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麻將


  我的家庭守舊,絕對禁賭,根本沒有麻將牌。從小不知麻將為何物。除夕到上元開賭禁,以擲骰子狀元紅為限,下注三十几個銅板,每次不超過一二小時。有一次我斗膽問起,麻將怎個打法。家君正色曰:“打麻將嗎?到八大胡同去!”嚇得我再也不敢提起麻將二字。心里留下一個并不正确的印象,以為麻將与八大胡同有什么密切關聯。
  后來出國留學,在輪船的娛樂室內看見有几位同學作方城戲,才大開眼界,覺得那一百三十六張骨牌倒是很好玩的。有人熱心指點,我也沒學會。這時候麻將在美國盛行,很多美國人家里都備有一副,雖然附有說明書,一般人還是不易得其門而入。我們有一位同學在紐約居然以教人打牌為副業,電話召之即去,收入頗丰,每小時一元。但是為大家所不齒,認為他不務正業,貽士林。
  科羅拉多大學有兩位教授,姊妹倆,老處女,請我和聞一多到她們家里晚餐,飯后擺出了麻將,作為餘興。在這一方面我和一多都是屬于“四竅已通其三”的人物——一竅不通,當時大窘。兩位教授不能了解 中國人竟不會打麻將?當晚四個人臨時參看說明書,隨看隨打,誰也沒能規規矩矩的和下一把牌,窩窩囊囊的把一晚消磨掉了。以后再也沒有成局。
  麻將不過是一种游戲,玩玩有何不可?何況賢者不免。梁任公先生即是此中老手。我在清華念書的時候,就听說任公先生有一句名言:“只有讀書可以忘記打牌,只有打牌可以忘記讀書。”讀書興趣濃厚,可以廢寢忘食,還有功夫打牌?打牌興亦不淺,上了牌桌全神貫注,焉能想到讀書?二者的誘惑力、吸引力、有多么大,可以想見。書讀多了,沒有什么害處,頂多變成不更事的書呆子,文弱書生。經常不斷的十圈二十圈麻將打下去,那毛病可就大了。有任公先生的學問風操,可以打牌,我們沒有他那樣的學問風操,不得藉口。
  胡适之先生也偶然喜歡摸几圈。有一年在上海,飯后和潘光旦、羅隆基、饒子离和我,走到一品香開房間打牌。硬木桌上打牌,滑溜溜的,震天价響,有人認為痛快。我照例作壁上觀。言明只打八圈。打到最后一圈已近尾聲,局勢十分緊張。胡先生坐庄,潘光旦坐對面,三副落地,吊單,顯然是一副滿貫的大牌。“扣他的牌,打荒算了。”胡先生摸到一張白板,地上已有兩張白板。“難道他會吊孤張?”胡先生口中念念有詞,猶豫不決。左右皆曰:“生張不可打,否則和下來要包!”胡适先生自己的牌也是一把滿貫的大牌,且早已听張,如果扣下這張白板,勢必拆牌應付,于心不甘。猶豫了好一陣子,“冒一下險,試試看。”拍的一聲把白板打了出去!“自古成功在嘗試”,這一回卻是“嘗試成功自古無”了。潘光旦嘿嘿一笑,翻出底牌,吊的正是白板。胡先生包了。身上現錢不夠,開了一張支票,三十几元。那時候這不算是小數目。胡先生技藝不精,沒得怨。
  抗戰期間,后方的人,忙的是忙得不可開交,閒的是悶得發慌。不知是誰謅了四句俚詞:“一個中國人,悶得發慌。兩個中國人,就好商量。三個中國人,作不成事。四個中國人,麻將一場。”四個人湊在一起,天造地設,不打麻將怎么辦?雅舍也備有麻將,只是備不時之需。有一回有客自重慶來,第二天就回去,要求在雅舍止宿一夜。我們沒有招待客人住宿的設備,頗有難色,客人建議打個通宵麻將。在三缺一的情形下,第四者若是堅不下場,大家都認為是傷天害理的事。于是我也不得不湊一角。這一夜打下來,天旋地轉,我只剩得奄奄一息,誓言以后在任何情形之下,再也不肯做這种成仁取義的事。
  麻將之中自有樂趣。貴在臨机應變,出手迅速。同時要手揮五弦目送飛鴻,有如談笑用兵。徐志摩就是一把好手,牌去如飛,不加思索。麻將就怕“長考”。一家長考,三家暴躁。以我所知,麻將一道要推太太小姐們最為擅長。在桌牌上我看見過真正春筍一般的玉指洗牌砌牌,靈巧無比。(美國佬的粗笨大手砌牌需要一根大尺往前一推,否則牌就擺不直!)我也曾听說某一位太太有接連三天三夜不离開牌桌的紀錄,(雖然她最后崩潰以至于吃什么吐什么!)男人們要上班,就無法和女性比。我認識的女性之中有一位特別長于麻將,經常午間起床,午后二時一切准備就緒,呼朋引類,麻將開場,一直打到夜深。雍容俯仰,滿室生春。不僅是技壓儕輩,贏多輸少。我的朋友盧冀野是個倜儻不羈的名士,他和這位太太打過多次麻將,他說:“政府于各部會之外應再添設一個‘俱樂部’,其中設麻將司,司長一職非這位太太莫屬矣。”甘拜下風的不只是他一個人。
  路過廣州,耳畔常聞辟辟啪啪的牌聲,而且我在路邊看見一輛停著的大卡車,上面也居然擺著一張八仙桌,四個人露天酣戰,行人視若無睹。餐館里打麻將,早已通行,更無論矣。在台灣,据說麻將之風仍然很盛。有中國人的地方就有麻將,有些地方的寓公寓婆亦不能免。麻將的誘惑力太大。
  王爾德說過:“除了誘惑之外,我什么都能抵抗。”我不打麻將,并不妄以為自己志行高洁。我腦筋遲鈍,跟不上別人反應的速度,影響到麻將的節奏。一赶快就出參差。我缺乏机智,自己的一副牌都常照顧不來,遑論揣度別人的底細,既不知己又不知彼,如何可以應付大局?打牌本是尋樂,往往是尋煩惱,又受气又受窘,干脆不如不打。費時誤事的大道理就不必說了。有人說衛生麻將又有何妨?想想看,鴉片煙有沒有衛生鴉片,海洛因有沒有庄生海洛因?大凡衛生麻將,結果常是有礙衛生。起初輸贏小,漸漸提升。起初是朋友,漸漸成賭友,一旦成為賭友,沒有交情可言。我曾看見兩位朋友,都是斯文中人,為了甲扣了乙一張牌,宁可自己不和而不讓乙和,事后還揚揚得意,以牌示乙,乙大怒。甲說在牌桌上損人不利己的事是可以做的,話不投机,大打出手,人仰桌翻。我又記得另外一桌,庄家連和七把,依然手順,把另外三家气得目瞪口呆面色如土,結果是勉強終局,不歡而散。贏家固然高興,可是輸家的臉看了未必好受。有了這些經驗,看了牌局我就怕,坐壁上觀也沒興趣。何況本來是個窮措大,“黑板上進來白板上出去”也未免太慘。
  對于沉湎于此道中的朋友們,無論男女,我并不一概詛咒。其中至少有一部分可能是在生活上有什么隱痛,藉此忘憂,如同吸食鴉片一樣久而上癮,不易戒掉。其實要戒也很容易,把牌和籌碼以及牌桌一起蠲除,洗手不干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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