稍一放晴,老工房到處挂起濕了的被窩床褥,像一片五花斑駁的万國旗,耀人眼目。 房產科正在按計划給厂長、科長維修住宅,也不管工友們半夜里睡不好覺,大盆小罐地接雨水,結果弄得個個熬紅了眼,上班也打不起精神來。 “老郝呢?他怎么不見啦?” “不能躲起來的,這事他不管誰出頭?” 老郝倒真的設躲,正在和房產科長唐嘴唇呢,他滿身泥泞气鼓鼓地坐著等科長解決。科長埋在圈椅里:“行了!你是工會干部,知道什么叫計划性?計划就是法律,厂長他也不能破坏。漏這點雨就受不了,解放前怎么過來的?那時候坍的坍、倒的倒,讓大伙將就點吧!” “虧你說得出口,你還是個党員哪!”老郝啪打啪打地走出去,一路在地板上留下了泥湯。他到處走遍,想盡了一切辦法,最后逼得他只好打把洋傘,光著腳丫子,站在厂長家門口,和他講道理。這回倒真的是脾气發作,气得他直哆嗦 “別人要是拖著不管,我不生气。你是厂長,你不該這樣對待。開會、研究、考慮!那得到驢年馬月!” 厂長站在門廊里,躲閃著刮來的風雨:“老郝,你送來好好談。” “不,不,你多咱不答應解決,我不進去也不走,老工房有多少戶像我這樣挨淋!”厂長軟動硬說不行,只得下命令維修工程停工,赶緊去老工房堵漏子,他才滿意地走了。 雖然他在党內受到批評,不應該這樣對待領導,而且他挨了淋,風濕症又發作了,但他看到那么多笑臉,腿痛和批評全不在乎。腿總歸好了,依然走馬燈似的忙著。 反對工會經濟主義傾向的這陣風,千里迢迢地刮來了,風尾巴一掃,小磨房就陷在風雨飄搖的局面當中。這使老郝真的擔惊受怕起來。每天上班前花上几文錢,喝上碗熱豆漿;省得家里妻小清早起來忙活,這是老郝放在心里許久的想法。湊巧工厂附近的小磨房關張,他建議厂里盤下,并且花了點線改建一下。“難道這就是經濟主義?當初誰也沒有反對。”老郝弄不通這點,獨自納悶。 小磨房開張的那些日子,熱气騰騰的豆漿,大家喝得美滋滋的。工友們歡迎、干部們高興、上級也夸贊。建立小磨房的功績,工會自然得總結的,青年團也寫了一份,行政認為有責任跟著上報了,份份材料都寫得天花亂墜,但哪份材料也沒提到老郝的名字。他找材料修房,買牲口,請石匠鍛磨這些事,都不知記到誰的帳上去了,老郝無所謂地笑笑,只要大家有漿喝,根本就不去計較的。 然而風是刮來了? “誰的經濟主義?”在小磨房里有人探討起來。一位曾經總結過小磨房,把它比作天仙妙境的人,拭去粘在嘴唇上的漿皮子:“這得工會老郝負全責,都是他一人張羅的。我早就看出不對頭,既然能夠搞小磨房,發展下去粉坊、菜園子不也可以?”他很為自己能提高到“政策水平”認識問題,而洋洋自得。四周的工友惶恐地瞧著他,人們擔心著別把小磨房封閉了,但是終于沒有撤消,因為熱漿不僅工友愛喝,就連那些“事后諸葛亮”們也并不討厭的。現在的工會主席,那時的宣傳委員代老郝寫了篇檢討,也沒征得他同意給報上去,后來老郝給免去了副主席的職務,擔任勞保委員,他很知足也很高興:“小磨房沒關張這就行啦。我就是這樣的材料,賣我的老命對付著干吧!” 他上任第一件事,就是修建休養所,老郝忘記一切不愉快的事情,每天起早貪黑地干,尋工買料、勘測地皮,忙得不亦樂乎。他像泥瓦匠工頭,渾身塵土仆仆,終于挑中了小樹林的一塊地方,那里靠厂子很近,原是舊社會打算給厂長蓋洋房的,地基現成。人們路過那儿,停住腳:“老好,這是干什么?” “蓋休養所,讓大家享享福!” “老好,你真好!”人們贊美著走開了,可他的心卻沉浸在這种幸福星,他覺得為人們做這一件件好事,就越來越接近人們盼望的時代。他舒服,痛快,有力地揮舞鎬頭,遠遠看,他像是個壯實的年輕小伙。 現在的主席,那時已經是副主席了,正是少年得志的時候,玲瓏剔透,仿佛每個細胞都在跳舞似的。在一次什么會議上,有位厂里的負責干部,認為把休養所蓋在小樹林,不若修在太陽溝好:“那儿我去過一趟,風景美,空气好,真是有山有水……”我們這位主席最善于察顏觀色、領會上級意圖的了,赶緊讓老郝停工,到太陽溝另找新址。 老郝獨自領著工友在披荊斬棘,誰也不來過問,早預感到情況有些不妙。然而太陽溝的建議他卻斷然拒絕:“不行,我想過,二十來里地,又在荒山里,太不方便。” “真是難以貫徹領導意圖!”