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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


  第三號差不多是天台公寓的公眾會議廳:一來是趙子曰的勢力所在,號召得住。二來是第三號是全公寓中最寬綽的房子。
  第三號的聚談和野樹林一樣:遠看是綠叢叢的一片,近看卻松,槐,榆,柳各有特色;同樣,他們的談話遠听是一群醉鬼奏樂,亂吵;近听卻各有獨立不倚的主張与論調:“你說昨天那張‘白板釣單’釣的多么脆!地上見了一張——”
  第一位沒有說完,第二位:“店主東,黃驃馬的馬字,不該耍花腔儿呀!譚叫天活著的時候——”
  第二位沒說完,第三位:“敢情小翠和張圣人裂了鍋啦!本來嗎——”
  第三位沒說完,第四位:“你們想,我入文學系好,還是哲學系好?我的天性近——”
  第四位沒說完,大家一齊喊:“莫談學事!”
  第三號的聚談如此進行,直到大家的注意集中于一點,第三號的主人開始收拾茶碗,墨盒,和旁的一切可以用作武器的東西。因為問題集中的時候,茶碗墨盒便要飛騰了。第三號的主人倒不准是膽子小怕流血,卻是因為茶碗摔碎沒有人負責賠償。
  第三號的聚談,憑良心說,也不是永遠如此,遇到國家,社會,學校發生重大事故的時候,大家也真能和衷共濟的討論救濟的方法。不幸,就是有時候打起來,第三號的主人也甘心為國家,社會而犧牲几個茶碗。
  夜深了,若不是鐘鼓樓的鐘聲咚咚的代表著寒酸貪睡的北京說夢話,北京城真要象一只大死牛那么靜寂了。鬼似的小風卷著几片還不很成熟的雪花,象几個淘气的小白蛾,在電燈下飛舞。雖然只是初冬的天气,卻已經把站街的巡警凍得縮著脖子往避風閣里跑了。
  這种靜寂在天台公寓里是覺不到的,因白天講堂上睡足了覺的結果,住客們不但夜間不困,而且顯著分外精神。王大個儿的《斬黃袍》已從頭至尾唱了三遍。孫明遠為討王大個儿的歡心,聲明用他的咳嗽代替喝彩。里院里兩場麻雀打得正歡,輸急了的狠命的摔牌,贏家儿微笑著用手在桌沿上替王大個儿拍板。外院南屋里一位小鼻子小眼睛的哲學家,和一位大鼻子大眼睛的地理家正辯論地球到底是圓的還是方的。兩位的辯論毫無結果,于是由這個問題改到討論:到底人們應當長大鼻子大眼睛,還是小鼻子小眼睛。……只有北屋里的方老頭儿安穩的睡熟了,只有他能在這种環境下睡的著,因為他是個聾子。
  第三號里八圈麻雀叉完,開始會議關于罷課的事情。趙子曰坐在床上,臀下墊著兩個枕頭,床沿上坐著周少濂,武端。椅子上坐著兩位:莫大年和歐陽天風。
  天台公寓住著有三十上下位客人,現在第三號的會議卻只有此五位:一來因為客人們并不全屬于一個大學;二來縱然同是一個大學的學友,因省界,党系之不同,要是能開超過十個人以上的會議,也顯著于理不合。
  周少濂是位很古老的青年,彎彎的腰象個小銀鉤蝦。瘦瘦的一張黃臉象個小干橘子。兩只小眼永遠象含笑,鼻尖紅著又永遠象剛哭完。這樣似笑不笑,似哭非哭的,叫人看著不能起一定的情感。細嫩的嗓音好似個七八歲的小姑娘,可是嗓音的難听又決不是小孩子所能辦到的。眉上的皺紋确似有四五十歲了,嘴唇上可又一點胡子茬沒有。總之,斷定他至小有七歲,至大有五十,或者沒有什么大錯儿。他學的是哲學,可是他的工夫全用在作新詩上。他自己說:他是以新詩來發表他的哲學。不幸,人們念完他的新詩,也不知為什么就更糊涂了。他張口便是新詩,閉口便是哲學。沒有俏皮的詩句,該他說話的時候也不說。有漂亮的詩句,不該他說話的時候也非說不可。現在他穿著一件灰布棉袍,罩著一件舊藍嗶嘰的西服上身。這樣不但帶出几分“新”的味道,而且西服口袋多,可以多裝一些隨時寫下來的詩句的紙條儿,以免散落遺失了。
