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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豈止戰士們呢,連賀營長也有點不痛快——守備了三個多月,只打了些小的出擊,沒摸著痛痛快快地打個大仗!守備到兩個多月的時候,他已經覺得對敵人陣地的地形,敵人使用火力的規律,都掌握了七八成;不敢說十成,他向來不自滿自大——一位英雄的最難能可貴的品質。再加上自己的和戰士們的勇敢,与求戰的迫切,他相信一進攻就可以拿下“老禿山”來。戰士們屢屢向他要求這個任務,他也向上級反映過意見。可是,全營撤下來整頓。
  他首先想到:應當檢查自己,自己一定還有許多缺點。自從十六歲參軍,從戰士作到班長、排長、連長、營長,他每戰必定立功,可也永遠不驕傲自滿。他的榮譽心多么大,謙遜心也多么大。假若他把得到的紀念章和獎章都挂出來,可以挂滿了胸前。但是他不肯挂出它們來。他要求人人不用看到獎章就信任他。當他參軍的時候,他是帶著四條槍去的。雖然每一條槍都是破出性命得來的,他可是毫無表功的意思。他只為表示:“我是真心真意來參軍的!”那四支槍中,有一支是這么得到的:在祖國東北的一個城市里、馬路上,他一刺刀結果了一個侵略東北的日本憲兵,搶起手槍就跑。那是在正午十二點,滿街都是人啊!他才十六歲啊!假若由他自己述說這個故事,他會簡單謙遜地說:“相信我,我恨敵人!”
  慢慢地他由檢查自己的缺欠轉而想到:打不打“老禿山”,上級自有主張見解,哪能隨隨便便呢!山上不但有那么多地堡、火器,還有坦克呀!地堡配合坦克是個新辦法,不先想好了打法能行嗎?他笑了笑,笑自己的有勇無謀。“党和上級對你的要求是作個智勇雙全的營長,不是光著膀子掄大斧子的李逵!對!”他這樣微笑著告訴自己。
  在刮臉的時候,他看到臉上是多么灰白,沒有一點血色。“一气儿蹲三個月的前沿坑道,夠嗆!”看到自己,他馬上就想到戰士們。全營的每個戰士都經常地在他的心坎上。一冬天不見陽光,誰也受不了。應當換防!上級的決定是正确的!是的,沒有命令撤下去,他和每個戰士都不會說一聲苦,都始終人不离槍,槍不离人,連睡覺的時候都抱著武器,以便“有了情況”,馬上出戰。可是,人不是鐵打的。連坑道中的彈藥不是還要隨時搬出去過過風么?坑道里有多么潮濕!應該下去休整,而后再來打“老禿山”。那才能打得更漂亮,更頑強,更有把握!賀營長的心里安定下去,決定好好地去練兵,好好去檢查一下全營,有什么缺欠,及早地補救。一位英雄是不會自高自大的。他是時時爭取更多的榮譽,而不沉醉在過去的功勞里,以致前功盡棄的。
  可是,他堅信假若去打“老禿山”,一定是由他領著去打。他承認自己有缺欠,可是也知道自己的价值。他不小看別人,可也知道自己的确有資格去擔當艱巨的任務。
  AA那么,就讓我們看看“老禿山”到底是什么樣子吧。
  恐怕這座快到三百公尺高的小山原來就不怎么美麗,可是它并不禿。据最初在這里打過仗的戰士們講:這里,正象山青水秀的朝鮮各處的山陵那樣,也長著不少樹木,山的東坡上樹木特別多。這樣,即使這小山的面目并不怎么俊秀,可是樹木的隨季節而改變的各种顏色与光彩還足以入畫。自從來了美帝國主義的侵略軍隊,不但朝鮮的男女老幼,以及牛羊雞犬,遭到了屠殺,連這座小山的樹木也一掃而光;不但沒有了樹木,也沒有一草一花。捧起山上的一把土來,說不定是土多,還是炮彈破片多!
  于是,暴敵很得意地管它叫作“老禿山”。
  這一帶,四面都是高山,包括著天德山和夜月山等——我們在一九五一年粉碎了敵人所謂的“秋季攻勢”那些有名的山岭。在這些山間,這里有一道小溪,那里有一片平地,善良的朝鮮男女就穿著古朴的服裝,在溪畔或平地上終年不息地勞動著。三五人家的小村,站在朝陽的地方或山坡上,時時有雞的啼聲,和黃牛母子相喚的低鳴。到溪邊取水的少婦与艷裝的姑娘們,一邊取水一邊低唱著世代相傳的幽雅民歌,而后把黑釉儿水罐頂在頭上,挺著脖儿,一手插腰,一手輕擺,十分飄洒地走向有炊煙的地方去。這正象一位詩人所描繪的:
  江山處處美,隨地好為家:江网四時鯉,山開五月花;風香動翠柏,村暖映明霞,日落歌聲里,翩翩舞影斜。
  可是,這些田園詩歌的具体資料已經象夢似的都不見了。正象“老禿山”那樣,敵人已把這些圖畫般的山村,和那年年結滿紅苹果、大栗子的果樹,一齊炸碎燒光。小溪還靜靜地流動,村庄已成為一片焦土。
  沒被炸死的男女老幼搬到山洞里去住,冒著炮火去拾柴割草,去耕种,去收割,支援著衛國戰爭。他們善良,也勇敢;溫和,也頑強。他們是不可征服的人民。
  同時,志愿軍戰士們一看到這些燒光的村庄与水田中的彈坑,就更堅決地陷陣沖鋒。天德山和夜月山上扔著多少侵略者的鋼盔与骷髏啊!