主席暗地想著,然后說:“每年夏天小伙子成群結隊去玩,就說明那儿好,滿山遍野的柿子樹、棗樹、梨樹,還有草地,那太陽溝游起泳來多帶勁!” “不行!那儿鬧狼!”還是不同意。 “嘿!工人階級會怕狼?笑話!”他不想再和這頑固的老頭說下去:“這是組織決定,你就執行吧!” 休養所落成以后,特地先組織了干部去休養,還沒有過三天,且不說往山里運送給養是何等困難,汽車開不進去,要用騾子往山腰馱;休養員原想在太陽溝里嬉水作樂,老鄉們派出代表抗議,說這吃喝用水万万作踐不得的;恐怖的是到了夜里,狼嗥聲使人久久不能入睡,還要隨時提防狼群的襲擊。于是有人說自己健康完全恢复,無需耽誤寶貴的床位,申請提前出所;也有不怕狼而留下的,那些大抵是部隊出身的干部,好久沒有過槍癮,趁此机會施展一下身手。 以后誰休養回來,就仿佛虎口脫生,人們都開玩笑地圍上去祝賀:“恭喜恭喜!活著回來了!” 當反對工會只抓生產,忽略生活的風刮來的時候,人們把老郝和休養所連在一起:“為什么把休養所蓋在深山里?” “讓我們修行出家?” “叫我們喂狼?” 想不到干部也責備他:“你是工會勞保委員,為什么不起監督作用。”七嘴八舌弄得老郝沒法應付,一發急更是說不出個整句子,他成了把好事辦坏的“樣版”。不久工會改選,偏偏他沒有落選,因為這底細不久就拆穿了,人們相信老郝絕不會辦這“缺德”事。只好讓他挂上個委員的名,不再給他什么具体分工,這可把老郝苦惱了些日子:“我真是越干越寒心啦!”但是他在人們的』心中得到溫暖,大家越來越尊敬他、親近他、信任他,在好多工友的。心目中,老郝就是工會,工會就是老郝,有事都來找他,現在成了“不管部大臣”,倒顯得比先前更忙,工會里整天也見不到他的影子。 經歷了這可算坎坷的路程,他老了。背駝了,腰彎了,僅剩下的數莖頭發,也如銀絲般的白,但是他的心沒有衰老,仍如先前那樣激情澎湃。不知為什么,碰上這些常常在當面或事后指責他的入,他就變得緘默、拘謹,甚至惶恐起來。 主席還在等待著他的答复,絲毫沒有怜憫的心意,老郝低聲地求著:“明天不晚吧!豁出一夜不睡,也把兩化一版找到。”主席沉吟了一會,點了點頭:“好吧!”老郝如同犯人听到釋放似的,慌忙拉起拐棍預備回家,他的孫女早就在桌旁,等沖著爺爺幫她做功課了。但是未及跨出門坎,主席又叫住他:“老郝同志,你等等,咱倆一路走,我有件事想和你談談。” 這是頭一回的新鮮事,他用戒備的眼光注視著主席的行動,預感到一場風暴來臨了。 “老郝同志,本來想明天談的,我想你是個党員,同事這么多年,我也知道你的性格,你喜歡痛痛快快——” “你說吧!” “隨著形勢發展,工會工作也需要向前走,老郝同志,你是老工會工作者了——” 老郝不耐煩地截斷他:“什么事盡管說好了,不用扯東扯西給我啞謎猜!”這种口吻使人想起當年老郝是主席,而現在的主席卻是工會干部的時代。也許老郝的語气触怒了他,他用一种冷冷的調子說:“這次候選人的名單,我們研究以后,決定不提你了。明天晚上選舉,你的意見怎么樣?” “把我給免了,你們?” 從他的臉上,老郝看到他嘴里沒說出的話:“你老了,不中用了,該退休啦!別擋著別人的路,別不識時務弄個更難堪的下場。”他兩條腿仿佛是借來似的,不听他支配,好容易掙扎到了家,剛推開門,癱瘓無力的他,噗通倒在門坎上,小孫女恐懼地叫著:“爺爺!爺爺!”他昏厥過去了。 第二天他沒有能進厂,汽笛聲白白地吼了半天,他內心感到有些歉疚,這是他解放后頭一回缺勤,那回雨淋患風濕症,他還堅持上班了。想到人不免要走去的道路,他居然頹唐起來,跟老伴討了點燒酒,紅著臉不好意思地抿了半盅,但是他放下了:“怎么?想死了?不,不!”他掙扎起來,拄著拐棍,扶著孫女進厂去了。 “爺爺,你還能活多大?” “起碼也得一百歲,孩子!越活越甜啊!”他們走進厂子,走進禮堂。他抱著孫女在邊門的角落里坐下,听主席正在淋漓盡致地發揮高論。也許主席講得太快了,只在人們耳朵里留下“版……版……版”的聲音。