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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教授抓科研,王處長管行政。 兩家比鄰而居,王教授住五○三,王處長住五○四,無論大人,無論孩子,彼此來往都很親切。王教授虛怀若谷,王處長平易近人,是构成兩家友好的基礎。處長家的孩子管教授叫王伯伯,教授家的孩子管處長叫王叔叔。稱呼起來,非常親熱的,五百年前是一家嘛! 王處長管的事多,管的人也多。王教授只管一項科技攻關專題,領導兩名助手,雖然也帶几名研究生,上大課時階梯教室坐滿了學生,但并不歸他管。王處長則不同了,從蓋教學樓和家屬樓的施工隊,到教工食堂和學生食堂的炊事人員;從文書收發、教材印刷,到園藝綠化、門衛傳達;從招待所到留學生宿舍,無不在他的管轄范圍之下,很忙,非常忙。相比之下,王教授可算享清福了,如果他不用在水槽里洗瓶瓶罐罐的話,他還能輕松一些。 王處長當然很羡慕王教授,王教授也相當同情王處長。王處長不但在辦公室里坐不住,回到五○四號家里,也很少有清閒的時候。一頓飯不來三兩個電話,是饒不了他的。王教授家也有電話,那是虧了王處長的幫忙才裝上的,外號卻叫《沉默的人》,那是一部外國影片的片名,因為電話很少響鈴。同樣,兩家安的音樂門鈴,也是一個熱鬧,一個冷清。王處長家的門鈴旋律,是貝多芬的《歡樂頌》,几乎一天到晚,歡樂不斷。而教授家門鈴樂聲,是人人都熟悉的《祝你生日快樂》,但響的机會不多。細琢磨也有其道理,一個人一年只有一次生日,哪能天天過生日呢!所以教授家的門鈴,基本上也是《沉默的人》,而且沉默得有道理,很有分寸。 不過,偶爾也有頻繁響起《祝你生日快樂》的時候,那都是找錯門的。于是王教授就得客客气气地對來訪者說明:我雖然也姓王,可不是你要找的王處長。你大概頭一次來,你大概不認識王處長。那好,我告訴你,隔壁這一家,就是王處長家,你按那扇鐵門上的電鈴就可以了。于是,貝多芬的《歡樂頌》響了,王處長家又來客人,又不得安生了。教授實在有些替他累,既不能為他分憂,又不好意思擋駕。看到那些求職的、謀生的、要房子的、夫妻兩地分居要求調到一起的、沒有城市戶口的,以及教授也認識的至今未能把上山下鄉插隊的儿女辦回來的,一張張可怜巴巴的面孔,他也心軟了。 他知道,而且他也相信,王處長絕不是鐵石心腸的人,能幫忙總是盡力幫忙。雖然,似乎他的口碑不算十分好,但教授跟他是近鄰,能理解他,大有大的難處。本來就一碗粥,供一個和尚吃,大概勉強可以充饑。現在,有七個和尚,或者八個和尚張嘴等著,那怎么辦?王處長訴過苦:教授,除非把我剁碎了,唉唉…… 他歎气。 教授也陪著歎气,而且很快給自己找到了心理平衡的慰藉。雖然,王處長有權有勢,日子過得很好,人人爭著巴結他,討好他,但他累得真要死,忙得連喘气的工夫都沒有。結果,背后還有人非議他。而且還有競爭者認為他的差使是個肥缺,构成對他的威脅,弄得他好緊張。這樣,王教授覺得自己這一介書生、兩袖清風的日子,倒有其難得清閒自在的优越性了。很少有人敲門,很少有人打電話,几乎沒有任何人來求過他,托過他。甚至也不用擔心他那還要在實驗室里洗瓶瓶罐罐的項目被誰搶走,如果真有見義勇為之士,他恨不能立時三刻將這份工作拱手讓人。 于是王教授就比王處長多一些閒情逸致:譬如養君子蘭啊,這玩意如今行情一落千丈,過去价俏的時候,倒有人送給隔壁王處長家的,現在教授家陽台上也有了好几盆;譬如養小金魚,當然在公園農貿市場,很看中那些熱帶魚,花花綠綠,煞是好看,但一次性投資太多了些,太太不批准預算,而且那些小生靈,嬌生慣養,也太“布爾喬亞”了。結果,花數元人民幣,購魚缸一口,小金魚數尾,放在書桌上,看那搖頭擺尾、悠然自得的神態,教授便想起庄子《秋水》篇里有段有名的濠上對話: 惠子曰:“子非魚,安知魚之樂?”庄子曰:“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魚之樂?”也就很覺得怡神悅性的了。 王處長有時也來串串門,對教授的雅興和閒心,面有羡色。但未談上几句話,屁股還未坐熱椅子,他家孩子就過來叫他回家,又有客人來找他了。教授真是打心里可怜他:“為人莫當差,當差不自在呵!”教授夫人什么話也沒說,只是一笑。猜不出她是贊成先生的看法呢?