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令嫻女士等書(節錄)
(1927年5月5日)
近來連接思忠的信,思想一天天趨到激烈,而且對于党軍胜利似起了無限興奮,這
也難怪。本來中國十几年來,時局太沉悶了,軍閥們罪惡太貫盈了,人人都痛苦到极,
厭倦到极,想一個新局面發生,以為無論如何總比舊日好,雖以年輩很老的人尚多半如
此,何況青年們。所以你們這种變化,我絕不以為怪,但是這种希望,只怕還是落空。
我說話很容易發生誤會,因為我向來和國民党有那些歷史在前頭。其實我是最沒有
党見的人,只要有人能把中國弄好,我絕對不惜和他表深厚的同情,我從不采那“非自
己干來的都不好”那种褊狹嫉妒的態度。平心而論,這回初出來的一部分党軍,的确是
好的——但也只是一部分,可惜在江西把好的軍隊損傷不少,現在好的計不過二三万人
——但行軍以外的一切事情,都被极坏的党人把持,所以党軍所至之地,弄得民不聊生。
孟子有几句話說:“……簞食壺漿,以迎王師,豈有他哉,避水火也。如水益深,如火
益熱,亦運而已矣。”這几句話真可以寫盡現在兩湖、江浙人的心理了。受病的總根源,
在把社會上最下層的人翻過來握最高的權。我所謂上層下層者,并于非富貴貧賤等階級
而言,乃于人的品格而言。貧賤而好的人,當然我們該极端歡迎他。今也不然,握權者
都是向來最凶惡陰險齷齪的分子,質言之,強盜、小偷、土棍、流氓之類個個得意,善
良之人都變了俎上肉。這种實例,舉不胜舉,我也沒有恁么閒工夫來列舉他。“党軍可
愛,党人可殺”這兩句,早已成為南方极流行的格言,連最近吳稚暉彈劾共產党的呈文
上都已引及。但近來党人可殺的怨聲雖日日增加,而党軍可愛的頌聲卻日日減少,因為
附和日多,軍隊素質遠不如前了。總而言之,所謂工會、農會等等,整天价任意宣告人
的死刑,其他沒收財產等更是家常茶飯,而在這种會中,完全拿來報私,然他們打的是
“打倒土豪劣紳”旗號,其實真的土豪劣紳,早已變做党人了,所打者只是無告的良民。
主持的人,都是社會上最惡劣分子,(報上所說几次婦女裸体游行的确的确是真的,
諸如此類之舉動,真舉不胜舉。)半年以來的兩湖,最近兩個月的江西,(今年年底兩
湖人,非全數餓死不可。因為田全都沒有人耕,工商業更連根拔盡。)凡是稍為安分守
己的人,簡直是不容有生存之余地。(今日見著一位湖南人,說他們家鄉有兩句极通行
話說道:“今年湖南人沒有飯吃,只怕明年湖南便沒有人吃飯。這句真一點不錯。)其
他各省受害程度,雖有淺深,然這种現象實日日有蔓延之勢。本來軍事時代,未遑建設,
我們原可以予相當的原諒,但他們完全不是走的想要好的路,簡直是認作惡為天經地義,
所以一切關于國計民生的建設,他們固然沒有怀抱,也并沒有往這條路上著想。
這种罪惡當然十有九是由共產党主動,但共產党早已成了國民党附骨之疽——或者
還可以說是國民党的靈魂——所以國民党也不能不跟著陷在罪惡之海了。原來在第三國
際指揮之下的共產党,他們唯一的目的就是犧牲了中國,來做世界革命的第一步,在餓
國人當然以此為得計,非如此他便不能自存,卻是對于中國太辣手了。近來南北兩方同
時破獲共產党机關——即餓使館及領館發現出那些文件(現在發表的還不到十分之一、
二),真正可怕,真正可恨。現在國內各种恐怖情形,完全是第三國際的預定計畫,中
國人簡直是他們的机械。即如這回南京事件,思永來信痛恨美國報紙造謠。不借,歐美
人免不了有些夸大其詞((把事情格外放大些。)然而搶領事館等等,類似義和團的舉
動誰也不能否認。(据說被奸淫的外國婦女至少有兩起,還有些男人被雞奸,說起來真
是中國人的恥辱。)這种事的确是預定計畫,由正式軍隊發命令干的。為什么如此呢?