  至于武、莫二位呢,他們全是學經濟學的。他們听說西洋銀行老板,公司經理全是經濟專家。他們也听說:銀行老板,与公司經理十個有九個是禿腦瓢,雙下巴頦儿,大肚子;肚子上橫著半丈來長的金表鏈。所以,他們二位也都是挺腰板,鼓肚皮,縮脖子,以顯項上多肉。至于二位不同之點雖然很多,可是最容易看出來的是:莫大年的臉,紅的象一盤縮小的朝陽,武端的臉是黃的似一輪秋月。莫大年的紅臉肉嘟嘟的象個小胖子,人們也叫他小胖子;武端的黃臉肉上也不少,可是沒有人想起叫他小胖子。有些人實在想叫他“小腫子”,又覺得不好出口,雖然腫和胖是差不多的。莫大年是心廣体胖,心里有什么,嘴里就說什么。武端是心細体胖,心里揣著好的,嘴里卻說著坏的,因為坏的說著受听。莫大年是肥棉袍,寬袖馬褂,好象綢緞庄的少掌柜的。武端是青呢洋服,黃色法國式皮鞋,一舉一動都帶著洋味儿。
  歐陽天風呢,他在大學預科還不滿七年呢,大概差兩個學期。他抱定學而不厭,溫故知新的態度,唯恐其冒昧升級而根基打的不堅固。他和趙子曰的每科學三個月的方法根本不同,可是為學問而求學的態度是有同樣的可佩服的。他的面貌,服裝,比趙子曰的好看的不止十倍,可是他們兩個是影形不离的好朋友。趙子曰只有和歐陽這么個俊俏的人相處,才坦然不覺自己的丑陋;歐陽天風只有和趙子曰這樣難看的人相處,才安然不疑自己的嬌美。他們兩個好象廟門前立著的那對哼、哈二將,唯其不同,适以相成。他們兩個還有一點不同的地方:趙的入學是由家里整堆往外拿洋錢,在公寓中打麻雀西啷花啷一五一十的輸洋錢。歐陽不但不用從口袋里往外掏錢,卻是因叉麻雀賺錢而去交學費。設若工讀互助會要贈給半工半讀的人們獎牌,那可以無疑的斷定,那塊金質獎牌是要給歐陽天風的。他們兩個的經濟政策根本不同,可是在麻雀場上使他們關系越發密切;趙子曰要是把錢輸給歐陽天風,除了他以為叉麻雀是最高尚的游戲以外,他覺得無形中作了一樁慈善事業。
  第三號的會議開幕:
  “李順!”主席,趙子曰,坐在床上象一座小過山炮似的喊:“李順!”“李順!”
  沒有應聲!
  “李——順!——”主席的臉往下一沈,動了虎威。沒有應聲!
  “叫李順干什么?”莫大年問。
  “買瓜子,煙卷!沒有這兩樣,這個主席我不能作!”趙子曰挑著眉,很鄭重的說。
  “不早了,大概他睡了。”莫大年說著看了看胖手腕上的小金表:“可不是,兩點十分了!”
  “咱們醒著,打雜的就不能睡!”主席气昂昂的說。“也別怪李順,”莫大年傻傻忽忽的替李順解說:“八小時的工作,不是,不是通行的勞工限制嗎?”
  “先別講理論!他該睡,我們不該吃瓜子!”主席理直气壯的一語把莫胖子頂回去了!
  屋中靜默了一刻。
  “不管理論,”莫大年低著頭象對自己說:“人道要講吧!”“好!”主席說:“老莫,听你的,講人道,瓜子不吃啦!煙呢,難道也——”
  “我有!來!吃一枝!”武端輕快的打開銀煙盒遞給趙子曰。主席的虎項微俯,拿了一枝煙。煙卷燃著,怒气漸次隨著口中噴出的香霧騰空而散。
  “我還是差涵養!”主席搖著頭很后悔的樣子說:“止不住發怒!你的話,老莫,永遠和孔圣人一樣的高明!好,現在該商議咱們的事了。我說,老李怎么不來?!”“好!人家老李那能和咱們一塊會議!”武端慢慢的說:“你猜怎么著?哼!老李決不贊成罷課,不來正好!”“主席!”周少濂詩興已動,張著小鯰魚似的嘴,扯著不得人心的小尖嗓,首先發言:“此次的罷課是必要的。看!看那灰色的教授們何等的冷酷!看!看那校長刀山似的命令,何等的嚴重!我們若不抵抗,直是失了我們心上自由之花,耳邊夜鷹之曲!反對!反對科舉式的考試!帝國主義的命令!”他深深的喘了一口气接著說:“從文學上看來,這是我的意見!”他又喘了一口气:“至于辦法,步驟,還不是我腦中的潮痕所能浸到的!雖然,啊,——反對!”
  “老周的話透澈极了!”主席說。跟著看了看手中的煙卷:“妹妹的!越吃越不是味儿!”他一撇嘴,猛的把煙卷往地上一扔。
  “老趙,你忘了那是老武的金色的煙絲,雪白的煙紙,上印洋字,中含‘尼古丁’的煙卷儿吧?”周少濂乘著机會展一展詩才,決沒有意思挑撥是非。
  “我該死!”主席想起來那是武端的煙,含著淚起誓道歉:“老武!你不怪我,一定!我要有心罵你的煙,妹妹的,我不是人!”