還是反對先生的看法? 不知什么時候開始的,或許去年,或許前年,教授的興趣從花草虫魚,發展到養貓上面來了。如果說,養花養魚,還是屬于教授個人自得其樂的事情。那么,一只大狸花貓和它下的几只小貓咪,几乎成為全家人的開心節目。第一,貓通人性;第二,貓有實用价值,可以滅鼠。 王處長后來才曉得教授喜歡養貓。你怎么不早說,他埋怨教授,我隨便一張嘴,還愁搞不到純种波斯貓? 他謝謝鄰居的好意,連忙說,夠了,夠了,如果再養波斯貓的話,我這教授,就該越教越瘦,該破產了。他太了解這种名貴的貓了,和熱帶魚一樣,都不夠“普羅”化。倒不是敝帚自珍,他挺鐘愛他的貓。有一出戲,叫《狸貓換太子》,說明它譜系的久遠。何況不挑食,給什么,吃什么,挺能跟主人同甘共苦。最讓人滿意的,是這只大狸花貓和它的儿女,非常盡責,為患已久的鼠災,總算被它們靖平了。 教授家其實和處長家一樣顯得狹窄,不過,處長家是電器多才擠,教授家是書籍多而造成的擠,這就是知識多帶來的累贅了。王處長已經許諾了,等家屬樓蓋成了,兩家搬過去,還是鄰居,互相有個照應。所以,教授就把一時用不著的大部頭精裝書,暫時挪到陽台上堆放,橫豎早早晚晚要搬家的。弄不清該死的耗子是出于對知識的仇恨呢?還是認為知識分子軟弱可欺,竟在書堆里絮窩下崽,把好端端的書,咬嚙得亂七八糟。 教授下決心養貓,也是對鼠類如此荼毒文化的反抗。 終于有那么一天,教授發現他的狸花貓在陽台上,同它的儿女們,大嚼特嚼一只碩鼠,顯然像享受一頓美餐那樣喵喵叫著、跳著、嘶扯著、搶吃著。教授高興极了,喊他老伴來看,喊他孩子來看。拍手的,叫好的,把陽台連陽台的王處長家也惊動了,連忙跑出來看,以為教授家出了什么惊天動地的事。 “貓抓耗子!” “太棒了,多大?” “尾巴有半尺長!” “乖乖——” “太可惡了,把書都咬了!” “別提了,”王處長站在那邊陽台上感触頗深地說:“我們家也是五鼠鬧東京呢!”突然,他忽發奇想:“教授,干脆,就像外國足球俱樂部租借運動員那樣,弄一條貓到我們家來鎮壓鎮壓,怎么樣?” 鄰居開口,怎么好拒絕呢?好好,當下就應承了。 這里教授全家開了個會,決定把大狸貓的頭生子,叫黃黃的二大貓派過隔壁去,它不但能爬牆上樹,甚至有飛檐走壁的絕技,而且它一直有翻到那邊陽台的企圖。教授相信,王處長家陽台上的耗子,不但多,還要大,黃黃此去,保證不辱使命。 過了半個月,教授听到自家陽台上,又有咯吱咯吱咬骨頭的響動,一看,大狸貓和剩下的兩只小貓咪,正在分吃一只大耗子。因為搶食的黃黃出差不在了,這里一母二女細細咀嚼,吃得很斯文。 教授問看熱鬧的王處長:“怎么樣?黃黃立功沒有?” 王處長搖頭,一臉失望的樣子,他告訴教授,有一天他親眼見一只小耗子,從黃黃鼻子底過去,它居然視而不見,听而不聞。哪怕扑一下,嚇一下,讓耗子魂飛膽喪也好。站著,連動也都不動。礙著教授面子,他不好再說下去。 這下,教授覺得挺丟人,這個不爭气的黃黃。當天,就調防了,把大狸貓送去換回黃黃。這可是一枚重磅炸彈,教授對王處長保證,不出半月,靜候佳音,肯定是一場殲滅戰,不獲全胜,決不會罷休的。大狸貓堪稱滅鼠圣手。 黃黃回到教授家,也沒什么覺得慚愧的樣子,和小貓打成一團,開心得很。而且,沒過几天,它居然在廚房碗柜下捉住一只小耗子,再小也是可以洗刷它無能名聲的證据,教授從它口中將耗子搶出來,拎著尾巴,興沖沖地到隔壁去請鄰居看這份成果。 王處長半天沒有反應,顯然在思考一個什么問題。 “怎么回事?” 王處長當然不愿意讓教授傷心,更不好意思說大狸貓的坏話,只是万分納悶地說:“不知為什么?在我們家,貓不拿耗子了呢?” 王教授隨王處長走進客廳,那只大狸貓臥在沙發上,懶洋洋地,似睡非睡。它當然認識教授,只是把頭略微抬了抬,算是打了招呼。几天不見,它顯得丰滿,毛色也鮮亮了。教授走近沙發,把小耗子在它臉前抖了抖,它看看,絲毫不感興趣。要在過去,早魚躍而起,得小心別讓它把手抓破。他把這一口就可吞了的耗子,放在它嘴邊,誰知它聞了聞以后,不但不吃,而且厭惡地跳下沙發,邁著四方步,走了。 真怪,貓不拿耗子! 應該說很有學問的王教授,百思不得其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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