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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寫過小說,編過小說,選過小說。我這一輩子,堪稱得上是小說人生,人生小說。福兮禍兮,幸歟不幸,可以說都和小說有關。從二十多歲開始寫小說起,四十多年來勞碌奔波,跌宕流离,基本上也像是一部浮世繪式的小說。只不過人情冷暖,世態炎涼,嘗受得比別人多些,滄桑變幻,歷劫難复,領教得比別人深些罷了。這也不是上帝獨對我的“慈悲”,与我同代人的很多文學之徒,都好像難以逃脫這份共通的命運。自古以來,以文為生的人,為文所害,那更是數不胜數,想到這里也就豁然開朗了。 誰讓你偏要寫小說呢? 然而,小說是述人的事業,你選擇了便無法再廝分。年輕時愛小說,讀小說,差不多把能找到的小說,都看了個遍。二十多歲時,不滿足于看了,開始動手寫小說。這大概也是所有寫小說的人,都要經歷的過程。沒想到,小說對我來講,卻成了個人命運的轉折點,由于一篇小說而顛倒了大半輩子。文禍之苦,煉獄之難,苦痛之深,世情之薄,都親身領受夠了。因此說,小說构成我生命中的一部分,這話是一點也不錯的。 因為沾了寫小說的“光”而倒霉者,非止我一個,但有的從此沉默消失,有的音訊杳然,有的竟為之獻身,當我編這本自選集的時候,禁不住地感慨系之了。但我能夠活下來,能夠繼續寫小說,算是很僥幸的一個。至少還有讀者愿意買你的書,看你的書,也就足夠了。因此,在中國,文學之所以沒法清高,小說之所以沒法性靈,作家之所以沒法洒脫,我想,很大程度上由于這塊土地、這份歷史本身太沉重的緣故。很多作家提起筆來,雖然誰也沒有要求他,但他忍不住還是要傾吐出來。也無非是履行對這塊土地、這份歷史的義務。既然你訴之以筆,形之以文,那你為你說出的中听的或不中听的話付出一些代价,也就是活該了。你選擇了小說,那么,小說愛你也好,小說誤你也好,你寫了,也就不必懊悔。一個人選擇了這种熬煎或者痛苦的寫小說的職業,義無反顧,那是一种活法。活法無所謂优劣,你覺得好,便是好。雖然,小說給我帶來過苦難,但我也從小說中尋找到我的樂趣。我拿起筆來,想寫什么,就寫什么,想怎樣寫,就怎樣寫,在作品中与讀者對話,溝通心靈,豈不也是一种快樂么? 其實,細細品來,作家之所以覺得寫小說好,無非想通過這种形式,來說出想說的話罷了。一個人長有嘴巴,就有表達自己想法和看法的欲望。講給一個人听是听,講給許多人听,也是听,于是就舖開稿紙,作品大概就是這樣產生的。那些變成小說的文字,無非是說話的延伸而已。 數十年來,顛沛流离的命運,使我在這塊國土上,走過許多地方,見過許多事情,接触過許多或男或女,或老或少,或快活或悲哀,或美麗或丑陋,或成功或失敗,或偉大或渺小的各式各樣的人物,自然也有許多挫折,許多波瀾,許多無奈,以及許多感悟。加之在漫長的流放過程中,背景場面的經常置換,人物身份也因時因地因處境各异,并不總在扮演一個固定的角色,遂有机會以多种視角和不同層面,領受這個繁复的社會和多變的時代。所以,所聞所見,所思所想,构成了我寫小說的創作動机,也就是想說一說在這個沉重和溫馨并存、感慨和希望同在的世界里,那些廝殺爭斗,跌打滾爬,愛恨情仇,酸甜苦辣。于是,變成文字的小說,其基調也無法超脫我們每個人都熟知的這半個世紀的歷史,我不過努力寫出這浩瀚的生活長卷中的一角罷了。 我寫出來了,我得到了訴說的樂趣,得到了宣泄的痛快,得到了會心一笑的呼應時的愉悅,也得到了触碰到誰時,那副火螫火燎的表情,帶給我的那种無可名狀的愜意。至于旁人說我寫好寫坏,我是不在乎的。說我好,就真好嘛?說我坏,就真坏嘛?如魚飲水,冷暖自知,但是,我是為那些還賞我臉的讀者而寫,只要還有人愿意看,那我就接著往下寫,生活無盡頭,寫作自然也就無窮期了。 這本書里,我挑選了這些年來自己覺得尚可供讀者一閱的作品,也無非是已經過去,或即將過去的那些年代里的生活寫照,既真實,又不完全真實,說不完全真實,可也是我們在那風風雨雨的路程中,同行過的人生体味,那自然會有心气相通的地方。如果這本書中的一鱗半爪,能讓你回過頭去,審視一下走過的路,喚起一些回憶,產生一些思索,那便是對于作者最佳的鼓勵了。寫小說的人求什么呢?“嚶其鳴兮,求其友聲”,不就是尋找知音的共鳴么?如果能這樣,小說給我所帶來的傷痛,又算得了什么呢? 李國文 1995元旦試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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