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抽屜深處


作者:李國文

  我不知道有考据癖的先生,做過這方面的研究沒有?中國人是個喜歡沒事找事的民族,我真盼望有勇敢者告訴我們,到底是先有桌面下的“抽屜”呢?還是先有我們衣服上的“兜”?
  但可以肯定的,最早在頭腦里形成“抽屜”想法的發明家,也許是魯班,也許是魯班的師傅,大概是受了人們衣服上兜的啟發,給桌子裝了個口袋。要不,就是最早的裁縫,被木匠師傅影響了,干脆在衣服上,縫一個類似抽屜,可以放東西的兜。
  人,就是這樣互相受到啟發,然后又各領風騷。文學世界也不例外,你來新体驗,我來新狀態,他來新表現,像流行性感冒似的,很快就傳染上了。所以,在這個世界上,很快每張桌子,都裝上了抽屜,而每一家的大大小小的“抽屜”,也可以說是每個家庭的“兜”。至于兜里裝了些什么值錢的和不值錢的,見得人的和見不得人的東西,那就因家而异,各各不一了。
  抽屜是一部彼此不相干的先鋒小說,是一部哭笑不得或者欲哭無淚的歷史書。
  不過,假如哪一天你老婆不絮絮叨叨,你上司不諄諄教誨,你鄰居不偷偷窺視,你簡直想象不到的一种新体驗,一种新狀態,那就是翻開這些不常翻的抽屜。你會發現那里面,簡直是一個無比丰富的世界。
  那天,我找到老眯,為一位辦婚姻家庭雜志的朋友,要他的一篇千字文,作卷首語。卷首語者,就等于是社論,而社論者,又等于是教誨,而教誨者,沒有真理是不行的。老眯,我過去的同事,恰恰就是專寫社論,既有教誨,又有真理的一把好手。朋友找我來約他撰文,看中的,也正是他不怎么費力气,能說出許多正确語言的特長。
  他在電話里告訴我,“已經寫好了,你來取走吧!”
  我們兩家,相距不遠,兩站地的樣子,我就走去了。此公筆鋒甚健,昨天電話里跟他敲定的,今天就交稿了。其實兩三千字,對老眯而言,不過是援筆立就的事。難怪當年我們倆在報館同事時,他被目為倚馬可待的才子了。那時,配合上頭精神的社論,無不由他來執筆。要兩千字,就兩千,要三千,就三千。
  有時主編來情緒了,老兄,來個通欄吧,五千!你放心,兩三個鐘頭以后,一篇社論拿來了,決不少于四千九。
  神不神?
  老眯當然不是他的大名,因為他高度近視的緣故,才得了這個綽號。不過,我們當面都不叫他,因為他從文章到人,都像社論似的,很正經。跟正經的人相處,你想不正經也不行。正如你和老丑中丑小丑在一起,也無妨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一樣,這就叫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吧?
  “關于道德維系家庭方面,我朋友的這份刊物,很想得到一篇你的正面文章呢!”我跟他約稿時,給了他一頂高帽子:
  “遍觀海內文人,能寫這种啟導芸芸眾生道德覺悟文章者,非你老人家莫屬——”
  “少來這一套!”我可以想象他那張板著的臉。
  于是我換了一种方式。“難得向你張一次嘴!老兄,你可不要拒絕!”
  “好吧好吧!”他給了我面子。
  “寫好了給我打電話,我去取稿,順便聆听一番教誨,思想上也好提高提高——”
  老眯把電話挂了。
  看來,此公眼神雖然不濟,耳朵倒不糊涂。人有點其貌不揚,但文章寫得不錯。官運不算亨通,道德人品,卻接近眾望所歸的程度,這就是上帝的公平了。好,不讓你体無完膚的好,坏,也不讓你百分之一百二超額的坏,光榮适可而止,倒霉也适可而止。快活适可而止,煩惱也适可而止。不像某些文學評論家,好,巴不得親吻某位作家的腳后跟;不好,恨不能把哪位作家,打下十九層地獄(如果有這一層的話)。老眯做正面人物,寫正面文章,講道德修養,求身心健康。不拿架子,不發脾气,不開玩笑,甚至不抽煙,不喝酒,不打麻將,不說人坏話,不生病,不亂吃補藥,不隨地吐痰,不吃野生保護動物,不白吃白不吃,不白拿白不象,凡屬于好的“不”,他都具備了。
  因此,他基本上算得上是23K赤金,八九不离十的完人了,有四本中國的、外國的名人大辭典,收有他的條目。有的把他放在作家一欄中,有的把他放在道德家一欄中,不管什么家,一言以蔽之,人是正人君子,文是道德文章。那立論行文,嚴謹縝密,引經据典,很見功夫的短論,是眼下各報刊的搶手貨,我怕別人捷足先登,放下電話,就一路小跑赶到眯兄家去了。
  等我敲開門,問他太太,“人呢?”那位賢惠的太太笑而不答,示意在他屋里,不知搞什么名堂,你進去吧!就轉身給我泡茶了。我進書房,他正滿頭熱汗,臉俯伏在寫字台上,這儿翻,那儿找。
  “干什么呀!老兄?”