就是因共產党和蔣介石過不去,要開他頑笑,毀他信用。共產党中央執行會的議決,要
在反對派勢力范圍內起极端排外運動,殺人放火,奸淫搶掠手段,一切皆可應用。這個
議案近來在餓使館發現,已經全文影印出來了。(俄人陰謀本來大家都猜著許多分,這
回破獲的文件其狠毒卻意想不到,大家從前所猜還不到十分之二、三哩。)他們本來要
在北方這樣鬧,但一時未能下手,蔣介石當然也是他們的“反對派”,所以在南京先試
一下。他們最盼望帝國主義者高壓中國,愈高壓則他們的運動愈順利。自五卅慘案以來,
英國完全上了他們的當,簡直是替他們做工作,他們的戰略真周密极了,巧妙极了,但
到他們計畫全部實現時,中國全部土地變成沙漠,全部人民變成餓殍罷了。
共產党如此,國民党又怎么樣呢?近年來的國民党本是共產党跑入去借尸還魂的。
民國十二三年間,國民党已經到日落西山的境遇,孫文東和這個軍閥勾結,西和那個軍
閥勾結——如段祺瑞、張作霖等——依然是不能發展。适值俄人在波蘭、土耳其連次失
敗,決定“西守東進”方針,傾全力以謀中國,看著這垂死的國民党,大可利用,于是
拿八十万塊錢和一大票軍火做釣餌,那不擇手段的孫文,日暮途遠〔窮〕,倒行逆施,
竟甘心引狼入室。孫文晚年已整個做了蘇俄傀儡,沒有絲毫自由。(孫文病倒在北京時,
一切行動都在鮑羅庭和汪精衛監視之下,凡見一客,都先要得鮑羅庭的許可。每天早半
天,鮑或鮑妻在病榻前總要兩三點鐘之久,鮑出后,孫便長太息一聲,天天如是。此是
近來國民党人才說出來的,千真万真。)自黃埔軍官〔校〕成立以來,只有共產党的活
動,那里有國民党的活動。即專以這回北伐而論,從廣東出發到上海占領,那一役不是
靠蘇俄人指揮而成功者!
(說來真可恥,簡直是俄人來替我們革命。)党中口號皆由第三國際指定,什么
“打倒帝國主義”,“打倒資本階級”等等,那一句不是由莫斯科的喊筒吹出來。除了
這些之外,國民党還有什么目標來指導民眾?所以從國民党中把共產党剔去,(這几天
五一節、五四節等,不惟北京銷聲匿跡,即党軍所在地,也奄奄無生气,可以窺見此中
消息。)國民党簡直是一個沒有靈魂的軀殼了。近來蔣介石們不堪共產党的壓迫,已經
翻過臉,宣言“討赤”,而且殘殺的程度比北方利害多少倍。同時共產党勢力范圍內也
天天殘殺右派。
(前面那几張紙都是十天以前陸續寫的,現在情形天天劇變,很有些成了廢話了。)
据各方面的報告,最近三個禮拜內雙方党人殺党人——明殺暗殺合計——差不多一
万人送掉了,中間多半是純洁的青年。
可怜這些人胡里胡涂死了,連自己也報不出帳,一般良民之入枉死城者,更不用說
了。尤可駭怪者,他們自左右派火并以來,各各分頭去勾結北方軍閥,蔣介石勾孫傳芳,
唐生智勾吳佩孚(都是千真万真的事實),雙方又都勾張作霖。北軍閥固然不要腰
〔臉〕,南党閥還象個人嗎?既有今日,何必當初,可見所謂什么為主義而戰,都是騙
人,現在揭開假面孔,其形畢露了。現在軍事上形勢蔣派似頗有利,其實他們党的內部,
早已是共產党做了主人翁。共党也斷不敢拋棄“國党”這件外套,最后的胜利,只怕還
是共党。共党也不能得真的胜利——不全象俄國那樣,但是這种毒菌深入社會,把全國
攪到一塌糊涂,人民死一大半,土地變成沙漠,便算完事。現在南方大多數人都天天盼
望外國人來收拾,這种卑劣心理之可恥可痛,自無待言。其實外國人又何能收拾,只有
增加扰亂的成分,把垂死的國命民命,更加上些痛苦罷了。
在這种狀態之下,于是乎我個人的去處進退發生极大問題。近一個月以來,我天天
被人包圍,弄得我十分為難。簡單說,許多部分人(卻沒有奉派軍閥在內)太息痛恨于