  “哼!要不是老周,這頓罵我算挨妥了呢!”武端臉上微微紅了一紅,把手插在褲袋里,挺了挺腰板說:“你猜怎么著?英雄造笑罵,笑罵造英雄,不罵怎會出英雄!罵你的,主席!”“得了!瞧我啦!”莫大年笑著給他們分解:“商量咱們的事要緊,歐陽!該你說話了,別竟听他們的!”歐陽天風剛要發言,被主席給攔回去了。
  “老武!你看著,從此我不再吃煙,煙中有‘尼古丁’,毒素!”主席不但后悔錯罵了人,也真想起吸煙的害處來:“諸位!以后再看見我吃煙,踢著我走!”他看著武端不言語了,才向歐陽天風說:“得!該听你的了!”
  “我不從文學上看,”歐陽天風滿臉堆笑,兩條眉向一處一皺一皺的象半惱的,英俊的,惱著還笑的古代希腊的神像:“我從事實上想。校長,教員,職員全怕打。他們要考,我們就打!”說罷他把皮袍的袖口卷起來,露出一對小白肉饅頭似的拳頭。粉臉上的蔥心綠的筋脈柔媚的漲起來,象几條水彩畫上的嫩綠荷梗。激烈的言詞從俏美的口中說出來,真象一朵正在怒放的鮮花,使看的人們傾倒,而不敢有一絲玩狎的意思。
  “歐陽說的對极了!對极了!”主席瘋了似的拍著手,扯著脖子喊,比在戲園中捧坤伶還激烈一些。
  “我們有許多理由,事實,反對校長。”武端發言:“憑他的出身,你們猜怎么著,就不夠作校長的資格!他的父親,注意,他的父親是推小車賣布的,你們知道不知道?”說到這里,他往四圍一看:心中得意极了,好似探險家在荒海之中發現了一座金島那樣歡喜。“你們猜怎么著,本著平等,共和的精神,我們也不能叫賣布的儿子作校長!”
  “老武的話對极了!”主席說,說完打了兩個深長而款式的哈欠。
  大家被主席引動的也啊——哈的打起哈欠來。
  “諸位!贊成不?開開一扇窗子進些新鮮空气?”莫大年問。
  眾人沒有回答,莫大年立起來把要往窗子上伸的那只手在大襟上撣了撣煙灰,又坐下了。
  “沒人理你,紅色的老莫!”周少濂用詩人的觀察力看出莫大年的臉紅得象抹著胭脂似的。
  “主席!”莫大年嘟嘟囔囔的說:“我困了!你們的意見便是我的意見,你們商議著,我睡覺去啦!”
  “神圣的主席!原諒我!我黑色与白色的眼珠已一齊沒有抵抗上層与下層的眼皮包圍之力了!”周少濂隨著莫大年也往外走。
  “老莫!老周!明天見!”主席說。
  “主席!”歐陽天風精神百倍的喊:“我們不能無結果而散!問問大家贊成‘打’不!”
  “諸位!我們決定了:打!”主席說:“將來開全体大會的時候,我就代表天台公寓的學友說:打!是不是?”“沒第二個辦法!”歐陽天風說:“沒——”
  莫大年和周少濂已經走到院中,漱漱的小雪居然把地上蓋白了。周少濂跳著腳提著小尖嗓喊:“老趙!還不出來看這初冬之雪喲!雪喲!白的喲!”“是嗎,老周?”趙子曰從床上跳下來往外跑。武端,歐陽天風也都跟出來。歐陽天風怕冷,抱著肩象個可愛的小貓似的跑進自己屋里去。趙子曰和武端都伸著兩臂深深的吸著雪气。一個雪花居然被趙子曰吸進鼻子里去,化成一個小水珠落在他的寬而厚的唇上:“哈哈!有趣!”
  周少濂立在台階用著勁想詩句,想了半天好容易想起兩句古詩,加上了一兩個虛字算作新詩,一邊搖頭一邊哼唧:“北雪呀——犯了——長沙!”
  “胡雪喲>冷啦<万家!”趙子曰接了下句,然后說:“對不對,老周?杜詩!杜詩!”
  “老趙!‘灰’色的胡云才對!”周少濂說完頗不高興的走進屋里去。
  “老武!”趙子曰放下周少濂,向武端說:“還有煙卷沒有?”“踢著他走!”歐陽天風在屋里笑著嚷。
  “踢我?你?留神傷了你的小白腳指頭啊!”只要人們會笑,會扯下長臉蛋一笑,什么事也可以說過不算。趙子曰,于是,哈哈的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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