  “那篇給你寫好的稿子,不知塞哪儿去啦!”
  “這豈不是笑話奇談!你沒有寫,不必想出這种拙劣的遁詞!”
  這位正人君子好像受了侮辱似的,跳起來。“也只有你這樣的人,才把人想得那樣差勁。”
  第一,他寫這种文章,行云流水,信手拈來,不費事的。第二,他不怎么開玩笑的,都打電話叫我來取稿,諒是真寫了。第三,也許,別有什么報刊的編輯,到他這儿,順手牽羊了吧?
  “沒有人來過。”端茶進屋的他太太,為他證實。
  我好說什么呢?“你老兄為人行文,無不讓人佩服,不過,也許大智若愚,你這些不拘小節的毛病,我可不敢贊美。”
  “那就不要坐而論道啦,你眼神好,幫著找找吧!”
  就這樣,我在那張寫字台上,翻了半天,什么稿子都在,長的,短的,剛開頭的,快收尾的,就是找不到給我寫的那篇《失重的天平》。
  “會不會塞進抽屜里了?”
  他說:“不會的。”
  “保不齊吧?你老兄!”
  他動搖了,拉開一個個抽屜,見我抄著手旁觀,他急了。于是,我也卷入了他的找稿子行動。
  我敢擔保,就沖抽屜深處的霉味,和嗆鼻子的塵土,至少三年災荒以后,日子好過以來,二十多年,此公這寫字台的抽屜,就沒有徹底收拾過。“哦,天哪!你這哪是抽屜,簡直就是當代中國歷史的微型博物館呀!”我不禁贊歎系之。
  他大概也沒想到抽屜里,藏著半個世紀吧?怔住了,索性統統倒出來。
  那些黑白照片上,男的戴八角帽,女的穿列宁服,可見年代之久遠。一支老牌的關勒銘鋼筆,還穿著線織的筆套。票面一万的人民幣,夾在胡風的反革命材料一書中,也不知誰更值錢些?畫了紅杠杠的九評和《陶里亞蒂往何處去?》的舊報中,有一紙營養就餐證,注明處級干部,准訂奶一份,買煙一條。接著,便是沒有什么价值的文革小報,粗制濫造的紀念章,以及各式各樣的本市的,外地的,全國通用的糧票,面票,米票,布票,棉花票,工業券,購貨本,大概報銷不了的天津到北京才兩元四毛錢的火車票,虧他還保存著。
  還有不少當編輯,做記者的記事本,既有首長報告,內部文件傳達,也有陳芝麻爛谷子的帳目,什么雞蛋七毛一斤,什么帶骨豬肉三塊錢兩斤,什么吃頓狗不理包子,外搭一杯生啤,花了兩塊五,什么東來順涮肉,一人才攤五塊鈔云云,現在听起來,簡直就是天方夜譚了。
  “你居然也舍不得扔掉。留著它,存心讓物价局神經受刺激啊?”