跟著是財務委員和經費審查委員的報告,那一連串數目字,只是講給麥克風听的,沒有一個會員注意他講的是千是万,既然你上台了,就得讓你講完罷了,我們的听眾是最有禮貌的了,從來也不把蹩腳的演說者哄下台去。 神圣的選舉開始了。主席再一次征求對候選人名單的意見,頓時場內鴉雀無聲,這是不妙的征兆,主席。心里想:“這名單在小組醞釀時,缺乏說服動員,看這勁頭儿夠嗆。” “同志們還有沒有意見?”會場里的空气沉悶得令人窒息。“要沒有意見,這名單就先用拳手的方法通過了!” “等一下!”一個瘦小枯干的老工友站起:“為什么這回沒有了我們老好?” 坐在后邊的老郝給震惊了一下。 主席連忙解釋:“隨著新的工作開展——” 另一個粗魯的聲音打斷他:“直截了當說吧!老郝犯了什么錯誤?有人說該死的休養所是老郝蓋的,可這傻主意不是他出的,我賭咒發誓,他原先打算蓋在小樹林的。” 主席台上交頭接耳地議論。 小孫女覺得她爺爺在哆嗦,但是這激烈的場面吸引了她,她也顧不得了。 主席走到台口,大聲地講話,這時全場像一堆干草著火似的,辟辟拍拍地到處冒火星。“同志們!同志們!個別人的意見可以——”有人筆挺地舉起手,主席讓他發言。 “誰在漏雨的時候我人來修房子?誰整年馬不停蹄地為別人忙著?誰在人家為難的時候伸過手來?是誰?像這樣的人,不配作工會干部?”他憤憤地坐下,把椅子弄得軋軋響。 有人站起:“老吳頭死了,你去了嗎?你還是主席!”這厲害的責詢弄得主席怪狼狽的。 主席台上召開了臨時委員會,會場里完全像開了鍋的水,猛烈地翻滾起來,有人打開了窗子,透進了初春的寒風。 小孫女覺得她爺爺平靜了,不過這會抱得她更緊些,使得她沒法扭回頭去看爺爺的臉…… 主席走到腳燈前,擺手讓大家安靜,他几乎是喊叫:“同志們!候選人名單不進行表決了,現在各車間來領選票,票已經印好了,同志們如果選郝魁山同志或別的同志,划掉其中任何一位……” 會場里又是一番紛亂,紅色的票箱抬到場子中間。 “郝字是赤字幫個耳朵,魁字是鬼幫個斗,山是山水的山……”擴音器也無濟于事,從來也沒有像今天這樣熱鬧,人們都不愿离開,偏等看了選舉結果才走。 選舉計票人,選舉監票人,又亂哄哄地喧囂了一頓,被推選出來的人尷尬地走到票箱跟前,開始進行工作。 三千四百二十三張票。計算机從會計科取了來,辟里啪拉地搖著。擴音器放著唱片,嗚嗷嗚嗷地听不清唱的是什么。 小孫女已經失去了興趣,人們簇擁著走來走去,她倒在爺爺的怀里睡著了,那是靠邊門幽暗的角落,誰也沒有注意。 真是手忙腳亂,又添了五把算盤,算盤珠子跳動著,郝魁山的選票在往上升,二千九百、三千一百、三千三百……三千四百零五。复核了一遍,計算机和算盤的數字完全符合,這消息不用擴音器,一眨眼全場每個角落都傳遍了。 主席宣布選舉結果:“第一名郝魁山同志,得票數為三千四百零五,第二名……”沒等他說完,雷動的掌聲淹沒了他的聲音。 “安靜!安靜!” 誰也不听他的,掌聲有節奏地響起,在后面的老郝,不知道是高興還是痛苦,萎然地垂下了頭。 “我們老好哪?讓他出來講話…… “靜,靜!”主席敲著話筒:“靜,靜一下,同志們!今天這個會開得成功!請靜一靜,這是一次發揚民主的樣版 “老好在哪?老好!老好!他來了嗎?”人們都四處搜尋。小孫女惊醒過來,用背頂著她的爺爺,她爺爺僅熟睡了似的紋絲不動。“爺爺!爺爺!”她掙脫了她爺爺的僵硬的胳膊,回頭看見他兩眼木呆呆地瞪著,發僵的嘴唇在流著口涎,她恐懼地大叫起來。 老郝死了!他靜靜地在人群的聲浪里死去的。 全場沉靜下來,靜得連窗帘簌簌的飄響都听得見,寒風帶來了春的气息,人們飽飽地呼吸著。想起了孜孜不息的老郝,腦海里波瀾起伏,一個個眼睛都潤濕了,雖然人們抑制著感情,怀念他的、感激他的人,都禁不住地噓唏起來;就是那些對他抱愧的人,心頭也是不很平靜的。 按照工會法的規定,改選是在超過人數三分之二的會員中舉行的。這次選舉是有效的。新的工會委員會就要工作了。 原載《人民文學》一九五七年七月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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