  就象包心菜似的,四面的高山里包著一團儿小山。有這些個山丘的地點,名叫上浦坊和下浦坊。這塊儿就是我們在這一帶的第一線陣地。我們据守的山梁子是東西的,西邊的山腳几乎插到驛谷川里。過河往西還是山,是我們的第二線。我們的第一線陣地地形不好,背水作戰。要不怎么常若桂班長管驛谷川叫作“絆馬索”呢。這條小河使我們的部隊運動与物資運輸,都遇到很大的困難。“老禿山”上的五○重机槍,且不提別的火器,日夜盯住小河的渡口。“老禿山”本身并不高大,可是比這里的一群山丘都高出一頭,控制著我們河東的全面陣地。
  我們据守的山梁不是東西的嗎,“老禿山”偏偏是南北的。我們最東邊的山腳正登在敵人陣地的山肚子上!兩邊前沿陣地的距离只有二百多米!這邊有人咳嗽,那邊听得真真的。敵人每一露頭,我們就給他一冷槍!
  賀營長時常在夜間去偵查地形。他由我們的東邊那只山腳上去——兩旁既須多走路,又容易踩上地雷。由敵人的山肚子他摸到山胸。山胸上是鐵絲网,有的地方七道,有的地方十一道;最寬的有四十多米。鐵絲网好象變形的圣誕樹,上邊挂著許多東西——照明彈、炸彈、燃燒彈和汽油瓶,一碰就亮、就炸、就燃燒。營長輕輕地一直摸到鐵絲网的跟前,大气不出地觀測,摸清楚了地形,看清楚了所能看到的地堡等等。
  他的頭上是“老禿山”的主峰。
  為說著方便,我們就管主峰叫作“二十六”號吧。往北,是一條山腿子,直伸入平闊地帶;這就算“二十七”號。往南,由主峰往下有個山洼子;過去,山又高起來,很陡;最后有個山頭,不大,可差不多有主峰那么高;這是“二十五”號。由“二十五”號到“二十七”號一共不過有一千多米。假若畫個平面的地圖,山形就頗象一把鐮刀:“二十七”
  號是刀頭,“二十六”號刀背,“二十五”號刀把儿。
  鐵絲网里面是壕溝和大小不等、构造不同的地堡,還有既能固定又能移動的地堡——坦克七八輛。由賀營長的和別方面的各种觀測,可以斷定:這一千多米長的小山上總有二百來個地堡!由這個數目再推斷,山上至少有六十挺重机關槍,且不說別的火器。單是這六十挺家伙的交插火力若是一齊發射出來,恐怕就是一只矯健的小燕也飛不過去!朝著我們這一面的山坡都很陡。
  山的另一面呢?賀營長后來在攻下主峰以后才看到。和山前正相反,山背的坡度不大,很容易跑上去。敵人修了道路,直達山頂,汽車和坦克都可以來往。山坡与山腳有兵營、隱蔽部、飯廳和倉庫,都有小地堡保護著。
  下了東面山坡,是一脈開闊地,有公路通到前沿陣地,也通到漢城与開城。越過這寬闊地帶,又有些相當高的山,是敵人的縱深陣地。這些山上都有炮群,隨時支援“老禿山”。這樣,“老禿山”便是敵人主要陣地的屏障。
  這就很容易理解了,為什么這座禿山是軍事上必爭之地。它在敵人手里,我們就受控制,十來里地里我們不敢抬頭。而且,敵人可以隨時下來奪取我們的陣地。反之,它若在我們手里,我們就控制了敵人,象一把尖刀刺入他們的心髒。
  至于驛谷川呢,它是從東北過來,在我們的前沿山地的北邊向正西流,然后拐個硬灣,折而向南,日夜不息地洗著我們的西邊那只山腳。河雖小,平日不過十米來寬,二米多深,可是脾气不小。一下雨,一化雪,它會猛漲,連橋梁都沖跑。
  鋼鐵的山,頑皮的河,夾在中間的是我們的陣地。我們怎能不想攻打“老禿山”呢!
  為什么不馬上進攻呢?這就不是賀營長、常班長和戰士們所能知道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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