  “你這個人就是陰暗心理作怪!”老眯馬上面孔一板。他天生的是孔夫子所說的“君子之德風,小人之德草”的那种君子,“草上之風,必偃。”被他正色地一說,我也就啞然了。
  想從這滿地板上,天女散花似的雜貨舖里,找那份《失重的天平》,是困難的。因為他的陋習,是很少用稿紙,正正經經地寫,即使用,也不按行按格。大多數情況下,不論是煙盒、信封、台歷、商店包裝紙,只要抓到手里,有巴掌大的空白,他都能在上面寫文章。于是,我不得不把所有寫過字的紙,一一過目。
  先前,他老婆不知吼過他多少回。“你得為那些編輯,排字的人想想——”也不知多少次為他重新謄抄,再寄出去。后來,老眯漸漸老了,老眯的發妻自然也要漸漸老的,甚至老得比他還要“迅速”一點。于是,她提不起興致,為她丈夫那种髒抹布似的原稿,工工整整地謄清了。這一來,他桌上的筆墨紙硯,抽屜里的物件,從此就漫無頭緒了。她只恪守一條原則,老眯書房里的東西,一律不動。丟是你丟,找也是你找,与她無關。
  所以,我和眯兄在書房里,找他那篇不知塞到何處的稿子時,她只當沒有這回事地,在另外一間屋子里,看她的電視。偶爾過來一下,給我們續上一點茶水。然后用幸災樂禍的神气,看著老眯和這滿地的雜貨舖。
  “行啦,行啦!謝謝你啦!你接著看那個第三者插足的電視劇去吧!”他把她轟走。然后一面翻找稿子,一面和我評論那部電視劇,很遺憾,我沒看過,無法和他對話。他說他不喜歡,他太太在那屋說她挺喜歡。
  老眯說:“編導沒有抓住要害。”
  他太太在隔壁說:“我覺得真實——”
  “真實不等于真理!這個家庭的天平所以失重,是一個道德淪喪的問題。”
  他太太不愿和他爭論,關上門,集中精神看電視劇了。
  我和老眯至少有半輩子的交情了,大家也就不那么見外。
  我建議把那些零零碎碎的文具雜物,莫名其妙的舊貨廢品,推到一邊。集中精力對付那一大摞亂七八糟的書信,很可能,稿件就夾在這里面,他同意了。另外,我也不諱言,我有一點集郵的興趣,沒准找到一兩張有价值的郵票呢?
  “你快找吧!”
  如果不是一封信上,貼著生肖票,引起我注意的話,也許放一邊拉倒了。
  “這信封上的郵票,你不要吧?老兄!”
  “你拿去好了!”他也沒有在意。
  我把信紙抽出來,光要那個信封。沒想到其中,一串干枯的楓葉,紅艷艷的,跟著跌落出來。老眯別的時候,視力通常是不好的。這一回,好像有第六感覺似的,眼明手快一把攫了過去。我也來不及看那密密麻麻好几大篇信紙,是誰寫的,都寫了些什么?但那紅得耀眼的楓葉,好像仍殘存往昔的情味,未等我意識過來,立刻,老眯像魔術師變扑克牌似的,一眨眼工夫,那封信,那串楓葉,無影無蹤了。
  “怎么回事?”我問他。
  他面不改色。“沒有什么呀!”
  我悄聲問,怕他太太听到。“那是誰給你寫的信?還夾著那么羅曼諦克的東西!”其實,我也并不認為偶爾地浪漫一下,就是犯了天條似的不可饒恕。雖然他是正人君子,但也存在正人君子,例如柏拉圖式的感情,好像沒有什么吧?
  他根本不理會我,當然更不回答我的問題。
  然后,他正色地對我表示奇怪,他不懂我為什么不找稿子,干正經的,還收集郵票,真莫名其妙了。好像壓根不曾有過那封信,那串紅葉,他站起來,有點不耐煩了:“好了,好了,別再找了,我馬上給你重寫一篇,還不行?”
  “還是要談家庭道德的維系哦?這是人家的要求。”
  “那還用問!你煩不煩?”他有點惱怒了,看得出來,這是股無名毒火。
  不過,他說罷,抄起地板上一張破紙,就龍飛鳳舞地寫起來。那一臉“君子之德風”的樣子,我想,這篇文章,肯定錯不了。果然,洋洋洒洒,滿紙正气。不久,就見刊了。朋友告訴我,讀者反應不錯,都說這篇文章,很有教育意義呢!
  撇開那些來路不明的紅葉,我當然很佩服老眯的了。但是,我不禁疑惑,若是張嘴去教訓別人,啟導眾生的時候,而且居然那樣聲嚴色厲的話,是不是先拉開抽屜,看看自己在那里面的形象呢?
  那樣的話,也許可以多一分清醒,少一分火气,更接近真實的自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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