共党,而對于國党又絕望,覺得非有別的團体出來收拾不可,而這种團体不能不求首領,
于是乎都想到我身上。其中進行最猛烈者,當然是所謂“國家主義”者那許多團体,次
則國党右派的一部分人,次則所謂“實業界”的人。(次則無數騎牆或已經投降党軍而
實在是假的那些南方二、三等軍閥。)這些人想在我的統率之下,成一种大同盟。他們
因為團結不起來,以為我肯挺身而出,便團結了,所以對于我用全力運動。除直接找我
外,對于我的朋友門生都進行不遺余力。(研究院學生也在他們運動之列,因為國家主
義青年團多半是學生。)我的朋友門生對這問題也分兩派,張君勱、陳博生、胡石青等
是极端贊成的,丁在君、林宰平是极端反對的,他們雙方的理由,我也不必詳細列舉。
總之,贊成派認為這回事情比洪憲更重大万倍,斷斷不能旁觀;反對派也承認這是一种
理由,其所以反對,專就我本人身上說,第一是身体支持不了這种勞苦,第二是性格不
宜于政党活動。
我一個月以來,天天在內心交戰苦痛中,我實在討厭政党生活,一提起來便頭痛。
因為既做政党,便有許多不愿見的人也要見,不愿做的的事也要做,這种日子我實在過
不了。
若完全旁觀,畏難躲懶,自己對于國家實在良心上過不去,所以一個月來我為這件
事几乎天天睡不著,(卻是白天的學校功課沒有一天曠廢,精神依然十分健旺。)但現
在我已決定自己的立場了。我一個月來,天天把我關于經濟制度多年來的片斷思想,整
理一番,自己有确信的主張。(我已經有兩三個禮拜在儲才館、清華兩處講演我的主
張。)同時對于政治上的具体辦法,雖未能有很愜心貴當的,但确信代議制和政党政治
斷不适用,非打破不可。所以我打算最近期間內把我全部分的主張堂堂正正著出一兩部
書來,卻是團体組織我絕對不加入,因為我根本就不相信那种東西能救中國。最近几天,
季尚從南方回來,很贊成我這個態度,(丁在君們是主張我全不談政治,專做我几年來
所做的工作,這樣實在對不起我的良心。)我再過兩禮拜,本學年功課便已結束,我便
离開清華,用兩個月做成我這項新的工作。(煜生听見高興极了,今將他的信寄上,諒
你們都同此感想吧。)
思永來信說很表同情于共產主義,我看了不禁一惊,并非是怕我們家里有共產党,
實在看見象我們思永這樣洁白的青年,也會中了這种迷藥,即全國青年之類此者何限!
真不能不替中國前途擔惊受怕,因此越發感覺有做文章之必要。你們別要以為我反對共
產,便是贊成資本主義。我反對資本主義比共產党還利〔厲〕害。我所論斷現代的經濟
病態和共產同一的“脈論”,但我确信這個病非“共產”那劑藥所能醫的。
我倒有個方子,這方子也許由中國先服了,把病醫好,將來全世界都要跟我們學,
我這方子大概三個月后便可以到你們眼邊了。思永不是經濟學專門家,當然會誤認毒藥
為良方,但國內青年象思永這樣的百分中居九十九,所以可怕。等我的方子出來后,看
可以挽回多少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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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鳴掃描,雪儿校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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